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皇帝要禦駕親征。
聽到荀彧轉述天子的這個建議,屋子裏的人都為之一楞。
這裏不是尚書臺,而是荀彧的私人府邸。只有在商議最機密的事情時,荀彧才會選擇在這裏會客。此時在屋子裏的只有四個人,他們代表了許都城內最高的實權。荀彧剛剛向其他三個人轉述了天子對官渡的一個小提議。
“陛下是打算投袁吧?”曹仁忍不住率先開口說道。軍人的思維,總是比較簡單。在他看來,天子顯然是打算打着“禦駕親征”的旗號離開許都,跑到官渡,再伺機投靠袁紹。不過他自己又想了想,否決了這個想法。
且不說司空府會不會允許天子北上,也不說漢室能不能順利脫曹投袁。退一萬步講,就算是天子成功投到袁紹陣營,是否處境會比許都更好?要知道,早在曹公之前,沮授就曾向袁紹提議收留漢室,結果被其他袁家幕僚反對,最後袁紹一口否決。那位大将軍和手底下人對漢室的不屑态度,可見一斑。
“問題不在于陛下想去哪裏,而在于他提這麽個荒唐的建議,到底想幹什麽……”
郭嘉一手支着大腿,一手捏着下巴。對于天子這個突兀的提議,連他都感到有些難以把握。
有漢一朝,禦駕親征這種事只有高祖劉邦、武帝劉徹和光武帝劉秀三人幹過,而且這三人全都是在完全掌握朝政和軍隊的前提下,才敢揮師離都。眼下的漢天子一無實權,二少權威,俨然一個傀儡,卻也說要禦駕親征,未免有些可笑。就好像一個窮光蛋,卻要學豪商說要大宴天下一樣。
曹仁想得煩悶,一捶桌子:“既然那位陛下如此積極,咱們索性把他綁到陣前當肉盾,一路推過去。袁紹那老小子膽敢放箭,就坐實了反賊之名,豈不快哉!”
郭嘉哈哈一笑。曹仁這說法粗率大膽,但不無道理。漢室雖衰微,畢竟還是天下之共主。當年關東諸侯聯軍讨董,如果董卓旗幟鮮明地亮出天子,以大義名分讨伐叛軍,聯軍必敗。可惜那個粗鄙的關西漢子不懂政争之道,終致敗亡。
不過今日的情勢,又略有不同。曹公的對手,是四世三公、聲名煊赫的袁氏一族。曹軍固然可以把天子擡出來助勢,袁紹同樣可以站出來指責曹操矯诏,或者幹脆另外扶植一位天子——他手裏劉氏宗族可不少呢。天子這枚棋子,對付袁紹可不是這般用法。
再者說,假如天子去了前線,曹公必須從本來就處于劣勢的兵力中分出一部分來保護——或者說監視天子;還得考慮一旦戰敗,如何裹挾天子安全後撤……總之麻煩多多,好處卻少之又少。
“文若你真的沒聽錯麽?”郭嘉問。
“我倒希望我是聽錯了。”荀彧苦笑道。如果天子要求在某些重要職位上安插雒陽系的官員,或者掌握一支宿衛,甚至要求更多政治權力,這都可以理解。可天子偏偏提出這個禦駕親征的荒唐要求,讓他十分困惑。
曹氏陣營最具智慧的兩個人,因為傀儡天子的一句話而陷入苦苦思索。這時候,在屋子的角落裏悠悠傳來第四個人的聲音:“諸位想的可都岔了。”
三個人一齊把視線投過去,看到“老毒物”賈诩跪坐在角落裏,裹着貂裘,含含糊糊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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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議事本是機密,賈诩這新降之人本來是沒資格的。但荀彧還是派人把賈诩請來了,希望能借重他的狡黠智慧。賈诩和郭嘉不同,郭嘉是螳螂,時機一到,出手犀利,從不拖泥帶水;而賈诩卻是一只圓滑老到的蜘蛛,在陰暗處不露痕跡,于無聲處悠然布局,等到對手驚覺之時,已然深陷羅網,怎麽都掙脫不開了。
