第8章 (2)
都沒有的游民,又有誰會在乎殺死他的嫌疑犯究竟是誰呢?”
上條當麻像是被停止了所有身體機能一般愣在了原地。
她衡量這起案件的标準并非是‘嚴重不嚴重’,而是‘有無必要’和‘是否有人在乎’。
每次事件順利解決後,受害者的家屬總會對上條當麻作出這樣的感謝:‘謝謝你救了我的兒子’‘謝謝您保護了我的妻子’‘謝謝您抓住了罪犯’。
劫後餘生,親人團聚的場面總是讓人不禁為之動容。
他們為自己重要的人的遭遇感到同情,并為兇手得到嚴懲和親人的平安歸來感到快樂。
因為這些是被在乎着的、被社會所接納、被周圍需要的人。
正是基于這個理由,警察認真工作,維持和平,抓捕罪犯。
為了這些被在乎的人,也為了在乎他們的人。
但是如果有一天,不幸罹難的是完全不被人需要、不被人在乎的人呢?
上條當麻僵硬地扭動脖頸,視線看向了已經關閉的解剖室的門。
安全局偶爾會聯合醫療機構在廢棄區劃內尋找因意外或疾病橫死街頭的屍體,帶回火葬場火化并妥善安放在公共墓地,這樣一方面可以杜絕因屍體腐爛而滋生出棘手的傳染病,另一方面也可以彰顯Sibyl系統的仁慈從而感化在外游蕩的游民重新回歸社會。
在安全局工作的上條當麻雖然并未直接參與進去,但多少也曾耳聞目睹過一些。
他過去并不贊同這樣明顯帶着功利性質的行為,卻也并不否認其中有一部分好的出發點。
然而就在此刻,上條當麻卻真真正正感受到了自己想法的愚蠢——
那些被帶回來的屍體,在火葬場的焚化爐裏被燒成一捧輕飄飄的灰燼,然後被裝在盒子裏,埋在一塊小小的墓碑下面。
沒有姓名、生卒年。
沒有人去過問他們因何死去,沒有人詢問他們曾遭遇什麽,沒有人為他們悲傷。
那其中有多少人死于暴力事件和蓄意謀殺?有多少兇手還大搖大擺的在街上行走?
但是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發問。
如果希望他們生活在平和的世界中為什麽不送去食物和資源?
如果擔心傳染病為什麽不給那些人送去治療的藥物?
如果只是想要将兇手繩之以法為什麽不追查到底?
上條當麻終于明白了那虛幻圖景一樣的錯覺是從何而來。
因為,所有的僞善者都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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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條當麻像是逃亡一樣走出了綜合分析室。
他并非被逼到絕路上無路可退,即便真的要不顧芳川桔梗的反對繼續追查,以監視官和潛在犯之間的身份地位來說,她都絕對無法違抗上條當麻發出的任何一個命令。
而與此對照的,放棄追查也無比簡單,本身被害者就已經被消除了戶籍,無親無故,只要說是廢棄區劃發現的意外死去的屍體送去火葬場焚化掉,不會有任何人質疑結果,連立案都不需要。
但就是這樣的情況使他迷茫,甚至感到恐慌,以至于到了進退維谷的境地。
就此放棄代表他有可能一生都要活在良心的拷問中,而如果追查得不到最終的結果他也會因為自己的無能崩潰。
換而言之,即便他能夠順利抓到這起案件的兇手,又能怎麽樣呢?
在安全局檔案室內記錄的未解決的惡性殺人案就有131件之多,其中甚至有超過40年的舊案,即便他花費畢生的心血去調查、去取證,也不會讓繁星一樣多的悲劇減少哪怕一件。
要怎麽做?
