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許都的董承之亂剛剛消停沒幾天,徐州又傳來消息:曹公近乎神速般的進軍,讓屁股還未坐熱的劉備猝不及防,不得不抛妻棄子,只身逃去河北,大将關羽、夏侯博被擒;而圍攻汝南的劉辟等人,在聽到劉備被打敗的消息以後,作鳥獸散,汝南之圍不戰自解。

籠罩在許都上空的陰雲,就這麽一朵接着一朵悄無聲息地消弭了。這時候曹仁也把部隊從項縣撤回了許都,全面接管了城防。董承苦心孤詣的幾步妙棋,就這麽被漫不經心地從棋盤上掃落在地。從荀彧到幕府的尋常小吏,都暗自松了一口氣,城中緊張的氣氛略微緩和了一些,就連城門開啓的時間都有了些許延長。

這些好消息帶給一些人喜悅,也帶給另外一些人郁悶。此時在許都衛的牢獄裏,滿寵正在和一個人直面相對。

“大局底定,曹公已從徐州疾還,不日即到官渡,您暫時還見不到。”滿寵說道。

“哼,袁紹那個廢物,這麽多天在前線居然毫無作為?還真有當年在酸棗讨董的風範。”

聲音中帶着淡淡的憤怒與嘲諷。發聲之人是一位披頭散發的老者,他手腳都戴着鐵枷鎖,整個人緊緊靠在深青色的嶙峋石壁上,佝偻着身軀,像是一具從石中探出身體的浮雕。

光線昏暗,十幾根粗粝的木栅欄将滿寵和老者分隔兩邊,但不好說哪一邊更陰冷一些。鄧展站在滿寵身旁,把手按在劍柄上,一臉警惕地看着老者。

老者扯動一下手裏的鎖鏈,發出铿锵的碰撞聲,不無怨毒地說道:“既然見不到,就算了。我倒也想看看,是他這條惡犬,還是河北那只蠢笨慵懶的大虎能取下這中原。”

“我軍奉天子以讨不臣,大義在手,自無不勝之理。”

老者聽到“天子”二字,嘴唇向上翹了翹:“你們特意來對一個将死之人說這些,就是為了羞辱我?”滿寵連忙躬身道:“車騎将軍乃皇戚貴胄,雖犯不赦之罪,亦不可失禮。荀令君特地叮囑過的。”

他特意點明這是荀彧要求,自然在暗示許都衛的态度與尚書臺有所抵牾。這其中緣由,董承聽得清楚,不由得冷哼一聲:“既非羞辱,那便是要拷掠喽?”

董承自從那日事敗被關入監牢以來,沒受過虐待,但也沒受過優待。他知道早晚有一天會面臨這些事。

滿寵又道:“刑掠之事,自有專人負責。今日來此,是想向您詢問一些事情。”

董承仰起頭,哈哈大笑起來:“我的人,早被你們捕殺得一幹二淨,連我女兒都沒了。你還想問我什麽?”他已數日不食,精神委靡,但提到自己女兒時,雙目卻射出極其銳利的劍芒,令一旁的鄧展寒毛為之一豎。

滿寵面對這種壓迫卻像是渾然未覺,依然慢條斯理地說道:“我一直有件事情想不通。車騎将軍您在許都、徐州、江東和汝南先後布置,為何卻唯獨漏掉河北袁氏呢?倘若趁曹公回師徐州之際,您說動袁紹大舉南下,內外同時發動,我軍局面只怕比如今要艱難數倍。”

“然後呢?讓袁紹大軍把陛下接去南皮,繼續圈養起來?那和許都有什麽區別?我不是何進,幹不出引狼入室的蠢事。袁紹在官渡拖住曹賊,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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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承尖刻地回答。他已經失去了一切,不再顧忌什麽,即使聽衆是滿寵,他也不介意與之分享自己殚精竭慮的心血。

滿寵搖搖頭:“您說的對,可袁紹麾下并非庸才,一旦他們看到許都變亂,勢必會進言袁紹南下,局勢便會脫離您的控制。以車騎将軍您的才智,怎會算不到這一步?所以在下以為,您在袁紹帳中,必有一人作為挽具,令得袁紹欲前則前,欲止則止。我想知道的,就是此人名字。”

“滿伯寧,是什麽讓你産生了我會乖乖招供的錯覺?”

