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2)
不禁好奇道:“陛下您對司馬先生如此信任,莫非之前你們認識?”司馬懿面不改色:“我也是靖安曹的人,是郭祭酒安插在邺城的眼線。”靖安曹在各地都有耳目,多是利用當地大族的人,這個理由順理成章,曹丕“哦”了一聲,不再追問。
接下來,曹丕把自己在監獄內外的遭遇講了一遍。劉平和司馬懿都沒想到,關在曹丕隔壁的那個健談大儒,居然是田豐。這個人是袁紹麾下最知名的幕僚,無論是聲望還是才智,都淩駕于沮授、審配、逢紀、公則等人之上,是冀州派的山岳之鎮。南陽派和颍川派策動袁紹讨伐曹操時,田豐極力反對,甚至不惜公開指責袁紹,結果惹得袁紹大怒,把他關在監牢裏,誰也不許探望。
“你身為曹氏之子,能得到這位河北名士的指點,福分不小啊。”劉平道。
曹丕嘆道:“那是多麽偉大的一個人,我能得拜為一夜之師,真是幸運。這等人才,卻不為袁紹所用,他一定會敗給我父親的。有朝一日,我要進入邺城,親自把田老師迎出牢獄。”
司馬懿道:“田豐地位極高,對袁紹高層秘密一定知道不少。二公子你可曾聽到過什麽?”于是曹丕把田豐臨行前那幾句話也複述出來。司馬懿聽完以後,捏着下巴道:“審配對非冀州的大族子弟要有動作?這個消息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劉平見他眼神閃爍,就知道一定是在琢磨什麽辛辣的東西。這時候曹丕補充道:“我還從田老師那裏套出了許攸的下落。他如今被袁紹軟禁,沒有袁紹本人的手令,都不得靠近。”
司馬懿看了眼劉平,後者輕輕擺了擺頭。劉平找許攸的目的,司馬懿是知道的。但曹丕為何要找許攸,這就沒人清楚了。
這時候一直保持沉默的任紅昌突然上前一步,眉頭緊皺:“二公子,那輛倒地的馬車……那個車夫,生得什麽模樣?”曹丕一愣,他剛才敘述的重點都放在田豐身上,對那輛馬車只當是意外事故而已,沒多注意。在任紅昌的要求下,他努力回憶了一番,略做描述,任紅昌情緒陡然激動起來:“是了,就是她。”
“誰?”
“呂布的女兒呂姬!想不到沮授居然把她藏進了袁府,怪不得我尋不着!”任紅昌的聲音有些顫抖。
“她莫非是個啞巴?”曹丕驚道。
“不錯。她是天生口不能言,不過呂溫侯毫不嫌棄,仍很寵愛她。”
劉平和曹丕都是一陣驚訝。呂姬居然在袁府,還化裝成車夫掩護袁熙的老婆甄氏出逃,此中蘊涵的曲折內情,可當耐人琢磨。
審配的野心、許攸的處境、呂姬的出逃、甄氏的态度……曹丕這短短一夜,勾出了一大堆線索,千頭萬緒。在場的幾個人又都各懷心思,一時間全沉默不語,試圖從中理出個次序來。
“不能借助東山的力量嗎?”司馬懿突然問。如果這裏有蜚先生的東山耳目,就容易多了。
“東山被嚴格限制在前線以及敵區發展,在冀州反而沒多少根基。袁紹終究是對蜚先生不放心。”劉平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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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懿閉目略微思考,露出笑意,他忽然指向劉平:“陛下你要找許攸。”脖子迅速轉動,又看向曹丕,“你也要找許攸。”他又指向任紅昌,“你要找呂姬。”他最後又指向自己,“而我們所有人,都希望做完這些事以後,順利離開邺城。一共是這幾件事,對不對?”其他三個人都望着他,等着下文。
司馬懿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摩挲着下巴,在屋子裏一瘸一拐地踱了幾步,忽又回身,欲要開口,卻忽然啧了一聲,自嘲似的擺了擺手:“我已有了一個一石四鳥之計。”
等到司馬懿說完以後,任紅昌皺起眉頭:“聽起來不錯,可是這計謀完全以你為主,一旦你有異心,這就是取死之道。第一,你為什麽會幫我們?第二,我們為什麽要相信你?”