他自從帶着張繡投誠之後,一直安靜地蟄伏着,誰都不知他想幹什麽。因此郭嘉也贊同把他請來商議,想摸摸這老家夥的底細,看他到底在織什麽網。
此時賈诩說出這麽一番話來,曹仁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賈先生,你有何高論?不妨說來聽聽。”随即用手指在嘴邊比劃了一下,補了一句道,“不過請先把那條流涎擦去吧。”
賈诩擡起袖口,把那串快滴到地上的口水擦幹淨,歉然道:“上了年紀,肺木陽虛,嘴角松弛,總是不免的,不免的。”荀彧和郭嘉對視一眼,都有些無奈。這老頭子裝病已經入戲太深,年頭太長,恐怕他自己都不大分得清楚真假了。
許都城裏曾經傳過一個笑話,說賈诩出生的時候,有名醫專門診看過,說這孩子體弱多病,病根無法根除,只能茍延殘喘七八十年而已。
賈诩擦拭幹淨,緩緩說道:“張君侯與曹公本有嫌隙。然而如今曹公卻對其如此信任,請問這是什麽道理?”曹仁惱怒地伸出大巴掌去拍他的肩膀:“我說老賈,你糊塗啦?咱們說陛下的事呢,能不能別老念叨你那位張君侯?”
賈诩卻恍若未聞,自顧絮叨着:“設若張君侯突然舉軍投效,曹公必然心生疑窦,難以信交。是以當日董承作亂之時,西軍入城深入腹心,許都阖城皆在張君侯一掌之中。可他平定禍亂之後,斂兵掩旗,自引軍退去,世人方知君侯忠義。”
荀彧、郭嘉同時颔首。西兵入城,絕對是一次極為大膽的操作。誰也沒料到,與曹公血海深仇的張繡居然突然反正,殺了董承一個措手不及,而且放着近在咫尺的司空府不入,乖乖退出了城去。一直到那時,荀彧才算是對張、賈二人真正放心。
“所以我一直對張君侯說,先有大疑,始有大信。”賈诩說到這時,把聲音略提高了些,“張君侯能如此,別人亦能。”
曹仁疑道:“你的意思是……陛下不是真的要去官渡,而是在政治上做個姿态。打算借此取信曹公?”
“調皮的小孩子闖了禍,總會試圖表現得很乖巧,免受責罰。”賈诩的話從來不肯說得直白,拐彎抹角,躲躲閃閃,但偏偏在座的人都聽懂了。
董承之亂被荀彧控制在一個非常小的範圍內,雒陽群臣沒有遭到大清洗,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天子參與了這件事——但這不代表曹公對天子沒有想法。董承之亂後,借住在司空府的皇帝一定惶惶不可終日,不知曹公的憤怒何時以何種方式落下來。
所以皇帝只得主動示好,打出“禦駕親征”的旗號。這樣一來,漢室将與袁氏徹底決裂,讓後者在名義上變成叛軍,必會讓其軍心沮喪,人心浮動,袁紹也必痛恨漢室。
這是漢室向曹氏繳納的一份投名狀,表明無意北向。唯有如此,曹公才會真正相信漢室已屈服。
這時荀彧開口了:“縱然天子有此一想,曹公也未必會應允此事。”
“答應不答應,又有什麽相幹?重要的是,讓曹公體察到陛下這份體恤之心,也就夠了。”賈诩淡淡說道。他輕輕咳了幾聲,把視線轉向郭嘉,“再者說,曹公當真不會應允麽?”
若論臂助,荀彧是曹公的肱股重臣;但若論心腹,誰也不如郭嘉了解曹公更多。郭嘉聽到賈诩發問,纖細的手指伸進亂發裏抓了一抓,眼睛閃亮:“賈公為何有此一問?”
賈诩沒有回答,反而突然又把話題扯遠:“袁紹軍中,必有見過陛下天顏之人吧?”
