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1)
邺城裏最豪奢的地方,莫過于袁紹的宅邸。這是一個七進的大院,正廳宏大,臺階有四重之高。這一天入夜時分,正廳前的院落點起了二十餘枚大白蠟燭,照得如白晝一般。袁府上下家眷二十餘口都聚在正廳中,以袁紹的妻子劉氏為核心環跪而坐,邊吃着糕點,邊朝院落裏望去。
院落裏用一匹白絹鋪在地上,上頭擱着七個朱漆盤。忽然環佩叮當,衆人先覺幾縷熏香飄入鼻中,馨香幾醉。再定睛細看,看到一名女子緩步走進廳來,走到白絹之上。
這女子頭梳雙髻,身穿圓領長袖舞衣,下着綠膝襕裙,雙腳紅絲繡鞋,臉上略施黃妝,眉心一點濃黛,雙眸若星,實在是漂亮極了。這女子站在絹上,兩腳分開,右腳踏上一只淺盤,身體後傾,擺開起舞姿勢。
珠簾後頭的諸樂師琴聲緩起,她随樂而起,穿梭七盤之間,高縱輕蹑,紅鞋巧妙地踏在盤子邊緣,與地面不時相磕,發出清脆的聲音。
這是興于宣帝時的七盤舞,民間極為盛行,各地舞姬都會,只是跳得好的不多。這種舞講究的是用腳踏盤叩地,叩出明快清脆之聲,合于鼓點。此時這女子可算是個中翹楚,踩踏之餘,不忘長袖揮若流雲,飄逸不停,恍如仙子下凡,妙豔無方。袁家的家眷,不時發出驚嘆聲。就連不少侍者都偷偷站在檐下屋角,希望多看上幾眼。
一曲終了,稱贊聲此起彼伏。劉氏格外喜歡,拊掌贊嘆道:“這位舞姬跳得真好,我當年曾在長安欣賞過一次宮中的七盤舞,也只那次可與之比拟。這是哪裏找來的?”旁邊一位管事道:“她是咱們邺城一位儒生的侍妾,從前就是倡家,在弘農頗有名氣。”
“想不到這儒生和曹阿瞞的性子倒是差不多。”劉氏樂呵呵地說。
曹操的側室卞夫人也是琅琊的一位舞姬出身,當初曹操娶她的時候,還頗惹起了一陣物議。那時候袁紹和曹操還是極好的兄弟,因此劉氏對這段典故頗為熟悉。
“那人是一個狂生,擇偶自然也是與衆不同。”管事應和道。劉氏“哦”了一聲,吩咐說給她些賞賜,請她再跳一次。管事應命而去。劉氏環顧院落,袁家家眷個個歡聲笑語,讓她十分欣慰。劉氏對丈夫那些事都不懂,家庭和睦對她來說,就是最大的勝利。
可當視線最終落在她的正廳的角落時,劉氏不由得斂容嘆息了一聲。她的二兒媳婦甄氏此時正跪坐在那裏,雙手托腮,一臉無聊。在她身旁,劍眉星目的呂姬閉着眼睛,一副倔強的表情,雙手居然還被鐐铐鎖住。在她們二人身後,站着四名侍婢,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們。
這個甄家的小丫頭似乎從沒看過什麽《女誡》,更不知什麽叫做婦道,滿腦子裏都是些古怪的想法。自從她嫁來袁家以後,肆意妄為,莫名其妙,與袁府其他人格格不入。可是二兒子袁熙對她卻是百般寵愛,任由她胡鬧。劉氏是個慈祥懦弱之人,唯恐對甄氏處罰重了,搞得家中不和。于是她只是偶爾訓誡,不敢嚴管。
在一個多月之前,沮授前來拜見劉氏,說要送一名姓呂的女子來府上暫居。劉氏把她送去與甄氏為伴,結果她萬萬沒想到,這兩個人湊到一起,竟合計着一起私逃。
袁家是什麽身份,四世三公的大族,如今卻鬧出這種笑話,這讓河北士族怎麽看?劉氏問她為什麽出逃,她又不肯說,又不能打她一頓。劉氏沒辦法,只得去求審配,要來一支精銳衛隊專門負責盯着袁府外圍,府內還安排幾個侍婢,亦步亦趨地跟着,不離半步。就這麽盯着,前兩天還是又跑出去了一次。
