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6)
腿将椅子轉向面對那名青年的方向,以一種前所未見的認真語氣問道:“你後悔嗎?一方通行。”
“芳川。他拿到安全局刑事科的A判定了。”黑暗中的青年似乎輕聲笑了一下:“沒想到到最後我們又站回了對立面。這是對我的報應嗎?在信念之後,這個世界一定要奪走我所有珍視的東西才肯罷休嗎?我要怎麽做才好?無論是否複仇結果等着我的都是毀滅。但是我不甘心啊——我真的不甘心啊!明明是每個人都能幸福的世界!我卻只能看着施舍給我的光接連被奪走!”
他輕撫着自己的胸口,雙膝像是失去力氣般觸到了地面:“這裏變得好空,我幾乎感受不到我的心跳,這樣活着真的有意義嗎?這黑暗有盡頭嗎?會有人拯救我嗎?”
芳川桔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慢慢走到青年面前,單膝觸地與他保持同樣的高度:“那麽你要放棄嗎?”
她聽到了更甚以往的決絕。
“我不!”
一方通行擡起了頭:“既然無論怎樣都是毀滅,那我絕不要飽嘗痛苦後一個人孤獨的死去。我一定要在Sibyl的身上留下屬于我的傷痕,就算——”
就算要毀掉唯一的那束光。
——
“宮山奈緒子、啊,這麽說你們可能聽不懂吧。明治座水泥藏屍案的兇手投案自首了。”
一方通行用棉布擦拭着手術刀,緩步走向兩名被綁縛雙手雙腳跪在地面上的男人。
“你這家夥到底想要什麽?!”
大約是執行官的那個面容扭曲地放聲大吼,似乎只要一解開繩索就會頃刻将面前的自己撕成碎片。而另外一個從剛才開始就閉着眼睛做些無用的祈禱。
一方通行沒興趣記住他們的面貌和名字,也對他們的人生毫無興趣,但是他卻罕見的對這個問題有了一點點的好奇,他歪了歪頭,像是自問般重複了一遍這個問題:
“我想要什麽?”
他像挑選待宰的牲畜般随意地走到了其中一人的背後,一手繞過頭部扳住男人下巴,使他的頭被迫向後揚起,暴露出脆弱無比的脖頸。
“我對金錢、力量什麽的不感興趣。說到底,可能,我是想像一個普通人那樣活着吧。幸不幸福無所謂,要為了生計發愁也可以,就算要成為執行官也沒問題。”
一方通行不顧手掌下的掙紮,将手術刀抵在了男人的脖頸上。
“就是這樣平凡的人生。”
刀割了下去。
鮮血如同泉水般從男人的脖頸上噴湧而出,染紅了他的雙手,曾經蓬勃旺盛的生命就這樣随着猩紅色液體的噴濺慢慢消失,這樣的感覺稍許讓人感覺到有些不可思議,男人的掙紮随着時間流逝而逐漸微弱,直到徹底停止。
“我們的父神耶和華,今天,您的孩子在這裏靜默,禱告,是存着感謝贊美的心……”
祈禱的聲音仍未停下。
雙手染滿鮮血的惡魔走到男人面前,以略帶好奇的語氣詢問道:“這樣誦經祈禱有什麽含義嗎?還是說你的主會來拯救你?”
沒有回答。
已經厭煩了的一方通行重複了剛才的動作——将男人的頭拉起,将刀刃刺入他的脖頸。
待血液噴湧的跡象與吵耳的祈禱聲一并消失後,他放開了手中已經失去溫度的屍體:
“已經膩了。既然你這樣誠心的話,就在死後也回到你敬愛的主身邊如何?”