滿寵走近木栅欄,把一張扁臉貼在兩根欄柱之間:“因為這将是您複仇的最好機會。”

監牢裏的空氣似乎又冷了一些,牆壁上開始挂起薄薄的一層霜氣。董承與滿寵對視片刻,忽然放聲大笑起來:“好,好。你說的不錯。我在袁紹軍中,确有一個關鍵人物。如今說出來,與我絲毫無損,只怕你們承受不起。”

“願聞其詳。”滿寵道。

“當今尚書令,應該比我更熟悉他才對。那人的名字,叫做荀谌荀友若。”

滿寵皮肉未動,鄧展在一旁聽到這名字,卻是面色大變。

與此同時,在許都城內的另外一角,趙彥目瞪口呆地盯着楊俊空蕩蕩的袖管,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楊公,您的胳膊……”

楊俊摸了摸袖子,苦笑道:“能撿回一條命來,已經算是不錯……”然後他把自己遭遇的變故講了一遍,趙彥聽到楊平居然身死,連忙低下頭道:“在下失言了。”

楊俊自從被鄧展“救回”許都之後,荀彧來探望過他一回,溫言寬慰了幾句,留了不少名貴藥材。滿寵也來過一回,問了一堆很細節的問題,但也沒下什麽結論。楊俊不清楚他們是否識破了自己的謊言,索性借口養傷,在許都館驿裏閉門不出,把自己與外界徹底隔離開來,即使是在董承之亂時,他也沒有離開房間半步。

楊俊再沒有與楊彪或唐姬等人見面,因此不清楚劉平在皇宮裏發生了什麽。他只能從城中局勢判斷,至少目前還沒出什麽大差錯。“希望那孩子在皇宮裏一切安好,不要辜負了我這一臂。”楊俊心想,同時泛起身為父親的憂慮。

在這一天,他的房間忽然來了一位訪客,自稱叫趙彥。趙彥和楊俊也算相識,早在長安時趙家就與楊俊有過來往,那時候趙彥還是個小孩子。現在趙彥聽說故人來了,而且遭逢大難,自然要來見上一見。

“楊公你來許都,可還習慣?”

楊俊指了指窗外:“荀令君禮賢下士,特意讓許都衛給我安排了兩名衛士,寸步不離照顧我起居。他們知道我是獲嘉人,又曾在陳留游學,所以還特意挑選了一個獲嘉籍的衛士,叫審固;另外一個叫衛恂,陳留人。實在是無微不至,讓我感到很惶恐。”

窗外的兩名衛士聽到喊他們的名字,把頭探了進來,一直到楊俊揮揮手,他們才離開。

“有才之士,自當安車蒲輪以待,這都是朝廷之福啊。”趙彥贊嘆道。

楊俊不知道趙彥的立場,趙彥也不清楚楊俊的心思,兩個人只能像猜啞謎一樣試探對方。通過這一輪無甚意義的寒暄,他們确認彼此不算曹公一黨,生澀的氣氛稍微緩和了一些。

趙彥忽然想到,楊俊出事的那一天,恰好也是皇宮大火。董妃說皇帝性情大變,似乎也是從大火之後。他已經把所有的細節都印在了腦子裏,每次聽到什麽事情,都會習慣性地拿出來進行橫向與縱向的對比。

“哎,真是。楊俊怎麽可能跟皇宮裏的事情扯上關系呢。我是不是太緊張了?”趙彥想到這裏,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楊俊看到趙彥發楞,遂開口道:“彥威,你今日來造訪,可有什麽事?”

