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孝經
清玄殿內光線随着時間漸漸變成一片濃稠的澄色,染在白玉地板上,昭武帝手執朱紅筆将一本本奏則批示修改,他看的久了雙目微澀,站起身走出去立在石階上,傍晚涼風習習,青袍紛揚。
候在一旁的陳肅名見了,便去取來披風,道:“陛下,春季剛至,吹久了風恐怕傷身。”
昭武帝擡手阻了:“不必,先讓人送一碗甜粥進來。”
陳肅名一愣後才明白過來,領命退下了。
昭武帝多數時候都并不像一個積威甚重的帝王,在連煜眼中他常常聽曲作畫,那些有關文人的風花雪月他沒有不通的,說起話來輕描淡寫,仿佛海水倒流也只是常事。連煜甚至沒有見過他出手動武,哪怕他的戰功讓周遭國家無不忌憚。
連煜醒過來時,便看見镂空雕花的殿門前立着他的父皇,拿着根羽毛逗弄着金絲籠裏面的畫眉鳥兒。
昭武帝聽見腳步聲回過頭。
男孩因為衣衫單薄而有些卷縮着身子,赤着雙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他揉着泛紅的眼眶,鼻尖一抽一抽的,似乎想要打噴嚏。
昭武帝指了指挂在一邊的披風:“穿上。”
連煜走快幾步整個人都撲進他的懷裏:“父皇,我剛才做夢了。”
昭武帝順勢把他抱起,放在鋪着白毛氈的藤椅上:“什麽夢?”
“不記得了。”連煜展開一個笑,“醒來就忘記了。只記得是一個夢,也許是發生了我不喜歡的事。”
“那夢裏面你一定是在抄書寫字。”昭武帝把披風給連煜裹上,再讓他坐下來給他穿鞋。
連煜有些不安分地搖晃着腳丫子:“父皇,其實這些天我去了關雎宮。”他坦白後小心翼翼地看着對方的臉色。
昭武帝沒有回答的話,而是在給他穿好鞋後站起身,讓連煜去把桌案上擺着的一碗甜粥喝掉。
他捧着碗,咕嚕咕嚕地一口氣喝完後:“還要。”
“沒了。”
“我沒吃飽。”
“天色晚了,回你自己的宮裏去用飯吧。”昭武帝擺了擺手。
連煜抓住他的衣袖,轉了轉眼珠子,道:“父皇,陳公公不讓我接近關雎宮,你也這麽認為嗎?”
“我不讓你去你就不去了嗎?”
連煜的嘴角向兩邊咧開,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還能看見尖尖的虎牙。昭武帝起身去把碗放回桌上,連煜以為他要走連忙伸手抓住他的衣擺,因為力氣太小而被帶走了幾步,險些栽倒,男人回身一把扶住他,連煜對上他的視線,歪了歪頭。
“父皇,今天我知道了一個秘密,你想聽嗎?”
“不想聽。”
“父皇,我帶你去看看那個秘密怎麽樣?”
“不想去。”
連煜那雙明澈的眼眸慢慢彌漫出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他悶悶道:“我母後去的早,在宮裏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父皇你再不搭理我……”
“行了。”昭武帝擡手打斷他的話,“前面帶路吧。”
連煜立刻神采奕奕地拉着他父皇的袖角一蹦一跳地往前走。
殿外夜色濃郁,長階陳鋪而下,昭武帝對一邊欲上前跟着的陳肅名搖了搖頭阻了他的步伐,讓連煜松開袖角,改為牽着他的手,一大一小淌着月色慢慢遠去。
男孩清澈的聲音遠遠傳來:“父皇,你再跟我講講母後的事吧。”
“你都聽了多少遍了?”
“還想聽。”
“我跟你講點不一樣的吧,在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是多久?”
“你還想聽嗎?”
“那你說吧。”
昭武帝說:“以前有個自視甚高的少年人,一直為了一個夙願而耿耿于懷,那個夙願慢慢變成無法消除的執念,但是他還以為他自身與所執着的東西還保持着最初的樣子,為此走上了一條黑暗的長路,每行一步後路崩斷無法回頭,路上只有他自己,也只容得下他自己,剩下的所有東西都被一一舍棄……”
連煜問:“那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了嗎?”
“得到了,但是他所得到的和他自身,都已經變了個模樣。”
“父皇,那個人是你嗎?”
“一個故事而已。”
“那對于堅信的目标,是不是該一條路走下去呢?如果不走,是不是失去會少點?如果走了,得到會不會比失去多一點?”
昭武帝說:“這個問題還要你長大以後才知道。”
“父皇已經長大了,那你知道了嗎?”