“可着實有不少人。”也只有郭嘉能跟上他飄忽不定的思路。
“袁氏四世三公,世代皆食漢祿。若他們能有機會觐見陛下,奉忠輸誠,也是一樁美事啊。”
賈诩沒再繼續說什麽,重新把雙肩垂下去,把雙眼藏在層層疊疊的皺紋裏,幾乎看不清到底是睜着還是閉着。郭嘉聽到這話,先是哈哈大笑,随即笑容一斂,手指着老人鼻子道:“你這個家夥,真的是太危險了。”賈诩不置可否,跪坐在原地宛若一尊翁仲。
漢室與曹操的不合,盡人皆知。如果天子通過某種渠道告訴袁紹,漢室願為內應對抗曹操,并且親身在官渡露面,袁紹必會篤信不疑。接下來曹氏可以運用的謀略,可就太多選擇了。
用“當今天子”玩詐降,也難怪郭嘉會說賈诩太過危險。
荀彧臉色卻有些沉重:“奉孝、文和,此事有些太過行險,我以為不妥。”郭嘉擺擺手道:“倒也不急于一時,待我到了北方,與主公商議便是——若是主公首肯,賈公你可不要袖手旁觀吶。”
賈诩徐徐拂了拂袖子:“張君侯也在軍中,我自然要看顧他。”
這三個人講的話如同打啞謎一般,把曹仁聽得一頭霧水,急得插嘴道:“你們三個到底在說什麽?一會兒袁紹一會兒我大哥一會兒又轉到張繡那裏了,咱們不是在說陛下麽?”
三個人都看着曹仁,似笑非笑。曹仁也不是蠢貨,細細琢磨了一番,不禁瞪圓了眼睛:“你們……真的打算搞什麽禦駕親征啊?”
“不,不會有什麽禦駕親征,陛下會一直留在許都。”郭嘉狡黠地摩挲着下巴。荀彧知道他打的什麽主意,暗自嘆了口氣,曹公這次對袁紹開戰本就是一次豪賭,郭嘉不會介意再下一注大的在上頭。
可是,賈诩為什麽要從中推動呢?他的目的又是什麽?荀彧轉過頭去注視賈诩,發現那個人身上永遠籠罩着一層薄霧,從未讓人看清過。
賈诩似乎覺察到了荀彧的擔心,再度睜開雙眼,慢吞吞道:“荀令君,在下正好還有一事相求。”荀彧問他何事,賈诩說可還記得司徒王允麽?
司徒王允,這個人荀彧怎麽會不記得。在董卓禍亂朝野、群雄束手之時,這位漢室忠臣一手籌劃,勸誘呂布,誅殺董卓,幾乎憑一己之力把整個漢室扶起來。可惜後來王允不懂安撫之道,為群龍無首的西涼軍所殺。至此朝廷傾覆,當今天子不得不開始了尊嚴喪盡的流亡生涯。
諷刺的是,一手造成這一局面的,正是眼前這位賈诩。他一言勸回了本欲逃回家鄉的西涼将領們,反攻長安。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賈诩才是殺害王允的主謀。
他這時候突然提出王允的名字,讓荀彧和郭嘉都心生警惕。
賈诩道:“當日李傕、郭汜攻入長安,我阻攔不及,結果王司徒和三個兒子以及宗族十餘人慘遭戕害,至今思之,仍舊痛悔不已。前一陣我無意中訪到,王司徒有個哥哥,膝下二子,一個叫王晨,一個叫王淩。他們僥幸逃出長安,回到并州祁縣老家。這等忠臣遺孤,朝廷不該忘記。”
荀彧不知道賈诩是良心發現,還是別有目的,不過他這理由冠冕堂皇,倒也無從拒絕。
“以文和你的意思,朝廷當如何表獎?”