趙彥這才如夢初醒,想起自己此來的目的。他從懷中取出一套筆墨,恭敬地鋪在楊俊的幾案前,說道:“孔少府和趙司徒前幾日有了一個成議,如今兵荒馬亂,學術不彰。為了不使道統中絕,希望各地能征召一批儒生來許都游學,教授經學。”

楊俊皺起眉頭。這倒真像是孔融幹的事情,高調且華而不實。學問這東西确實要緊,當初孔家覆壁藏書,就是要保留下讀書的種子。但在這時候搞這個,實在有些不合時宜。

可這其中的味道,總有些不對頭。

趙彥看楊俊不言語,以為他有些遲疑,連忙道:“楊大人您是邊讓邊令史的得意弟子,獲嘉又是靈聚之地,必有逸士曠才。所以孔少府派我來,是希望請您推薦幾位。”

楊俊笑了,趙彥這番話,拉攏之意已是頗為明顯。邊讓是中原大儒,數年前被曹操所殺,導致士族大震,幾乎引發了天大的亂子,這名字已成為曹家的一個禁忌。趙彥公然把這層關系挑出來,目的昭然若揭。這一次征辟天下儒生,果然不那麽簡單。

楊俊雖屬于伏壽、楊彪一派,但他知道現如今應該要拉攏一切力量。既然對方投李,自己也不能不報桃。楊俊想了想,說:“我郡中有王象與荀緯,都是學問通達之士。孔少府既然有意,我便修書兩封,請他們來許都便是。”

趙彥大喜,主動磨墨蘸筆,要替楊俊寫,楊俊道:“不妨事,我本來就是左手執筆。”他就手提筆,在一張麻皴紙上揮毫疾書,一邊寫着,一邊随口問道:“如今少府都在哪幾處征召人才?”

趙彥道:“兩年前陛下曾征辟過鄭玄公一次,可惜那次他未能赴任。如今他在高密隐居,身邊弟子也有幾十人。孔少府已經修書一封,請他再赴許。”

楊俊的筆端停住了。

“可高密如今不是袁譚的屬地麽?袁氏豈會容許你們把鄭玄公弄來許下?”

趙彥道:“鄭玄公有位高足,如今正在袁紹軍中,恰好又與少府大人有舊。有他從中斡旋,這件事問題應該不大。”

“哦?敢問這位高足是誰?”

“您一定聽說過,就是號稱最有希望繼承鄭玄公衣缽的經學大師——荀谌。”趙彥道。

“啪”的一聲,楊俊握着的毛筆,一下子從中折斷了。

紛紛揚揚的大雪終于停了,許都內外觸目皆白,有若舉城缟素。這應該是開春前的最後一場雪,附近的農人都說今年只要不鬧兵災,說不定會有個好收成。

這一日天氣晴好,一串長長的隊伍從許都的正北厚德門徐徐開出,朝着城北的和梁而去。隊伍中有當今天子與皇後、尚書令荀彧、司徒趙溫以及朝廷百官,就連曹公的二公子也來了。隊伍的儀仗十分簡陋,僅僅只有皇帝與皇後的座駕是一輛翠羽黃裏的雙轅馬車,鹵簿只有十餘名打着冠蓋的黃門。其他皆為輕車,許多人甚至不得不在雪濘的土路上步行。

翊扈左右的原本該是羽林、期門二軍,由于衆所周知的原因,他們被別的衛隊替換。這些衛隊分成了步、騎兩部:步兵皆着黑甲,乃是曹仁營中的精銳;騎兵則是張繡的西涼精騎,馬頭上還蒙着褪毛的深褐獸皮。

這些倒黴的文武百官之所以要艱苦跋涉,全因為孔融在數天前上的一道書。

孔融上書的內容很簡單:“農者國事,天子當親耕籍田,勸民始耕如儀。”

