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7)
用強硬的語氣重複了一遍自己剛才的話:“在聯系消防局的同時,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盡可能确保我的屍體、尤其是大腦,處于絕對不可複原的狀态,換句話說,如果火勢不夠大,我要你親手把我的屍體燒成灰燼,絕對、絕對不要讓我再落入Sibyl系統的手中。”
芳川桔梗似乎沉默了。
但是一方通行能夠從如暴雨般狂亂的鍵盤聲中聽出,對面的那個黑客正在拼盡全力找出自己現在的位置。
“我要說的大概就是這麽多。事到如今,我的人生并沒有什麽好留戀的,我不停的殺人,就是為了尋找自己存在的一席之地,或者說,我在等待報應。但現在我終于發現了,必須親手了結自己,這大概就是這個世界對我最好的懲罰。相處的這段日子裏還算開心,我不相信來世,所以——”一方通行将手機從耳畔拿走,平靜地說道:“永別了。”
這樣說着的青年将右手高高揚起,将手中的手機向天空擲了出去。
“好了。”一方通行長出了一口氣:“距離自殺時間還有十個小時,來做點什麽吧?”
腹中傳來恰到好處的饑餓感,他于是走向通往樓下的樓梯間,思考着該去哪家店填飽肚子。
在千代田區白山通路的街道上,一方通行偶遇了一名抓着腦袋向自己打招呼的女孩。
大約是國中的年紀,茶色的短發,一側的劉海別在耳後,穿着某個名牌高中的校服,看起來俏麗卻有些稚嫩的臉。
恍然讓他有了時光倒流的錯覺。
“那個……我的便攜終端丢掉了,想要去附近的大學找家人,請問你可以幫幫我嗎?”
如果。
曾經想過一千一萬次的如果。
就算時光無法倒流。
就算死去的人無法複生。
就算從現在開始一切都已經來不及。
如果這次我伸出的是援助的手的話。
一切是否就會有所不同?
41
上條當麻走出公寓大門的那一刻,拿着便攜話筒的記者仿若聞到腐肉腥氣的烏鴉般蜂擁而上。
不知是哪裏的居民收下了記者們的好處,通報了這裏發生的騷亂,垣根帝督與濱面仕上還在樓上的房間裏争執不下,如此一來被迫面對鏡頭的就只剩下了自己。
“監視官先生!請問這裏之前居住的人是否就是策劃了高中生失蹤案件的連環殺手?”
“有消息稱刑事科內部人員多有不和,請問這是真的嗎?”
“為什麽會讓殺人案的兇手再三從警察的手中逃走?是否是刑事科監管不力?!”
“逮捕令已經發出,但是兇手遲遲未能落網,您對此事如何解釋?”
上條當麻并未直接回答這些尖銳的問題,而是推開其中一名記者幾乎快要抵到自己臉上的話筒,朝着面前的鏡頭、與那背後的無數雙眼睛說道:
“捉迷藏游戲已經結束了。”
“我知道你的面貌、你的聲音、你的一切。你現在正拿着手機、或者坐在電視前看着四處碰壁的我們暗自發笑吧,我知道你一定會看到我現在所說的話。那你聽好了——”
“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是只能躲在屏幕背後向那些毫無防備的女孩下手的廢物,我不是只能将生活中的憤懑強加到給別人的懦夫,我不是只能靠奪走別人生命來獲得存在感的人渣。這個自以為高明的你,在我看來只不過就是一個拙劣的模造品,你最希望成為的、「A」的模造品。別開玩笑了,像你這樣只是滿足于殺戮和殘虐的心理變态怎麽可能成為他,靠欺淩弱者彰顯自己權利的你,充其量就是個跳梁小醜罷了。”
“你可以繼續逃,繼續躲在陰暗的角落裏,繼續無聊的自我滿足。”
“但是我發誓,你未來的每一天都會在不安與負罪感中掙紮,亡者的悲願會啃噬你的靈魂,讓你永無寧日,只要審判沒有到來,我會追捕你到天涯海角。”
上條當麻露出了一個挑釁的笑容,他伸出拳頭抵住自己的胸口:
“既然你從很久之前就已經對我有了殺意,那麽這個至今為止仍舊活着的我就是你的恥辱。只要我活着,那麽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你不是想證明自己嗎?你不是想成為能主宰一切的人嗎?!那就來啊!證明你可以殺死我!這就是宣戰布告!你敢做我的對手嗎?!”
