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福全回到乾元殿內,左等右等沒等到暗月進來禀告,難受得如同百爪撓心。心裏将這幫孫子罵了一百遍後,忍不住把這事一字不漏的禀告給了太子。
元寶困了,小腦袋趴在太子膝蓋上,聽到福全講溶溶的事,頓時來了精神,把事情聽了個一字不漏。不過他不太懂什麽是媚藥,想問父王,卻看見福全公公拼命朝自己使眼色,于是他乖乖地縮在一邊重新把眼睛閉上。
“這事事出突然,薛姑娘口口聲聲要殿下,底下的人也不知道該怎麽辦?”福全愁眉苦臉的說,心道保不齊又要挨揍。可他是眼睜睜看着太子一路是怎麽走過來的,這些年太子是怎麽過的日子只有他最清楚,他心疼自家殿下啊,好不容易有一點火花了,哪怕再被他的千歲爺砸一次腦袋,他也得試試。
太子眸光幽深。
福全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他發話,吃不準太子的意思,
元寶也在等太子發話,等了許久太子不說話,他着急啊,一時沒崩住張了嘴:“父王,我們快回去吧,溶溶姑姑要你……”
因着着急,元寶情急之下喊得大聲,殿內諸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困意,聽得元寶這麽一喊,全都轉頭望向這邊。元寶意識到闖了禍,眼睛一閉重新趴到太子腿上。
“元寶困了,擺駕回宮。”
太子面色無波地說着,将趴在自己膝蓋上假寐的元寶抱了起來。
慶王笑道:“元寶真是困了,做夢還叫皇兄快些回去。”衆人笑起來,都能體諒太子的為父之心,皇貴太妃還說早就看見元寶在打哈欠,這麽小能堅持到現在已經很好了。
等到太子抱着元寶上了車駕,元寶才悄悄睜開眼睛,朝身後的福全公公眨了一下。
福全這時候才如釋重負地對着元寶眨了眨眼睛。
還好,到底是賭對了。
……
“殿下,薛姑娘安置在如意閣。”琉璃上前,低聲對太子道。
太子淡淡瞥了琉璃一眼,臉色并不好看:“你素來穩妥,如今越發膽大了。”
琉璃急忙跪下,低頭不語。暗月也從陰影中顯出身形,同琉璃一起跪在太子跟前。
太子抱着元寶,冷冷看着他們。
或許有了元寶之後,他的脾氣好了許多,一個個越發放肆了。
他冷笑了一聲,留他們倆跪在這裏,抱着元寶回了寝宮。回東宮的路上,元寶就在馬車裏睡着了,太子把元寶放到龍榻上,親自替他更換寝衣。他的動作很輕,也很慢,像是擔心弄醒元寶一般。待做好這一切,他坐在榻邊,靜靜看着元寶的睡顏。
“父王,你不去看看溶溶姑姑嗎?”元寶終于忍不住動了動。
太子不虞的面色上終于露出了一抹微笑,他飛快地替元寶系好寝衣的腰帶,輕輕彈了一下他的額頭:“嗯?不裝睡了?”
“我睡着了,只是又醒了,”元寶白嫩的小臉蛋頓時泛起一抹紅暈,他急忙扭動着胖乎乎的身子往太子懷裏鑽,不讓太子看到他此時的難堪,“父王,你還沒回答我呢!福全公公說,溶溶姑姑她要你,你快去看看看她吧。”
“她只是吃了藥犯渾勁兒,有琉璃看着,不會有事。”
“父王什麽是媚藥?”元寶又問。
“是一種吃了會讓人迷失心智的藥。”對于元寶,他一向都是有耐心的。
元寶低下頭,沒有說話。
“在想什麽?”太子輕輕問。
“父王,為什麽溶溶姑姑迷失心智的時候,會喊着要父王?她怎麽不叫我去救她?”