司馬懿用手戳了一下自己的太陽穴:“第一個問題,我願意;第二個問題,你們沒得選擇。”這個有些無賴的回答讓任紅昌臉色一沉。她覺得這個人在試圖模仿郭嘉,簡直就是東施效颦。
可還沒等她說什麽,司馬懿已走到她跟前,兩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讓她不由得後退了兩步,不期然想起草原上的狼。
司馬懿一甩袖子,忽然厲聲道:“這裏是邺城,不是許都。無論你們以前什麽身份,最好都給我忘了!我告訴你們,你們現在只是一枚棋子,想要贏,就必須對我這個棋手無限信任,不能有絲毫動搖。即使我讓你們去死,你們也必須毫不猶豫地把腦袋伸過來。做不到這點的話,不如趁早離開邺城。”
曹丕聽得雙眼發亮,覺得這樣的氣度太對胃口了。任紅昌卻沒被輕易說服:“我們無限信任你,但你若出賣我們,該怎麽辦?”
“如果我真想算計你們,你們已經死了。”司馬懿冷臉道。
曹丕偷偷扯了下任紅昌的袖子,想把她拽走。任紅昌甩開曹丕,對劉平說:“陛下,你信任這個人嗎?”劉平毫不猶豫地回答:“以命相托。”任紅昌又看了一眼曹丕,看到他也沒什麽反對意見,長嘆一聲,轉身離去。到了門口,她停下腳步,回首道:“呂布的那群兄弟,也曾經這麽說過,兩位可要記好。”
呂溫侯英雄一世,卻被侯成、宋憲、魏續三位好兄弟兼部下出賣。任紅昌在白門樓前,親眼目睹了呂布絕望而悲憤的怒吼。從那時候起,她就對男人之間所謂的“信任”全無好感,那些東西可以輕易被貪婪和怯懦撕碎。
任紅昌默默離開了屋子,曹丕對司馬懿道:“司馬公子,我出去看看任姐姐,別再出什麽意外。”司馬懿笑道:“二公子請自便。”曹丕也推門出去,屋子裏只留下司馬懿和劉平兩人。
望着曹丕離開的背影,劉平對司馬懿道:“你覺得這孩子如何?”司馬懿歪了歪腦袋:“胸中一團戾氣,卻能含而未露,引而不發。小小年紀能做到這一步,實在是不得了。日後成長起來,成就不可限量吶。”
“是啊,我也是這麽覺得。”劉平矛盾地說。曹丕成長得越快,對漢室的威脅就越大。
司馬懿側眼看向劉平,似笑非笑:“其實我這計謀早想好了,只不過是想先跟你商量一下,免得事後落埋怨。”
“嗯?”