說到底,‘拯救所有人’這種天真的願望,就好像小學生在未來志願上填的‘想要成為宇航員’‘想要做超級英雄’‘想要世界和平’一樣不切實際。
而懷揣着這樣願望的自己,無論怎麽樣去看都愚不可及。
上條當麻筋疲力竭的坐在了安全局每條走廊都有設立的長椅上,像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一樣倚靠着冰冷的牆壁,一邊嘆息般的吐氣一邊閉上了眼睛。
“我可能不該做個監視官吧。”
深夜時分的安全局就像一棟巨大的魔窟,每個熄了燈的房間都是漆黑一片,只剩下走廊的LED照明燈仍舊明亮,從門外射入的光影被玻璃扭曲後好像蠢動的某種生物。
冰冷又單調的腳步聲從走廊的一側慢慢靠近,然後停在了距離燈光很遠的黑暗裏:
“真是不像話。”
——
在自動門靜靜閉合、玻璃幕牆外再也看不到任何人影的下一秒,一直閉眼在沙發上小憩的一方通行睜開了雙眼。
“你對他說了什麽。”
男人的話語宛如有形的利劍一般直指芳川桔梗,與之相對應的,她看到了他眼中鋒銳到可以刺傷人的質疑和不贊同。
即便是再遲鈍的人也應該發現了一方通行身上顯而易見的怒氣。
芳川桔梗卻并不為被人質問所氣惱,她只是覺得有些驚訝,甚至不可思議——
這是相識多年來她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為了維護誰而向旁人發起責難。
真的令人無法置信。
在曾被一方通行利用過的人眼裏,這個人幾乎無一不是以風趣幽默、舉止優雅、談吐不凡、富有同情心并善解人意的定位存在的,他就像個‘完美’二字的化身,永遠能将吸引人的那一面展現在他人面前。
然而只有真正見過他面具下真實模樣的人才會知道,一方通行這個人,屬于自己的情感特質幾乎缺少到稀薄的程度,他會‘笑’,會‘怒’,會‘悲傷’,但那無非是面對相應場合需要做出的恰當應對而已,目的僅僅是‘不這樣做就無法達成目标’和‘不這樣做就無法在人群中生存’。而事實上,他并不明白那些表情之後的含義,不會理解、不會同情、不會憐憫,冷漠到近乎殘酷、甚至令人感覺到恐懼的程度。
哪怕大街上正發生慘絕人寰的悲劇,也能聽着慘叫平靜的穿過馬路離開的程度。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如今卻在身邊的人受挫後作出了‘正常’的情感反應。
芳川桔梗用手指慢悠悠的敲着桌子,歪着頭輕輕眯起眼睛,像是在觀賞什麽新奇的事物:
從社會的角度來說,這個人毫無疑問在慢慢靠近那些平庸的俗人,換句話說,他在‘退化’。
但是如果站在‘人類’的角度去看呢?
他在變得完整。
得到了某種答案的芳川桔梗吃了一驚,視線情不自禁的落在了已經閉合的玻璃門上,試圖從那裏看到并不在此處的黑發男人。
是因為他?
“回答我。”雖然芳川桔梗思考的時間在旁人看來只有短短幾秒鐘,但這點時間也足以将一方通行那本來就不多的耐心消磨殆盡,他壓低了聲音又一次問道。
“事實而已。”知道對方一直在假寐的芳川桔梗無辜又無畏的聳了聳肩:“雖然看起來很糟糕,不過我也在為他着想啊。畢竟我們這樣的‘壞人’,想不到善良的方法去勸說他嘛。”
“多管閑事。”一方通行絲毫不為芳川桔梗所說的話感到安心,從沙發的扶手旁抓過自己的拐杖,走出了房間。
“左轉彎第三張長椅哦。”芳川桔梗笑眯眯的揮着自己的手。
“別做多餘的事情。”
一方通行說完後,自動門在他背後安靜的閉合。
——
“真是不像話。”
乍一聽無比刺耳的話語在走廊裏回蕩着。
“為什麽出來了?”上條當麻避重就輕的岔開了話題:“在綜合分析室睡的不舒服嗎?”
“那你又是為什麽出來?”一方通行似乎微微的偏了一下頭。
“啊,出來散散心。”
“那我也一樣。”在黑暗裏駐足了許久的一方通行終于從裏面走了出來,在男人身邊的空位坐了下來。
好牽強的理由。上條當麻在心裏想道。
“手。”一方通行突然沒頭沒腦的對身邊的人下達了指令。
上條當麻有一瞬間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什麽?”
“手。伸出來。”
絲毫沒明白這句話到底是為了什麽的上條當麻遲疑着将自己的右手遞了出去。
“手心!白癡!”
果不其然被罵了。一頭霧水卻感覺到一直緊繃的神經開始放松,上條當麻慢吞吞的将手掌翻了過來。
‘啪’。
一方通行似乎握着什麽的右手沒好氣的砸在了他的掌心,輕微麻痛的觸覺後,某些東西落進了他的手掌裏。
“唔……?”