“此天子事,在下可不敢置喙。”
荀彧聽明白了,賈诩這是要給天子做個人情,委婉地緩和君臣之間的敵意,順便給各地大族示好,表明他不只是亂漢之臣,也會維護名士遺苗。看來,這個家夥畢竟也是對自己的壞聲明有所顧忌,打算洗白一點啊。
祁縣王氏在并州是有名的大族,袁曹大戰在際,這樣的家族如能拉攏住,對曹軍大有好處。這個人情,倒也值得做。
“我知道了,我會禀明天子的。”荀彧回答,賈诩連忙伏地致謝。郭嘉饒有興趣地盯着賈诩的動作,好似盯着一截被蛀空了心的木樁——表面看是截爛木頭,裏面藏着多少蟲蟻,可是誰都不知道。
“該不該讓他也看看那幾幅畫像呢?”一個念頭掠過郭嘉心頭。
趙彥一路狂奔,一口氣跑到少府存放內檔的曹屬前。他身子不算健壯,這一段路跑得肺部有些辣辣地疼,不得不放緩腳步,慢慢呼吸以平複心情。
這裏雖然號稱是少府曹屬,可其實只是兩間破爛不堪的木屋,分成左右兩廂。窗棂與門框都歪歪斜斜,屋頂的青灰瓦片雜亂地堆疊在一起,上一次大雪把上頭壓塌了幾個洞,還沒來得及修補,只用一片麻布半遮住。
一想到上次大雪,趙彥眼中不由得一酸,那是董妃去世的日子啊。她那一天死得何等無助,何等凄涼,最後連屍身都不知道葬于何處。從此趙彥每次看到雪,都會覺得心如刀絞,因為每一片從天而降的晶瑩六出,都可能是董妃的墳冢。
趙彥深吸一口氣,推開木門。門沒有鎖,沒人會對這種破落地方感興趣。他踏進去以後,一股濃郁的竹紙的發黴味撲鼻而來,屋子裏倒是不暗,因為屋頂漏了好幾處大洞,幾道光柱垂射而下,照出屋子地面上的數攤圓錐形積雪。
朝廷歷朝內檔文書卷帙浩大,在這裏積存的只是一小部分。可即使是這一小部分,已然把整個屋子填塞得滿滿當當。幾十個闊口的柳條筐和木箱中全是竹簡、木簡和絹紙,有的編串成卷,更多則是散亂地扔在各處。這些東西全無編類,擺放雜亂,負責搬運的人根本就是漫不經心。
但話又說回來,在這個時代,能有人把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無用之物搜集起來,存放一處,已屬難得。
趙彥挽起袖子,開始貓下腰去檢查。在少府這段時間,他跟着孔融學了不少東西。比如說策、制、敕等天子頒文都是用絹,章、表、書、狀等朝廷行文用木簡或麻紙,等而下之的是諸曹掾的吏事案牍,皆用竹木簡。所以他只盯着那些竹木簡就可以了,其他的可以棄之不管。
縱然如此,這工作量還是不小。這樣的冷天裏,趙彥居然找得汗流浃背,前後翻了一個多時辰,眼睛酸疼不已,可還是一無所獲。
趙彥坐了一會兒,捶了捶有些麻木的大腿,忽然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他要找的,是各地織物在少府的備案記號,這個不是日常行文,往往數朝不易,所以它的載體不應是簡,而是要刻在金石之上,之前的思路錯了。
想到這裏,趙彥複又起身,在屋子裏翻騰起來。就在這時,忽然屋外傳來腳步聲。趙彥大驚,他可沒想到平時老鼠都不願意來的少府曹屬,今天居然破天荒有人過來。
嚴格來說,他屬于擅入記室,要是認真起來,也算是一樁罪名,許都衛少不得又會懷疑,趙彥可不想再給陳群添麻煩。他左右看看,忽然發現在陰暗角落裏有一個大木箱子,箱子極大,他掀開箱蓋一貓腰跳了進去。
他剛跳進去,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趙彥悄悄擡起箱蓋的一條縫,看到進屋的是一男一女。女的他認識,是廢帝劉辯的遺孀唐姬,男的似乎是個軍人,年紀似乎比唐姬還小一點。那名軍官背對趙彥,看不清面貌。他身材魁梧,比唐姬足足高出兩頭,可是兩條手臂一會兒擡起,一會兒垂下,顯得局促不安。
“莫不是唐姬耐不住寂寞,也想改嫁了?”趙彥暗想。寡婦再醮,這倒沒什麽出奇之處,但一位帝妃動了心思,這卻是有漢以來頭一遭。
可是唐姬的第一句話,就打破了趙彥的猜想:“聽說你昨天随郭嘉與楊太尉出城?”唐姬的聲音很冷漠,比這屋子還要陰冷幾分,怎麽也不可能是見情人時的語氣。
軍官連忙躬身道:“此系公務,不敢怠惰。”
“是啊,又是個雪夜。你總是雪夜執行公務,真是辛苦了。”唐姬的話滿是嘲諷。說完以後,她昂起頭,透過屋頂漏洞朝天空看去,口中喃喃,“也不知道昨天晚上的風寒,可有董妹妹死的那一晚冷?”
