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深夜
昭德帝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溫文淡雅的面具從臉上剝落幹淨,露出了深川薄涼的一角。
這樣的目光持續良久,久到場下的衆人開始竊竊私語,貴妃也由從最初的驚愕到不安地看着兩人。
葉容還保持着行禮的姿勢,像是感受不到各色打量的目光,冰白的側臉如水靜止。
最終昭德帝擡手,吐出兩個字:“賜座。”
場面這才慢慢地恢複了熱鬧喧嚣,絲竹聲交談聲如常響起,陳肅名挪開了視線,低聲嘆了口氣,便聽見連煜稚氣的聲音道:“我見過她。”
陳肅名一驚之下擡頭,便見連煜眼也不眨地看着筵席的方向,緩緩道:“沒想到她是我父皇的妃子……”
“殿下……”陳肅名張了張嘴巴,整理散亂的思緒,半晌才拉着連煜的手道,“殿下,您今兒別去陛下跟前露面了……今兒……您早些回去歇息吧。”
他大半輩子淫|浸深宮,靈敏的直覺告訴他,今晚一定會發生些什麽事。
“陳公公,你臉上汗都冒出來了有這麽熱嗎?”連煜笑起來,“你說不去就不去吧,不過現在時辰也太早了,哪裏睡得着?我就在這後面看一會。”
筵席另一側坐着新入宮的李妍李婕妤,她出身名門心高氣傲,望着一現身便奪去了衆人注目的葉容,再到眼見她被皇上親口賜座,忍不住咬緊了一口銀牙:“她是什麽人也有資格讓陛下賜座?”
身邊方貴人微微一笑:“我也是第一次瞧見這麽個人兒,不過有這般品貌自然引得陛下會待她不薄。”
李妍争強好勝慣了,被此言一激立刻看向葉容朗聲道:“容妃娘娘!”
她指向那個位置:“你知不知道上一個被陛下賜座的是哪一個女子?是西涼國舞藝造詣最高的姜夫人,不知道娘娘你有什麽本事焉敢安坐?”
她這話不但挑釁十足,而且非常失禮,也只有她這種剛剛入宮的千嬌萬寵的金貴小姐能說得出來。
李妍挑起眉毛等着葉容該如何回應,卻聽臺上傳來張貴妃的聲音婉轉響起:“瞧李妹妹這話說的,我可是知道你的舞藝有‘小姜夫人’的美名,不若你和容妃比一比?”
李妍下意識地看了眼昭武帝,見他沒有表示出任何對于容妃的袒護,不由心生歡喜起來,扭頭道:“容妃,你敢跟我比試嗎?”
葉容這才一點點地擡起眼眸看過來,那目光清和甚至帶着一絲溫柔,可卻壓得李妍只能坐在原地,臉上的得意傲慢轉化為僵硬,渾身都難以動彈。
所幸她很快移開目光,對着身側的宮女低語幾句,宮女聽命後很快取回纏着布條的一物。
葉容接過來淺笑道:“自然是敢的。”
布條層層剝落,露出一道流水般的銀光,仿佛是條綴滿銀絲的綢帶。葉容的姿态由靜為動,她身後的畫面也随着她的動作生動活絡起來,夜風長卷,将靜影沉璧的湖面碎開無數道裂紋,吹得那女子衣袍袖角紛紛揚揚,猶如一幅流動着的畫卷。
筵席上再沒有人說話,李妍的面色一片慘白。唯有連煜探頭探腦地踮着腳去看,又不安分地戳了戳陳肅名,問:“她手裏拿着什麽?”
“那是一把軟劍。”陳肅名說,“沒有劍柄,極薄極利。”
連煜驚訝道:“她還會使劍?她會武功嗎,怎麽能帶劍到這裏來?”
“因為是皇上所賜。”
“那太好了,那我能讓她教我劍法嗎?”
“殿下你在想什麽啊?她可是……”陳肅名無可奈何地一回頭,身後卻空無一人。
“殿下?”
連煜仗着身量小避開宮女侍衛們,遠遠跑到湖畔對面的草地裏面坐着,他等了一會有些無聊便趴着數了數地上螞蟻,數完之後又揪了根甜草根塞在嘴巴裏面嚼了嚼,渾然不顧身上又蹭得滿是灰塵泥土。
皓月當空,從連煜的方向可以看見對面水榭的筵席也逐漸散了,那些映照在湖面上的重重燈影一盞盞地暗下來,人影紛離。
沿着湖邊的一條林徑,兩邊樹枝上都挂了暈開一片暖光的紅燈籠,一直蜿蜒向遠方。有兩個宮女執着柄宮燈在前引路,後面是一襲白衣的葉容。
連煜倏地站起來,穿過深深草叢,枝丫密集的林路,在即将跑到葉容前面的時候停下腳步,有些躊躇地望過去,誰知她像是感覺到了,擡起眼眸轉向連煜,話未出口先露出三分笑意:“三皇子殿下,我們又見面了。”
連煜摸摸後腦勺:“這次不是巧合,我是在等你。”
葉容讓兩個宮女先行離開,自己執着那盞宮燈和連煜在這條靜谧的林路上前行。
“你不用叫我殿下,你可以叫我阿煜。”連煜比劃道,“我看見你舞劍了……你的劍就像綢帶一樣,我想跟你學劍法,你可以做我的師傅嗎?”