惡作劇?寫着話的紙團?胡亂猜測了一通的上條當麻卻在對方的手挪開後驚訝的發現那是一把千紙鶴糖。
就是那種少年少女十分喜歡的、用透明的彩色糖紙包裹起來的水果硬糖。
“……你喜歡糖嗎?”不知該從何處開口的上條當麻只好選了個答案一定會是否定的問題。
“不喜歡。”
“那——”
“高糖分的食物會使胰島素快速增加,降低酪氨酸和苯丙氨酸在血液裏的濃度,使色氨酸快速進入細胞轉換成血清素進入大腦,讓人産生快樂和滿足感。”從一方通行口中吐出了聽起來像是外星名詞的奇妙語言:“簡而言之,吃糖能讓人感覺到心情愉悅。”
好像闡明了為什麽喂哭鬧不止的小孩子吃糖會有不可思議的止啼作用吧。
無論如何都感覺對方的形象和精巧糖果微妙的不符合,上條當麻忍不住小聲的咕哝道:“這是從哪裏來的……”
“芳川那裏搶的。”
腦海裏情不自禁跳出了一方通行冷着一張臉從柔弱女人那裏搶走零食的畫面,上條當麻的嘴角有一瞬間上挑,卻又被腦海裏紛亂的思緒拉成一條緊抿的直線。
我該怎麽做?
“現在。”打破這份寂靜的卻是一向不愛主動開口說話的一方通行:“我是說此時此刻。如果我在這條走廊裏随便丢下垃圾會怎麽樣。”
“怎麽樣?”話題的跳躍性讓上條當麻只能遲疑的回答道:“當然是會有清掃自立機來清理掉。”
“那如果清掃自立機不會來呢?”
上條當麻沉默了片刻:“那,就會有人順手撿起來丢進垃圾桶吧。”
一方通行将頭轉過來看向男人的眼睛:“這個人撿起垃圾的人,有義務去這樣做嗎?有人命令他、強迫他這樣去做嗎?”
“當然沒有。标注着‘不撿起別人丢掉的垃圾要判處刑罰’這樣不講道理條文的法律也太胡來了吧?”
“那也就是說,這個人是靠自己的意志和善念去做這件事的。即便不去這樣做,也沒有任何懲罰、不會有任何人責備他,但是他還是這樣去做了。為什麽?”
“因為……既然看到了就無法不管,僅僅是舉手之勞就順手做了。”
“那一定還會有很多像我一樣的家夥在其他地方随手丢下垃圾,既然如此,這個人要因為沒有及時撿起垃圾懊悔不已甚至讨厭自己嗎?”
“當然不能!沒有看到的事情即便想要伸出援手也無能為力……啊……”
上條當麻反駁的話在說到途中的時候停住了,一方通行也不再追問,而是一言不發的看着他,眼神好像在詢問:
難道你不是知道答案的嗎?
又一次沉默了很久,上條當麻艱難的搖了搖頭:“這不一樣。有人被傷害了,有人死去了,卻要讓我視而不見。這和你的比喻不能相提并論。”
“那這樣問,最初的時候,究竟是誰錯了?”一方通行伸出兩根手指:“是丢下垃圾的人,還是視而不見的人。”
是殺人的人,還是視而不見的人。
上條當麻沒有回答。
“現在我們在這裏閑聊的此時此刻,五千四百公裏外的隔離設施裏有精神病患者試圖自殺。十萬七千公裏遠的某個小鎮上正有人因為癌症死去。七十萬一千公裏外是屍橫遍野的戰場。你要怎麽做?給自己打入成管的藥物使自己獲得超能力然後飛奔到他們身邊拯救每一個人?很遺憾,在你匆匆忙忙做這些準備的時候,又有成百上千的人因為你的‘視而不見’死掉了。”
一方通行繼續不停地說着:“這個世界上每秒會有多少人死掉你計算過嗎?是不是很沒有真實感?在你的心裏,所有人都該獲得幸福、獲得拯救,那不是人的工作,是神的。但是真的很不湊巧——”他停頓了片刻,“這世界上,沒有神。”
“就算真的有。你不覺得奇怪嗎?明明連神都存在了,世界卻還有這麽多不合理的事情,有人殺人、有人被殺,說謊者、吸毒者、戰争犯、殺人犯,這樣的人和好人生活在一起。如果說不合理就不應該存在,那也就是說,連神都不會為這世界上的悲劇感到歉疚和悲傷。”一方通行的話語中帶着像要将黑暗面全部吐露出來的壓迫力:“那些‘丢下垃圾的人’,殺人的人,帶來悲傷的人,真正該痛苦的人是他們,該在黑暗裏徹夜難眠的也是他們。而不是你。你的存在不是為了思考悲劇為何會誕生,而是為了将悲劇結束。”
從一點也不溫柔的話語中慢慢獲得了失去的力量,上條當麻用力攥緊了手掌。
我該怎麽做?