所有攝像機都緊緊跟拍着上條當麻的一舉一動。
無數正在全國直播的節目中,這個男人像廢棄區劃中的小混混那樣對着鏡頭比出了中指。
剛才還不停發出質問的媒體人似乎都因為這個場面被震懾住了,他們愣在原地,就這樣目送着上條當麻一步一步走遠。
“哈哈哈哈哈哈——這家夥,我喜歡!”在遠處旁觀了這一切的麥野沈利發出武将般豪爽的大笑。
“喜歡什麽啊?!明天一定會上報紙頭條!‘安全局刑事科監視官比出下流手勢挑釁嫌犯’,禾生壤宗一定被氣個半死啦!我叫他振作一點!但是這也振作過頭了!”濱面仕上搖晃着麥野沈利的肩膀,一邊哭訴一邊拼命把手指塞進自己的嘴巴裏。
“那不是挺好的嘛——”
“會好才有鬼啦!”
上條當麻繞開密集的人群走向自己的車,腦海中思考着接下來的行動。
‘宣戰布告’已經随着各路媒體的播報發出去了,如果之前對嫌疑人坂口宏樹的分析合理的話,接下來他的視線應該會暫時集中到這個口出狂言的自己身上,但現在的情況也不允許他繼續等待嫌疑人自投羅網,因為場外還游離着一方通行這個極度不安定的因素。
接下來應該先對嫌疑人的人際關系進行排查,篩選出可能的藏匿地點,首先就從雙親開始……
上條當麻坐進駕駛席,像平常那樣拿出手機想要放在支架上,微微亮起的屏幕卻跳出了一長串的未接通通話記錄。
他拿起手機上下滑動了幾下,發現所有的記錄都來自于史提爾和神裂火織兩個人。
怎麽會在這個時候打來電話?
上條當麻随機挑選了一個號碼回撥了過去。
等候音只響了一聲,就被對方迅速地接起:
“喂——”
“茵蒂克絲在哪裏?”
神父的聲音急迫中似乎夾雜着一絲希望。
上條當麻感覺自己的心髒猛地沉了一下:“茵蒂克絲不是早就回你們那裏了嗎?”
“她昨天一整晚都沒有回來!手機也根本打不通,我和神裂都以為她回了你那邊,她到底去哪裏了?!”史提爾·馬格努斯用一種近乎懇求的語氣質問道。
“她根本不在我這裏。我昨晚一整晚都在外面看卷宗……我的家現在也被安全局監視保護着,她應該回不去才對。”
不好的預感終于成為了現實。
“她沒有在你那裏?她不是那種喜歡到處亂跑讓人擔心的孩子才對……她會去哪裏……”史提爾失了魂般喃喃自語着。
異樣的惡寒襲卷了上條當麻的全身,之前所設想的一切計劃都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打亂。
上條當麻定了定心神,問道:“你們最後見到茵蒂克絲的時候,她有沒有什麽怪異的舉動?”
“沒有,她就和平常一樣。”雖然對對方仿佛審問犯人一樣的語氣有些不滿,但史提爾此刻并沒有和上條當麻斤斤計較的餘裕。
“你們從什麽時候開始發現聯系不上她的?”