正月親耕,本為漢帝每年必行之禮。只是前些年漢室颠沛流離,別說田了,連立錐之地都沒有,這些儀禮自然無人提及。到了許都之後,諸事都出于司空府,朝廷更不需要操這份心思。孔融忽然提起來這麽一出,荀彧居然不好拒絕——皇帝親耕籍田,為天下表率,這本就是件無可厚非之事。而且這件事宣揚出去,也可以向天下宣示許都政治的穩定,對曹氏也是件好事。

于是荀彧挑選了許都城北十五裏處的和梁。那裏本是軍屯,曹公大軍北上以後,一直由附近流民耕種,只是地廣人稀,忙不過來,倒适合當籍田之用。

車子在默默地向前滾動,劉協坐在馬車上,試圖把脖子向外伸去,貪婪地吸着外頭清冷的寒氣。他自從來到許都,只能在皇宮、司空府有限的幾個地方待着,那些地方窄小逼仄,讓他憋悶得快要發瘋了。難得出來一趟,總算讓他的山野之心得以有片刻的喘息。

“陛下,你大病未愈,不可多吹寒氣。”伏壽在旁邊溫柔地提醒道。劉協知道她的意思,他現在不是在河內打獵的野小子,而是一個病弱不堪的皇帝,不能表現出太過興奮。

“朕倒忘了。”劉協悻悻縮了回來,重新握住伏壽冰涼的手。伏壽低下頭,用另外一只手去撥弄暖爐裏的炭灰。

自從那一天在祠堂與楊修密談之後,劉協選擇了留下來,可是他與伏壽的關系變得奇怪起來:伏壽還是和從前一樣,無微不至地盡着妻子和一個同謀者的責任,可是劉協能感覺到,從前那個蘊藏着熊熊烈火恨不得要推着他一起燃燒的伏壽不見了。現在的她,更像是一個手執稅簿的主計,冷漠而嚴謹地履行着自己的職責,一分不差,也一分不多。劉協相信,即使現在他提出敦倫之事,伏壽也會沉默地接受,不會有任何反抗。

一想到這點,劉協心裏頗不好受,手上被伏壽咬的傷口還未完全愈合,他寧可被她多咬幾口,也不希望看到現在溫而死寂的局面,好似那尚有餘溫但炭火已熄的暖爐。

也許楊修說得對。她之前的熱情如火,不是為了他,而是把他幻想成了真正的劉協;現在她已經把這個幻想抛開,對于一個同謀者,只要做到自己應盡的責任就足夠了。

劉協正在想着,忽然身旁傳來馬蹄聲,荀彧騎着馬從車畔經過,拉住缰繩,俯身說道:“陛下,前方馬上就要到和梁了。一切禮儀,都有司徒和少府大人操持,屆時陛下只須依言走一圈就可以交代了。”

“當今天子,連耕個籍田都要被人指引着來啊。”劉協心裏不無嘲諷地想,臉上還保持着病容,緩聲道:“朕知道了。”

荀彧又道:“陛下,還有一事。依照朝制,天子之後,本該是三公、九卿、諸侯、百官依次耕作。不過許都亂事剛平,臣以為,當請張将軍和曹将軍在天子之後先耕,以示穆睦。”

劉協知道荀彧的意思,張繡新降,曹仁又是曹氏在許都目前最有實權的代表,天子攜此二人親耕,意義非同一般。劉協習慣性地回頭看了一眼伏壽,她專心撥弄暖爐,沒有任何表示。

劉協只得自己權衡了一下,點頭應允。荀彧得了回應,驅馬離開。劉協還沒把身子坐正,伏壽忽然開口細聲道:“陛下你做得對,如今我們須得恭順隐伏,不可讓曹氏再起疑心。”

“楊先生讓我學會用自己的方式去處理問題,不要老是靠着別人的提點。”

伏壽聽得這番話,唇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抖動:“聽起來陛下您對楊修,還真是言聽計從呢。”