答案是,像所有警察會做的那樣去做。
不需要在意理由、不需要在意結果、不需要在意值得與否。
僅僅是如此簡單。
在午夜時分聲音格外巨大的室內通報廣播淹沒了一方通行的最後一句話:
“然後告訴那個混賬家夥——你錯了,現在是償還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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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一到我們當值夜班的時候就冒出這麽多不可理解的糟糕案件啊。”結标淡希坐在牆壁上只有兩盞冷光燈的護送裝甲箱車內,嘆息着以指尖點了點自己已泛出青色的眼下,随後又指戳着車廂裏的其他幾個同事道:“其實該不會是你們之中有哪個是走到哪裏都會引發一連串案件的倒黴體質吧。”
“比方說商店店鋪的抽獎永遠只能拿到感謝參與的那種喵?”土禦門元春意有所指的反問道。
“哇,這個年代居然還真的有這種不幸的家夥?!”
上條當麻聽着無線電通訊裏女執行官驚訝的聲音只有無可奈何的笑笑,随後對着此時也連接着通訊的另一個人說道:“芳川小姐?還在嗎?”
“是是,在的。安全局最優秀的黑客芳川桔梗為您服務。”
女人對自己的誇耀聽起來簡直到了盲目的程度,然而作為曾經讓安全局內部大為困擾最後不得已只能将其收為麾下的芳川桔梗确實有這樣稱贊自己的資本。
“麻煩您将案情簡單描述一下。”
“沒問題。”芳川桔梗似乎敲了幾下鍵盤,接着便講道:“7分鐘前,也就是午夜1時24分,安全局接到一通來自臺東區谷中靈園的報警電話,夜晚負責看守靈園的工作人員發現外側防止流浪人員進入的鐵絲圍牆網被人為剪出了可供成年人進出的空洞,于是便進去查看,結果卻在裏面發現被遺棄在這裏的屍體。大致上就是這樣的情況。”
“沒有更詳細的信息了嗎?比如有沒有目擊到可疑人員,屍體是什麽樣子的?”上條當麻追問道。
“我說啊,監視官。”芳川桔梗似乎頗為無奈的嘆了一口氣:“不是全世界所有人都有着和您一樣的心理素質啊。未免有點強人所難了吧?總之問出了這些并且讓他盡量不要随意翻動以免破壞現場就是我能做到的極限了。接下來該如何套出情報是你們這群‘專家’的工作。”
“成為這樣的‘專家’聽起來多少不是讓人很高興。”
“哦,關于屍體,有件事應該要提醒你,以我們目擊證人受到驚吓的程度來看,想必現場的畫面應該并不美好。”
深夜的東京愈向偏僻的地方行駛道路上的車輛也愈發的稀少,和無論何時都車水馬龍四處閃耀着燈光的都心圈內不同,去往谷中靈園的路上稀疏路燈幾乎完全被陰沉的夜色吞沒,雙向四車道的寬闊街道間隔許久才會偶爾有一輛車經過。
近一個小時的車程後屬于安全局的車輛終于抵達了谷中靈園的入口處,位于旁側供職員休息的臨時宿舍幾乎保持着每一間屋子都亮着電燈的狀态,在漆黑的夜幕裏像明亮的燈塔一般惹人注目。
從廂型車裏走出來的土禦門元春看着從窗口透露出的燈光忍不住輕佻的吹了個口哨:“好大的陣仗。”
“半夜時分在靈園裏看到可怕的屍體,這個時候還能想起報警也是了不起的心理素質了。”海原光貴試着為無辜的受害者辯解。
穿好現場勘查時表明身份的安全局藍色夾克并将支配者塞入槍套中,上條當麻按響了公寓的門鈴,從對講機裏傳來男人恐懼萬分的聲音:“是、是誰?!”