沒人回答。
一方通行像玩累的小孩子般盤膝坐在兩具不會說話的屍體身旁,也不顧在地面上肆意流淌的血液會弄髒自己的衣褲,只是這樣坐着,望着門縫裏透入的一點點微光。
回望一方通行這個人的一生,似乎從來與善良二字沒有任何關系。
他是個十足自私自利又毫不在乎他人想法的惡人,只需要十秒就可以像屠宰牲畜一樣割開一個的氣管,只需要五分鐘就可以用擁抱戀人的姿勢勒斷一個人的脖頸,他的人生中從未有過明确的喜悅或者悲傷,也沒有沖動的戀慕和憎恨,平淡的宛如泛不起一絲波瀾的死水。
從選擇開始複仇的那一刻,他就已經跌向了深不見底的泥沼。
唯一的選擇只剩下——
堕落。
——
“看來我們新加入的孩子不怎麽聽話呢。”芳川桔梗說着将一臺平板電腦順着桌面推到一方通行眼前:“國立癌症中心,因為铊中毒死了三個人。還有一個護士‘意外墜樓’。”
“我去處理。幫我僞造身份。”一方通行之言簡意赅地說了這樣兩句話,便起身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芳川桔梗目送着青年消失在透露出淡淡太陽光線的門外。
一方通行找到西村晴人并沒有浪費太多時間,芳川桔梗為他做的假身份完美無缺,甚至連內科科室的大門都暢通無阻。
對方見到他時臉上帶着顯而易見的驚愕,似乎完全沒想到他這樣快就會找上門來:
“為、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确認過辦公室沒有第三者存在後,一方通行将房門落鎖,自然而然地坐在了西村晴人對面的椅子上:“為了防止你忘記,就來說說我承諾給你幫助之前的三個約定吧?”
西村晴人坐在辦公椅上,緊張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一方通行發問了:
“好了。第一——”
“不、不向警察透露任何關于你的信息。”
“第二。”
“不得打探任何其他夥伴的消息。”
一方通行笑了笑:“第三。”
“……不将無謂的死亡……施加到無關的一般民衆身上。”
“因為當初的你向我承認了絕對會遵守這三項準則,我才會提供下毒的藥物和保證你色相清澈的藥物這兩者對吧?”一方通行伸出一只手,在西村晴人面前攤開:“但是你做了什麽呢?”
“這……這不算是無關吧?”被詢問的男人頃刻間流出了冷汗:“你想想,那些人都是已經病入膏肓的癌症患者吧?這樣活着也只會占用社會的資源,我只是提前幫助他們離開這個世界!不,這麽說來我豈不是做了好事一件?對吧?”
“這麽說來好像确實是這樣。”
一方通行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但這表情只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鐘,就突然間像被完全清除的畫布一樣消失不見:
“但是,這些人和你有什麽深仇大恨嗎?”
仿佛豺狼一樣陰狠冰冷的眼神讓西村晴人整個動彈不得,而無意識散發出死神般恐怖威壓的一方通行則完全無視對方如同小鼠般瑟瑟發抖的模樣,徑直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西村晴人的身後,輕輕地将雙手搭在男人的肩膀上:“而且,那名護士的死也是出自你的手吧?”
在對方觸及到自己肩膀時打了個冷顫,雖然極不情願,但只有仰仗對方才能保證清澈色相的西村晴人還是如實地回答道:“……是。”
“多愚蠢的人啊。”
他聽到背後的青年如此嘆息着,放在自己雙肩上的雙手突如其來地化為了兩條冰冷的蟒蛇,繞過自己的脖頸,随後猛地收緊,呼吸一瞬間被奪走了,血液瘋狂地湧上頭部,來不及吞咽的口水順着嘴角流下,耳鳴聲響徹大腦,想要掙紮卻發現手腳都變得無力,想要大聲呼救卻只能無用地開合嘴唇。
“沒辦法,我不能留你。”
如同對待戀人般溫柔的耳語響起。
“不用掙紮了。很快就會過去的。”
他對着即将被絞死的獵物訴說着安慰的話語。
西村晴人的雙手雙腳逐漸失去了揮動踢踹的力氣,緩慢地垂落下去,他用盡自己最後的力氣将眼球向上翻起,想要将眼前所見的最後景象深深刻印在自己大腦裏。
“晚安。”
那是什麽樣的景象呢。
西村晴人過度缺氧的大腦只能看到白色的惡魔對自己豁裂開長滿尖牙的嘴巴,血紅的瞳孔映照着的并非是自己,而是地獄。
距離西村晴人死亡又過了三分鐘後,一方通行放開了手臂,他仔細地确認了男人已經徹底斷氣,熟練地用手術刀将男人的眼睑割下,又将自己帶來的繩索纏繞在男人的脖頸上,随後把西村晴人的屍體搬上窗棱,保持着會墜落又不會立刻墜落的姿态,一方通行一路牽引着繩索走到門前,又用較細的線纏纏繞在自動落鎖裝置與繩索間,做完這一切的他輕手輕腳地将門帶上。
窗棱上的屍體由于重力關系從原本的位置下墜,牽扯着細線将門內的鎖扣關閉。
聽到那一聲錨栓被拉動的聲音,一方通行滿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帽子,轉身離開。
血字早已提前準備好,接下來只等警察們以暴力将大門撞開,原本便承受了強大下墜力的繩索和絲線就會斷裂,将西村晴人送上他應得的處刑場。
一方通行悄無聲息地混入周圍混亂的人群。
警察比自己料想中來得要快,每個人都是緊張的神色。
破門自立機發出巨大轟鳴的房間裏出來驚訝的叫喊,一方通行遠遠地旁觀着這一切,有敏銳的執行官似乎發現了他的存在。
一方通行卻并不驚慌,他拿出口袋裏染血的手術刀,微笑着對那名察覺有異的執行官比了個一個噤聲的手勢,随後轉身走入圍觀的人潮中。
“喂!站住——!”
