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1)

曹丕厭惡地吸了口氣,周圍充斥着腐爛的稻草味道和黴味。他挪動身體,發現手底下的地面沾着一大塊不知質地的污垢。他吓得趕緊把手擡起來,擦了擦,想換一個地方,可是這個狹窄的牢籠根本沒有太多選擇。他只能把衣袍的下擺墊在手裏,勉強靠坐在牆壁上,往後一抹,抹了一手綠綠的尿藓。

曹丕是在下午被抓進來的。他本來只想打聽一下許攸的府邸,結果誤入了貴人區,被附近的衛兵給盯上了。好在他自稱是游學儒生劉和的仆從,負責審問的老吏沒敢特別為難,把他關到一個單監裏,還特意派人去邺城驿館送了信。不出意外的話,第二天早上劉和過來繳納一筆錢,就能給贖出去了。

不過這一夜,就比較難熬了。曹丕不憚于吃苦,但躺在這麽龌龊的地方,實在有點超出他的忍耐。他思前想後,決定不躺了,幹脆站上一宿算了。他不想貼着牆壁,就站在監牢正中間,待了一陣覺得實在無聊,索性右手虛握,開始在這個狹窄的監牢裏練起劍來。

一套劍法走完,曹丕頭上隐有熱氣,呼吸微促。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不要跑來跳去,擾人清淨。”曹丕一愣,這裏是單監,怎麽會有另外一個人的說話聲?他再一聽,卻又沒了聲音。這監牢裏只有一床稻草席子,除此以外別無他物,絕不可能藏着別人。曹丕臉色“刷”地變了,心想不會是以前死在這裏的囚犯鬼魂吧?他不由得把身體靠在牆角,瞪大了眼睛,開始念誦驅魔的咒語——那是他從一個術士那裏學來的。

“不要吵,煩死了。”聲音再度響起。曹丕這次聽清楚了,這是來自于隔壁的一間牢房。他蹲下身子,扯開草席,看到在髒污的牆角處有一個拳頭大小的洞口,聲音就是從這裏傳過來的。他把頭探到洞口,冷不防看到對面一個碩大的白眼珠子在轉,曹丕吓得“啊呀”一聲,朝後躲去。

“原來是個毛頭小子,無趣!”

聲音意興闌珊,眼珠子旋了幾圈,從洞口離開。曹丕這才知道,隔壁的是個活人——不過這人的眼睛可是夠大的,快趕上牛眼了。曹丕定下心神,憤憤道:“君子貴慎獨,講究的是非禮勿視。你逾牆窺隙,已是無禮之舉,反來怨我?”

他這一句話裏,帶了《論語》、《大學》、《孟子》中的三個典故。隔壁的聲音“咦”了一聲,頗為驚訝:“小小年紀,談吐倒也不凡,你是誰家的子弟?”

讀過這些經籍并熟用其中典故的孩子,一定是有家境的人。曹丕答道:“我是弘農劉家的書童,這次是陪主人赴邺游學而來,只因舉止不慎,被關了起來。”聲音沉默片刻,複又響起:“弘農劉家啊……家教果然不錯,小小書童,說話都這麽有雅識。也罷!總比那些獄吏強點。長夜漫漫,咱們勉強來聊聊吧。”

曹丕一愣,心想這人倒是個自來熟,剛才還嫌聒噪,如今居然主動要求聊天。

“聊什麽?”他謹慎地問道。

“諸子百家、詩經楚辭、三墳五典……無論什麽,老夫都可以遷就你的水平,随便教誨一下。”聲音傲氣十足。

曹丕頓時無語,他還是第一次見這麽急不可耐要教誨別人的人。他左右無事,又不願睡覺,于是開口道:“那就……談談文章吧。”文章無關時政,不用擔心有暴露身份之虞,最是安全。那人猛地一拍牆壁,撲簌簌震下無數灰塵:“好!咱們就來說說這文章之事!”