“我這計劃,其實不是一石四鳥,而是一石五鳥。”
“一石五鳥?”劉平先是訝異,旋即倒吸一口涼氣,“你是說……”
“不錯。這第五只鳥,就是曹丕。我覺得不如趁這次機會把他幹掉,為漢室除掉一個心腹小患。”司馬懿漫不經心地翹起右手的小拇指,指向少年的背影,一臉輕松。
許褚大吼一聲,像扔石頭一樣把兩名烏巢賊慣入水中,激起兩團水花。在他身旁,三十餘名虎衛正在浴血奮戰,與數倍于己的敵人相持。
這裏是烏巢大澤內的一處偏僻水域,數個奇形怪狀的無人小島把水面切割得支離破碎,宛如老人的掌紋。此時大約有十幾條小船正圍攻着曹軍的三條舢板。
三只舢板上的曹軍人數雖少,但個個都是許褚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虎衛。他們身披甲胄,手持木盾與長槳分列在舢板兩側,總有一半人在劃船,另外一半人則揮舞着木槳,不讓敵人靠近。相比之下,衣衫褴褛的烏巢賊只在數量上占優勢,他們連續沖擊了五六次,跳上船的人不是被亂槳砸下水,就是被那個危險的劍手刺殺。
“再堅持一陣,援軍馬上就到了。”
許褚站在船頭揮動着孔武有力的雙臂,虎目圓睜。他身後的虎衛們一齊發出大吼,震得水面的波紋一亂。烏巢賊們的攻勢為之一頓,又被曹軍的木槳掃落了數人。這十來條船不敢再強行沖擊,只能相隔幾十步,把舢板團團包住,圍而不打。為數不多的幾支小弓遠遠射來,都被木盾輕輕擋住。
在不遠處的一個小島上,兩個人并肩而立,冷冷地注視着水面上僵持的戰局。
“不愧是與典韋齊名的虎癡啊,比之前的幾隊曹兵難對付多了。”一個水賊模樣的大漢感慨道,言罷雙目兇光畢露,掂了掂手裏的一根粗鐵棒,“可惜今天他也要重蹈典韋的覆轍,把命交在這烏巢澤裏!”
另外一人眼下有兩道淚疤,他雙手抱臂,卻不言語,腰間那柄長劍閃着陰森的光芒。水賊首領道:“王大俠,你幹掉的曹兵夠多了,不如把許褚的人頭讓給我,去蜚先生那裏邀功。”
王越道:“取得曹軍大将人頭者,以同級相授,這是我跟你們約好了的。許褚雖只是個親軍校尉,但名聲在外。首領你若能取得他的人頭,一個中郎将的印绶是跑不了的。我沒興趣,讓給你吧。”
水賊首領大喜。王越的劍法太過狠辣,已經有七八隊潛入烏巢的曹軍精兵被他殺光。只要他一出手,基本別人就搶不到功勞。這個殺神今天看來心情不錯,居然肯拱手相讓。水賊首領立刻掏出一枚柳笛,吹了幾聲。從其他幾處水道裏,立刻又湧出幾條船來,船上站滿了人。
“待我親自割下許褚的虎頭,來與大俠交換印绶!”水賊首領邁腿踏入水中。一條船飛快地撐過來,把他拽上船。“看來今天的收成,會很豐富。”王越摸摸胡子,他身形微動,雙足略點了幾下水面,像一只大鳥一樣躍上船頭。
在此前的烏巢之戰中,蜚先生走下一招妙棋,許以巨利,讓王越只身入澤,利用威望與武力說服幾大首領倒向了袁紹。結果突然奮起的水賊讓曹軍吃了大虧,不得不拱手讓出烏巢,戰線被迫後撤了幾十裏。
如今袁紹的主力已全數渡河,沿着白馬、延津一線徐徐展開,對曹軍的官渡陣線形成全面的壓制。烏巢距離官渡不遠,地形又很安全,被袁紹選為一線屯糧之地。蜚先生的當務之急,變成了肅清烏巢澤以及附近地區的曹軍餘孽——而這正是郭嘉所要極力避免的。
于是,圍繞着烏巢大澤,東山與靖安曹都投入了驚人的力量,這片湖泊大澤成了兩條隐秘戰線的角力場。