“下班一個小時左右,神裂等了很久沒見她回來,手機也沒有人接。”
“我知道了。我會找到她的。”
上條當麻平靜地許諾後當即挂斷了電話,他啓動車子,未等完全預熱便一腳油門踩了下去,略有些失控的汽車像被人從後面猛踢了一腳般從窄巷中沖出,險些擦到尾随而來的記者和無辜的路人,引起了一陣混亂的驚呼。
廢棄區劃的景色在車窗上飛快地後退,上條當麻以幾乎要突破最高限速的速度驅車趕向安全局的本部大樓,一路上是否闖過了幾個不湊巧亮起的紅燈早就被他忘在了腦後。
正如史提爾所說,茵蒂克絲是個會溫柔考量一切、關心旁人感受的女孩,并不會到處亂跑使人多添無謂的擔心,更何況是徹夜不歸。
他的腦海中飛快閃過了傾塌的廢墟中墜落的碎石、肆意流淌的鮮血與少女哭泣的臉。
不詳的預感愈發強烈。
安全局的本部終于在層層高樓大廈的包圍中露出一個尖端,八角形的巨塔以仿佛要深入雲端的氣勢出現在道路盡頭。
上條當麻一路踩足了油門沖入安全局的停車場,保衛科的值班人員正欲攔住這個在國家權力機關中心肆意妄為的家夥,卻被一張刑事科的證件堵住了嘴。
不得不說,Sibyl直屬機關的刑事科的證件在擺平這些瑣事上還是十分有震懾力的。
剛走到刑事科的所屬樓層,土禦門元春就迎了上來:“阿上!你剛才連話都不說完就把我們遣返回安全局,自己一個人跑到哪裏去了喵?!”
“不重要的事情等下再說,綜合分析官呢?”
“在分析室喵。”
未等土禦門元春說話,上條當麻便小跑着趕向了綜合分析室,自動識別了便攜終端信息的自動門向兩側滑開,正坐在大量分析儀器前的初春飾利見到他來有些驚訝地站了起來:“監視官……”
“幫我找這個人。身份識別ID是00475-AEFE-41618-1。”上條當麻将茵蒂克絲的照片投影到初春飾利的面前,命令道:“她最後出現的地點、消費記錄、手機的信號,什麽都好!”
“啊、啊,好的!”初春飾利的動作稍許停頓了一下,立刻在鍵盤上操作起來,她一字不錯地将剛才上條當麻快速說出的身份ID輸入到安全局的識別系統裏,屏幕上立刻跳出了大量視窗。
飛快地将不必要的信息略去後,初春飾利将其中一臺可調節角度的屏幕轉向上條當麻的方向:“茵蒂克絲小姐最後出現在監控探頭的時間是昨晚的6時58分,身邊沒有任何陌生人。目前也搜索不到手機和便攜終端的信號。”
上條當麻緊盯着屏幕上銀發少女失蹤前的最後一段影像——
街道上大概有十幾名行人,而茵蒂克絲就飛快地從他們身邊跑過,消失在了黑色的小巷中。
大約幾秒鐘後,上條當麻篤定地說道:
“不對。”
“咦?哪裏?”初春飾利驚愕地檢查了一遍自己所挑選出的數據,确認無誤後眼中的疑惑更甚。
“心理指數平均值。”上條當麻指點了一下屏幕右側顯示着的‘即時心理指數均值’一欄:“畫面上加上茵蒂克絲一共有十六人,我剛才算了一下,将所有人的即時心理指數相加除去16,大約在26.587左右,但是現在這個即時均值顯示的卻是‘25.759’。”
初春飾利當即将畫面上的數字進行了簡單的心算,果然與上條當麻得出了相同的答案。
雖然兩者的偏差值只有個位數,只要不細看就絕對無法發現,但這樣的誤差在安全局絕非正常。
“Sibyl系統怎麽會出現這樣的誤差?”初春飾利心下大駭,她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自身的網絡沒有任何被駭入的跡象後,視線終于落到了監控影像上,找到了症結所在:“監視官!安全局內部的監控影像被人改過!”
上條當麻聞言心頭一震:“能修複嗎?”
“不用修複。只要從別的渠道調回源文件就好了。”
如此一來,上條當麻也基本确認了,這次茵蒂克絲的失蹤絕對并非Sibyl或高層所為,因為若是‘上層’想要抹去茵蒂克絲的足跡只需要提高相關文件的查閱權限、限制相關人員的調查即可,大可不必大費周章地篡改影像。
“監視官,原始圖像調回來了。”
随着話音出現在屏幕上的影像叫上條當麻只看了一眼就渾身顫抖起來,與被篡改過的錄像畫面相比,原始的圖像只多出了一個人——
狂宴系列案的模仿犯,連續殺死五名平民的連環兇手,坂口宏樹。
蓄着銀色長發的少女追逐着那名少年的腳步,慢慢地步入黑暗。
“這個畜生——!”