“等到熙兒回來吧,他這個媳婦,我可管不了。”劉氏搖搖頭,重新把注意力放到院落裏。
這時舞姬已經開始了新的一輪舞蹈。她手持兩截帶葉的桃枝,時而高舉過頂,時而掩在身前。她忽然身子趨向正廳,雙臂一動,把這兩截桃枝抛向家眷們的席位。
這桃枝有個名目,叫做“桃瑞”。據說若有女子接到這枝條,懷孕産下的子嗣,前途貴不可言。大戶人家家眷觀舞,都會安排這麽一出,以示吉祥。所以一看到這桃瑞被抛出來,廳中已婚未孕的女子都起身想接,大呼小叫。可這桃枝卻如同被什麽無形的手托住一般,悠悠在半空飛了一段,落到了甄氏的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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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子整個院子的目光都集中在正在發呆的甄氏身上。甄氏開始沒明白怎麽回事,她一低頭,看到“桃瑞”正落在自己身前,“哎呀”一聲撿起來,兩眼放光。劉氏在遠處看着,微微點頭,心想她再頑劣,畢竟還是知道女人最重要的責任是什麽。
“我與這位姐姐可真有緣,不如留下來敘話如何?”甄氏開口說,一臉期待。
這個要求着實有些魯莽,劉氏不由得皺起眉頭。舞姬款款走下白絹,向劉氏和甄氏下拜:“夫人厚愛,小女子原應不辭。只是夫君初來邺城,走動不便,若不回返,難免見疑。”
甄氏歪歪頭,面露失望。在一旁的呂姬望着舞姬,呆在了原地。劉氏雖和善,卻不是傻子,一下就聽出了弦外之音。按時下規矩,即便是倡家,嫁人以後也不該抛頭露面重操舊業。那個弘農的狂生肯讓她來袁府跳舞,那就是存了交好袁公親眷的心思。如今這舞姬婉拒,只不過是想為她夫君争取些好處罷了。
不過這舞姬舞跳得着實不錯,言談也頗有規矩。若她能借着桃瑞的事,規勸甄氏收心,未嘗不是一件美事。于是劉氏笑道:“夫君那邊不必擔心,等下我派人去告訴他一聲便是。我這宅邸裏沒有男眷,你不妨留宿一夜——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舞姬再拜:“賤妾叫做貂蟬。”
到了次日一早,一架輕便馬車把任紅昌送回了館驿,她的精神很好,只是眼睛略微發紅。
“情況怎麽樣?”曹丕迎上來問道。
任紅昌用手帕蘸着井水擦去臉上的脂粉,回答道:“一切順利。袁紹的老婆劉氏很好說話,跳上幾段舞,說上幾句家和妻賢的吉祥話,就能哄得她眉開眼笑——跟曹公的幾位夫人可真不一樣。”曹丕尴尬地撇了撇嘴,不知這句算不算是對自己母親的誇獎。
“任姑娘,你到底還有多少個身份啊。”劉平真心欽佩。任紅昌就像是一個千面人,當你自以為了解到她的真面目,她扭身一變,又露出另外一張面孔。嬌媚的寵妾、慈祥的養母、霸氣的大姐,現在又成了一位技驚四座的舞姬,層出不窮。
“人在亂世,不得不多學些技藝傍身。”任紅昌淡淡回答,“現在我算是取得了劉夫人的初步信任,這幾日我多走動一下,很快便可自由出入。”
“我就說仲達的策略不會有問題吧?”劉平略帶得意地說道。袁府這根線,是所謂“一石四鳥”之計最初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司馬懿說袁府是邺城的核心所在,也是最薄弱之處,牽其一發,便可引動邺城上下。