劉協眉頭微皺,顯然對這句話不太接受。伏壽看出他的反應,複又把頭低下去,以更低的聲音道:“楊先生乃是當世奇材,胸中帶甲百萬,實是漢室的最大臂助——可是他太聰明了,易惑人,亦易惑己,若任其驅馳,有傾覆之虞。”

劉協有些不快:“聰明也是過錯麽?這種評價,實在有失公允。”

“這并非我說的,而是楊太尉的意思。”伏壽說完這句,垂下頭去閉口不言。劉協聽到這個名字,有些發愣。老子居然這麽說兒子,他複回想起楊修,那日對楊彪的行事似乎也有些意見,看來這反曹陣營裏,即便是一家子,也并非是鐵板一塊啊。

就在劉協愣神的時候,趙彥正混跡在百官隊伍中,一腳深一腳淺地朝前走着,任憑飛濺起的泥點弄污官服的下擺。別人走起路來,都刻意拎起衣角,他卻顧不得這些,這是他難得的可以近距離觀察皇帝的機會,必須要抓緊記憶下每一個細節才行。

若按照漢宮儀仗,他絕不可能有接近皇帝的機會。但是在許都這個皇權衰微的地方,連鹵簿都湊不全,更不要說設重圍騎障了。趙彥相信,就算自己湊到皇帝車駕旁邊,最多也就是被呵斥幾聲,那些衛兵不會真的認真保衛一個行如傀儡的皇帝。

于是他快走幾步,謹慎地朝着隊列的前端移動。身旁的人都忙着跟腳下的路面打交道,誰都沒注意到這個小議郎奇怪的舉動。趙彥抖擻精神,仔細在心裏默數着過往的騎兵和步兵,等到身邊衛兵最少的時候,他忽然邁開大步,借着一處凸起地勢,從兩個走得歪歪斜斜的官員之間穿了過去,讓自己置身于九卿的隊列之中。

漢室此時九卿不全,也都沒資格坐車,個個在地上走得苦不堪言。趙彥看到孔融也在其中,走上一步,扶助他的胳膊。孔融一看是趙彥,呵呵一笑:“你腿腳倒靈便,先跑到前頭來了?”

“少府大人您可小心,別摔倒了,等會可還有您的安排呢。”

“哼,放心吧,我可都準備好了,不會讓這些人好過。”孔融氣哼哼地朝着前頭的丁沖、王必等人做了個威脅的手勢。他們都是曹氏在朝廷的代表,喜歡聚在一起走。更遠處是荀彧和趙溫,他們一個是尚書令,一個是司徒,是朝廷頂尖的兩名高級官員,也只有他們有資格尾随皇帝的駕銮。

“對了,聽說你去找楊俊的時候,他的反應有些奇怪?”孔融問。

“嗯,怎麽說呢……那個名字似乎對他刺激不小。”

“這也難怪。楊俊是今文派的名士,而荀谌師從鄭玄,是古文派的大将。雖說鄭玄一直致力于調和兩派,可他當年畢竟當衆打敗過號稱‘學海’的今文大師何休,而何休正是楊俊的師祖、邊讓的老師。”

這些掌故,趙彥遠不如孔融熟稔,可他總覺得不是那麽回事。一個人怎會驚訝到連毛筆都捏斷了呢?這得用多大的勁?

暫時不要想這些無關的事情了。趙彥搖搖頭,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皇帝身上,可不能讓這些閑事幹擾了董妃臨終前的囑托。

說實話,別說這麽遠遠觀望,即便是與皇帝正面相對,趙彥也無法分辨出什麽異樣。董妃與皇帝有過肌膚相親,自然能感受到其中微妙之處,而趙彥只在朝堂上隔着百十步外和垂簾看過幾眼,對他來說,那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但趙彥始終覺得,不親眼近距離确認一下皇帝的臉龐,就不算真正履行董妃的囑托。皇帝的臉對他來說,是一個起始儀式,是軍隊沖鋒前的戰鼓。