上條當麻嘶吼着将自己的拳頭砸向附近的桌案,二者相撞發出的巨響吓得初春飾利抖了一下,而男人則用咆哮後略有嘶啞的聲音說道:“安全局裏有嫌疑人的內應。”
“內、內應?”
“啊,原來就晚了這麽一步。”上條當麻攥緊了隐隐作痛的右拳:“為什麽坂口宏樹把握着與自己身份毫不相稱的信息源,為什麽能夠在完全避開警察進行活動,為什麽能夠毫不費力地對我們施壓。看狀況應該是直系親屬,把他父母的資料調出來。”
就差一步。
那麽至關重要又姍姍來遲的一步。
上條當麻不甘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監視官。出來了。”初春飾利主動将畫面上的信息讀了出來:“坂口宏樹的母親,坂口由美子在安全局情報科任副科長……今日因身體不适告假。”
“把這家人的住址發給我。”在走出綜合分析室的前一刻,上條當麻的腳步停頓了一下:“繼續關注茵蒂克絲手機和便攜終端的動向,一有消息立刻通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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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機正在播放毫無營養可言的三流言情劇,房間內的所有窗簾都被拉上,嚴密地遮擋住了房間外透進的陽光,坂口由美子麻木地看着這黑暗房間內的唯一光源,注意力卻施舍給落淚的女主角一分一毫。
她的目光仍停留在這個房間的某一點,但思維卻已經延伸到了更遠的空間。
要怎麽辦?
宏樹,媽媽要怎麽辦呢?
還是說,拯救你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呢?
若要用旁人的話來說,坂口由美子是沐浴在他人豔羨中成長起來的女人。
自幼聰慧過人的她從誕生的那一刻起似乎就注定了這一生的不平凡,憑借着上天給予自己的才能一帆風順成為人上人的她毫不令人意外地拿到了安全局的A判定,成為了一名優秀的政府官員。
性格強勢而一直主張晚婚晚育的她在32歲才與一名名叫小柳雅治的普通公司職員結婚。
這個男人就像坂口由美子一切耀眼優點的反義詞一樣,平凡、懦弱、膽小怕事、畏手畏腳,兩人的結合也不過順從了Sibyl指明的方向,談不上情投意合,卻也并無激烈的摩擦。
39歲那年,坂口由美子懷上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
孕育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妊娠反應與負重壓力比起生産中的九死一生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即便是這樣,也讓坂口由美子體會到了新生命誕生的感動與驚喜。
她替這個剛剛降生的孩子取名為宏樹,希望這個孩子可以像樹木那樣茁壯成長。
但就在宏樹平安成長到六歲的那年,坂口由美子對未來的所有美好設想全部在一夕之間破碎了。
與她相隔僅僅一扇玻璃的小小孩子在精神系數檢查中被認定為潛在犯,在完全治愈之前将失去一切公民權利,永遠被關在僅有不到十平米的牢籠中。
在政府機關浸淫已久的坂口由美子自然知道,被判定為潛在犯後經過治療重歸社會的案例可謂百裏挑一,基本上只要被确認為潛在犯,等待他們的将會是為期為一生的牢獄之災。
坂口由美子想過放棄宏樹再次生育,但已四十五歲的她想要再次懷孕無論對孩子還是自己都是挑戰。
在隔離設施的宏樹與外界的風言風語宛如利刃一樣磨刮着她的心髒。
她努力尋找一切可以治愈宏樹的手段——心理治療、談話、催眠、藥物、手術,甚至連一些常規外的方法也一一嘗試過,但是無一有效。
時間殘酷的流逝着。
一年後,坂口由美子在進行違法色相淨化設備召回的任務中獲悉,這次的商品可以複制人體數據反饋到街頭掃描儀,于是她便借職務之便将其中一件将要銷毀的儀器替換為了相似的模造品。
僞造與替換的過程進行的天衣無縫,除非是情報科的專員進行檢查,任誰也無法發現即将被銷毀的儀器裏混進了一臺‘假貨’。
最初她曾猶豫過、掙紮過,但想到那個被防暴玻璃幕牆阻隔在白色房間裏的小小孩子時,一切可能的後果都不再重要了。
她必須拯救他才行。
最初坂口由美子擔心這樣的行為會使自己的犯罪指數升高,但最終因良心不安而波動了幾日的犯罪指數還是平穩地落回了安全線內。
天底下怎麽會有為兒女着想的父母被認定為罪犯的呢。
坂口由美子嘲笑自己無謂的擔心。
宏樹戴上了能夠幫助他重獲自由的儀器,重新見到了牢籠外的世界,坂口由美子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這個曾經在懸崖邊岌岌可危的家庭因為她這樣一個小小的舉動而得以再次站在陽光下。
周圍的人稱贊宏樹是一個奇跡,也稱贊為了宏樹不斷奔走努力的她。
坂口由美子以為一切都回到了正軌。
是的,她曾經這樣以為。
宏樹在大部分時間都如其他孩子一樣活潑、聰明、讨人喜愛,但偶爾也會露出宛如惡魔般暴虐、殘酷的一面。
坂口由美子無法用語言描繪在自己兒子發怒時究竟是怎樣恐怖的光景,縱然強勢如她也只能在那團像是要毀滅一切的火焰前望而卻步。
她嘗試去教導宏樹隐藏那個黑色的自己,但微微笑着的少年只是做出了比以往更加冰冷的宣言:
“既然是你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又擅自把我放出來的話,就請你好好負起責任啊,媽媽?”