聽到這句話,軍官更加不安,不由自主地向後靠了一步。面對這位廢帝之妃,他總是束手束腳。聽到董妃的名字,在箱子裏的趙彥也是手腕一抖,好險沒撐住箱蓋。
唐姬沒有繼續追問,她把瘦弱的身軀靠在柳條筐旁,直視孫禮那年輕的臉龐:“你昨晚出城,曾經尋得幾幅畫像交給郭嘉,裏面畫的是什麽?”
趙彥根據這寥寥幾句話的信息,判斷出兩個人的關系,近似于脅迫與被脅迫的關系。不過唐姬似乎不是用什麽把柄來要挾對方,而是不停地刺激對方的恥辱和愧疚。
最關鍵的是,趙彥感覺到,似乎兩人之間的這種奇怪關系,與董妃的死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于是他屏住呼吸,繼續安靜地聽下去,一點也沒覺察到箱子裏的異樣。
對于唐姬的要求,孫禮有些猶豫。那些畫像應該隐藏着很重要的信息,不然郭嘉不會鄭重其事地收藏起來。一位王妃開口詢問這種軍國大事,這讓他既奇怪又為難。
“郭祭酒不許外洩,我沒有權力告訴別人。”
“你也沒有權力坐視一位皇妃的死亡。”唐姬繼續逼迫道,下巴微擡,淡眉挺立,讓她看上去像是一柄鋒利而秀氣的短刀。
如果孫禮有勇氣擡起頭直視唐姬的話,他會發現,這位姑娘并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樣強硬。她的眼神每次說話都會游移,不時吞咽口水,右手的指頭偶爾還會去拈起衣襟,重重搓動一下。
唐姬心裏清楚,嚴格來說,董妃的死真正要歸罪于她、楊修和伏後,他們誰都沒資格苛責這位孫校尉。可是她必須要裝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從他嘴裏壓榨出東西。這種做法有些卑鄙,不過唐姬別無選擇。
這個工作從董妃之死那一刻就開始了。楊修認為孫禮這個人心性偏柔,他有忠漢之心,道德感很強烈,卻又屈從于現實,矛盾心态值得利用。在楊修的安排下,唐姬開始在各種場合“不經意”地碰到孫禮,每一次都毫不客氣地嘲諷他,讓他逐漸對自己的行為産生懷疑和愧疚,籍此控制他,讓他成為曹軍中的一枚眼線。
畫像之事唐姬是從楊彪那裏聽說的。楊太尉說郭嘉拿到畫像以後,表情很是古怪,可惜他沒機會看到內容,但似乎與神秘離京的鄧展有關。楊修指示唐姬盡快與孫禮聯系,問清內情。唐姬只得主動去找孫禮,并把他約到這間人跡罕至的屋子裏來。
孫禮依然保持着沉默,唐姬決定采取另外一種辦法。她把聲音放緩,讓壓力稍微松弛了一些:“孫校尉,人可以犯錯,但不能一錯再錯。我不妨告訴你,那些畫像,關系到天子的安危。你若真的忠心漢室,該知道其中利害。”
孫禮終于被說動了,他艱難地張開嘴:“畫像一共有五張,上面畫的都是人的繪像。”
“是誰的?”