背後傳來呵斥聲。
獵物上鈎了。
獵人靜靜地微笑着。
——
“就算是互相利用也好,我能站在老師的身邊嗎?”
在八月似乎能灼傷人的陽光都照射不到的陰影裏,一名叫做北原聖也的少年這樣對一方通行說道。
那時他腳邊躺着絞暈後一路拖行至此的執行官,像是在為博得惡魔的歡心而獻上祭品。
“為什麽?你該知道我不會在無用的人身上浪費時間,也不會養虎為患。”
用棒球帽和寬松的衣服遮擋住自己過于惹眼特征的一方通行反問道。
“因為我覺得老師和我是同樣的異類,我們都被抛棄了。”
“被誰?”
“被最信任的人。”
一方通行沒有回答。
“這算是默許嗎?”少年毫不感覺自己被冷落般地笑着問道。
沉默持續了一會兒,一方通行歪了歪頭:
“為什麽叫我老師?”
“因為老師就是老師嘛。”少年伸出兩手比出了一個取景框将一方通行囊括其中後說:“用欣賞這樣的話來形容好像不太對,就是有一種直覺,大概在老師身邊我能學習到怎麽對待這個世界吧。這個理由你滿意嗎?”
“這裏什麽都不會有,回去。”
“不要。”
一方通行從未說過的是,那時他已經暗自籌劃了近十種将面前這少年脖頸扭斷的方式,但對方大約同樣也在衣袖或口袋裏準備了一把刀,用來割斷自己的喉嚨。
他們之間就是這樣的關系。
但是最終,一方通行還是比出了三根手指:
“三個條件。”
“什麽?”北原聖也依舊在笑。
“一。不向警察透露任何關于我的信息。”
“不會說的哦。老師的事情我就算去死也不會和警察透露半個字。”
“二。不得打探其他夥伴的消息。”
“我對別人的人生不感興趣啦。”
“三。不将無謂的死亡施加到與自身無關的一般民衆身上。能做到的話就留下。不能做的話——”
“你會随時宰了我對吧?”北原聖也模仿着一方通行的動作也歪了歪頭:“我接受,你說的一切,我都接受。”
說完後,他踢了踢腳邊有蘇醒跡象的執行官:
“這個要怎麽處理?”
“帶走。”
“你還真是會利用人耶。”
“既然是自己的選擇就不要抱怨,沒用的話就帶進墳墓裏去吧。”
“好好好,老師的第一課我已經領教到了。”
——
一方通行的一生中幫過許多人,同樣也毀掉了他們。
他曾經幫助飽受丈夫語言暴力與歧視的女子挺身反抗,幫助飽受社會壓榨并失去容身之所的男人奮起複仇,幫助遭人囚禁身心受創的女人重獲自由。
說是‘幫助’可能像是對自己行為的一種美化,但他确實給予他們了選擇的機會。
然而這些人最終都為自己奪取他人生命的惡報所害。
一方通行回憶不起自己究竟殺了多少人,那就像每天早上需要定時攝食補充能量一樣普通,普通到湧流的鮮血、分離的骨肉、或是死者們空洞的雙眼都無法給予他更深的感受。
他覺得,那些經由自己之手散布的死亡終歸有一天會回歸到自己本身。
但報應卻遲遲不來。
就像天地間的一切都已經忘了有他這麽一個人的存在。
被死亡遺忘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
過去的他總是不明白,但現在,似乎稍微能感理解一些了。
一方通行站得很遠,看着公寓大樓冒出的滾滾濃煙、時不時飛濺爆炸的火光與四散奔逃的人群,耳畔是警笛刺耳的長鳴與尖叫、哭嚎。
将手掌放在雙眼上方觀望的北原聖也像第一次看煙火的小孩一樣又蹦又跳:“真有他的耶。只是那麽少量的炸藥就能做出這樣轟動的效果。搞不好明天這個可以登上報紙頭條呢,老師。”
“該處理掉了。”一方通行望着被從爆炸現場擡出來的焦黑屍體喃喃自語着。
“處理嗎?這是個人才呢!”