曹丕面對牆壁,席地而坐。牛眼透過孔隙,看到童子坐得很端正,頗有講學聆聽的儀态,很是滿意,便開口徐徐講了起來。

這人的聲音老成,帶着一股威嚴之氣,一聽便知是常居高位者,只是不知為何困居囚囹。他自己沒提身份,曹丕也就不問,只談歷代文章。慢慢地,曹丕聽出來了。這人一定是個孔融似的名士,滿腹經綸鋒芒畢露,一日不說便渾身難受。偏偏這監獄裏都是目不識丁之輩,他一腔議論無處宣洩,憋悶非常,正巧碰到曹丕這種懂行的聽衆,自然是如獲至寶,要一吐為快。

這個人的學問相當大,說起話來引經據典,滔滔不絕。曹丕本只是打算打發時間,卻沒想到他的言談确有精妙之處,不知不覺被吸引,聽得津津有味。曹丕家學不錯,自己一向也頗為自負,所以聽到這人的議論,頓時感覺到一扇大門被緩緩推開,引着他登堂入室,一窺文章秘奧。而曹丕偶爾的幾句反問或駁論,讓那人的談興更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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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自從踏足官渡以來,無時不刻不惦念着手刃噩夢,一心一念懷着仇恨苦練劍法,又要掩飾自己身份,不得有片刻松懈。時間一久,精神疲憊不堪。一直到今日,他才給自己找到一個理由,平心跪坐,抛開雜念,安靜地聽一個不知名的老者說些單純的東西。這時候,曹丕才驚訝地發現,自己內心深處綻放開來的,居然是一顆文人之心。原來,他渴望這樣一場無拘無束的談天,已經很久了。

“這一夜,就讓我歇歇吧。”曹丕閉上眼睛,壓抑住戾氣與殺伐之氣,像一個太平盛世的普通學子一般,沐浴着春風,心無旁骛地聆聽着老師的講說。于是,這一老一少你來我往,交相論辯,渾然忘記外界的險惡,隔着一個極其肮髒的孔隙,說起最清雅的話題來。

“總而言之,童子,文章乃是經國之大業,盛事不朽。咱們的壽數都有盡頭,身死之日,一身富貴也就煙消雲散。而文章卻是萬古長存,無窮無盡!我說完了。”

這人說完這一句,長長嘆息了一聲,手掌拍打着膝蓋,似是感慨萬分。曹丕擡頭一看,窗外蒙蒙微亮,這才驚覺兩人竟談了整整一夜。他慢慢挪動已經麻木的雙腿,反複琢磨老者最後的話語,心情異常平靜。這一次對談結束了,他既無遺憾,也無不舍。

聲音道:“天已大亮,一會兒就會有人來贖小友你出去了吧?”

曹丕道:“正是。”

孔隙裏的牛眼一閃而過,聲音道:“你這孩子,見識與悟性都不錯,若非屈就書童,也是個可造之材,可惜,可惜。”曹丕站起身來,恭恭敬敬面牆而拜:“老先生金玉之言,受益良多,可比我……呃,我主人家的教書先生強多了。”

“哼,昨夜與你所談,都是老夫這幾年來殚精竭慮的奧義,豈是尋常腐儒可比!”那聲音傲然道,旋即又低沉下來,“昨夜之言,我已有了一個題目,名曰《典論》。可惜監牢裏無有紙筆,不能寫下來,估計是沒機會傳世了——想不到這《典論》唯一的一個聽者,居然是個小書童,嘿嘿,真是造化弄人。”

曹丕踏前一步,大聲道:“先生所言,我已盡記在心。等我禀明了主人,抄錄下來,為先生刊行,刻在石碑之上,必可大行于世。”

孔隙裏的眼睛消失了,一個疲憊的聲音傳過來:“呵呵,你有這心思,我很欣慰。不過等你出去以後,趕緊告訴你家主人,找個理由離開邺城吧,不要橫死在此處。”

“為何?曹軍不是遠在官渡麽?”曹丕大驚。

對方沉默片刻,緩緩道:“審正南這個人,對各地宗族觊觎之心已久。他把你們召來邺城,絕無好意。若不及早脫身,必致大禍。”

聽到這話,曹丕脊背為之一涼,不由得退後數步。審配對非冀州的世族子弟懷有偏見,這誰都知道,可他居然打算對這些人下黑手,這卻超出了曹丕的意料。他皺着眉頭,輕輕咬住嘴唇,突然意識到,這老人對審配的心思似乎了若指掌,一定和邺城高層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曹丕心念一動,開口問道:“我家主人是許攸先生的舊識,有他在邺城庇護,應該沒什麽事吧?”