孫禮搖搖頭:“我不認識。”
“這些畫像是從哪裏找到的?”
“許都附近的路旁雪地裏,應該是鄧将軍遺留下來的。”
“鄧展?”
“是的,他前一日出城,據說是去了溫縣。”
唐姬的臉色“唰”地褪成一片慘白。鄧展、溫縣、畫像,這三個詞彙聚到一起,很容易聯想到一個可怕的事實:郭嘉對皇帝的身份起了疑心。
“郭嘉……拿到畫像以後有沒有說什麽?”唐姬的話裏有了幾絲慌亂。
“沒有,不過郭祭酒拿着畫像看了很久,以致我們耽誤了追擊董承。”孫禮略帶抱怨地回答。他不知道上頭的內情,一直在為沒有追上劫囚的隊伍而遺憾。
心亂如麻的唐姬又随便問了幾個問題,便離開了。她必須立刻進宮,把這個消息告訴伏妹妹與天子。孫禮被要求多在屋子裏待一陣,以免被人看到兩個人一齊出入。他自己在屋裏保持着先前的立姿,過了好一陣才離開。
他們走了以後,趙彥才掀開箱子站起來。從剛才那段話裏,他發覺了三件事:一是唐姬并不像想象中那麽安分,這位弘農王妃似乎在策劃着什麽,或者代表着什麽勢力;二是董妃的死,與那個年輕校尉有着直接的關系。
趙彥一邊琢磨着,一邊擡腿從箱子裏邁出來。他的手指無意中碰觸到一個冷硬的東西,随手一抓,發現抓起來的是一枚扁平銅符。這銅符以蟠虺為頂,底部呈鏟狀,表面凹凸不平。在最上端寫着兩個鳥篆:織造。下面分成兩列,一邊刻着許多字,一邊刻着各種圖形。
毫無疑問,這正是趙彥尋找的織室備案。它藏在一大堆竹木簡中,若非趙彥改變思路,根本不可能找到。趙彥如獲至寶,急忙拿起來細看。他先找到左側一列的菱形符號,然後用手指劃向與之平行的右側,在那裏,蝕刻着四個隸字:并河內溫。
并州河內溫縣。這麽說,那段織物應該是溫縣所出。
趙彥一下子想起來了。剛才唐姬和那名軍官的話裏,似乎透露說溫縣出了件大事,驚動了郭嘉親自過問——這兩件事之間,到底有沒有聯系?真的只是巧合嗎?
