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3)

客人拘謹地跪坐在一旁,正露出勉強的笑容。

“楊先生?您不是在許都忙聚儒的事情嗎?”楊修有些驚訝。楊俊擡起一條胳膊,施以殘禮:“我這次北上,是去高密迎接鄭玄大人的,順便到官渡來,給郭祭酒捎點東西。”

漢代以來,征迎大儒都需安車蒲輪的禮儀,楊修心想難怪帳篷外停着那麽一輛馬車。他和楊俊同是漢室機密的核心參與者,彼此心知肚明。楊俊這簡單的一句話,藏了不少訊息,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鄭玄老師身體還好麽?”

“前一陣子他還親自回信給少府大人,筆跡清晰流暢,可見精神還不錯。”楊俊回答。

許都聚儒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把當代名儒鄭玄請去。有他在,這聚儒之議才名副其實。孔融已經做通了荀彧的工作,袁紹那邊也有“荀谌”協調,于是許都派出楊俊去接鄭玄——楊俊是邊讓的弟子,在儒林身份不算低。

郭嘉笑嘻嘻地起身給楊修也舀了一勺酒:“楊公是楊太尉義子,也算是你的義兄,今天咱們可要多喝幾杯。”

狐貍的頸毛忽地直立,楊修心生警兆。郭嘉挑出這層關系,到底是出于什麽目的?他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問道:“對了,是捎什麽東西如此貴重,還值得楊公親自繞到官渡一趟?”

楊俊還沒答,郭嘉先說道:“還不是我這身體的毛病嘛。須得用我老師華佗的藥方,才能緩解。只是這藥方所需藥材都比較稀罕,合藥不易。我前一陣有點忙,把帶的藥丸都吃完了,只好讓荀令君再弄點原料來。”

“原料?”

“是啊,華老師的藥方,只有他和他的弟子懂得調配,旁人都不懂,我只好親力親為。”郭嘉拍了拍榻邊,那裏擱着大大小小十幾個錦盒,想來都是各類珍稀藥料。

“你是怕東山的人給你下毒吧?”楊修挑釁似的說,語中帶刺。郭嘉哈哈大笑,抓起一個錦盒放在鼻下嗅了嗅,不屑道:“能害到我的人,只有我的老師而已,餘者皆不足論。”

郭嘉這是話裏有話,楊修臉色一僵。楊俊趕緊打圓場道:“郭祭酒真是全才,謀略不說,居然還精通岐黃之術。華佗能有你這樣的弟子,也足以自傲了。”

郭嘉搖頭道:“華老師若見了我,非殺了我不可……不過回想起當年那段時光,可真是幸福呀。每天除了背誦《青囊經》、采藥合藥以外,什麽都不用想,心無旁骛地玩玩女人,踏踏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飛快地就過去了。”說到這裏,他的臉上浮現出感懷,把手裏的杯子轉了幾轉。

楊俊像是忽然想到什麽,直起身子道:“說到這個,在下來官渡的路上,遇見一位仙師,自稱是郭祭酒你的同窗,說華老師給你的藥方未臻化境,尚缺一味藥引。他給了我一個錦囊,中藏藥引,說以此合藥,藥力更勝從前。”

郭嘉看了他一眼,笑意盎然:“我的同窗,都是我的仇人,恨不得食我骨、寝我皮。誰會特意給我送來延壽的藥引?”楊俊一臉坦然:“那位仙師頭戴鬥笠,面容看不清楚,也沒留下姓名。我只答應代他轉交,至于這錦囊內有什麽,還請郭祭酒自己決斷。”

Advertisement

說完他從身上摸出一個小巧的紫線錦囊,遞給郭嘉。郭嘉接過錦囊,端詳片刻,眼神愈加明亮起來。他在手裏把玩了一番,随手揣入懷裏。楊俊一愣:“您不打開看看麽?”郭嘉道:“不必看了,光靠聞就能聞得出,這确是好藥無疑,合在藥丸內——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吶。”郭嘉一邊念誦着,一邊拍打着膝蓋。