許褚帶着虎衛進入烏巢是三天前的事情,這是直接來自于曹公的授意,目的是實行報複。若是烏巢賊的這種公開背叛沒得到懲治,恐怕從官渡到許都再到更南方的汝南,都會有人蠢蠢欲動。
依靠靖安曹的眼線,許褚的這支精銳小部隊攻破了幾處烏巢賊的水寨。但他們的運氣很快就用光了,王越覺察到了這個異狀,驅使幾支烏巢賊聯合起來,巧妙地把許褚誘入這片錯綜複雜的水面,陷入優勢敵人包圍。
現在,是時候狠狠地再抽郭嘉一耳光了。
生力軍的加入,讓水賊們士氣複振。數條大船同時調轉船身,把側舷對準舢板的狹窄船頭。這樣一來,水賊們就能以最多的兵力,向最少的敵人發起進攻。與此同時,兩側的數船甲板上抛起抓鈎,一下子摳住了舢板的船邊,控制住了它的行進。
很快這三條小舢板再度陷入重圍,岌岌可危。不料這時許褚的戰意反而更加濃厚,他伸出大手,抓住一只抓鈎,雙臂猛一用力,竟把整條舢板朝着大船拽去。當二船接近之時,他松開抓鈎,身先士卒跳上甲板,手裏的一把大戟只是簡單地橫掃、橫掃再橫掃,就讓甲板上的水賊們死傷枕籍。他身後的虎衛也争先恐後地撲上來,俨然要奪下這一條船。
水賊首領見狀不妙,急忙指揮自己的坐船靠攏過去,然後跳船而過。他手裏的鐵棍沉重無比,幾名虎衛躲閃不及,木槳被鐵棍磕飛,人也被震到了水裏。許褚怒吼一聲,急忙回身,與他纏鬥起來。這個首領确實有些手段,居然能和許褚旗鼓相當,讓他無暇別顧。
少了許褚這尊山岳之鎮,其他地方的戰線頓時開始吃緊,虎衛們寡不敵衆,不斷被敵人隔着水刺過來的長戈與飛戟打中,開始出現了傷亡。王越站在船頭,注視着戰局的進展。雖然虎衛戰力驚人,但這麽消耗下去,許褚早晚是敗亡的結局。
看來不需要自己出手了。未能和這個虎癡一戰,倒有些可惜。想到這裏,王越微微覺得遺憾。可突然他的眼神一凜,不由發出“咦”的一聲。劍客的眼神何等敏銳,他突然注意到在這亂紛紛的戰場裏,有一道極危險的身影。這身影不顯山露水,可每及之處,必噴湧出一朵血花,那濃郁的殺機瞞不過王越的眼睛。
“原來虎衛裏還有這樣的高手。”王越摸了摸腰間的長劍,慢慢拔出鞘來。
水賊首領與許褚此時已經打了十餘回合。許褚的招式并無甚新奇,只是倚仗着臂力猛砸,水賊首領初時還能應付,時間一長,虎口震離,有些吃不住勁了。他賣了個破綻,朝後退去,同時腳下踢來一捆解散的帆繩。許褚在船上站得不穩,被繩子一絆,登時倒在地上,露出腦後的大片破綻。
水賊首領大喜過望,趁機舉棍要砸。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黑影擋在了許褚跟前。只聽噗的一聲,那瘦小的身影被鐵棍砸中,直直落入水中。烏巢賊們發出一聲吶喊,卻發現自己的首領沒有繼續進攻的動作,再一仔細看,無不吓得魂飛魄散。只見水賊首領僵立在原地不動,碩大的眼珠凸出來,咽喉上多了一把鋒利的寒劍。
“王大俠!請快出手去救首領啊!”船頭的水手驚慌地喊道。
王越原本已把長劍從鞘裏半抽出來,此時卻大手一按,把劍身重新按回鞘內,臉上浮現出一絲奇妙的笑容,“撤吧。”他淡淡說道,轉身欲走。
“你怕了?虧你還是個什麽大俠!”水手怒吼道。王越泰然自若,手裏卻驟然閃過一道寒光,比剛才那一道還要快上幾分,水手的腦袋就這麽“刷”地飛到半空,盤旋一圈,落到水裏。
“你懂什麽,徐他是要做大事的,我這做師父的,怎麽好阻止他呢。”王越看着被鮮血染紅的水面,喃喃道。