這真是一個大突破。可是趙彥卻頭疼起來。原來他苦于線索太少,無從下手,可現在突然有了一大堆頭緒,他反倒糊塗了,不知接下來該去設法接觸一下那個校尉,還是去跟蹤唐姬,抑或查查溫縣織物的來歷。
他小心翼翼地撥開亂七八糟的竹簡,把銅符撈出來。不小心“啪”的一聲,一枚竹片被銅符帶起,跌落在地。趙彥俯身撿起來,随便瞄了一眼。這竹片兩指見寬,上面寫着一行小字:“光和四年夏七月已卯日辰時王美人娩于柘館皇子一臣宇謹錄。”
在“皇子”與“一”字之間的空隙大了些,有被刮刀刮過塗抹的痕跡。
“這些內檔放得還真是雜亂啊。”趙彥感嘆道。他知道這是出自宮內的記錄。漢制嫔妃分娩,皆不得在宮內,須外出就館,這枚竹簡估計是負責伺候的黃門記錄。這些分娩記錄居然和織室的文書混在一處,可見在搬運文件時有多混亂。
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溫縣,無暇多想,随手把那枚竹簡丢開,匆匆離開屋子。
差不多就在同一時刻,唐姬踏進了司空府。她手裏提着一籃雞舌香和苦艾,名義上是來探望伏後的。負責護衛皇帝的宿衛對她略一檢查,即放行了。她穿過幾條走廊,迎面碰到了楊修。
楊修暫時還代着宿衛的工作,這給他接近皇帝創造了便利條件。除了不能進入皇帝皇後的寝室和曹氏家眷住所之外,司空府內可以随意活動。他看到唐姬,使了個眼色,伸手過去接她的藤籃。
“陛下正在會客,暫時不能進去。”楊修壓低嗓子說,同時用手在籃子裏翻來翻去,假裝檢查。
唐姬會意地點點頭,也小聲說道:“已經弄清楚了。那五張畫像,乃是鄧展自溫縣取回。”楊修一聽,臉色驟變,手裏的動作一僵。
郭嘉借董承被劫一事,輕輕一石打中數鳥,已經讓楊修狼狽不堪。他萬萬沒有想到,郭嘉居然還有後手——劉協在做皇帝之前,一直在溫縣生活。此時郭嘉居然派人前往溫縣畫像,毫無疑問,他一定是懷疑皇帝的來歷,甚至可能已經搞清楚了來龍去脈。
唐姬急切地問:“德祖,我們怎麽辦?”如果讓郭嘉知道皇帝的真實身份,那漢室将面臨着滅頂之災。一想到這點,她就心慌得不行。
“讓我想想……”楊修放下藤籃,閉上眼睛,用微微顫抖的手指拼命擠壓太陽穴,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他不得不承認,郭嘉這個對手太可怕了,回許都才區區數日,輕描淡寫幾手布置,便幾乎把他們逼到了死角。
他渾身在戰栗,但這不是因為害怕或緊張,而是興奮,就像是賭徒面對着一盤即将開盤的巨注和一個極其高明的對手,感官處于極度亢奮的狀态。郭嘉越是難以對付,這種刺激感越強烈,才越有擊敗的價值。
“不對……郭嘉應該還不知道。”楊修緩緩睜開眼睛,口氣十分篤定。
唐姬問:“你怎麽知道?”
“他這種人,一旦把握住了優勢,會以最快的速度出手,電光火石之間擊潰敵人,不容任何喘息。如果郭嘉已經知道天子的身份,你我如今早已身陷囹圄,哪裏還會在這裏從容講話。”
楊修的語氣裏帶着淡淡苦澀。剛才他見到郭嘉,被後者以勝利者的身份小小地教訓了一下。由此可見,郭嘉只是把他當成一個急于出頭的小角色,随手敲打了一下,卻沒視為心腹之敵。這對楊修的自尊心是一個打擊,同時也證明,郭嘉确實不清楚天子的底牌。
“那他派人去溫縣,到底是為什麽?”
“郭嘉再聰明,也不可能猜到天子的身份。他應該是對那具面目稀爛的‘楊平’屍首産生了懷疑,認為有人在試圖掩蓋什麽,所以才會派出鄧展去溫縣調查,只是針對楊平或者楊俊而已,與天子無關。”
楊修把自己代入到郭嘉的思考方式中去,豁然開朗,思路越來越清晰。
“那對我們來說,豈不是一樣危險嗎?”唐姬反問。楊平就是劉協,郭嘉只要一看到畫像,立刻就會明白兩者的關系。
“這就是蹊跷的地方。我爹告訴我,郭嘉已經看過了畫像內容。可是,他一直到現在仍舊沒有動作。要麽是那畫像畫得不夠逼真,他沒能辨認出來;要麽是他還有更大的圖謀,隐忍未發——還有一種可能,溫縣有高人識破了郭嘉的用意,設法把畫像調包或僞造。”
楊修說到這裏,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最後一種可能性實在是太低了。郭嘉的手段缜密,不會不考慮到這些因素。現在一共有五張畫像,說明是來自于五個不同的人的描述。他們彼此獨立,即使其中一張是僞造的,也能很快被識別出來。除非溫縣所有見過楊平的人全都事先串通好,否則郭嘉這個安排不可能被破解。
“如果能親眼看看畫像就好了,孫禮能有機會弄到手麽?”