一方通行沒有理會叫喊着的少年,徑自給芳川桔梗去了電話,交代了幾項要求後走入街道旁的暗巷。
“要我來幫忙嗎?老師?”北原聖也如往常那樣跟在他身後,提議道。
意料之外的是,以往從不用他幫忙布置現場的一方通行卻罕見地點了點頭:“跟我一起去。”
“意外?!太意外了!今天到底是什麽樣的日子啊?老師居然會要我——”佯裝驚訝的北原聖也叽叽喳喳地說到一半,卻突然停住了步伐,他輕輕地‘啊’了一聲,随後笑了出來:
“啊,是這樣啊。老師你——是想讓我親眼看看叛徒的下場啊。”
已經拉開一段距離走入黑暗的一方通行轉過身來,對少年露出了一個殘酷無比的笑容。
作為兇手的北野健太郎被處理的相當完美。
被麻醉放倒的四十歲中年男人坐在他鐘愛的那張椅子上,在仍有意識的情況下被一方通行用手術刀劃開了肚子,北原聖也在一旁接過被摘下的不必要器官,再替青年遞上需要使用的手術工具和炸藥,整個過程進行的有條不紊,像是在做一臺精密的外科手術。
“你是我第一個這樣殺死的人。”縫合完傷口,一方通行像是鼓勵聽話的小狗那樣摸了摸北野健太郎的頭,不無嘲諷地說道:“如果那些笨蛋警察晚一步,你可能會死于失血或者感染或者各種并發症吧,但是如果他們這次很聰明的話,你就可以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內髒被炸上天。你可以高興一點。”
北原聖也整理好現場的工具後先一步走出了房間,一方通行一路拽着引線來到門外,将只要斷裂就會點燃炸藥的引線拴在了房門的把手上。
白色惡魔最後的一段話徹底擊潰了這個男人的心理防線:
“如果他們有吸取到上一次的教訓的話,也許你還能暫時留下一條命告訴他們我是個什麽樣的人,如果不是的話,你就只能和與自己和平相處了四十多年的心髒、肝髒和腎髒say goodbye了。”
提着工具包的北原聖也說:“要打賭嗎老師?我賭那群警察肯定不會吸取教訓的。”
“我不打這種無聊的賭。”
“哎?那難道老師還想讓自己被出賣不成?”
一方通行沒有回答。
——
“你的好弟子還真是惹了不少麻煩。”芳川桔梗将平板電腦甩在一方通行面前:“港區鬧得沸沸揚揚的割喉魔被查出身份了,把內幸的謀殺案都給壓了下去。你還要替他對付跟蹤而來的警察,本末倒置了吧?”
一方通行冷淡地瞥了一眼新聞頁面上放大後的照片。
芳川桔梗抱着手臂坐在桌沿上問道:“你的授意?”
“像嗎?”
“你打算怎麽辦?”
“……再等等。”
一方通行從沙發上站起身,走向房間的角落,被綁縛于此的一雙男女看到他的到來,即刻努力蜷縮起身體,用驚恐的眼神望着他。
青年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梭巡了片刻,像是嫌麻煩一般随意地伸出手揪住了其中那名女子的衣領,向旁邊的房間拖行而去。
芳川桔梗因女子的尖叫聲困擾地堵住了自己的耳朵:“你又要開始了嗎?饒了我吧,快點結束好不好。”
尖叫聲在房門背後戛然而止,像是發聲到一半被人扼住脖頸。
北原聖也對一方通行來說像什麽?
