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關雎
“你……你們……”陳肅名顫抖着話還沒說完,就被張貴妃發出撕心裂肺地尖叫聲打斷,那聲音長而尖銳直逼得連煜捂上耳朵,幸而張貴妃叫到一半後意識到了可能會吵醒昭武帝後,便戛然而止卡在胸腔,讓她錘胸搗肺滞澀數息後晃了晃身子,弱不禁風地往後一倒。
當然沒有人去扶她,她倒在地上又給摔清醒了,忍着一口血強撐爬着回了淨室,出來的時候第二份醒酒湯已經被宮女端上來了,張貴妃已經衣冠齊整,姿态高貴而不容侵犯,走路赫然帶風,經過他們時,咬牙切齒地道:“今日之恥,莫不敢忘。”
說完這句她便不再停留一刻離開了。
連煜懵懵懂懂地問:“她是在生氣嗎?”
陳肅名慢吞吞回道:“今天恐怕是她這輩子最丢人的時候了,可嘆你給她添得這濃墨重彩的一筆。”
“為什麽?我以為叫不醒父皇跟她有關系……”連煜不理解,“看起來沒有關系?那她為什麽這麽晚還在我父皇的寝宮裏?”
陳肅名奇道:“你呢?你這個時辰還來做什麽?”
“我是因為……”連煜剛要心直口快地說出葉容的話,可不知為何又停了下來,也許是身邊人對于葉容不一樣的态度讓他敏感地改了口,“因為我就是想見見父皇!”
陳肅名那雙三角眼眯成一條細長的縫,又聽連煜問:“我今天只看見父皇喝了一杯酒,為什麽會醉倒呢?”
陳肅名和他一起将沉睡中的昭武帝扶上床榻上躺着,再将地上的殘渣收拾幹淨,領着連煜走出去再回身将門帶上,這才嘆了口氣:“這個事兒極少有人知道,陛下不能喝酒,沾上一滴都不行,否則表面看不出來,其中腦袋裏面早已昏昏沉沉了。”
連煜安靜會了,內心卻泛起不斷翻湧的潮浪,他道:“極少有人知道?那為什麽葉容會知道?”
陳肅名肅穆道:“殿下且聽老奴一言,莫要跟容妃再有絲毫聯系了……”
連煜整日聽他迂腐地重複這話,早就沒耐心聽下去,一蹦一跳地吓了石階,飛快道:“父皇我看完了,那我先走啦。”
夜色深了,霧氣彌漫迅速吞沒他的背影。
陳肅名還立在石階上,望着遠方發出幾不可聞地嘆息。
次日連煜将練了一上午的字帖送進昭武帝所在的清玄殿,彼時昭武帝連珩正在坐在庭中石凳上,桌上擺着一盤棋局,棋面之上黑白二色縱橫交錯。
昭武帝看起來是剛下朝,他也不管屋裏送來的一堆奏則,便借着和眴春光下起了棋。連煜來到此處後,他便示意對方坐到對面的位置。
“父皇,你為什麽一個人下棋?”連煜問。
“因為沒有人陪我下棋,上次說要教你你不是也不學?”
連煜歪着腦袋看了棋盤一會:“我是不想學,但是我想陪你下,父皇你教我吧?”
庭院裏綠蔭抽芽,一簇簇碧葉随風微曳,陽光落落下來熏得人懶意困覺。
幾局棋下下來,連煜頓覺有趣,還生出幾分樂此不疲。
昭武帝卻發出長長一聲嘆息:“你還是別學棋了,落子毫無道理,顧前不顧後,全憑頑心。”
連煜笑:“那今天的字帖給你看看?”
昭武帝接過字帖,道:“難得你這麽聽話,是闖出什麽禍了?”