他借着攙扶孔融的機會,不動聲色地向前挪動,很快就超過了其他幾名大臣。現在距離皇帝的馬車只有三十多步,小跑幾步就可以趕上。趙彥在心裏盤算,是一口氣沖過去,還是假裝去跟趙溫說話,繼續前挪。

正在這時,趙彥覺得脖頸一涼,一把鋼刀架在了他的咽喉之前。只消刀刃再向前半寸,便可以割開他的咽喉,讓熱氣騰騰的人血灑在雪上。

趙彥大驚,連頭都不敢轉動,整個人僵在了原地,只有耳邊傳來一個譏諷的聲音:“逾越辇道,沖撞輿乘,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煩了麽?”

這個聲音他很熟悉,是曹仁。趙彥感覺到脖子上的刀刃稍微離開了點,這才勉強扭動頭顱,看到一個武士正在馬上冷冷看着他。這武士的身材不高,卻極為敦實,整個人有如一塊黑色的巨岩,胯下的西涼駿馬似乎都有些難以承受他的重量。

“曹将軍,抱歉,我剛才是想扶少府一把,一不留神走過頭了。”趙彥趕緊解釋。曹仁把刀收回,左手習慣性地在颌下的粗硬黑髯上摩了摩:“我的人沒給皇家做過扈衛,下手不知輕重。你這麽亂走,可是會被當反賊砍死的。”

“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嘿,最好如此。你們這些人老實一點,對咱們都有好處。”曹仁話裏有話地說了一句。

孔融快步走過來,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氣憤填膺:“反了!反了!子孝,你職銜也只是個廣陽太守,怎麽敢在天子儀仗裏對同僚寒刃相加?”

“孔少府,我這也是職責所在。”

“職責?羽林四十五星,散在壘南,可以藩蔽天垣,故以星為軍名,扈護天子。你們是哪部分的?叫什麽名字?應和的是什麽天象?”

曹仁似乎對這個說話高調的家夥很頭疼,他沒容孔融繼續說下去,轉身驅馬離開。

“這些狐假虎威的家夥。”孔融惱怒地拍了拍趙彥的肩膀。趙彥知道自己這次沒什麽機會接近皇帝了,向着虛空中某一個身影歉疚地嘆了口氣。

隊伍很快就抵達了和梁。在這裏,籍田早已準備好了,田埂上擺放着一把鐵镬,木柄用黃綢纏好,旁邊還放着一把木耒。這是給皇帝和皇後使用的,他們只需要拿起這兩件農具,在籍田裏擺擺樣子,三推三反,即可以完成自己在儀式中的職責。接下來朝廷諸臣将按照官階大小,依次下田耕推。

這是一套早已規定好的流程,不需要任何人發揮,只需按照司禮的指示照做即可。先是劉協和伏壽,然後是荀彧與趙溫,接下來——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是張繡和曹仁。這意味着張繡正式被納入曹氏陣營,不過如果有心人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張繡和曹仁從頭到尾沒有進行過任何交談。

接下來百官都下地耕了一遍,把整塊田地踩得亂七八糟。好在這是個象征性的儀式,事後自有農人來打理。

耕罷了籍田,該是祭祀青帝。就在這個時候,孔融忽然在群臣中走出來,跪在皇帝面前道:“陛下,臣有事啓奏。”

一群大臣都用哀怨的眼神看着他。就是這家夥出主意,讓他們在大冷天的跑來這荒郊野嶺。現在不知道他又有什麽打算,怎麽害人。

“社稷大事,唯農與經。如今農事已勸,合該勸學。臣請陛下廣召天下儒生齊聚京城,教以學問,使道統不絕,複白虎之盛。”

荀彧聽到孔融這個請求,眉頭微皺。重開經塾倒也不是壞事,可得分時候。如今袁、曹對峙,糧草兵員都運不過來,哪裏有餘力搞這些。趙溫這時站出來道:“文舉,國家方今百廢待興,外賊未除。我看不若讓各地舉薦良材,來京中整理經籍,也就夠了。”