像下雨天出于頭腦發熱撿回家的小貓小狗,像相遇時打了個招呼卻永遠也不會交心的路人,像一件好用的道具,像相互排斥的磁極的同一端。
與那些悄悄違抗一方通行卻希望永遠不會被他發現的可憐人不一樣,北原聖也的背叛是明目張膽的,他從不羞愧于承認他所背叛的事情,不如說更期待一方通行會發現,以此來挑戰這個男人的底線。
但是北原聖也顯而易見地從未得到過一方通行失望的眼神。
換句話而言,他從未被期待過。
一方通行這個人的一生中只把期待給了一個人,一個曾經為他在黑暗中亮起一盞燈火,卻又突然消失的人。
任何撥動那根早已斷裂的琴弦的人最終得到的只是毫無意義的雜音。
“老師你還記得我們剛見面的那天嗎?”在深邃的雨夜裏,少年撐着傘,像初見時那樣笑着問道。
一方通行很認真地仰起頭想了很久,久到北原聖也甚至認為他是不是故意的:“不記得了。”
“我就知道。”
聽到這個答案的北原聖也卻十分高興似的哈哈大笑起來。
一方通行能感覺到,面對着自己的少年已經蛻變成為了另外一種模樣,他的殺伐提供給他更豐厚的養料,幫助他變得更加深沉、更加鋒銳。
他們已經成為了彼此之間毫不相同的兩個個體。
北原聖也抛開手中廉價的透明雨傘,在大雨中轉着圈說道:“果然,從我第一次看到老師的時候,我就發現了,我一定是讨厭你這個人的。我讨厭老師的一切,讨厭你的狂妄自大,讨厭你自以為是的規則,讨厭你那種不徹底的惡,甚至讨厭你這個人本身。”
少年停了下來,雙手背向身後:“這種過家家一樣的玩笑我已經看夠了,你從來只是說得好聽,卻從來沒有想過站起來反抗,你的掙紮、你的痛苦和你的孤獨都是為了博取自己歡心的戲碼罷了。已經夠了吧?要殺就殺的徹底一點,管它是什麽惡人還是善人,只要擋路的全都幹掉!反抗的全都像家畜那樣宰掉!你本該成為這樣的人才對啊!所以我想是時候了——”
北原聖也從自己的袖口中掏出早已打磨鋒利的多用刀,眼中閃爍着癫狂的光彩:“就由我來取代你的一切吧——!”
毒蛇向自己敵人亮出了獠牙。
事已至此,一方通行不再需要惋惜少年的愚蠢。
因為等待他的只會是死亡。
——
北原聖也的死或許改變了什麽,也或許什麽都沒有改變。
他向一方通行刺來的刀刃最終插在了他自己的喉嚨裏,這個曾經名噪一時的割喉魔倒也算死得其所。
因為對于一方通行而言他就是那樣無足輕重的一個人,生或死都無法掀起任何的漣漪。
但那名少年死前的話語猶在耳邊,像個喋喋不休的惡魔指責着他的溫吞和無能。
就像現在這樣。
幾個小時前他還坐在根據地的沙發上看看書,或者就着房間內暗不見天日的氛圍小憩片刻,這會兒就已經被芳川桔梗趕到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蕩。
他連随手扭斷芳川桔梗脖子的力氣都懶得用出來,這個‘頭領’做的确實有些失職。他想。
一方通行游蕩的沒有什麽目的性,看到電車或地鐵就會換乘,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千代田區的日比谷公園,就他現在被整個安全局虎視眈眈盯着的身份來說,這聽起來像是本該小偷小摸的竊賊公然跑到房主的面前跳芭蕾,但是管它呢,日本國民用稅金養出來的警察的腦袋就像他們手裏拿着的支配者一樣華而不實。
不同的是,一個是人體器官,一個是機械,相同的是,都對他沒用。
一方通行趕快把自己想出來的低品位冷笑話扔到腦後。
夜晚來到日比谷公園散心的人并不多,甚至可以說少得可憐,人們寧可将時間大把地投入根本沒有實體的虛拟投影也不願意為自然中的景色多停留一步,現實與現實相比,竟然讓人覺得有些可憐。
一方通行累了,挑了張靠近花壇的長椅坐了下來。
不多時,從遠處走來了一個女孩,茶色的短發,一側劉海用銀色的發夾別到耳後,穿着大約是名校的學生制服,還提着書包,俏麗的臉上挂着淚水,十分傷心的模樣。