“不知道。”
連煜道:“原來還有父皇不知道的事啊……”
夜黑風高,兩人的腳步停下來。
從這個方向可以看見屋門處來來往往的宮女太監,手裏都端着托盤,屋內光線一片亮澄澄,傳來熱火朝天的炒菜聲,空氣裏飄散着各式各樣濃郁的香味。
“看來今晚禦膳房做了烤雞啊。”連煜滿足地吸了一口氣。
昭武帝的視線慢慢從禦膳房一寸寸挪到連煜的臉上。
連煜面對這樣的目光有些讪讪地笑起來:“父皇……”
“這就是你的秘密?”昭武帝緩緩問。
一個久居高位随侍如林的帝王,一個最受聖眷的少年皇子,竟然在三更半夜的情況下來到禦膳房的後門。
連煜一把抱住昭武帝的大腿不讓他離開:“父皇你別走!”
言罷,還用腦袋蹭了蹭。
昭武帝看了他許久之後,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氣:“我不走。”
連煜這才松開手,指了指後門牆壁邊那塊窗戶,道:“放心啦我不驚動別人,我拿只烤雞就出來。父皇,你餓了嗎?你想吃什麽?”
昭武帝閉上眼睛:“我不餓。”
“那我去了,你要等我。”連煜一步三回頭地悄悄爬進窗戶,一邊唯恐他走掉,一邊又擔心自己被人發現。
昭武帝有些無言以對,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親自來到烏煙瘴氣的禦膳房,可偏偏連煜玩心太重,總是有稀奇古怪的念頭,他背過身,望着遠方烏雲層層遮掩住的彎月。
過了半晌,身後傳來一些動靜,昭武帝回首,木門咯吱一聲被人打開了,一群粗仆婢女從裏面走出來,最前面的肥胖女人道:“明明數好的數量,偏偏少了一只烤雞,肯定是你們偷吃了!”
“哪能呢?我對天發誓絕對沒有,一定是別宮的賊兒偷跑了,不然怎麽能連骨頭都不剩下呢?”後面的人接道。
“這賊骨頭要是給我抓到了我非得……”
粗婦們說着話擡起頭,見着暗處站在一個人影,她駐足後後面的人全部跟着望去,領頭的肥胖女人正欲恨恨問話時恰逢雲霧散開,月光流洩,一身青衫長身玉立的男人暴露在她們的視線下。
原本的怒聲立刻化作了驚訝錯愕,她們立刻雙膝落地,跪俯行禮,顫聲道:“參加陛下……”
昭武帝眼神薄涼地掃了一圈,快步進了禦膳房,屋內只有幾個廚子,并沒有連煜的身影,他注意到竈臺上放着一張紙,上面有用醬汁寫出來的字,字跡明顯出自連煜。
——“父皇,禦膳房的烤雞和我先走一步,所以其實沒有秘密,只是我餓了還想跟你出來走走路,說了實話,你不要太生氣喔。”
末尾還草草地畫了一個吐着舌頭的笑臉。
被兒子戲耍了一頓的昭武帝的手指慢慢攥緊,眯起眼睛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接下來好幾日連煜都沒能再進清玄殿一步,也沒有再見過他父皇給過他一個好臉色,那天晚上他吃完烤雞後才感到一陣愧疚,連夜完成了功課,一早便送去清玄殿,但是進殿的只有書卷,而不是他。
候在外面的陳肅名表情一言難盡,他對連煜說:“殿下,好多年沒有看見陛下的情緒有如此大的波動了。”
“怎麽了,父皇沖你們發火了嗎?”連煜好奇地問。
“沒有。”陳肅名說,“陛下讓你把孝經六卷抄上十遍再去見他。”
連煜掰了掰手指算了下,驚道:“那我豈不是用上一個月的時間都抄不完?”
陳肅名細長的狐貍眼裏露出一絲悲憫的光:“殿下,恃寵而驕要不得啊。”
于是連煜費力地把厚重的一卷卷藏經搬去關雎宮去,在那裏對着湖水整日咬筆杆,古卷中的內容大多晦澀難懂,他攪盡腦汁也不得其解,葉容便開始教他功課。
“平椤城曾經不是大俞的領土嗎?大俞是建立在南朝的廢墟之上嗎?書上說南朝曾經能夠令萬國來朝,是真的嗎?”
小小少年窩在竹椅裏,面前攤開一卷字跡密密麻麻的古籍,使他發出一連串的問題。
桌上的蘭草開了花,一點蕊白點在深綠色中。
葉容立在一旁研墨,長發未绾,落于雙肩,一身素白的袍子,眉目如同遠山溫水一般,她靜靜地道:“平椤曾是南朝和大俞的交界處。南朝曾是中原最強大的國家,萬國來朝不假,而覆滅他的,正是你的父皇。”
作者有話要說: 諸君,我愛養成。
連煜連煜,慢點長大_(:з」∠)_
昭武帝:孩子越大越難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