“至少目前沒有問題。”任紅昌始終對那個陰森森的家夥沒有好感,但又不得不承認,他做事确實有章法。她能夠被引薦入袁府,是司馬懿暗中操作的,卻沒人把她和司馬懿聯系到一起。
“對了,你看到呂姬沒有?”劉平問。
任紅昌感慨道:“呂姬和他父親一模一樣,頑強得像塊石頭。她雙手雙腳都戴着鐐铐,可見嘗試了不少次逃走都失敗了。尋常人早就認命了,可她從來沒放棄過。見到我以後的第一個手勢,就是問怎麽逃走。”
“這麽說來……上次那起馬車事故,不是甄家小姑娘要私奔,而是呂姬要逃走?”劉平問。
“沒錯。甄家的那個叫甄宓的小姑娘對呂姬着實不錯,一直護着她。昨天晚上我剛把刻字桃瑞扔給她,她立刻就領會了我的意思,開口相留,我才有機會接近呂姬——不然起碼也得花上十幾天工夫來培養感情,才有機會留宿。”
曹丕聽到甄家小姑娘,難得地失神了一下,腦海裏不期然地回想起那姑娘的容貌,趕緊晃了晃腦子,把她的影像從伏壽身邊驅散。
“前幾天那次出逃,正是甄宓出的主意,要助呂姬離開邺城。若不是碰到二公子,她們幾乎成功了。甄姑娘昨天晚上可是沒少埋怨你。”任紅昌有意無意地看了曹丕一眼,看得他面色一紅。
“這麽說來,她也是自己人喽?”劉平道。
“不見得。”任紅昌難得地露出頭疼神情,“這姑娘極有主見,很難被別人言語所影響。她是要幫呂姬脫困,但她只按自己的想法來,對其他人都有排斥。我昨夜試探着說服她,都失敗了。這姑娘無法捉摸,若駕馭不了她,她只會對整個計劃造成阻礙。”
劉平疑道:“甄宓為什麽要幫呂姬?她不是袁家二媳婦麽?怎麽幫助外人?”
任紅昌露出一絲奇妙的笑意,還帶着點困惑:“甄宓這姑娘啊,可真是個奇葩。你說她傻,其實聰明得很;你說她聰明吧,有時候卻瘋瘋癫癫的,有無數荒唐念頭。”
“是怎麽樣的話?”曹丕突然插嘴,一臉好奇。
任紅昌道:“我也問她為何要幫呂姬。甄宓的回答是:她最讨厭的就是束縛,她已經在邺城被關了太久,艱于呼吸,渴望能自由自在地奔跑,幫呂姬就等于是幫她自己。我問她莫非不喜歡這段婚姻。你們猜猜她怎麽回答?她居然說:父母之命都是虛妄,媒妁之言盡為胡說,擇偶須要憑自心喜好,方是上品。”
“這可是真有點離經叛道了,難怪劉夫人和你都要頭疼。”劉平說。
“這還不算什麽。她居然還說,雖然如今嫁了袁熙,也不見得一世跟他。說不定這世上還有個司馬相如,在等着與她這卓文君相見的呢。”
劉平和曹丕聽了,頓時無語。
司馬相如是漢景帝時的辭賦大家,曾在臨邛卓王孫的宴會上,以一曲《鳳起凰》打動了卓王孫的新寡女兒卓文君。卓文君不顧家裏反對,與司馬相如私奔到了成都,成就一段佳話。如今甄宓以卓文君自命,那是巴不得自己丈夫早死了……他們對袁熙雖無好感,但他這媳婦居然天天惦記着這種事情,可真是太令人同情了。
“其實這話,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男子講究唯才是舉,女子怎麽不能講究唯才是嫁呢。”曹丕道。
他說完這句,忽然發現任紅昌和劉平都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劉平道,“我忽然有了個主意。”任紅昌說:“我也有了個主意。”
劉平轉過臉來,笑眯眯地看着曹丕:“二公子,聽說你學問不錯,還能跟田豐聊上一宿呢。”曹丕登時緊張起來,手裏冒出汗來:“那又怎麽樣?”