“這末尾四句,是出自曹公的《步出夏門行》吧?曹公的詩作,實在是精妙。”楊俊感嘆道,這不是恭維,而是真心實意的誇贊。曹公雖然政治上名聲不太好,但文學上一直被時人所稱贊。

郭嘉撇了撇嘴,舉杯道:“你們知道麽?曹公其實是兩個人。”

這一句話出口,楊俊與楊修心中俱是一凜,表情登時都不太自然。郭嘉難得地長長嘆息一聲:“他們一個是枭雄,一個是詩人。曹公為枭雄時,殺伐果斷,有霸主氣象;可他有時還是個詩人,詩人都是些什麽人?任性妄為,頭腦發熱,行事從不考慮,根本就是胡鬧。你們說對不對?”

楊修覺得這種對話繼續下去,走向實在難以捉摸,趕緊岔開了話題:“咦?賈文和呢?他怎麽沒來?”郭嘉道:“文和去找許校尉了。許仲康在烏巢剛回來,得有個人幫我去參詳參詳。我太忙了,顧不上。”

楊修一愣,言外之意,烏巢這盤棋,郭嘉放手交給賈诩去處理了。郭嘉嘲諷地拎起錦囊,用小指頭敲了敲:“這東西其實不該給我,應該給賈文和啊。他才是最需要靈丹妙藥的人。”

楊俊又寒暄了幾句,看了楊修一眼,躬身離去。楊修知道,楊俊如今嫌疑頗大,還被許都衛騷擾過。這次北上,也是孔融出于保護他的目的。

等到帳篷裏只剩兩個人,楊修冷臉問道:“郭祭酒把我叫過來,應該不只是與楊公敘舊吧?”郭嘉漫不經心地給自己又倒滿一杯酒:“如今有件麻煩事,還得請德祖你幫忙。”

楊修警惕地望着他。郭嘉道:“你知道麽?關将軍很快就要離開了。”

“關羽?”楊修一驚。

“不錯。當初他歸降時就與曹公約好了,只要劉備出現,他就一定會離開。”

“這麽說,劉備沒死?”

郭嘉無奈地搖搖頭:“是啊。前幾日靖安曹得到消息,劉備居然被袁紹派往汝南。結果關羽一聽說,立刻跑來向曹公辭行。”說到這裏,他感慨地用手指敲擊酒壺的側邊:“這個玄德公,就連我都很佩服。關羽殺了顏良、文醜,我本以為這人一定會死在袁紹手裏。可他非但沒死,反而說服了袁紹,高高興興跑去汝南了——這家夥的運氣,未免太好了。”

郭嘉的郁悶可想而知,他原本打算借白馬、延津兩戰殺死劉備,讓關羽死心塌地留在曹營;楊修更郁悶,他本來計算得很好,等到劉備一死,把郭嘉的計策透露給關羽,讓他誠心為漢室所用。結果這兩個人苦心孤詣,卻都低估了劉備的狡猾。

郭嘉還好,關羽只是他計劃中的一個捎帶的小小成果,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而對楊修來說,關羽這一走,漢室非但沒有半點好處,反而讓張遼也去掉一個大制約。等于是一條潛在的胳膊被斬斷。

楊修強抑住心中失落,探身問道:“關将軍要走,那曹公什麽意思?”郭嘉撇了撇嘴,語氣有些埋怨:“曹公還能有什麽意思?他說了:‘各為其主,随他去吧。’哎,我剛才不是說了麽?曹公一會兒是枭雄,一會兒是詩人。當初玄德公在許都的時候,也是曹公一念之仁,把他放走,才有了徐州之亂,現在又是這樣!都是詩人惹的禍。”

“那麽,需要在下做什麽呢?”楊修試探道。

郭嘉略一擡眼:“斬顏良、誅文醜時,你都與關羽合作過,他對你一定沒什麽警惕心,這個任務交你去完成最适合。”

楊修何等聰明,已經猜到郭嘉接下來要說的話了。

“關羽若與劉備會合,我軍南方将不複有寧日。所以德祖,你和張繡将軍帶些精銳潛伏起來,關羽一離開曹營,就設法把他幹掉。我得下一劑猛藥,治治曹公的詩人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