水賊首領的陣亡,讓這次圍攻很快落下帷幕。烏巢賊們垂頭喪氣地劃船離開,而同樣傷亡慘重的曹軍也沒有追擊,而是停留在原地。許褚親自跳下水去,率領幸存的虎衛打撈落水的同袍。
“咱們虎衛不許丢下一個人,一具屍體!”許褚的吼聲在小島與水面間回蕩。
王越在半路跟烏巢賊們分道揚镳。他留在一處極小的小島之上,抱劍而立,面色比眼前的水面還沉。這島上只有一棵大樹,占據了差不多六成島面,繁茂的樹冠遮蔽了附近的水域。王越站了一陣,忽然一陣風吹過,樹枝發出沙沙的聲音。王越冷哼一聲,勃然出劍,直刺樹冠,與另外一把劍猛磕在一起,發出金石铿锵之聲。随後一個面塗白土的人從樹頂飄然落下,站在王越面前。
“我不喜歡別人躲起來跟我說話,尤其是你。”王越淡淡地說。徐福道:“我怕我忍不住會對你出手。”
王越連眉毛都沒抖一下:“有什麽事,快說吧。”
“你今天為什麽沒動手?”徐福問。他雖被郭嘉強行征調來官渡,但立場卻是偏向楊家的,對東山和王越在烏巢的行動持樂見其成的态度,所以當他看到王越中止圍攻放過許褚時,大惑不解,要來問個究竟。
王越問:“你看到全程了沒有?”
“是。”
“難道你沒看出來曹軍之中有個高手?”
“确有一個,出手極快,毫不窒滞……”徐福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語氣有些恍悟,“王氏快劍,他是你的弟子!”王越不置可否。徐福心中大約猜出幾分用意,便不再追問,而是轉向了另外一個話題:“其實我今日找你,還有另外一件事——漢室向袁紹派出了一個繡衣使者,但最近失蹤了,你可知道些什麽?”
這次王越的眉毛“刷”地聳立起來,牽動着那兩條淚疤一顫:“哦?這可巧了。蜚先生也捎來消息,問我這個人的動向。”
這兩個人一時間都怔住了。
徐福最後一次與劉平發生聯系,是在公則的軍營裏。那一次,他轉達了賈诩對于延津之戰的規劃,讓劉平把全部計劃透露給逢紀。随後延津之戰果然如賈诩推想的一樣,說明劉平的運作奏效了。但随後天子就徹底與外界失去了聯系——與天子同時失蹤的,還有曹家的二公子,但這件事徐福無法告訴王越。
這個變故在知情人圈中引發了巨大波瀾。無論是曹公還是遠在許都的卞夫人、楊彪,都給予了郭嘉巨大壓力。郭嘉只得敦促靖安曹全力追查,最終只能确認那一夜白馬城的騷亂可能與他們有關。徐福此來烏巢,就是想查清此事。
王越并不知道天子微服,更不知道曹丕同行。在他的心目中,失蹤的不過是個繡衣使者罷了,不值得特別關注。若不是蜚先生先後幾次寫信,他才沒興趣留意這些事。
徐福看到王越的反應,心中稍定。看來袁紹方也失去了對劉平的掌握,這總算是個好消息。他不能深問,唯恐王越看出破綻,便拱手告辭,轉身離開。
王越在他身後突然說道:“我一直很好奇。你一個讀書人,為何要選擇做我們這一類以武犯禁的游俠?”
徐福肩膀微顫,可他什麽也沒說,繼續朝前走去。
“一個人适合不适合劍擊,老夫一看便知。你雖然隐術無雙,劍術出衆,可終究不是這塊料。你骨子裏,根本還是個讀書人,還憧憬着有朝一日能登朝拜相、輔弼王佐。你若不及時回頭,便只能在這條路上走到黑了。”
“這與你無關。”徐福冷冷回答,沙礫滾動般的嗓音卻失去了往日的淡定。
“你的母親尚在吧?”王越問。徐福聞言,肩膀微顫,眼神變得銳利:“你要做什麽?”