聲音發出一聲嗤笑:“許子遠?他算得上什麽名士,趨炎附勢之徒,天性涼薄之輩。你那主人,可謂是有眼無珠!”

“……聽您這麽一說,确實如此!自從進了邺城以後,我們就一直找不到他。”曹丕巧妙地引導着問題。

聲音道:“哦,這不奇怪。他之前惹惱了袁公,被罰在家緊閉。除非有袁公的憑信,誰也不得靠近……嘿嘿,待遇倒是比老夫強多了。”

說到這裏,曹丕忽然聽到外面鐵鎖嘩啦作響,有獄吏喊道:“魏文,有人來贖你了!”曹丕整了整衣襟,對着孔隙深深鞠了一躬:“先生昨夜教誨,在下銘記于心。未敢請教先生姓名。不然他日若有機會将《典論》發揚光大,恐怕有師出無名之憾。”

“哈哈哈,師出無名,你這童子倒是會歪解。”聲音爽朗地笑了起來,“老夫姓田,叫田豐。”

曹丕告別田豐,被獄卒帶出監牢,卸下鐐铐。獄卒一推他肩膀:“走吧。”此時外頭陽光耀眼,曹丕手搭涼棚四下望去,沒看到劉平或者任紅昌,卻看到幾個形跡可疑的布袍男子不懷好意地靠近。曹丕連忙回頭,獄卒“咣當”一聲剛好把門關上,斷去了他的退路。

曹丕臉色一沉,知道自己有大麻煩了。這種事他曾聽人說過,叫做“逋遺”,是一種漢代陋習。監牢裏的獄卒會專門盯着那些輕犯,一旦發現他們能用錢贖罪,則說明這犯人家中有油水可榨。獄卒會在頭天晚上收了贖買錢,次日故意把囚犯提早放出來,外頭聯絡好幾個潑皮,把犯人強行擄走,再向他家人勒索一道。這種做法風險極小,獲利卻大,在桓、靈時代曾經頗為盛行。

曹丕沒想到,在邺城這個地方,居然還保留着如此陋習。此時天色剛蒙蒙亮,監獄又地處偏僻,來往行人不多,正是綁人的最好時機。這幾個潑皮散成一片扇形,朝着曹丕圍過來,嘴角都帶着貪婪的獰笑。曹丕停下腳步,昨天晚上被文章壓抑下去的戾氣呼啦一聲又翻湧上來,他像是一只受傷的小獸,朝着獵人發出沉沉的低吼。

他環顧左右,緩步走到一片低矮的屋檐之下。一個潑皮對這麽個半大孩子沒什麽警惕,咧着嘴伸出手去抓他的脖頸。曹丕猛然跳起來,雙手奮力一扒,把那屋檐上的瓦片噼裏啪啦地落下來。潑皮猝不及防,高擡起手來去遮擋,曹丕趁機用腳猛踢他的下裆,潑皮慘呼一聲,捂着褲裆倒在地上。

曹丕趁機邁過潑皮佝偻的身體,撒腿就跑。其他幾個潑皮見勢不妙,發一聲喊,一起追去。這些人身高腿長,比起曹丕來速度快多了,很快就追趕上去,嘴裏還罵罵咧咧,說要打折這娃娃的狗腿。

包圍圈越來越小,曹丕眼見要被挾住,他猝然就地一滾,俯身從地上撿起一根粗大的樹枝,手做劍指,朝為首一人刺去。他現在的劍法,已有了王氏快劍五成火候,這一下子就刺中了那人的腿窩,那人咕咚一聲倒在地上,大聲呻吟。