“論起文才、學識,你也算是年輕一輩中的翹楚,說你一句相如再世,并不算過吧?”劉平道:“袁府是咱們行動中的重點。如今任姑娘已取得劉氏信賴,若再能将甄宓控制在手,成功可能就又會大上幾分。”
“有任姑娘不是足夠了麽?”曹丕心慌意亂,連連擺手。任紅昌很有默契地搖了搖頭:“甄宓從小就有女博士的稱號,才貌雙全,這樣的小姑娘,不能動之以理,只能曉之以情——後者我可不擅長。”劉平也附和道:“甄宓是計劃的關鍵所在,何況你也不吃虧嘛。”
曹丕快被這兩個人逼得走投無路了,忽然傳來敲門聲。他如蒙大赦,飛也似的跑去開門。他打開門,看到原來是辛毗站在門口。辛毗對這書童的古怪神情沒多留意,直接問道:“你家主人呢?”
“正在屋中。”
曹丕把辛毗帶過去,然後借口打水一溜煙跑了出去,任紅昌也避去了內室。
辛毗看着任紅昌的背影,劈頭就對劉平喝道:“你小子好利害的手段。”劉平一臉茫然,辛毗冷哼一聲,把一面腰牌扔過來。劉平接過腰牌,發現這是塊銅制的熊罴紋牌,上頭刻着“随行”兩個字。
“有了這牌子,你就可以随意在邺城內外活動,不受盤查——你小子行啊,我不過是壓了你幾天,你居然打通了府上的門路。”
辛毗的口氣充滿了埋怨。他最初把這位狂士放入城內,本打算挫挫他的狂氣,然後再收為己用。可沒想到這才幾天,人家就搭上了別的關系。
劉平把亂發往後披了披,無奈地解釋道:“劉夫人喜歡歌舞,開口相求,在下又怎好拒絕。”
辛毗冷笑:“都說你狂,我看你比誰都精明。獻妾求觐,好光榮啊?”他停頓了一下,把劉平拽得近了些:“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底細。荀谌是我的老朋友,他可從未收過你這樣的徒弟。”
這個把柄,辛毗本來打算留到最後用的,但眼下這個狂士眼看就要脫離掌控,他只得亮出要挾。果然如他所預料的一樣,“劉和”一聽這話,連忙惶恐地跪倒作揖,說他被司馬懿欺負得狠了,一時氣憤,才想到獻妾的辦法,并非與辛毗作對。
辛毗态度緩和了些,拍了拍他肩膀:“我那日偏袒司馬懿,實是因為他是審配面前的紅人。審配這人氣量狹小,我若幫你,你必會被他報複。年輕人多抄幾卷書,權當做學問了,我這也是保護你。”
辛毗的話裏暗示頗為明顯。他一直在拉攏非冀州籍的儒生,如今劉平在儒生中人望頗高,屬于必須握在手裏的人。劉平心中暗笑。這一切果然和司馬懿預料的一樣,他把任紅昌往袁府這麽一獻,辛毗立刻就坐不住了。
“劉和”連連點頭稱是。辛毗又道:“現在你既有了随行的腰牌,走動就方便多了。還有什麽需求,跟我說一聲就是。”
劉平覺得時機差不多成熟了,又深鞠一躬:“其實我正有個不情之請,想請辛先生幫忙。”然後他湊到辛毗耳畔,細聲說了幾句。辛毗擡了擡眉毛,一直到聽完劉平的話,他的眉毛也沒放下來。他沉聲道:“我考慮一下”。然後轉身離去。
送走了辛毗,劉平穿戴整齊,也走出門去。盧毓和柳毅幾個人湊過來,拉他出去喝酒。劉平挺喜歡跟他們混在一起,沒那麽拘束,有點當年在溫縣跟司馬家幾個兄弟吃喝玩樂的感覺。他們找了個酒肆,盧毓掏錢把場子全包下來,他們的仆役都站在門口,黑壓壓的一片。
邺城不是前線,糧食充足,并不禁酒。于是這些人推杯換盞,喝得不亦樂乎。酒酣耳熱之際,這些人又開始拍着桌子大罵審榮為首的冀州士子。這幾乎已經成為他們每次聚會的必備話題。柳毅哇啦哇啦又說了許多瑣碎的事情,從守城士兵的态度到大将軍幕府的政令,審配幾乎是處處為難他們。盧毓屢次提醒他聲音小點,劉平也出言相勸。柳毅醉醺醺地嚷道:“劉兄你這樣的人,怎麽也畏懼不言?不是被司馬懿整怕了吧?”