葉容面對他希翼明亮的目光搖了搖頭:“那只是舞而已。我不會武藝,更不會劍法。”
連煜微微垂下腦袋。
“你這麽喜歡習武,你父皇為何不替你找個武師呢?”葉容問。
“因為他不喜歡。”連煜有些喪氣地道。
葉容停下腳步,喚了一聲:“阿煜。”
連煜立刻擡起頭。
“我的那把劍,叫做吹昀,來日你若是無事,可以到我這裏借你練習。”葉容溫和道。
連煜的眼睛一亮:“真的嗎?”
“真的。”葉容說,“你有沒有去過藏經閣?”
“當然去過,那裏的書多得像海,我每次去都擔心書架子一倒便要把我埋了。”連煜每次去藏經閣都是一幅苦大仇深的樣子,他一見到那些書只覺兩眼昏花困覺不停。
“藏經閣三樓最後一個書架的底下,有個木盒,裏面都是劍法秘籍。”葉容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朝連煜眨了眨眼,“不要驚訝,這也是真的,但是要記得保密啊。”
“你……”連煜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你怎麽會知道這麽多?”
這條紅燈籠蔓延的林路走到了盡頭,葉容把手裏唯一明亮的宮燈交到他的手裏:“我還知道一件事,今晚你父皇好像身體不太舒服,你回去的時候看看他吧。”
連煜一愣後接過宮燈,再擡頭一看,葉容已經獨自離去,背影落滿月光。
他走了兩步想追上去,卻又想起葉容所說的話,于是一路搖着燈盞蹦蹦跳跳地去了他父皇的宮殿。
殿門石階底下幾個侍衛見是最受皇上寵愛的三皇子只是行禮,連煜一路暢通無阻的進了靜悄悄的寝殿,宮女們不知為何一個也看不見影子,屋裏紗帳層層垂落,熏爐香煙袅袅,連煜第一次在這裏聞到這般馥郁的熏香,不由抽了抽鼻子,他感到腳下踩到了什麽,一低頭,原來是一張長長攤開的卷軸,他撿起後一點一點卷回去,走到桌案便再也拉不動了。
連煜看見他的父皇伏在桌案上,一邊胳膊壓住了卷軸的一角,他雙目阖着,仿佛睡着了一般,半張側臉從眉骨到下颚的線條流暢清隽,鋒眉斜飛近鬓角,睫毛稠密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因為微微顫抖,而顯出幾分極少見的毫無防備。
“父皇?”連煜湊近了輕聲問。
沒有人回答他,他有些不安地搖了搖昭武帝的胳膊:“父皇,你在睡覺嗎?”
而且幾番動作下來,昭武帝都沒有一點将要蘇醒的痕跡。
這時淨室裏面傳來一聲動靜,讓連煜渾身都繃緊了,目光盯着那塊潑墨屏風後的人影慢慢出現。
一個渾身只披着一層薄紗的女人邁着雪白的腳步轉出來,她長長青絲落在肩頭,半遮半掩着胸前光景,那紗朦朦胧胧,生出幾分欲拒還迎,那白面黑眸,紅唇宛若花瓣。
張貴妃牽起嘴角的笑意,還來不及出聲便因為震驚睜圓了杏目。
她看見原本只有昭武帝一人的寝殿,多出一個孩子。他身量不高,卻嚴嚴實實地擋在桌案前,一雙大眼睛泛着她從未見過的兇光,正死死盯着她,仿佛她若是敢再進一步,便會橫屍當場般令人不寒而栗。
張貴妃花了好長時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三、三皇子……”
“你為什麽在這裏?”連煜一字一句地道,“我父皇為什麽沒有醒?”
事情發展遠遠超出張貴妃的預料,她在驚愕中甚至忘了自己只穿了一層薄紗,直到外面傳來一串腳步聲以及一句尖細的問話:“——陛下,醒酒湯已經好了,是現在用嗎?”她才回過神來,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陳肅名已經走了進來,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張貴妃身上,再轉向連煜的方向,最後落在沉睡中的昭武帝身上。
“啪嗒”一聲,他兩手不受控制地一軟,端着的醒酒湯掉在地上摔個粉碎。
作者有話要說: (捉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