這些潑皮倒也悍勇,見到同伴倒地,不退反進,紛紛從腰間抽出大棒或木刀,朝着曹丕沒鼻子帶臉狠狠砸去。曹丕抵擋不住,只得轉身繼續奔逃。邺城對他來說是一個迷宮,他不辨方向,只得憑着直覺在小巷裏七轉八轉。潑皮們顯然比他更熟悉地形,分進合擊,有好幾次險些得手。曹丕慌不擇路,忽覺眼前一闊,居然沖出巷口,來到一條寬闊大街上。

曹丕還未松口氣,忽聽到耳邊傳來一聲驚呼。他轉頭去看,看到迎面一輛單轅馬車急速朝自己沖來。那車夫看到有個人斜裏沖出來,急抖缰繩想躲開,孰不知犯了馭車大忌。只聽轅馬一聲嘶鳴,車輪在青石地面橫裏滑過,整架馬車轟隆一聲,側翻在地。曹丕急忙躲閃,身體堪堪避過,卻被傾覆的車廂壓住了衣袍下擺。那車夫也被甩出車去,撞到一旁的牆壁上,一動不動。

這突如其來的事故,讓那些尾追而來的潑皮愣住了。能用得起馬車,這車主一定身份不低,現在湊過去說不定會惹出什麽麻煩。究竟是繼續追那孩子,還是化為鳥獸散,他們一時都拿不準主意。為首的潑皮打量了馬車一番,注意到無論車廂還是轅頭均無裝飾,便吼道:“怕什麽,出了事,有審榮老大給咱們擔着,上!”

曹丕聽到那邊大吼,急忙矮下身子去撕扯衣袍,想盡快脫身。可這時,從傾覆的車廂伸出來一只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曹丕大驚,定睛一看,發現這只手白皙細嫩,一看便知是屬于年輕女子的。

“救,救我……”

一個少女狼狽地從車廂裏探出頭來,面露痛楚,朝着曹丕小聲呼救。曹丕瞥了她一眼,剎那間呆在了原地。這少女的眉眼,竟與伏壽有幾分相似,翹鼻豐唇,雙眸美得驚人,缺少的只是後者的滄桑成熟,更多的是青澀的純淨。

潑皮們叫嚷着沖了過來。曹丕如夢初醒,知道這不是發花癡的時候。他低下頭,想繼續撕扯衣襟,那少女的手卻緊緊抓着他,似乎在抓着自己最可信賴的人。曹丕想甩開她的手,可一看到少女楚楚可憐的眼神,總在腦海裏和伏壽的樣子重疊起來,讓他心中為之一軟。

就這麽一耽擱,潑皮們已經殺到身旁。他們惱火曹丕的不老實,惡狠狠地對他拳打腳踢。曹丕為了避免受傷,只得把身體蜷縮起來,承受着暴風驟雨般的毒打。他身體撲倒,恰好擋在了少女跟前,看上去好似把她保護在懷裏。少女面色緋紅,閉上眼睛一動不動,曹丕卻是滿目赤火,心中郁悶不已。

潑皮們打了一陣,要把曹丕扯起來帶走。卻見先前倒垢車夫爬了起來,他的鬥笠掉在地上,露出一張英武的面孔,年紀在二十五六歲。

“原來是誰家的姑娘要淫奔啊。”潑皮們哄笑起來。這一男一女一大早急急忙忙駕着馬車要離開邺城,任誰都知道是怎麽回事。車夫聞言大怒,疾步撲過來揮拳就打。這人別看行事魯莽,手底的功夫卻是不弱,出手狠辣無比,毫無花哨,拳拳都是打擊對手要害。沒幾個回合,那七八個潑皮都被打倒在地,捂着下陰或者眼睛呻吟。

車夫抓住曹丕肩膀,粗魯地将他拽開,飛快地俯身握住那少女的手,把她從車廂裏拽出來,上下檢查一番,用手比畫了幾下,少女紅着臉,一指曹丕:“多虧了這位義士擋住那些壞人……”