劉平不屑道:“趨炎附勢之徒,豈配讓我相懼,只不過君子不立危牆罷了。”
“哈哈,劉兄你說這邺城是危牆啊?”柳毅大笑。
劉平道:“審治中把咱們拘在邺城,不許離開,圖的什麽心思?打的是聚儒旗號,我看咱們不是游學,不過是人質罷了。眼下袁、曹打得正熱鬧,萬一官渡有變,或者咱們各自家族有變,這危牆可就會嘩啦一聲倒下來,把咱們砸個粉碎,說實話——早知邺城如此險惡,我根本就不來。”
酒肆裏一下子安靜下來,柳毅還不依不饒地追問:“可劉兄你已經在這了,又該如何?”劉平答道:“人必自助而後人助之,而後天助之。”
在座的都是學子,都知道這是出自《易經》的話。劉平語氣一轉,舉杯笑道:“我這只是随口亂講,荒唐之言,無稽,無稽,咱們接着喝酒。”這些非冀州士子彼此交換了眼神。他們此前也都有預感,只不過沒人敢像劉平說得這麽透罷了。酒肆裏的喧嚣聲頓時變得小了,盧毓連忙道:“劉兄,你醉了。”
劉平順勢站起身來:“确實喝得有點多了。你們先喝着,我出去走走。”
離開酒肆以後,劉平本來渙散的眼神一下子恢複清明,這點酒對他來說,根本不成問題。他信步而行,沿途的士兵看到他的随行腰牌,都不敢過問。就這麽七拐八繞,他很快轉入一條僻靜的內巷,這條巷子的側面是一座破舊的土地廟,香火已廢,罕有人至。
他才一進去,司馬懿就閃身從泥像後鑽出來,把頭上的蜘蛛網扯掉,一臉的不耐煩。
“你到得可真晚。”
劉平咧嘴笑道:“被那些士子強拉着喝了幾杯。不過也沒白喝,我的話,他們都聽進去了。”
他和司馬懿在明面上是敵對關系,邺城館驿人多眼雜,不能直接來往,都是靠曹丕傳遞消息。可有些話,是連曹丕都要瞞着的,所以他們只能到城裏的某隐秘處碰頭。
司馬懿道:“進展如何?”劉平道:“很順利,任姑娘已經順利打入袁府,随行腰牌也拿到了。剛才我還跟辛毗談了一下,他說會考慮。”司馬懿“嗯”了一聲:“我這邊也準備得差不多了,不過我說你真的不考慮一下我的建議麽?一石五鳥啊。”他伸出五個手指頭,在劉平眼前晃了晃。
劉平咬了咬嘴唇,卻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不行,仲達,這件事我不會同意。”
“在邺城殺掉曹丕的話,對漢室可是好處良多。”司馬懿不甘心地游說道,甚至忘了擺出身段。他當初定計之時,就對劉平說可以順手殺掉曹丕。曹丕如今是曹公的嫡子,嫁禍給袁紹,後續可選擇的手段便會很多,騰挪空間會很大。可劉平卻一直不同意,這讓司馬懿有些起急。
“迂腐兄,你是肩負着漢室複興之任,可不要又來什麽婦人之仁。”司馬懿憤憤道。