“您好,厚生省安全局刑事科,接到報案前來。請開門。”
上條當麻将自己的證件投影在門外的識別器上,不出片刻,傳來了門鎖被解開的聲音,安全門因門栓縮回的緣故慢慢向外彈出,而裏側的另外一層門後則站着手握水果刀、不斷發抖的男人。
“水原先生,已經不要緊了。”上條當麻放緩聲音,攤開雙手作出毫無威脅性的動作以安撫對方的情緒。
終于有了依靠的安心感與深深地後怕使水原扔下了手中的刀,喪失了所有力氣一樣癱坐在地下,随後流下了眼淚:
“有個女孩,死在了裏面……”
上條當麻沒有立刻追問案件的詳情,而是對着門外的幾名執行官招了招手,同土禦門元春将雙膝不斷發抖無法獨立行走的男人扶到客廳。
此時結标淡希根據他的指示找到廚房倒了兩杯熱水,而一方通行和海原光貴則是借機簡單的查看了一下這棟公寓的其他房間——犯罪者殺人後僞裝成第一目擊證人借此擺脫嫌疑甚至受到警方保護的案例屢見不鮮,這樣做僅僅也是有備無患。
目前為止,這棟公寓的所有房間都看起來像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男性職員的臨時住所。
也許是因為身邊有了人陪伴,用力握着玻璃杯的男人此刻已經稍稍鎮靜了下來,雖然身體仍在微微顫抖,但比起剛剛開門時驚魂未定的狀态已經好了太多。
“附近治療設施的救護車大概十分鐘以後就會抵達。在此之前我想向您确認一些情況。”
水原為難的看了看眼前不茍言笑的監視官,盡管不情願,卻還是點了頭:“嗯。”
“我剛剛看了一下谷中靈園的巡視時間表,今晚的巡視時間似乎是一點鐘?每晚都是如此嗎?”
水原肯定了他的問題:“因為……偶爾會有廢棄區劃的游民、翻過鐵網偷走墓碑前的貢品,所以……每天晚上都會會有巡視。”
“這個時刻表如果外人想要得到的話困難嗎?”
水原皺着眉頭想了片刻:“每天的時間……都是固定的,真的想知道、大概并不難。”
回想起這件事,水原忍不住全身發抖——如果今天自己稍微早一點抵達那裏的話,說不定會和丢下屍體的殺人兇手迎面碰上。
結标淡希将顯示着谷中靈園全息地圖的筆記本電腦放到水原的面前:“請指一下發現屍體的大概位置。”
似乎是隐約回憶起了屍體的慘狀,男人顯得有些驚慌失措,視線來來回回挪動了半天才終于伸出手指點了地圖上的某一處:“我只記得是這裏的鐵絲網被人剪了開口……再往裏面走,大概五分鐘,就能看到……”
上條當麻看了一眼男人手指的方位——是臺東區與荒川區接壤的偏僻地帶,數條鐵路從這裏橫穿而過,不分晝夜周轉的運輸道路發出的巨大噪音,想來是為無論來這裏做什麽勾當的人都提供了不小的便利。
将男人護送上趕到的救護車後,由于靈園內部的道路實在過于狹窄,裝載了大量分析儀器的廂型車無法順利通行,上條當麻一行五人只得驅車從外側繞到了他在地圖上所指的區域。
入眼所見是沿着鐵路延伸出無限遠的網牆,由于時間久遠的緣故,原本上面應該鮮豔的綠色油漆已經脫落了大半,在手電筒的映照下襯着靈園內部荒草叢生的景象看起來格外陰森。
而鐵網上則被人為切割出了可供一名成年人出入的縫隙,被用力向外側卷起的鐵絲猙獰的朝外翻着,活像因無人理會而發炎腫起的傷口。
上條當麻拿着手電筒仔細窺視了靈園內部的狀況,又觀察了一下鐵網的缺口,最後站起身喚道:
“土禦門。”
被點到名字的土禦門元春拍了拍自己身邊生着四只機械臂的自立機:“我在我在。要用自立機把這裏拆掉嗎?”