荀彧冷笑,這兩個人是約好了一唱一和,試圖借着耕籍田的聲勢強行通過奏議。看來雒陽系在失去董承以後,又有新的核心人物出現了。

他們的這個提議,其實無關痛癢。孔融每個月都會提出一大堆類似的東西,都是冠冕堂皇,實則一無實用的奏議。他們只能靠這些學術上的東西,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可像這次這樣,近乎耍無賴般地搞突然襲擊,卻是很少見。

不過若是直接駁回去,也不妥當。趙溫姑且不論,孔融可是當今名士,這條奏議深孚天下儒士所望,若被阻撓,少不得又會興起“曹氏錄人不取德”之譏。

荀彧正琢磨着該如何開口,站在一旁的曹仁和張繡同時“嗯”了一聲,把視線投向籍田旁邊的小丘陵上。

僅僅只過了瞬間,丘陵上的一個土包突然動了,大塊的雪塊“唰”地飛散開來,一個黑影從中躍起,朝着端坐在田埂旁的劉協撲來。一柄寒光四射的長劍,以極快的速度襲向天子的胸膛。

凜冽的劍光讓劉協的山野記憶猝然蘇醒,他左手挽住伏壽細腰,右手随手抄起鐵镬,身體在田壟上極速旋轉,只聽“叮”的一聲,旋起的鐵镬剛好與劍鋒相磕。劉協借着這股力道,抱緊伏壽雙腿猛地一彈,兩個人跳到數丈之外的一條土壟之上,剛好脫離劍鋒威脅範圍,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

這時曹仁也做出了反應,他揮起鋼刀,斬向刺劍之人。不料那人左踏一步,以極其微小的偏差避開曹仁的斬擊,手中青鋒彎過一個角度,又朝着張繡刺去。

張繡手中沒有武器,只得奮力踢起腳下一個藤條編的圓箕來阻擋。這時劍光又一次拐彎了,電光火石般刺入旁觀的人群。原來剛才那襲向天子、曹仁和張繡的幾刺全是虛招。可是劍速委實太快了,快到三人不及思考,只能憑借本能來應對,根本無從判斷虛實。

這一切都是在轉瞬間發生,等到劉協、曹仁和張繡三人重新調整好姿勢時,整個籍田已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只見一把鏽跡斑斑的銅劍橫在曹丕的脖頸上,持劍者是一名四十餘歲的男子,面目平常之至,唯見雙目眼角拉出兩道疤痕,仿佛整個人一直在流淚。

和梁發生驚變的同時,在許都衛的地下牢獄裏,兩位老人正沉默地對視着。董承在栅欄裏神色枯槁,雙手都被鐵鏈栓住;楊彪站在栅欄之外,手捧一尊陶壺。楊修則斜靠在門口,漫不經心地玩着骰子。

楊彪神情嚴肅地把陶壺向前一送:“董公,請飲此杯,以全名節。”

“哈哈哈,文先,你也這麽迫不及待地盼着我走?”董承在栅欄內哈哈笑道。

“你我之間恩怨如何,已不重要。我今日到此,只是盡同僚之誼。堂堂大漢車騎将軍,不可見誅于市。”

“我早就知道,你們與我們不是一路。只是我沒想到,你們居然狠辣到了這地步。”

聽到董承這麽說,楊彪略顯尴尬,正要開口,董承卻打斷了他的話:“文先,我沒有憤懑,真的沒有,我是滿心喜悅。當日我陷你入獄,和如今德祖陷我入獄的理由是一樣的,發自公義,并無私仇。你等決絕至此,必是有了大決心、大誓願,心毅如此,何愁曹賊不滅。我走得放心。”

董承又道:“在走之前,我已埋下禍根一粒,德祖知道其中首尾。你們好好運用,或者能有所助益。”楊修聞言,颔首道:“董伯父盡管放心,在下已有成算。”