劉平閉上眼睛,此時腦子裏浮現出來的,是曹丕在黃河裏向他伸出的援助之手。作為政敵之子,劉平承認曹丕之死頗有價值;可這孩子是因為相信自己而來到官渡戰場的,又在關鍵時刻救過自己的命。對劉平來說,這麽做不是打擊敵人,而是出賣同伴。這樣的選擇,不是他的道。
“曹丕對我們,還有價值。”
劉平緩緩開口道,把甄宓的事情說出來。司馬懿聽完以後,先是一臉怒氣,可轉瞬間突然斂起怒容,手指靈巧地彈了彈,恢複到雲淡風輕的笑意:“你說的也有道理,如果曹丕能把甄宓控制住的話,對我們的計劃,将有極大的助益。”
這次反而輪到劉平起疑了。他這位兄弟勃然大怒時,意味着暴風驟雨;而當他沒來由地露出笑容時,卻往往意味着更大的災難。
“來吧,咱們來說說細節。”司馬懿壓根不給劉平質疑的機會,拽着他盤腿坐下,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來。劉平不好意思打斷他,只得耐心地傾聽着,那個疑問一直沒機會說出口。
司馬懿面色如常地說着,心中卻在勾勒着另外一幅圖景。他和劉平有一點是相似的:絕不會害自己兄弟。只不過究竟什麽算是害,什麽算是幫,兩個人的理解略有不同罷了。
這一天,袁府上下人聲鼎沸,都在忙着為劉夫人慶賀大壽。劉夫人本來表示前線正在打仗,不必大操大辦。但那個叫貂蟬的舞姬,腦子裏有各種奇妙的主意。她在邺城外轉了一圈,請了大約兩百餘名民間藝人,在袁府內外支起了二十多個小場子。
這些藝人有跳折腰的,有弄鼓的,還有些雜耍與馴獸,甚至還有個西域人會表演吞火,各展其能,精彩紛呈。所有的場子,要演足三天。在這三天內,邺城的居民只要說句祝壽的吉祥話,都可以聚到袁府外面來看外圍演出——當然,真正精彩的小場都設在袁府內,只有祝壽的賓客才允許進去觀賞。
這些藝人在城外都是饑民,能給口飯吃就心滿意足了,而邺城居民很少看到這種允許全民參與的慶典,祝一句壽又不破費什麽,都紛紛湧過去看熱鬧;袁家主母的生日,各級官吏誰也不敢不來。于是這次壽宴辦得熱熱鬧鬧,風光無比,花費又不多,讓劉氏大為高興,直誇貂蟬真是能人。
在這一片喧嚣之中,審配手持酒杯,面無表情地踱着步子。周圍的各色奇景根本激不起他的興趣,也沒有人敢來打擾這位邺城最高的統治者。說實話,這樣的場景,只會讓他感到心煩,莊嚴的邺城這兩天快變成市墟了,什麽賤民都敢放肆地四處游走。若不是礙着劉氏的面子,審配早就下令禁絕了。
“那個叫劉和的是個狂生,他這個侍妾倒真有些手段。”審配的侄子審榮小心地陪在叔叔身旁,興奮地四處觀望。
審配冷笑一聲:“哼,什麽狂生,獻妾求寵罷了,這等人也只有辛佐治看得上。對了,榮兒,我聽說你還派人去對付他的書童,結果沖撞了甄夫人的車駕?”