車夫冷哼一聲,似乎對曹丕的行為不以為然。曹丕這才發現,原來這車夫是個啞巴。不過他對這一對男女沒興趣,也不想辯解,自顧站起身來,扯斷下擺,轉身要走。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從街道兩旁突然出現了幾十名士兵,個個腰挎短刀,頭裹黑巾。這是袁氏在邺城最精銳的衛隊。他們神情嚴肅,呼啦一下把傾覆的馬車團團圍住,登時圍了個水洩不通。

曹丕有點糊塗,自己的身份不過是個書童,即便是被潑皮“逋遺”,也不至于驚動這種級別的衛隊。那車夫把少女抱在懷裏,狠狠“呸”了一聲,怒目以對。曹丕這才恍然大悟,這衛隊原來是沖着這兩個人來的。

一名校尉模樣的人走進圈子,略掃了一眼現場,陰沉着臉比了個手勢。立刻就有十幾名士兵出列,把那幾個潑皮以及曹丕從地上拽起來,牢牢架住。曹丕吃痛,不由得“哎呀”叫了一聲。衛士長手指輕晃,示意把他們都帶走。這時少女忽然站出來,對校尉大聲道:“這人跟他們不是一路,剛才還舍身救我,不是壞人。”

校尉眉頭一皺,對這位弱不禁風的少女很是無奈。少女昂起下巴,顯得很堅決,他只得低聲吩咐了一句,架着曹丕兩只胳膊的士兵稍微松了松手,讓他感覺好受些,但還是被緊押着不放。

這時候街上已陸續有了些行人,看到這一番景象,都遠遠看着,指指點點。不一會兒工夫,一輛新的馬車從街道一頭開過來,停在衆人身前。校尉比了個手勢,請少女登車。讓曹丕驚訝的是,那個車夫居然也堂而皇之地登上去了。

少女進到車廂以後,臉在小格窗棂裏一閃而過,似乎想多看一眼曹丕。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她的氣質和伏壽愈加相似,眼中多了幾絲憂郁。曹丕望着她在窗口消失的身影,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馬車很快離開,可是校尉看起來并不打算放過這些人。他慢慢踱步到曹丕跟前:“到底是怎麽回事?”曹丕沒什麽好隐瞞的,就把那些潑皮試圖“逋遺”的事情和盤托出。校尉點點頭,看來對這種陋習也早心知肚明。

“那我能走了麽?”曹丕問。現在事情很明顯了,他跟那輛馬車上的人一點關系也沒有。校尉卻伸手攔住了他,搖搖頭,眼神射出兩道既諷刺又同情的目光。曹丕臉色“刷”地變白了,他早該想到,能夠驚動這種級別的衛隊,那女人想必是邺城哪個大族的親眷。她鬧出這種淫奔的醜聞,家族肯定會設法掩蓋,目擊者肯定會被滅口。

曹丕手腳冰涼,周圍都是精銳甲士,想逃也逃不掉了。接下來,他大概就會被帶去某一個不知名的地方,被秘密處死,屍體扔到什麽溝渠裏慢慢腐爛。一想到這種可怖的場景,噩夢便重新複蘇,占據了他的整個身心,讓他汗如雨下,幾乎站立不住。

校尉注意到了這孩子的異狀,但沒什麽表示。他接下來的工作,是把傾覆的馬車推開,所有的目擊者都帶走殺掉,今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至于這些人是不是無辜,有沒有免死的理由,他不知道,也沒興趣了解。只要這件事不被洩露出去,任何代價都是值得的。

可他沒想到的是,意外發生了。

曹丕突然向前撲倒,整個人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在他的身後,一個身穿青袍的儒生輕輕把左腳放下,一臉厭惡。曹丕從地上狼狽地爬起來,屁股上印着一個大大的鞋印。他強忍着臀部的劇痛,茫然地望着那個陌生的儒生——這人他從來沒見過。那儒生伸出手來,“啪”地給了他一耳光,狠狠罵道:“狗奴才,你還敢出現!”曹丕被這一巴掌打出火氣來了,大叫一聲,雙手抱住儒生的腰,兩個人糾纏成了一團。