她走到盛開的薔薇花壇旁,停下腳步,無聲地擦拭着臉頰上的淚水。
惡魔又在恰到好處的時機在腦海中奪取了主動權,譏諷着他的懦弱和被動。
也許這樣說并不準确,與其将錯誤推诿于虛無缥缈的惡魔,倒不如說一方通行這個人本身就如此渴望着殺戮,無論是惡人也好,善人也好,他只是渴望看到別人絕望的臉和湧流的鮮血而已。
他的本性蟄伏在那張人類的面皮背後磨亮爪牙,而現在,只不過是徹底暴露了出來。
一方通行早已回憶不起當初的自己是作何行動,又是如何騙取了一個陌生女孩的信任,一切發生的就像唯一殘留在他大腦中的簡單影像一樣——
他遇到了她,殺死了她,然後抛棄了她。
殺死好人和殺死壞人原來沒有任何分別。
他們同樣會因為長達三分鐘的缺氧失去意識,皮膚同樣可以輕易地被刀刃刺穿,連流出的血液都是同樣的紅色。
一方通行只感到疲倦。
直到很久很久,很久之後,一方通行才知道那名死去的少女叫做禦坂美繪,她那年十八歲,喜歡一個叫做‘呱太’的滑稽吉祥物,還有大概半年就将走上屬于她的、絢麗多彩的人生。
他将棄屍的地點選在了初遇的那個紅薔薇花壇。
那天下着暴雨,凋零的花瓣恰到好處地點綴了少女的容姿。
一方通行完成一切後,漫無目的地思考着未來走下花壇,走向積蓄了水窪的卵石路。
然後——
他與他,
久別的兩個人,
在最不相稱的場景裏重逢。
——
淩晨3時48分,一方通行從一個渾濁不堪的夢境中醒過來。
房間內漆黑一片,洗手間壞掉的水龍頭滴滴答答地淌着水,不知何處的燈光像某種生物的眼睛一樣在角落裏忽明忽暗。
深夜裏冰涼的空氣讓滿身冷汗的他打了個冷顫,然後他掀開被子起身下地。
已經被水汽腐蝕得千瘡百孔得地板發出吱嘎一聲慘叫,仿佛會随時斷裂開,一方通行摸着黑走向傳來陣陣狂風怒號的陽臺,卻并不擔心會絆到障礙物摔倒,這個破舊而帶着黴味的房間的布局早就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裏,甚至連天花板的角落裏有多少污點都一清二楚。
夜晚的冷風從洞開的窗口灌進來,寒冬的城市籠罩上一層薄薄的白雪。
一方通行仿佛失去了感覺一般站在窗邊,出神地看着這個彌散着冰冷氣息、無比繁華美好的城市,風把窗簾吹得瘋魔了一般四處飄來蕩去,期間刮掉了窗臺上的花瓶,落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破裂聲。
因這聲音打擾了他的思緒,一方通行厭惡地把窗簾抓進了手裏,卻突然發現那只被冷光照射的像死人一樣蒼白的手掌上有什麽東西。
紅色的、粘稠的、腥臭的液體從指縫中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
不只是右手,一方通行恍惚地低下頭——
抓在窗棱上的手也開始被紅色吞噬。
他後退了一步,被松開的窗簾像張牙舞爪的鬼怪。
被綁在手術臺上的少女發出低低的啜泣聲,那時候他在做些什麽呢。
他站在手術臺旁,給那些鋒利的殺人工具用酒精消毒——手術刀、骨剪、鑷子、止血鉗、開顱鋸、骨鑿……玻璃瓶與金屬磕碰發出的微小聲音令人窒息。
據說熟練的屠夫用十幾分鐘就可以肢解掉一頭牛,卻從來沒有人數過肢解一個人需要多長時間。
正如死去的人無法複生一樣,當他把擦拭幹淨的手術刀抵在少女纖細的脖頸上時,一切就已經無法回頭了。
一方通行按亮屋子中的燈,跌跌撞撞地走向洗手間的水龍頭,将水流擰到最大,試圖沖刷掉雙手上刺目的血色。
水池中透明的水逐漸被染紅,但他手上的血液卻沒有一點減少的跡象。
從那時起一切就都錯位了。
血腥味讓胃部傳來強烈的嘔吐欲望,撕裂的嘴角卻傳來陣陣的疼痛。
他擡起頭看到了鏡子中自己的臉——半長的淩亂白發、在燈光下詭異的白色皮膚、輕微凹陷的眼窩裏是深藏着仇恨與癫狂的紅色眼睛,嘴角旁縱橫的淤青讓森白的面孔更加可怖。
這不就是個怪物嗎?
