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歸來
二皇子的遺體運回皇城,昭武帝大怒,下令徹查此事,三皇子交付兵權留宮審訊,朝野上下俱皆噤聲。
數日過去,關雎宮一如往常般靜谧,梨花帶雨,落了樹下人滿肩,沾濕衣襟。
地板上有些潮濕的霧氣,一只手從背後探來,撫去了葉容肩上細碎的花瓣。
葉容回首,看見身後站着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他長開了的五官格外俊朗,眉鋒入鬓,漆黑眼眸中點了星光。
她道:“殿下,你變了個樣子。”
少年聞言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顯出幾分稚氣:“我記得你以前是喚我阿煜的。”
他的個子已經長得比葉容還要高,站在她面前自然有股沉重的氣勢,那雙眼睛裏面卻沒有笑意,盯着葉容。
她對上少年的目光,輕聲道:“五年了,我以為你忘了……”
連煜道:“我從未有一刻忘記。我看到了你所說的明月落花,卻看到了更多我不想看到的。”
葉容将他引到屋裏坐下來,道:“你回來的這些日子都在做什麽?怎麽今天才來?”
連煜漸漸皺起眉頭,道:“因為被一些事絆住了手腳,二哥的死……讓父皇發了很大的火……我以前從來沒有看見他生氣過,然而今日在上朝的時候,他甚至壓制不住地把鎮紙都給摔了……”他無奈而苦澀地笑笑,“你真該看看那些滿朝文武的表情,真是好笑。”
他仰倒躺在竹席上,雙目當空:“五年前我到邊境的第一日便有了回來的念頭,可等到我真正回來的時候,一切都和想象中所差甚遠。二哥的事鬧得滿城風雨,我說的解釋,父皇根本不信。五年的腥風血雨,卻不及一時的懷疑。”
“你們都覺得我變了……為什麽?沒有能力的時候不會覺得我有變化,等我有能力的時候卻覺得我不一樣了。”
葉容靜靜聽着他的話,半晌才道:“阿煜,你受苦了。”
這句話後屋裏陷入一片靜默,門外幾瓣梨花随風飄進屋內。
連煜的聲音漸似呢喃:“所以究竟哪裏變了呢?”
葉容回道:“阿煜長大了,個子比我高了,也有煩心事了。”
她等了片刻沒有回聲,起身一看,這個少年已經側着身子睡着了,眉間松開,雙目阖着,唇畔微微彎起,呈現出已經繃成一根随時會斷的弦在驟然放松之下的毫無防備。
少年的睡夢中,他走過水榭曲橋,來到梨花翻飛的樹下,那裏已經立了一個身着白衣的女子,雙肩覆滿雪瓣,沾着雨露,浸濕了衣襟肌膚朦胧。他等待了許久,思念了許久,幾乎是小心翼翼地觸碰到她,生怕破壞掉眼前的一幅畫,生怕她如煙似霧的散開。
最終女子回首,眉目一如初見,時光不曾流走半分。
清晨鳥兒落在窗棂上,燦爛明媚的陽光灑落下來,案前卷軸長長鋪到了地面,連煜身上披了件袍子,手裏握着卷書,盯了一會又忍不住揉了揉眼眶,打了個哈欠。他對着案前葉容的背影道:“這幾日我到哪裏都沒有安定過,人人都纏問我二哥的死,你不想知道嗎?”
葉容回道:“關雎宮是個平靜地,沒有那麽多是是非非,你就不要在想了。”
連煜笑了笑:“那早上吃什麽?我已經好久沒吃過宮裏的佳肴了。”
“我已經讓飲綠去拿了。”
正說着,門外候着的洗秋道:“她快到了,我看到人影了。”
話剛落音曲橋前方傳來巨大的水花濺落的聲音,再望去,湖面泛起一圈圈漣漪,上面還飄浮着托盤杯盞。
洗秋詫異道:“飲綠這是掉進湖裏了?”
湖面的波紋漸淺,卻沒有冒出半個人影出來。飲綠的武功不如洗秋,但她熟悉水性,不可能落進湖裏半晌都出不來。
屋裏幾人意識到不對勁,洗秋抽出刀,警惕地走上曲橋查看。然而行至一半,遠方數道長箭破空徑直朝她射|來,她當機立斷翻身跳下湖中,避開箭雨。
然而對方顯然早有準備,又是一波亂箭鋪天蓋地射|向這座屋子,窗前案邊的葉容暴露在這片閃着寒光的箭雨下,這時候她再來不及躲避,眼看要被射|成馬蜂窩,忽然連煜擁住她飛快後掠,擋下了數道寒光,箭身擦過他的肩膀胳膊噔然留下撕裂的血痕。
其中一道長箭破開竹簾,帶着勁風,以掩雷不及之速襲向葉容的瞳孔,那一瞬間她連箭頭閃爍着的鋒芒都看得清清楚楚,這一箭極快也極重,若是落實了恐怕能夠穿破顱骨射|中牆壁。連煜猝然回身,他的手裏還握着那卷書,以難以想象的力道揮開長箭!