他把連煜猜個正着,連煜只能吭哧吭哧地道:“我覺得我昨晚……好像做錯了一件事……”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父皇,昭武帝面色如常,像是昨夜所發生的一切都毫無察覺,他便猶豫着不知該不該把這件事說出去。
“看來今天你下了功夫,有所提升。”昭武帝把字帖放在石桌上,擡起一雙點墨眼眸,“昨晚我聽宮人說……”
“說什麽?”連煜緊張地攥緊手指。
“說地上裏裏外外都被人踩了泥腳印,我想啊,這個人不是別人,而是……”
連煜立刻下了石凳,竄出七八尺遠,一溜煙跑到圓門那裏,剛要沒影了他又回過頭來,沖昭武帝做了個鬼臉後趕緊跑了。
昭武帝坐在原地,面上露出一絲好笑的意味。
連煜離開清玄殿後,漫無目的地溜到禦花園裏,誰知涼亭底下坐着幾個衣香鬓影的妃嫔,手執纨扇言笑晏晏。
她們姿儀妍麗,聚在一起便像是一幅美不勝收的畫,可是說出來的話就不美了。
其中一個女子道:“張貴妃昨夜被趕出清玄殿的消息,可真是我進宮以來聽到的最好笑的事兒了。”
方貴人嘆道:“自從洛皇後誕下三皇子後身體便一日比一日的孱弱,她去世後皇上便再也沒有踏足過後宮,更沒有寵幸過一個妃子……”
“誰能跟個死人争?”李妍打斷她的話,冷冷一笑,“若是得不到大家都別想得到,她張貴妃要是想要打破局面,也要看看她自己有幾斤幾兩,人老珠黃了還妄想爬上龍榻?”
連煜所在的地方是花藤架子後,他微微一動便看見樹邊立在的張貴妃,她正盯着涼亭的方向,自然聽到了這番話,兩只眼睛幾乎都要噴出火來。
然後她渾身顫抖地走出去,一身氣勢簡直驚人,涼亭的衆人自然瞧見了,頓時臉色各異。
唯獨李妍還趾高氣揚地坐在那裏。
“你、你見到本宮難道不知道行禮?”張貴妃怒道,“還敢在背後嚼人口舌,這就是尚書千金的家教?你難道都學到娘胎裏去了?”
李妍拍桌站起:“我的家教如何輪不到你來指教!”
連煜蹲在花叢裏摘了一條狗尾巴草搖了搖,在她們劇烈的争吵聲中,覺得不能從花藤正面走出去,否則可能會被撕成兩半,于是從另一個方向裏一點點爬出去,剛剛從茂盛的枝葉中微微擡頭,便看見茵茵綠地上有一塊白色的裙角。
連煜又慢慢退回去,心裏默念別發現我別發現我別發現我……
卻感受到頭頂被人輕輕一拂。
他擡起頭。
葉容站在他面前,懷裏抱着一簇潔白無瑕還沾着露水的花枝,一手微微擡起,是從連煜頭頂捋下來的草根。她看見從草叢裏面爬出來的小少年,忍着幾分笑意,道:“你怎麽在這裏?”
連煜解釋不清,只能站起來拍了拍草屑。
“那邊是有人嗎?”葉容往涼亭的方向走了幾步,卻被連煜匆匆拉住,“沒人沒人。”
“我聽着有聲音……”
連煜擺擺手:“那是鴨子叫。”他想了想問,“你會吵架嗎?”
葉容說:“沒人跟我吵過架。”
“那就別去看了,你帶我去練練劍吧?”
穿過梅林,後面有一塊巨大的碧湖,湖水的顏色從天青漸變至翠綠色,岸邊四個方向各有一九轉曲橋蔓延至建立在湖心中央的那座宮殿,四面輕紗穿風,竹簾隙光,飛檐翹角墜有銅鈴,叮叮當當間如忘塵世。
連煜幾乎有些忘了呼吸,過了半晌他才回過神:“想不到竟然有這種的地方,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可惜你第一次來梅林的時候沒有看見湖面結冰落雪之景。”
“這兒有名字嗎?”