就像感知了他心中的想法一樣,鏡子裏的怪物洋洋自得的翹起了嘴角。
寂靜的房間裏突然響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聲,那聲音來自四面八方,有男人也有女人,像是要将這世界撕裂一樣的重複着、重複着、重複着。
眼前所見的一切開始扭曲,大腦發出不堪重負的嗡鳴,在精神即将崩潰的邊緣,他的身體已經做出了反應——面前的鏡子被一拳砸碎,層層的龜裂痕跡仿佛一張巨大的蛛網。
清晰而劇烈的疼痛從右手的手指傳來,屬于他自己的血順着玻璃的碎片流淌進每一個縫隙,順着指尖滴入清澈的水裏。
尖叫聲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更加令人恐懼的寂靜。
他回想起了那個男人略帶驚愕和悲痛的眼神。
一方通行用染血的右手遮住自己的雙眼,扶着洗手臺的邊緣慢慢地滑跪在地,無聲地大笑。
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他的靈魂被撕裂成數千數萬的碎片,每一片都被狂風吹散,迷失在黑色的雨夜裏。
一方通行曾經發問。
向那些害怕變成罪犯而拼命去維持色相以至于迷失自我的人們,向那些聽從別人安排後放棄選擇逐漸麻木的人們,向那些被排擠在幸福之外而居住在地獄底層的人們,向那些比表面上的幸福還要更加不幸的一切發問。
但他終于明白了。
在看到那個男人之後明白了。
他只是不甘心而已。
不甘心被隔離在喧嚣吵鬧的人間外,不甘心只有自己一個人無法露出笑容,不甘心自己所留下的痕跡不為人所知。
所以他就拼了命地去毀掉別人的人生。
每個被他所殺死的人都應該擁有他不會擁有的閃閃發光的未來。
而他毀了這一切。
為什麽你一直沒能發現呢?
他看向玻璃窗上倒影的自己的臉,最後輕輕地對自己發問。
其實最不應該存在的人,是如此醜陋又如此卑微的你啊。
——
連綿的雪天終于放晴,碧藍如洗的天空充滿靈動的張力,陽光穿過雲層透出絢麗的光彩,仿佛連一貫穿插着燈紅酒綠的城市也得到了淨化。
一方通行站在被清晨陽光籠罩的大樓天臺,任微風吹過他的衣擺,眼前所見的這世間的一切都美好的讓人心痛,連習慣于沉寂的心髒都因此感到生命的活力。
他将手機放在耳畔,聽着另外一端的等候音。
一聲、兩聲、三聲。
被人接了起來。
他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道:
“芳川桔梗。”
“怎麽了?突然用這麽正式的稱呼叫我?不過話又說回來,你已經失蹤了兩個月了吧?怎麽突然想起來聯系我?”
“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像這樣叫你了。”
電話對面的人似乎愣了一下:“……幹嘛突然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而一方通行只是笑了笑,說出了準備已久的那句道別:
“我準備去死了。”
“你在說什麽呢?!喂!你現在在哪裏?!”
“噓——先別說話,安靜聽我說完。”一方通行輕聲打斷了對方的話,繼而說了下去:“預定的自殺時間是今晚。為了破壞神經中樞我準備了高濃度的硫化氫,雖然理想應該是慢性中毒對大腦皮層的損傷比較符合我的預期,不過已經沒有那麽多的時間了,好在窒息性氣體首先傷害的也是我的神經系統。這樣一來就算被救回來,他們得到的也只是一個廢人。在我死前大概會把房間的每個角落尤其是我自己身上潑上汽油,而在我死後定時裝置會把我公寓的地址發送給你,同時在房間內點火,大概不出十分鐘我的公寓就會變成一片火海。不過我計算過,這棟大樓的住戶密度很分散,應該不會造成人員損傷。”
“你瘋了嗎?!”
“聽我說完。”一方通行再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