唐姬給出了否定的回答。孫禮只是個校尉,這種級別的機密他肯定接觸不到。更何況,他向唐姬透露情報只是出于愧疚,不可能指望他背叛曹氏。
楊修沉思片刻,把藤籃重新塞到唐姬手裏,笑道:“賭注已下,骰子也已經扔出去,無論如何咱們是不能離席走人了。”楊修的話裏有擔憂,也有興奮。
擔憂的是,他們這個偷天換日的完美計劃,如今變得岌岌可危。溫縣已然引起了郭嘉的關注,這個計劃的第一重保護發生了龜裂——盡管這還未危及天子本身,但如果任由郭嘉查下去,早晚會把整個漢室暴露出來,必須要盡快拿出個對策來。
興奮的是,比起未雨綢缪,楊修還是更喜歡這種亡羊補牢的刺激感。他搓了搓手,讓開身後的通道,讓唐姬趕快去禀報天子。
“德祖,你可不能掉以輕心。這事得你拿主意。”唐姬急道。楊修是他們的核心,無論是居中謀劃還是實行,離了他都不成。
楊修指了指身後的走廊:“我自然不會甩手旁觀,可拿主意的不在我,而在那邊。”
“天子?他行嗎?”唐姬不以為然地皺起眉頭。那次逼宮之後,她對“劉協”的懦弱認識深刻,沒指望他有多大作為,只要乖乖扮演好皇帝這個角色就足夠了。
楊修看出了唐姬的不屑,他帶着一絲神秘說道:“天子已經覺醒,許多事情會變得愈發有趣。你最好盡快抛開成見,否則可追不上他的步伐。”
唐姬疑惑地盯着楊修,仿佛他在說一個天大的笑話。楊修知道她不信,也不多做解釋,只讓她趕緊去觐見陛下。
“天子不是正在會客麽?”
“那位客人,與這件事也有莫大的幹系。”楊修回答。
很快唐姬就明白楊修為什麽這麽說。她踏入寝殿之時,看到一個人跪坐在天子下首,他是個獨臂人,臉色慘白而疲憊。
當初是他把劉平帶出雒陽,一手撫養長大;是他甘願自斷一臂,把楊平悄無聲息地送入許都。這是漢天子計劃中最關鍵,也是最初的一環:楊俊。
這一對曾經的父子、如今的君臣此時看着對方,彼此都有些尴尬。
劉協自從來到許都以後,一件事接着一件事,無暇旁顧,但他一直想見見自己的“父親”。楊俊撫養劉協的時間并不長,大部分時間都把他寄養在司馬家,表現得頗為冷淡。現在劉協明白了,楊俊是刻意保持着隔閡,大概那時候他就有了預感,“楊平”早晚有一天會舍棄這個身份,變成另外一個人。
在唐姬進來之前,他們兩個人的對話進展得很不順暢。這裏是司空府,耳目衆多,劉協拿捏不準該如何對待昔日的父親,楊俊顯然也不适應如今的天子,對話經常陷入冷場。好在伏壽在一旁偶爾說一兩句閑話,才把局面維持得不冷不熱。
他們看到唐姬進來,都松了一口氣。伏壽迎上去,把楊俊介紹給唐姬。楊俊和唐姬雖為同謀,彼此卻沒見過,如今大家都在同一條船上,彼此少不得寒暄幾句。
嚴格來說,外臣、皇後、王妃混雜一室相見,這是不合禮制的。不過非常時期,有非常之制,漢室衰微至是,這些禮節也就沒那麽講究了。如果張宇在側,可能還會唠叨兩句,可如今随侍的是冷壽光,他一向沉默寡言,沒表示任何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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