“不。你和我從旁邊的鐵絲網翻過去。”上條當麻的一只手抓住了網牆上的孔洞,然後對海原光貴下達了命令:“海原把鑒識儀器從上面抛過來,如果我們沒有發現有用的線索再讓自立機把這一塊鐵網拆下來進入。”
“了解。”海原光貴應答着,在自己的上司和同事翻過網牆後将裝在手提箱中的鑒識儀器從上面扔了過去,內側采用了防沖擊材料的手提箱落到草叢裏發出一聲悶響。
若說是取證的話,實際上僅有成年人手掌大小的取證自立機讀取的信息更為精準,但為了防止破壞現場刻意做成了輕巧模樣的它們卻很容易在這樣雜草叢生、土地松軟的地方被絆住腳步。
取出儀器埋首于地面上的兩人忙碌了一會兒,最終卻是無功而返——
可能留下足跡的草叢和松軟的土地被踩的一塌糊塗,只是不知道是犯罪者臨走時故意為之還是水原逃走時驚慌失措破壞了現場。
裝有磨輪刀片的超聲波切割槍對準了那一小塊網牆,兩枚刀刃在同一時間開始了作業,巨大的噪音被飛馳而過的列車吞沒,幾個人不約而同的稍微站遠了一些避免被四散的火花灼傷,被切出一個正方形的鐵網緩慢的倒下來,在落地之前被自立機的另外兩只機械臂抓住,搬入了車廂中。
還在網牆外的三人在自立機通過之後依次走入了谷中靈園。
“每兩人之間間隔五米,開始搜索,注意安全。”
上條當麻布置完向前搜索的隊形後,擡起手腕看了一眼便攜終端的時間——是淩晨三點左右。
秋季夜色中的靈園透露出一股森冷的氣氛,已經枯萎一半的雜草微微泛黃,被風吹落的樹葉不時從空中落下,手電筒的燈光在黑暗裏透露着一股陰慘慘的白,被冷不防照射到的墓碑和石路看起來就像是漂浮不定的幢幢鬼影。
樹枝上偶爾會傳來鳥類拍動翅膀的聲音,被驚動的老鼠用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飛快的從視野裏跑走。
“那個……”結标淡希突然停了下來,顫抖的手指指向遠處的某物:“是那個嗎?”
所有人一齊朝她所指的方向看了過去,然後不約而同的發出了吸氣聲:
在黑沉沉的夜幕下、不斷飄落着枯黃葉片的梧桐樹枝幹上,懸挂着仿佛破舊布袋、又好像塑料娃娃的什麽東西,它有着在秋風裏四處飄搖的黑色長發、穿着已經髒污的制服襯衫、和不斷發出撲簌簌聲響的灰色裙子。
形似人類,卻在感官上全然無法讓人感受到人類氣息的少女被繩索套住脖頸,懸挂在脆弱易折的枝幹上,而那根樹幹之所以搖搖晃晃的卻未曾斷裂,是因為少女失去了自己的四肢,已經凝結的血液幹涸在她夏季制服的袖口與髒兮兮的裙子上,像是墨水一樣漆黑無比。
她好像就安靜的站在那裏,用并不存在的手腳,輕輕搖擺着自己的身體。
結标淡希後退了一小步,卻似乎絆到了什麽差點摔倒在地,待她站穩了身體,發現在自己腳邊躺着一只深藍色的學生挎包,從拉開一個小小缺口的拉鏈中伸出了少女沾滿血液的手指。
視線死死粘着在那根手指上的結标淡希突然感覺到胃部翻騰不止,并不是因為眼前所見的場面有多麽恐怖、多麽惡心,而是對人類能對他人展露出的最大惡意感到震悚。
土禦門元春難得一見地收起了輕佻不端正的神态,凝視着那個屍體殘缺不全的可憐女孩,發出了一聲沉重又悲哀的嘆息。
上條當麻抓握着手電筒的五指用力到快要折斷,不知名的怒氣在胸口翻騰,但他卻還是盡量用平穩的聲音繼續分配任務:
“土禦門和結标淡希布置自立機拉起警戒線保護現場,海原和一方通行跟我勘察屍體。”
這片區域有着石板鋪成的小路,所以取證自立機終于有了大展身手的機會,宛如蜂巢裏忙碌工蜂的小型機器人在被啓動後立刻認真地開始了工作,但是被懸挂在半空中的屍體仍舊需要先靠人力檢查一番。
雖然在看到屍體的那一刻确實表現出了驚訝的神情,但海原光貴卻并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觸,也并沒有對靠近屍體産生明顯的抵觸情緒,舉起手電筒端詳少女的臉頰時,他口中發出了一個單音節:“嗯?”