兩兩相擊,鋒利的箭頭穿透了薄薄的書頁,卻也被帶偏了走向,铮然從葉容的耳畔劃過,釘在她身後的牆壁上。
此擊不中,屋外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無聲。
連煜轉身從牆上将箭□□,借着光看了一會後眯起眼睛,等他擡起頭葉容已經坐回案邊,取出下面的梨木匣子,她的側面沉靜如水,仿佛上一刻的生死一線不過是幻覺。
外面傳來淌水的聲音,洗秋拖着昏迷不醒的飲綠上了岸,道:“敵人已經退走了。”
葉容道:“先把飲綠安置下去診治。”
關雎宮又恢複了往日一般靜谧,只有那些密密麻麻釘在曲橋和屋子上的箭雨,還清晰記錄着這裏曾經遭受過襲擊的痕跡。
連煜看着葉容波瀾不驚的樣子,慢慢出聲:“他們是沖我來的,自我回京的一路上刺殺不斷,我沒有一回來就見你也是這個緣由。不過現在看來,還是牽連到了你。”
葉容從匣子裏取出繃帶,道:“阿煜,坐下來,先止血。”
連煜坐下後将外袍脫下,露出少年人的肌肉紋理,以及背脊上縱橫交錯時日已久的疤痕。他垂着頭感受着身後女子用輕柔的動作,将他肩膀上流血的傷口擦幹淨,再細心的包紮好。
“我在楚州邊境還沒奪回渭城的時候,有過一段沒打仗的日子,栖息在江城裏,那裏的姑娘伴水而生,說得一口吳侬軟語,看着嬌滴滴的一推就倒,可做起事通理曉大局不輸給男子,給了軍隊很多意想不到的幫助。我那時候還說不上話,權柄握在二哥手裏,他卻沒能守住江城……”
連煜繼續道:“我當時非常想救她們,卻一點能力都沒有,等我從背後夜襲西涼軍重新奪回江城時,已經太遲了。”
葉容靜靜聽着。
“無論我長到多大,卻始終守不住想守的東西,到頭來毫無作用,就像現在,有人抓住了我的軟肋,有人敢在皇宮裏白日放矢,我卻連敵人是何身份都不知。”
葉容道:“敵在暗我在明。阿煜未免太過喪氣,你今天就保護了我,我毫發無傷,阿煜卻為我受了傷,再說出這樣的話,我倒是不知該如何自處了。”
連煜轉過身,近距離地直視着她一雙溫水般柔和的眼眸,慢慢地笑了一下,道:“江城那邊的女子有個取小字的習俗,名字末尾加上娘字的稱呼。”
“——容娘,我可以這樣喚你嗎?”
少年說。
葉容記得那時她是點了頭的,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敵人的刺殺層出不窮,連煜為了保護她幾乎是到了形影不離的地步,就連皇上的谕旨下到關雎宮也沒能使他挪動半步。
他們父子兩之間的關系越來越僵,在這緊要關頭,連煜沐浴後跑來葉容的屋裏,朝她伸出一只手,竟道:“容娘,我們出宮吧。”
外面雷雨交加,已近傍晚時分,他們出宮的時候再不像第一次那般毫無準備,連煜也不在是那個拿着一副幼稚的令牌便以為天底下哪裏都可以行走的孩子了。
這種認知,在連煜連煜拉着她在濺滿泥濘的林路裏行走的時候尤為強烈。
他們已經出了宮,甚至已經出了京城,前路漫漫,兩道竹林褪去蒼青色,被雨水沖刷的格外鮮亮,猛烈的風刮得竹葉簌簌作響,分不清其中是否摻雜着腳步聲。這條路上,一身黑袍的連煜和白衣的葉容顯目分明,他把手上的紙傘遞到葉容手中,道:“等着,我回來繼續給你撐傘。”
言罷他轉身抽出腰際纏着布條的長劍,邊解開邊大步往前走。
前方黑衣人一排,殺氣騰騰,亦拔劍沖來。
天空中雷龍在墨雲中咆哮着不斷翻騰,時而落下閃耀的雷光撕裂天幕。
當遮掩吹昀劍的布料落在地上時,那無柄劍身所散發出來的堪雪比月的流光,不禁讓人疑心是否是雷鳴電閃的光芒皆凝聚在了其中。
連煜修長的手指在劍身劃過,吹昀直成一線,它的威力恐怕讓這些瀕死之人體會至深,血花如雨,灑落在凝翠的竹葉上,竹葉如同承受不了這般血腥罪惡,顫了顫,血液便一串串滴在泥土裏。
連煜冰冷薄涼的眼神恍若和他當年主宰生殺的父皇重疊起來,他從屍體上撕下一塊布料,将吹昀劍擦幹淨收起來,然後走到葉容身邊,重新撐過紙傘,低頭看向她。
他的身後是橫七豎八的屍體,鮮血在泥土中縱流。
葉容還是纖弱溫潤的樣子,只是眼神卻紋絲不動,道:“人都殺完了?背後指使之人的身份弄清了嗎?”
“以前不敢肯定,現在确定了。”
葉容道:“阿煜這些年果然學到了不少,主動出宮引蛇出洞,是比在關雎宮裏等着他們你進我退的試探要高明的多。此人深通皇宮地形,每每能提前得到消息搶前一步,我看是……”
“是。二皇子的哥哥,淑妃長子,已經用這五年時間在朝中盤根錯節的大皇子連杉。”連煜注視着遠方,“看來他認定二皇子是死在我的手裏,才如此急不可耐地想要報複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