坂口宏樹的行徑在一天天變得更令人難以忍受。
從最初的觀看血腥殘虐的影視作品、在廢棄區劃游蕩,到與同學頻繁發生肢體沖突、虐殺小動物,再到利用身為安全局公務員母親的身份之便獲取殺人案的信息。
再這樣下去,這孩子總有一天會走上無法回頭的路。
坂口由美子的理性在呼喚着她将一切和盤托出。
但是你自己的未來呢?就要為了這樣一個孩子全部毀掉嗎?
坂口由美子的感性在阻止她步上這條會遭萬人唾棄的道路。
要做一個真正的母親,還是做你自己?
坂口由美子最終還是做出了選擇。
坂口宏樹也做出了選擇。
從戴上面具重新步入母親期待的人生與撕裂自己的僞裝露出獠牙間,做出了選擇。
“我殺人了。”
那個孩子,那個坂口由美子以血淚撫養長大的孩子這樣說道。
他就像一個在和親人訴說今日學校發生了什麽趣事的孩子一樣,站在淩晨露出些微月色的家門前,歪着頭,如此說道。
坂口由美子最初以為他在說笑,但很快,少年從自己的背包中拿出被染成黑紅色的血衣和砍骨刀,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戰果一樣擺在她的面前。
“屍體我在外面處理完丢掉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警察會找到,這樣下去遲早會被抓起來,救救我吧,媽媽。”
為什麽不能如我最初期待的那樣走向一帆風順的人生呢?
難道我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錯誤的嗎?
但是,現在我要拿什麽來拯救你呢,宏樹?
那一刻,坂口由美子平靜的內心中闖入了這樣的疑問。
最初其實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
宏樹與學校裏某個崇拜連環殺手的同學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就只是這樣簡單的小事。
然後,他們密謀着想要重現某一起殺人案。
宏樹利用她在情報科的身份篩選了‘被害者’的信息,又把她們引誘到監控探頭無法覆蓋到的偏僻角落。
殺了。
提起這個詞,坂口由美子的眼前總會閃過一片血紅。
她無法想象那些被殺死的女孩臨終前的場景是怎樣的。
生活賜予她的磨煉已經足夠多,也一并剝奪了她為了旁人痛苦的同理心。
利用安全局情報科的職能可以很輕易地幹擾刑事科的偵查,最初是為宏樹僞造不在場證明、修改情報信息,當宏樹失手将自己的同學從天臺推下去的時候,這股力量又成功使刑事科在調查中途收手。
坂口由美子以為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自己的心會變得和宏樹一樣漆黑無比。
但命運偏偏要讓她一錯再錯。
天底下怎麽會有為兒女着想的父母被認定為罪犯的呢。
這次坂口由美子無法笑出來了。
她從一開始就并不是什麽好母親,她一直是她自己,那個為了自己的虛榮和面子去拼命做些什麽的自己。
令人豔羨的出身是,和諧美滿的家庭是,健康成長的孩子也是。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
那個無比渴望比任何人都幸福而如此可悲的自己。
“現在我們要怎麽辦?啊?要怎麽辦——?”