“怎麽了?”用手電筒查看着繩子的一方通行被吸引了注意力。
“這個女孩的眼睛……是睜着的?”海原光貴疑惑的讓出一個空位示意他也過來看。
“被缢死的人雙眼暴突伸出舌頭來也不是什麽怪事……”一方通行的話說到一半時卻突然停了下來,他伸出手,觸碰了一下少女已經僵硬的眼部肌肉,說:
“她的眼皮被割掉了。”
“等一下。”在外圍部下自立機的結标淡希無意間回頭時卻看到了之前一直被忽視了的東西,她用手指着一方通行與海原光貴的腳下:“你們兩個,踩到了什麽東西。”
一方通行聞言低下了頭,并将手電筒對準了地面。
之前因手電筒燈光晃來晃去而一直被當做影子無視的地面上,确實有着什麽東西,乍一看像是成年人手掌般粗的繩子,但并沒有繩子該有體積,反而像是畫在地上的線。
海原光貴和一方通行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後退了五步,随着距離的拉遠,地面上的那東西也從毫無意義的直線變成了拼湊在一起的什麽圖案、或者符號。
首先是仿佛希臘字母‘λ’的奇怪标志,緊接着的一個仿佛英文手寫體的‘y’或者最後一筆拉長了的‘u’,而最後的很明顯是一個‘M’。
由于脖頸上套了繩索導致頸椎被拉斷的少女不自然的垂着頭,因失去眼睑只能圓睜的眼珠恰好看着地面上奇異的圖案。
這個符號……
異樣的惡寒突然爬上了一方通行的脊背,讓他仿佛遭到雷擊一樣搖晃了一下,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
“怎麽了?”
一方通行僵硬的揮手推開了前來問詢的上條當麻,一步步朝少女的屍體走過去,站在她被懸吊的那根樹枝下後轉過了身,這一刻,他的眼中倒映出了少女一直目視着的那個圖案、或者說,那個問題——
h、y。
“Why?”
他看到無法閉合眼眸的少女雙唇被白線縫合在了一起。
一方通行笑了,幾近癫狂的露出了扭曲的笑容,在所有人驚訝的目光中,他伸出手握住少女的下巴,扯斷了縫合的絲線,将兩根手指探入死屍的口中,取出了一張經過防水處理的紙片,那上面用紅色的油墨打印着一個令人無比熟悉的字母:A。
手指被纖細無比的絲線扯出了不淺的傷口,血液順着指尖滴落在那個紅色的‘A’上,但是一方通行感覺不到,僅僅是毫無反應、沉默的站在那裏。
他的噩夢回來了。
或者該說,一直以來溫暖虛幻的夢境,終于要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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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
一方通行的嘴唇動了動,毫無意識的說出了連自己都聽不見的問題。
“到底是誰……?”
指尖傳來粘稠液體不斷滑落的觸覺,紅色的觸須像青藤一樣沿着他的手掌不斷向上攀爬,指節、虎口、掌心、手腕……
漸漸的,那些紅色開始狂亂的扭曲起來,仿佛被煮沸的開水一般,偶爾會有‘碎片’從沸騰翻滾的波浪裏溢出,噼啪的落到地面上,然而那‘碎片’卻并非是滾燙的液體,而是些蠕動的紅色爬蟲!
正不斷吞噬他身體的‘青藤’,俨然化為了一片赤紅色的蟲潮,每一只蠕蟲都瘋狂的踩踏着同伴的軀體,不斷的向上侵襲,似乎想要将最上層作為它們破繭的巢穴。
巨大飛蛾突然從他的面前飛過,那雙翅膀上的暗色波狀紋仿佛一個不斷變化的的扭曲笑臉。
它們要活過來了。
感到毛骨悚然的一方通行丢掉了手中的拐杖,想要将在兩臂上開始化蛹的蟲群打落,卻在後退時撞上了身邊的某物——
身體懸浮在半空中的少女像是跳舞那樣輕輕的搖晃了起來,黑色的長發在背後飄來蕩去,渾濁的黑色眼眸無神的望着地面,被撕裂的嘴角卻好像浮上了一層詭異的笑容。
是你殺了她。
你以為只要閉口不談,你犯下的錯就會消失。
這是你一生都要背負的罪孽。
所以,她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