審榮臉色變了變,只得承認。審配沒怎麽生氣,只是淡淡提醒道:“以後做事,要麽不做,要麽做絕,不要給人留下把柄。這次若不是仲達出手夠快,我得費上一番手腳。”
“叔叔教訓得是。”審榮乖巧地答道,順手擦擦冷汗。
“你暫時也別在邺城待了。眼下官渡那邊兩軍對峙,等到下批辎重過去,你也一起去,在戰場上有些資歷,将來也好在主公面前留個名。”
“袁公兵力占優勢,為何不一口氣打過去呢?”審榮問。
審配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兵法有雲:不戰而屈人之兵。現在跟曹阿瞞決戰,縱然贏了,損傷也會不小,還給了四邊野心勃勃之輩乘時而動的機會。多拖上幾個月,等到曹軍糧盡自潰,不費一兵一卒便可取下許都,大軍留着元氣,南邊和西邊可都用得着呢。”
說到這裏,審配忽然問道:“田豐在獄中如今情緒如何?”審榮道:“和原來一樣,情緒很平靜,偶爾罵人。”
審配道:“他好歹也是冀州派的巨頭,在邺城盤根錯節的勢力不小。記得吃喝優待,只是不許與人接觸。”說完以後,他忽然發出一聲感慨:“田豐如今被囚,沮授也失寵,冀州派正是群龍無首之際。若是官渡能勝,咱們南陽派可就徹底出頭了。”
這兩人正說着,看到司馬懿迎頭走來。他看到審家叔侄,連忙過來施禮。審配難得露出一絲笑意:“仲達,你怎麽也跑來看這種東西?”司馬懿回答道:“我是來給劉夫人祝壽的,正要離開。”
雖然司馬懿是河東人士,但審配對他十分欣賞,時常叫過來談話,完全把他當成冀州人看待。審榮對司馬懿也很親熱,尤其是司馬懿果斷殺了幾個潑皮替他滅口以後,更是尊重非常。
三人閑話了一陣,司馬懿忽然問道:“聽說大人您還為這次壽辰,特批了幾百張入城狀?”審配道:“不錯,都是那個叫貂蟬的舞姬從城外游民中招募而來的,這次若非劉夫人壽辰,他們根本沒資格入城。”
“我叔叔手底下的書吏,可是忙了足足半宿呢。”審榮笑道。
“不過您的辛苦,也算物有所值啊。這辦得多熱鬧,劉夫人也很高興。”司馬懿環顧左右的小場,樂呵呵地說道,“之前都沒注意過,咱們邺城附近可真是藏龍卧虎啊。”
這句話聽在審配耳朵裏,登時讓他的表情陰沉下來。司馬懿這句話,意味十分深長。這些流民會舞蹈雜耍,邺城根本沒人知道;那麽,這些流民也許還會些其他特別的技能,邺城就更不知道了。而幾百個這樣不知底細的人,如今卻在邺城的中心袁府活動。再往下推演下去,審配突然不寒而栗。
這時候,他看到“劉和”和盧、柳等人簇擁而來,府外黑壓壓的一片,都是各地學子的仆役,表情更是有些難看。
“辛佐治那天來找我,說邺城館驿已經不夠了,建議把非冀州的學士搬出去。仲達,這建議你怎麽看?”
司馬懿道:“辛先生人是好的,只是太過軟弱。不過此舉可行,那些學士通宵達旦酗酒玩鬧,驚擾得四鄰不安,冀州學士早有怨言。再者說,兩者混處,不若有所區格。邺城分新舊之後,秩序井然,民衆各安其位,就是一例。”
審配沉吟不語。司馬懿看到審配表情有異,連忙請罪。審配擺了擺手,表示他沒說錯什麽。他把酒杯裏的殘酒倒在地上,杯子扔到審榮懷裏,說我還有事先走了,然後轉身離去,剩下不明就裏的審榮和一個表情有些詭秘的司馬懿。
“……這邺城,是得擠一擠水分了。”
審配心想,同時加快了腳步。他走過一處僻靜的小棚,卻滿腹心思,壓根沒有注意到在這個小棚裏,曹丕一身的峨冠博帶,臉上還敷了些白粉,一臉僵硬地坐在一具七弦琴前。
這次的壽宴獻藝中,任紅昌給曹丕特別安排了一個單獨的小棚,美其名曰“琴操館”。可惜這種東西太過風雅,曲高和寡,大家對那些雜耍舞娘更有興趣。于是在大部分時間裏,這個棚戶都特別冷清。曹丕挺高興,他巴不得一個人都不來。任紅昌和劉平給他安排的任務實在太離譜了,他寧可跟着史阿去殺人,也不想在這個地方附庸風雅。
耳中聽着遠處的喧嚣,曹丕百無聊賴地把雙手懸在琴上,用掌心去輕輕蹭着琴弦。琴弦微微顫動,那種麻酥酥的感覺讓他十分惬意。正當他沉醉其中,一個清脆的女聲忽然在耳畔響起:“你是在操琴還是在蹭癢癢?”