小柳雅治帶着顫抖的哀嚎将坂口由美子從溫吞地麻痹着她的回憶中剝離出來。
“什麽要怎麽辦?”她恍惚地看向那名在黑暗的客廳裏來回踱步的男人。
“你的好兒子!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你和我為他付出了那麽多!他在做什麽——?!縮在他的安樂窩裏謀劃下次要殺了誰?!”
“你閉嘴——!”坂口由美子發狂般的尖叫道:“聽好了!不管接下來是誰找上門來!你都不準說出任何關于宏樹下落的消息!”
“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還要包庇他?!”
坂口由美子一動不動地望着閃爍變化的電視屏幕,慘笑道:
“那是我唯一的孩子啊。”
就在兩人同時沉默的時刻,房間內唯一的光源突然悄無聲息地暗了下去。
已如驚弓之鳥般的小柳雅治被吓了一跳,随後房門的可視對講響了起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高聲道:“請問有人在家嗎?是這樣的,附近的電路系統出了一點問題,導致部分住戶家中斷電,我是維修人員,請開一下門好嗎?”
小柳雅治下意識地想去查看妻子的臉色,但房間中一片黑暗。
“不要開門。我現在沒心情。”坂口由美子也自然而然地回答道。
兩人似乎都打定主意不理會外面不斷詢問的年輕修理工,但就在這時,小柳雅治敏銳地聽到玄關處傳來防盜門鎖芯不斷轉動的聲音。
似乎,正有一把鑰匙從外面将其打開。
“由美子!”小柳雅治恐懼地喚了一聲。
而坂口由美子已經敏捷地從沙發上跳了下來,快步跑到玄關處,試圖将防盜鏈挂上。
但她最終遲了一步。
從敞開的門縫中透露出了些許陽光,以及一只拿着槍的手,槍口抵住了坂口由美子的胸口。
“哦,還真是漆黑一片啊。”見坂口由美子的動作停在原地的白發青年微微笑着,用一只腳的腳尖撥開防盜門,随着面前女人後退的步伐向前走出了一步:“本來你們要是開門的話我可能也不必搞這種場面出來。”
借着從門外透進來的光線,一方通行看到了因恐懼定在原地不動的小柳雅治:“啊,正好還有一個人,那邊的大叔,麻煩搭把手,把你的妻子綁起來吧,記得綁緊一點,耍花招的話這家夥會動真格的。”
他一邊說着,一邊晃了晃槍口,随後左手甩出一捆繩子和一卷布基膠帶。
小柳雅治的視線在自己妻子和陌生青年的臉上游移了片刻,最終撿起了繩子和膠帶。
一方通行脅迫着坂口由美子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擡起右手放在桌面上,并要挾跟在後面的小柳雅治将其手臂與身體分別捆綁在桌面與椅背上。
如此使其中一人無法動彈後,一方通行将槍口對準小柳雅治,脅迫其坐在餐桌對面的椅子上,并将其整個人綁在了上面。
“你不是警察?”坂口由美子終于得以問出自己的第一個問題。
“以前算是。”一方通行聳了聳肩。
“你想要什麽?”第二個問題。
“我要什麽很快你就知道了。”一方通行笑着握住了坂口由美子被布基膠帶與繩子固定在桌案上的右手,随後将手槍放在了女人的手中。
如此一來,手握生殺大權的人變成了坂口由美子,而生命受到威脅的人變成了小柳雅治。
女人拿槍的手微微顫抖着。
“那麽,現在是提問時間。先回答的人可以得到‘活着走出這扇門’這項獎品。”一方通行站在兩人之間,嘴角裂開刀刃般鋒利的笑容:“坂口宏樹,在哪裏?”
黑暗中,惡魔紅色的雙眼看向戰戰兢兢坐在椅子上面對着槍口的小柳雅治。
男人被充滿惡意的眼神看着,脊背陡然蹿起一股不同尋常的寒意。
“不準說——!”誤以為男人雙唇的顫抖是要透露實情的坂口由美子聲嘶力竭地咆哮道,搭在扳機上的手指似乎只要一個不穩就會扣下去。
畏懼到極點反而生出一股勇氣的小柳雅治對自己的妻子也報以怒吼:“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要包庇那個混賬嗎?!”