這突如其來的混亂,讓校尉以及他的衛兵有些不知所措。儒生似乎只打算痛打這孩子一頓,這樣的行為,需不需要阻止?誰也不知道。

兩人正扭打得熱鬧,儒生借着纏鬥的姿态,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二公子,繼續打,而且要哭,越大聲越好。”曹丕愣怔了一瞬間,可他畢竟聰明,立馬反應過來,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放聲大哭。他哭得醜态百出,鼻涕眼淚滾滾而落,俨然一個被小夥伴欺負的頑童。

校尉啼笑皆非,覺得這有點不像話了,吩咐人上去把儒生拉開。不料儒生更來勁了,一邊狠狠踢打曹丕,一邊痛罵,似是有深仇大恨一般。這時另外一個儒生裝扮的人從人群裏站出來,指那儒生鼻子就罵:“好你個司馬懿,為何打我的書童?”

那叫司馬懿的儒生毫不客氣地反擊道:“主賤仆蠢;主愚仆愚。他做了什麽好事,你會不知?看來書抄得還不夠多啊。”周圍有人認出來了,知道昨天這個弘農的劉和與河內的司馬懿打了一架,結果輸了,還被罰抄了一本《莊子》。看來這兩個人結下冤家,今天又在街頭鬥了起來。

劉平瞪大眼睛,把曹丕扶起來,厲聲喝道:“你太跋扈了,簡直不把人放在眼裏,我去叫辛先生、審治中做主!”

“你就是把光武皇帝請來,也沒用。”司馬懿毫不客氣地反擊,又要去踹曹丕。曹丕哭聲震天,劉平一把拽過他來,躲過這一腳。三個人你來我往過了幾招,曹丕的位置已不動聲色地挪出了校尉的控制範圍。

校尉不認識劉平,但他認識司馬懿,知道這是最近邺城風頭最勁的一個讀書人,連審配都啧啧稱贊。現在他們三個打得斯文掃地,半點儀态都不顧了。忽然右邊街角傳來幾聲喧嘩,柳毅、盧毓等人也紛紛從館驿趕過來,看到“劉和”跟司馬懿這一對冤家又打了起來,又驚又怒,還帶着幾分興奮,挽起袖子就要上前助陣。周圍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本來肅殺的氣氛,卻被搞得如同花朝節一般喜慶。

校尉無奈地發現,這一場仗莫名其妙地吸引了太多目光。在眼下局勢裏,他已不可能将所有目擊者悄無聲息地帶走。

“這裏發生了什麽事?”一個聲音從校尉身後傳來。校尉一回頭,心裏暗暗叫苦,原來來的人是審榮。他雖然只是一介儒生,卻有個權勢滔天的叔叔審配,在邺城無論是誰都得賣他幾分面子。

“審公子,這裏有人鬥毆。”校尉當然不可能去提馬車的事,只得避實就虛地描述了一下。審榮看到鬥毆的雙方是司馬懿和“劉和”,神情微微一滞,低聲對校尉道:“當街鬥毆,有辱斯文,快把他們拉來吧。”校尉嘆了口氣,知道自己沒別的選擇,便下令讓衛兵們拉架。

幾個虎背熊腰的衛兵沖過去,這才把司馬懿與劉平、曹丕拽開。劉平趁着混亂的當兒,扯着曹丕鑽到柳毅、盧毓那一夥儒生的隊伍裏去。衛兵們現在若是還想動手抓人,必須得先突破這一群氣勢洶洶的天之驕子不可。

另外一邊的司馬懿拍拍身上的土,走到審榮面前,深鞠一躬道:“審公子,現醜了。”審榮的臉似笑非笑:“仲達你是個讀書人,怎麽跟那些土包子一般見識呢?”