王越道:“當年老夫傷你,未嘗沒有愧疚,所以這次給你個忠告。若你還想走這一條路,這個軟肋須要盡早解決,否則早晚會被拖累。”
徐福停下腳步,回過頭:“那麽你呢?已然全無弱點?”
“老夫家中親眷死得幹幹淨淨,兩個弟子也都不在身邊,生死都是一人,還有什麽好怕。”
王越的聲音裏殊無自豪。徐福總覺得今日的王越與往常不同,睥睨天下的豪氣仍在,只是多了一絲不該存在的憂傷——不知這是否與他遭遇了那個身在曹營的弟子有關。
這時一陣撲簌簌的聲音傳來,兩人同時擡頭,看到一大群烏鴉自樹頂飛起,散在烏巢大澤的天空中。王越道:“聽聞此地烏鴉極多,無樹不巢,是以名為烏巢。這裏,可真是個不祥之地啊。”
張繡站在望敵樓上,袁軍的陣勢在遠處已隐約可見。讓他不安的是,袁軍并沒有急于發動進攻,而是慢條斯理地開始築起營寨來。這些營寨十分簡陋,但布局卻如同魚鱗一樣,層層疊加,環環相連。
可就是這些東西,讓張繡心驚膽戰。袁紹軍明顯改變了思路,打算打一場持久戰。這可不是個好消息。這些魚鱗寨不夠結實,但便于互相支援,一寨修妥,可以掩護工匠在稍微靠前一點的地方繼續修建,一口氣能修到敵人鼻子底下。會如同一座磨盤,緩慢而有力地把曹軍最後一滴血和糧草都磨平。
“張将軍不必那麽擔心。”楊修站在一旁,漫不經心地安慰道。他的安慰沒起到任何作用,張繡一轉身,憂心忡忡地走下望敵樓,神色惶然。楊修尾随而下,下到一半樓梯的時候,忽然開口道:“張将軍莫非是後悔了?”
張繡的右腿剛要邁出去,聽到這句,腳下一空,差點跌下樓去。他雙手扶牢扶手,回頭憤怒地說道:“德祖,有些話不可以亂說!”
“是,是。”楊修賠着笑臉閉上嘴。有些話不是不能說,只是不能亂說。他已經看到張繡心中那搖曳不定的信心,似是風中之燭,随時可能吹熄。
他們回到營帳內,張繡鋪開牛皮地圖,可他的眼神沒有焦點,明顯心不在焉。楊修也不言語,跪坐在一旁,難得地手裏沒玩骰子,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好似賈诩。他自從把白馬的辎重順利帶回了官渡以後,郭嘉把他不動聲色地從張遼、關羽身邊調開,轉而輔佐張繡——這正中楊修的下懷,他一直就希望能接近這位不安的将軍,如今賈诩不在,可以說是個絕好的機會。
張遼、關羽的心中已經被埋下了種子,如果在張繡這裏再取得突破,漢室在曹氏軍中的空間,便可大大拓展。
楊修發現,張繡是一個極為謹慎甚至可以說膽小的人,一句輕佻的玩笑,就會緊張半天。開始楊修以為這是新加入曹營的緣故,但很快他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張繡的緊張,應該是源自于他與曹操之間的仇恨。可楊修對這個判斷始終不那麽自信,總覺得另有隐情。于是他不斷地用言語挑撥,試圖把張繡心中最深的那根刺拔出來。
營帳裏的氣氛安靜而怪異。過了一陣,張繡重重地把地圖扔下,對楊修道:“德祖,你怎麽看?”
楊修微微睜開眼睛:“什麽怎麽看?戰局,還是将軍的處境?”張繡惱怒地瞪了他一眼:“前者!”他知道這個叫楊修的讨厭鬼是董承之亂的曹家內應,還是楊彪太尉的兒子,盡量不可得罪。但他無時無刻不刺上一句的風格,教張繡非常無奈。
楊修道:“若是戰局的話,将軍大可不必擔心。有郭祭酒、賈老先生他們在,袁紹軍翻不出花樣。”張繡霍然起身:“我怎麽能不擔心!袁紹軍幾倍于我軍,如今又是步步為營,一點點壓過來。怎麽破解!”