他循聲看去,看到棚外站着一個大眼睛、寬額頭的少女,身後還緊緊跟着兩個侍婢。她與曹丕四目相對,一下子兩個人都愣住了。
“原來……是你?”少女擡起一邊眉毛,神情驚訝。曹丕也認出來了,她就是那天被壓在馬車下的小姑娘——袁熙的妻子甄宓。曹丕一想到自己的任務,不由得吞了吞口水,有些心慌意亂。
甄宓邁前一步,好奇地打量着曹丕:“那天我還以為你是個乞丐……原來是個琴師?”她環顧四周,啧啧了幾聲:“還獨占一間棚子,你的琴技一定很高喽?”
曹丕盯着她的臉,一時沒說話。上次事起倉促,未及仔細端詳,如今細看才發現,甄宓和伏壽只是眉眼相似,氣質上卻大不相同。伏壽雍容中帶着幾絲憂郁,而甄宓則給人一種幼鹿踏春的感覺,矯健而充滿活力。
甄宓被曹丕盯着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咬咬嘴唇,大聲喊了一聲“喂!”,曹丕這才如夢初醒,把視線收了回來。甄宓問:“問你話呢,你到底會不會操琴啊?”
曹丕想起自己身份,把高冠一整,神态倨傲地點了點頭。他注意到,呂姬沒跟着她出來,反而那兩個侍婢跟得形影不離,表情略顯緊張。甄宓饒有興趣地背着手走近幾步,低頭看了看那琴床,用白皙的指頭尖去碰了碰,擡頭道:“那彈一曲聽聽吧,你會彈什麽?”
曹丕暗自嘆了一口氣,努力把自己扮出雲淡風輕的名士風度,淡淡吐出三個字:“《鳳求凰》。”
甄宓眼睛一亮,催促道:“那快彈給我聽。”曹丕沉吟一下,露出為難神色。《鳳求凰》這曲子有些挑逗意味,若被懂樂的人聽出來這是小琴師彈給大府內眷,怕是會惹出不少亂子。
甄宓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為難在何處。她回頭對那兩個侍婢道:“你們兩個出去等我。”侍婢對望一眼,身子卻沒動:“劉夫人讓小的貼身伺候您,不可少離……”甄宓不耐煩地瞪起眼睛:“聽琴須心靜,人多耳雜,豈不污了曲子?這裏不過是個小棚子,就一個出口,你們站在那裏,我能跑到哪裏去?”
“可是……”
“你們不出去,我就拿這琴砸自己的頭,說你們照看不周,到時候看誰挨板子!”
兩個侍婢被這麽一威脅,只得退出棚去,守在門外。曹丕看着甄宓,有些目瞪口呆。她解決問題的方式真是匪夷所思,簡直是有些刁蠻,不過确實很管用。
“你不用擔心,這兩個大字都不認識一個,更別說聽懂琴曲了——整天只知道跟屁蟲一樣地跟着。”甄宓一邊說着,一邊跪坐在曹丕對面的茵毯上,雙手覆在膝蓋上,臉上掠過一絲疲憊。
此時小棚裏只剩他們兩個人,甄宓閉起眼睛,似乎在享受這難得的安靜。過了一陣,甄宓忽然道:“謝謝你那天救了我。”
“呃……”曹丕有些慚愧,其實他當時真沒有救人的打算。
甄宓嘴角輕挑:“我知道開始時你有點不耐煩,不過後來把我壓在身下的時候,應該是發自真心吧?”
這種讓人誤會的話,甄宓卻說得無比自然。曹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