“該出手時,就得出手。有些人不吃點虧,是不知道尊重為何。”司馬懿晃動着脖子,滿不在乎地說。審榮道:“下次何必弄污仲達的手,跟我叔叔說一聲,有他們的苦頭吃。”

這時候,在他們身旁,那幾個被拘押的潑皮忽然大聲鼓噪起來。為首的挺直了脖子對審榮喊道:“審公子,你得為小的們做主啊。我們可是按您的吩咐去做的!”周圍的潑皮也是一片求饒聲,喊成一片。

審榮一聽這話,臉色驟變,下意識地倒退幾步,有些不知所措。校尉意識到這裏似乎別有隐情,急忙喝令衛兵讓他們住嘴。可一時之間,這麽多張嘴哪裏堵得住。司馬懿眯起眼睛,對審榮道:“審公子,借你的寶器一用。”審榮還沒答話,司馬懿欺近他的身子,“锵”一聲把他佩帶的長劍抽了出來。審榮大驚:“你要幹什麽?”司馬懿笑了笑,提着劍走到那幾個潑皮身前,來回踱了幾步,開口道:“當街鬧事,妖言惑衆,此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不嚴懲不足以服衆!”

說到這裏,司馬懿的雙眸突然暴射出兩道寒光,手裏長劍猛地刺出,把為首的潑皮刺了一個對穿。整條街霎時安靜下來。大家開始只是抱着看打架的心态,卻沒想到幾句話沒說完,居然真的鬧出人命來了。

司馬懿握緊劍柄,輕輕一旋,潑皮的面部劇烈抽搐,口中發出嗬嗬的呻吟。然後這個面帶微笑的年輕人把劍從潑皮的胸膛抽出來,動作很慢,仿佛在欣賞一件自己親手完成的珍品。鮮血順着慢慢抽離的劍刃湧出來,腥味彌漫四周。

接下來,司馬懿手裏的長劍不停,連續刺了七次,七個潑皮一聲不吭地被刺死。司馬懿面色如常地用衣袖擦幹淨劍刃,雙手奉還給審榮。審榮臉色略有發白,接過長劍,嗫嚅道:“仲達……你,你做得不錯。”審榮知道這是司馬懿在幫自己滅口,可胃裏一陣一陣地泛着酸水,想要嘔吐。

“我剛才不是說過麽?有些人不吃點虧,根本不知尊重為何。”司馬懿微微一笑,仿佛只是踩死了七只螞蟻。校尉站在一旁,暗暗佩服。他久經沙場,可也沒見過殺人殺得如此舉重若輕,談笑間即斬殺七人,這得需要何等的果決與毅定。

司馬懿這種做法,讓校尉松了一口氣。現在圍觀者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司馬懿殺人上去了,至于那個傾覆馬車到底怎麽回事,不會有人再感興趣,無形中為他減少了很多壓力。至于那七條人命,本來校尉也是打算殺人滅口的,有司馬懿代勞,更省事了。

司馬懿把劍還回去以後。校尉走過來,向兩位致謝。審榮說甄校尉你辛苦了,校尉苦笑一聲,連聲說家門之事。司馬懿奇道:“為何是家門之事?”

甄校尉臉色一僵,沒有回答。審榮把司馬懿拽到一旁,悄聲道:“他姓甄名俨。剛才駕車出逃的,是他最小的妹妹,袁熙的夫人甄宓。”

“哦?”司馬懿眉頭一擡,這身份倒有趣。

審榮道:“甄宓是袁家老二新娶的媳婦,可這女人三天兩頭想着往外跑,被抓回來好幾回,已成了邺城的笑話——我估計這次她又故伎重演,被衛隊給追回來了。”

司馬懿奇道:“這麽大笑話,袁熙也不管管?”