楊修道:“看來将軍你是特別想知道郭祭酒他們在想什麽喽?”
“是!”
楊修指了指自己,下巴微擡:“那你可是問對人了。在曹營裏,若說只有一個人能號住他們的脈,那就是我了。”張繡一聽,重新跪回去,态度客氣了不少,誠心向他請教。
楊修把地圖拿過來,在上頭拿颀長的指頭一比畫:“我軍此前在白馬、延津兩場小勝,卻在烏巢吃了虧。若你是袁紹,會如何做?”
張繡看了眼地圖,思忖片刻,答道:“若我是袁紹,會先控制烏巢,再以此為基點全線壓上。”楊修道:“官渡以北,有東、西兩個要點:東邊烏巢,西邊陽武。陽武地勢開闊,正适合用兵,遠比烏巢大澤要便當得多,袁紹為何要走烏巢?”
張繡奇道:“德祖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麽?我軍在西邊連斬顏良、文醜二将,烏巢卻兵敗如山,換了誰做主帥,自然都會趨利避難,借着勝勢先取下易與之地,何必去堅城下拼個頭破血流呢?”
不知何時,楊修的手裏又出現了骰子,握在手裏好似一枚藥丸:“這烏巢,就是一枚藥丸。你逼着別人吃,別人心中必然生疑。倘若你擺出拼命搶奪的姿勢卻力有未逮,他們反倒以為是什麽仙丹妙藥,迫不及待一口吞下了。”
張繡的大手一下子壓住地圖,一臉驚訝。楊修緩緩點了一下頭:“郭祭酒處心積慮,示敵以弱,正是為了讓袁紹心甘情願地取道烏巢,進攻官渡。”
“可……可即便袁紹選擇烏巢,我軍又有什麽好處呢?”張繡有點跟不上他的思路。
楊修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烏巢背靠大澤,水道縱橫,灘塗交錯,是兵家所謂亂地。郭祭酒既然讓袁家把這一丸藥乖乖吞下去,自然會裹些毒餌什麽的。對付袁紹這樣的龐然大物,這一味毒丸效力可不會太低。”
張繡聽了這話,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原來白馬也罷,延津也罷,都只是為了轉移注意力,中間還藏了這麽大心思。賈诩說得對,他還是做一個單純的武人好了。
“所以我說将軍不必為戰局擔憂,只消深壘死守。不出數月,必有變化——”說到這裏,楊修的聲調突然變了,狐貍眼一眯,“——倒是将軍自己,不仔細考慮一下麽?”
張繡面色一沉:“我有什麽好考慮的。既已投效曹公,自然是盡心竭力。”楊修拿指頭點點地圖,一字一句道:“只怕是樹欲靜而風不止。”
張繡猛地站起身來,煩躁地走了兩步:“德祖,你不必繞着圈子問了,我是不會說的。”
“若是将軍無意,當初何必讓我藏身帷幕之後呢。”楊修盯着他,不慌不忙地說,他的言辭像一枚鐵針,一針一針刺着張繡的心防。張繡聽到這話,頹然坐了回去,雙手垂在膝蓋上,黃色的面皮泛起疲憊。
“那,那次是個意外……”
那次确實是一個意外。本來楊修過來拜見張繡,讨論營防之事。後來賈诩來訪,楊修自作主張躲去了後帳。張繡被胡車兒的死弄得心浮氣躁,一時氣急,忘了簾後還有個楊修,漏出一點口風,雖然及時被賈诩所阻,但楊修已經聽入耳中。
楊修當時就敏銳地覺察到,當年宛城之戰,一定另有隐情。而這隐情,才是張繡惶恐不安的真正源頭。張繡不敢告訴賈诩隔牆有耳,但也拒絕透露更多消息。
“将軍說是意外,別人可未必會相信。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将軍身藏巨隐,即便自己不言,難道別人就會信了?胡将軍是怎麽死的?他可不曾對人提過半句吧?下場卻是如何?西涼軍的人,現在活着的可不多了。”