董承“嗯”了一聲,慢慢倒退回去,背靠石壁,對楊彪道:“只是你這杯鸩酒,我不能喝。不是怕死,而是怕沒有價值的死。我不可死于暗獄,一定要被處斬于市,傳首天下。到時候天下都會知道,漢室不曾屈服,尚有臣子盡節死義,殉于國事,自然會有更多志士來勤王事。我既身敗,也只有用這顆人頭來為漢室出最後一份力。”

楊彪聽罷這一席話,仰天長嘆,信手将陶壺扔在了一旁。那壺在地上咕嚕嚕轉了幾圈,酒水從壺口流瀉而出。

“董公,你我同殿為臣多年。雖則中有龃龉,但危身奉主之心,卻一般無二。而今見之,公之高節,遠在我上。請受彪一拜。”

說完楊彪深深向董承鞠了一躬,半天方起,肩膀微微抖動。他年紀太大,身體又曾受折磨,在這等陰寒之處不可待得太久,如今心情激蕩,更顯老态。楊修見狀,連忙從地上把酒壺撿起來,要扶楊彪離開。

這時董承忽又開口道:“文先,有句逆耳忠言,可願聽臨終之人說否?”

“請說。”

“我布局之初,躊躇滿志,以為一切盡在掌握,這份傲慢終于種下敗因。你們行事,莫要蹈我覆轍吶。”

董承說完,別有深意地看了看楊修。楊彪苦笑一聲,什麽也沒表示,轉身離開。董承見他們走了,頹然癱坐于地,雙目緊閉,兩行濁淚緩緩流下。偌大的監牢裏,只有他虛弱至極的呢喃聲:“君兒,爹對不起你,爹這就過來陪你了……”

楊彪、楊修父子探望完董承以後,離開了許都衛。滿寵舉薦了楊修負責董承的審理,所以他在許都衛內被一路放行,無人懷疑。楊彪坐的還是那一輛迎接劉平的馬車,那斬下楊俊一臂的車夫手持馬鞭,安靜地坐在轅首。

楊彪甫一上車,就看到座位上擱着一條紙片。他拿起來看了看,白眉“唰”地騰起,随即又飛快地落了下來。他把紙條在手裏撕碎,搓成紙球,複又拍散。

“修兒,你把王越叫來許都了?”楊彪問。

楊修笑道:“爹,您的那位高手果然對劍擊之士最為敏感,可惜他什麽事只願與爹您說。”說完他下意識地環顧四周。馬車附近一片安靜,可楊修知道,那位口音如沙礫滾動的神秘高手,應該就伏在某一處陰影中。

“你不用找了,他已經不在這裏了,他知道該怎麽做。”楊彪淡淡道,“無論你把王越叫來許都有什麽圖謀,馬上都停下來。讓孔融那幫人去折騰就夠了。”

“父親,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楊修有些詫異。

楊彪面沉如水,手指用力地敲擊着車欄:“難道你不知道麽?他快回來了。”

“這我早就知道了,”楊修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度,“那又如何?”

“你這孩子,又在賭……曹公在外,他不會在許都待很久,暫且隐忍幾日,何必在此時強出頭。”

楊修聽到自己父親這麽說,手裏把骰子抛得更快,俊朗的臉孔升騰起一股不易覺察的怒氣,一股受到侮辱而不甘的怒氣。楊彪疲憊而憂慮地看了自己兒子一眼,一字一句道:“修兒,你記住這句話——這句話荀彧曾說過,陳宮曾說過,前幾日賈诩也對我說過——郭嘉從不犯錯。”

醫者華佗所著《青囊書》有言:“人以眴時最樸”。意思是說人在受到驚吓時,他的瞬時反應最為體現出本心。

所以在這一天的和梁籍田附近,劉協會在第一時間抱住伏壽跳開。

所以久經沙場的曹仁會第一時間拔刀相向。

所以謹小慎微的張繡會第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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