“還輪不到你來說我!如果你要是說出宏樹的下落就死在這裏吧!”
“你這個瘋女人!為了那個怪物連人都想殺嗎?!果然有什麽樣的母親就有什麽樣的兒子!”
“誰是怪物!宏樹他是我的兒子!你這個做父親的就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兒子?!我才不承認那樣的東西是我的兒子!我已經受夠你們這對怪物母子了!你們根本就都不是正常人!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但聽我說,我知道那家夥在哪裏!所以求你把她手中的槍拿走吧!”
“閉嘴!你給我閉嘴!”
“宏樹他在原來文京區的東阪下齒科醫院!”
在小柳雅治脫口而出自己兒子現在的所處方位時,坂口由美子毫無遲疑地扣下了手槍的扳機。
槍聲在房間內炸響。
但意料之內的悲劇卻沒有發生。
從黑色的槍口中射出的并不是子彈,而是許多彩帶與紙片,挂了小柳雅治滿頭滿臉。
‘殺人者’與‘被害者’望着緩緩飄落的彩色紙片,都愣在了原地。
是禮花炮。
原來這名白發青年手中拿着的一直是做成手槍狀的禮花炮。
而心中有愧的兩人竟然沒有任何察覺的跡象。
“哈哈哈哈哈……”
坂口由美子笑了起來。
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
從自己對面前的丈夫萌生殺意的那個瞬間,一切就都回不去了。
坂口由美子看着面前臉上挂滿彩帶而顯得格外滑稽的小柳雅治笑出了聲音。
笑着笑着,兩行淚水從她那未曾品嘗過悲痛滋味的雙眼中流出。
遙遠的某處似乎傳來了警笛聲,做完這一切的白發青年早已在無人察覺的時候人間蒸發般從房間中消失。
“快逃吧,宏樹。”
坂口由美子恍惚中喃喃自語着。
這個男人,是你絕對贏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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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口由美子瘋了。
當上條當麻一行人趕到的時候,這個曾耍弄一切心機手段試圖隐瞞兒子罪狀的狡猾女人已經與癡呆的病人無二,她毫無理由地大哭大笑,嘴角流着涎液,叫喊着‘宏樹快逃’。
房間中檢測到了一方通行的足跡與指紋,從唯一正常的小柳雅治口中,他們得知這個男人獲悉了坂口宏樹的方位,此刻恐怕正向那裏趕去。
文京區千駄木東阪下齒科醫院。
就在上條當麻等人也将驅車出發趕往此地的時候,初春飾利發來了聯絡:
“監視官?時間緊急我就直說了,在田端五丁目原田端小學附近發現了茵蒂克絲小姐手機的信號!我已經把信號源同步到您的便攜終端上了!”
“我知道了。”上條當麻平平淡淡地應了一聲,便挂斷了電話。
“阿上,是新的消息嗎?”将被逮捕的坂口夫婦交予結标淡希看管,土禦門元春得出空來擡頭問道。
“嗯。”上條當麻原地站着,如水般平靜的臉上看不出悲喜。
“那就出發吧?再等下去不知道會出什麽意外,況且已經比一方通行晚了一步……等等,阿上你要做什麽?”
土禦門元春的話說到一半,變成一種帶着警惕意味的質問。
因為上條當麻正從腰間的槍套中拔出支配者,對準他。
“對不起,土禦門。”
上條當麻說道:
“我不能讓你們跟我一起去。我不能讓任何替Sibyl賣命的人和我一起去。哪怕是你們。再這樣下去,一方通行遲早會迎來毀滅,他想殺了坂口宏樹然後自殺,我不能看着他毀了自己,我也不能看着Sibyl再次把他從我身邊帶走,所以我只能一個人。”
“所以你就要一個人孤身犯險嗎?!”
“我只能這麽做了。我已經通知了三系的人來接應,你和結标只要守在這裏就好,接下來的事情我會全部解決。相信我。”
上條當麻一步步後退到車子的駕駛室門前,将手中的支配者放在地面上。
不等土禦門元春追上來,他便已經啓動了車子,絕塵而去。
車窗兩側的景色被拉成模糊的彩色線條,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