最後一句話擊中了張繡。他眉頭緊皺,拳頭攥緊複又伸開,露出痛苦矛盾的表情,嘴唇幾次張合,卻沒發出聲音。楊修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對張繡這樣的人,咄咄逼人有時比暗示更見效果。
兩人正僵持着,忽然門外一名親兵禀告:“郭祭酒請楊先生過去一敘。”張繡如蒙大赦,長長舒了一口氣。楊修功敗垂成,也不懊惱,拍拍張繡的肩膀:“究竟誰才可信任,将軍自己斟酌吧。”
楊修離開張繡營帳,朝着中軍大營走去。這裏是曹軍的中樞,戒備森嚴,随處可見三五一隊的近衛兵在巡邏。遠處有一頂藏青色的帳篷,就是曹公的居所,用粗長的拒馬與栅欄與周圍隔開,每一段都有手持勁弩的守衛,別說刺客,就連蚊子也飛不進去。
忽然一隊騎手匆匆沖過來,從楊修身旁一掠而過。楊修認出了為首的那個健碩男子——虎癡許褚。他的身後都是精銳虎衛,個個一身殺氣衣衫不整。似乎剛剛經歷過一場惡戰。馬隊之後還跟着一輛平板大車,上面躺着幾個人,用草席蓋着,生死不知。
旁邊一個衛兵羨慕地望着這隊人馬,楊修走過去,掏出腰牌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衛兵對這個大人物不敢怠慢,恭敬地回答:“這是許褚大人剛從烏巢回來。我聽同伴說,這一趟虎衛斬殺了寇首三人、渠帥六人、水賊無數,是場了不得的大勝。”
“烏巢啊……”楊修不期然地擡起眉毛,看來許褚這次出征,也是郭嘉針對烏巢的手段之一。但他相信,許褚只是個幌子,做個舍不得放手的姿态給東山蜚先生看,他一定還有別的暗手。
“不過我看他們好像也很吃虧嘛,那板車上拉的是遺體?”楊修問。
“沒辦法,那個虎贲王越也在烏巢。”衛兵露出畏懼的眼神,“咱們有個兄弟替許校尉擋下一擊,差點沒命,被許校尉沒命地拖回來了。這應該是送去軍醫那裏了。”
這名字沒給楊修帶來任何觸動。他又随便閑扯了幾句,徑直朝着曹軍中樞走去。他一邊走,一邊在心裏盤算。王越這次前往烏巢,應該是應蜚先生之邀去收攏烏巢賊的。楊修權衡了一下,覺得這個舉動暫時對漢室沒什麽不利之處,決定先讓那莽夫去折騰一番——反正這個人一貫傲氣十足,就算是楊家,也無法簡單地控制他,不如放手。
說到漢室,楊修揉了揉鼻子,心想不知道劉平在北邊做得如何。自從跟張繡談完以後,他已有了一個絕妙的想法,決定以官渡為局,開一場大賭注。劉平也罷,王越也罷,甚至曹操和袁紹,都是這賭局中的一部分。而有資格坐在對面與他放對壓寶的,只有那個讨厭的家夥。
他一邊想着,一邊接近那頂奢華的帳篷,忽然注意到,帳篷前停着兩輛馬車。第一輛馬車極盡華麗,一看就知道是郭嘉的坐駕;第二輛馬車的造型樸實平和,輪子卻比尋常馬車大上兩圈,輪軸之間還用蒲草裹住,束帛加壁。
這不是征辟名士的玩意兒麽?怎麽跑來官渡了?楊修腦子裏浮起疑問,随手掀開簾子,正看到那個讨厭的家夥正沖着自己舉杯。
“德祖,有故人來訪,一起喝一杯吧。”郭嘉懶洋洋半躺在榻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楊修看到一位獨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