審榮嗤笑道:“據說這姓甄的小姑娘漂亮得不得了,袁熙喜歡還來不及,哪敢懲治啊,都是給慣出來的毛病。現在外頭打仗,袁熙在邺城待得少,索性就讓她與婆婆劉氏同住。那劉氏也是個懦弱本分的人,就更約束不住了——不過這話仲達你聽聽就算了,莫要亂說。老袁家的家醜,旁人若是知道,可不是好事。”

袁紹一共四子,其中長子袁譚和三子袁尚一門心思争嫡。而次子袁熙對位子沒興趣,自己又手握實權,地位超然,兩方都是盡力拉攏,不敢得罪。所以這個甄氏動辄出走,邺城諸方都是裝聾作啞,只在心裏笑笑,不敢公開議論。

審榮不想多談論這個話題,拍拍司馬懿的肩膀道:“對了,那個弘農的劉和那麽讨厭。要不要我禀明叔叔,為仲達你出出氣?”

司馬懿揚揚手:“算了,把他的書童痛打一頓,算是公開羞辱了。我也不想鬧大,你知道麽?他還是辛毗先生特別批準放進來的呢。”審榮狠狠道:“辛先生為人太老實,總被這些鼓唇搖舌的家夥騙。哼,若讓我逮住把柄,讓叔叔整死他。”

司馬懿打了個呵欠,似乎對這些事毫不關心。

街上的屍體和馬車很快都被擡走,圍觀的人也都漸漸散去。司馬懿畢竟殺了人,被邺城衛請去做筆錄,審榮也跟着去了。“劉和”一下子成了柳、盧等非冀州儒生的偶像,他們認為他敢于站出來,實在是解氣,對冀州儒生的橫行霸道越發不滿。這些人簇擁着劉平,從當街一直走回到館驿,一路上七嘴八舌。

到了館驿,劉平借口要休息一下,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曹丕在側。曹丕沒多說什麽,先打了一盆井水,痛痛快快洗了把臉,一去監獄裏的腌臜污氣。

過不多時,任紅昌推門進來,身後還跟着一個用鬥笠遮掩住相貌的人。他摘下鬥笠,曹丕眼神一動,正是剛才打過他的司馬懿。

“這位是河內司馬家的二公子司馬懿。”

劉平忐忑不安地向曹丕介紹。他們昨天一得知曹丕入獄後,立刻就趕往贖人,然後被告知次日早上來提人。結果他們抵達之時,正看到曹丕要被校尉抓走,危在旦夕。司馬懿急中生智,使出這一招亂中取栗,才把曹丕救出來。

目的雖然達到,但手段有些過火,劉平知道曹丕的性子傲氣,無端挨了這麽一頓打,不知能否接受。誰知曹丕一見到司馬懿,立刻走過去,一躬規規矩矩鞠到底:“多謝司馬公子救命之恩。”

司馬懿眉毛一挑:“哦?二公子不記恨我打你?”曹丕正色道:“若非此計,我豈能脫身。大恩還不及謝,怎麽會心懷怨恨。司馬先生您急智着實讓人佩服,尤其是殺潑皮時的殺伐果斷,真是棒極了!”

開始曹丕還說得鄭重其事,說到殺潑皮時,不免眉飛色舞起來,露出頑童本性。司馬懿大笑:“二公子不嫌我手段太狠辣就好。”

“我父親說過,要成非常之事,要有非常之人,行非常之舉。司馬先生你一定會成為他的知己!”

他說話時雙目放光,可見對司馬懿是真心欽佩。劉平在一旁,表情有些不自然。司馬懿為了達成目的,從來不憚于任何手段,而曹丕恰好也是同一類人。兩人甫一見面,一見如故,一點都不奇怪。可這種行事風格,劉平并不喜歡,還一度想把曹丕扭轉過來——可他不得不承認,在這個時代,司馬懿和曹丕的方式才是最合适的。

司馬懿忽然轉過臉來,對劉平道:“陛下你可不要學我們。臣子有臣子之道,天子有天子之道,不是一回事兒。”劉平尴尬地笑了笑,知道自己這點心思瞞不過司馬懿,這是他在試圖開解自己。

曹丕一聽司馬懿口稱“陛下”,立刻猜出劉平把兩人身份都告訴司馬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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