“有的,是你父皇所取。”葉容領着他走上橋,“名為關雎宮。”
連煜看見水中游戈着大大小小的紅色鯉魚,湖面泛開漣漪點點,便從懷裏掏出一塊包好的糕點掰開,撒進湖裏,引得它們躍出搶食,濺開一連串的水花,紅鯉們聚攏起來銜首散尾,像是在如流綻放的花朵。
撒完了之後連煜不知又從哪摸出來一塊糕點,因着他,橋上這走的這一路,鯉魚們也尾随了一路,到了湖心宮殿,只見碧水也掩不住四周一圈紅色。
雙扇木門前,左右候着兩個宮女,見了連煜盈盈一笑:“參加殿下。”
葉容道:“屋裏擺設古舊,沒有什麽新奇玩意。”
連煜搖了搖頭:“住在這裏真好,每天練練功夫喂喂魚,什麽也不用想了。”
葉容聞言淡笑。
屋子裏面桌案一張,邊上一高幾,置着盆蘭花,地上鋪着竹席,窗戶占了半面牆壁,想來是為了可以遠眺湖景,竹簾遮了大半,陽光穿透縫隙,将地面切割的層層疊疊
葉容取了劍盒放在桌上:“你來試試。”
連煜走過去剛想拿起來劍,卻見桌上擺了一盤殘棋,黑白二子糾纏紛争。
“你在和誰下棋?”他想起了他的父皇。
“我自己閑來無事擺弄而已。”
連煜有些不理解,這兩人為什麽都喜歡獨自一人下棋呢,他們面對對面空着的位置時,是什麽樣的感受呢。
他設身處地地一想,便覺得連棋局的輸贏都無趣起來,他道:“我父皇嫌棄我,不教我下棋了,你教我怎麽樣?”
“當然。”葉容伸出雙手取出那柄落滿雪光的吹昀劍,她的眼眸映于其上,“我會把我所知道的東西,一點不少地教給你。”
這把劍沒有劍柄也沒有劍鞘,這樣鋒芒畢露的光輝毫不避諱地顯露着,在原本的劍柄處只用布條纏了數圈,并沒有開鋒所以才可以用手去握。
連煜接過來後感受到一股寒氣從手心蔓延至背脊,吹昀在他的手裏沒有顯現出一絲葉容所執時的行雲流水,而是軟趴趴地垂着,非常敬職的昭示着自己軟劍的身份。
“怎麽會這樣……”連煜知道這是自身的緣故,兩條眉毛都擰起,有些喪氣。
葉容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腦袋後,讓門外守着的一名宮女進來:“她的我的貼身侍女,名喚洗秋,早年練過功夫,你看看她。”
洗秋看着是一個非常柔柔弱弱的女子,但是她接過吹昀劍後,以內力注滿,竟使得劍身繃成一道鋒利筆直的線條。
連煜的雙眼明亮起來:“日後我練好了功夫,我也可以嗎?”
洗秋把劍還給他,掩唇笑道:“不用擔心,殿下将來之劍法,必定遠勝于奴婢百倍。”
那天時間過得很快,他一直呆在關雎宮到日暮西垂才與葉容告別,并相約明日再見。
他去藏經閣找了本劍譜,一連數天都在練習,直到今晨照例來到清玄殿考察功課,結果一塌糊塗。
昭武帝面上看似一片平靜,他問:“你的心思都放在哪裏?”
連煜支支吾吾地不知該如何回話。
昭武帝取出桌案邊的細竹條:“手伸出來。”
連煜睜圓了眼,他還從來沒有被他的父皇動手教育過,只是見對方面沉如水的樣子,他也不好逃避,而是挺直背脊,慢慢把手心展開。
昭武帝垂眸看了他這副難過的模樣一會,竹條上的氣力不由便消失個幹淨,輕飄飄地落在他的掌心。
連煜本來已經做好了忍痛的準備,竹條卻只是輕輕一碰,他困惑地擡頭:“父皇?”
昭武帝說:“下不為例。”他讓連煜坐在身邊,展開書卷,親自逐字逐句地去教導他。
他的聲音平和而又略帶磁性,仿佛能讓人的心緒都随之靜下來。一柱香的時間過去,昭武帝将最後一頁念完,轉頭一看,連煜的腦袋倚在他的手臂上,發出均勻的呼吸聲,睡着了。
他沉默一會,把這個孩子抱起來,穿過午後的灑落的金色陽光,将連煜安置在床榻上蓋上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