這個……太子也很好奇。這個女人明明每次見他都很抵觸的樣子,為什麽被人喂了媚藥會口口聲聲喊着要他?如果不是福全和琉璃在撒謊,那只能說明這個女人一直都在對他使欲擒故縱的法子。倒是段位很高,連他都差點着了道。
元寶還在苦惱:“……她為什麽不要喊着要元寶呢?是不是她不喜歡元寶?”
“夜深了,你該睡覺了。”太子不由分說把元寶塞進被窩裏。
元寶這會兒哪裏有睡意,但他好像明白了什麽,父王讓他睡覺,他就乖乖躺進被窩裏不再吭聲,兩只圓圓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太子。
然太子并未離開,一直守在元寶的榻前。
元寶想催促太子趕緊去看溶溶姑姑,幾次都被太子用目光堵住嘴。太子最疼元寶,但元寶在太子跟前從來都不會胡鬧任性。福全公公跟他說過,太子殿下是儲君,平日要幫着皇爺爺處理政事,已經非常辛苦了。元寶不想因為自己讓父王更加辛苦。
父子倆就這麽安安靜靜地坐着,終于是元寶先熬不住了睡過去了,等到确定元寶睡熟了,太子才走出了寝宮。
“去如意閣看看。”
福全從太子的臉上看不出一點喜怒,但既然太子要去看,那就還是有戲。這會兒福全不敢再吱聲,只沉默地陪着太子去了如意閣。
如意閣在東宮的花園旁邊,原是備着貴人們賞花累了,喝茶小憩的地方。
琉璃被傳過來回話,暗月還跪在原地。琉璃見主子沒有問話,低聲将來龍去脈講了一遍:“薛姑娘娘家哥嫂想把她賣給隔壁村的財主做小妾,後來不知怎地反悔了,那財主就找了兩個地痞把她哥嫂打了一頓扔在村外,又摸去薛姑娘家裏,欲行不軌之事。當初離京的時候主子只讓我跟着,因此我遲疑了一下才出手,讓薛姑娘吞下了媚藥。”
“她現下如何了?”太子的聲音不疾不徐。但就是這種不明喜怒的語氣,讓随侍在側的人總是提心吊膽不知所措。
琉璃照實回禀,不敢誇大,“只是尋常媚藥,每次發作起來多喂些水也就好了。我估計薛姑娘服下的藥量過多,應當還會再發作兩三回。”
太子低沉“嗯”了一聲,邁步走進了如意閣。
福全往前一邁,站在了如意閣的門口,他的意思顯而易見,跟随太子的衆人也全都留在了如意閣門口。
……
太子走進去的時候,就看到躺在榻上不省人事的溶溶。
他走過去,伸手搭在她纖細的手腕,脈象混亂,的确是被人喂多了藥。或許是因為感覺到身邊有人,倒在那裏的薛溶溶忽然手腕一翻,抓住了太子的手。
“殿下。”薛溶溶目光迷離,可一見到太子,卻像是回轉了心智一般,瞬間将他認了出來,急急撲了上來。
早先幾回藥性發作,身上的衣裳早被扔到一旁去了,此時被子一掀,便露出了一片雪白。
太子的眉心微微皺起,伸手撈起落在旁邊的錦被,将薛溶溶整個籠住。然而薛溶溶雖然服食了藥物,動作卻異常靈敏,眨眼間就鑽到了太子的懷中,伸手圈住了太子的脖子。
“殿下。”
聲音裏莫名帶了一點哭腔。
太子微微一愣,伸手捏住薛溶溶的下巴。這是一張吹彈可破的臉,素日蒼白的臉龐,因為服食媚藥的緣故帶着盈盈的粉紅,惹人憐愛。即便太子從未對薛溶溶動過心,但也不得不承認,她很美。
只是眼下這張絕美的臉龐,可憐巴巴地望着太子,烏黑的眸子霧蒙蒙的,睫毛微微一顫便有淚珠落下來。
太子從未聽說過,有哪種媚藥吃下會有這般作用。若不是方才他親自驗了溶溶的脈象,他幾乎可以肯定,薛溶溶和福全他們合演了一出戲給自己看。
正在太子沉思的時候,懷中的薛溶溶卻将他摟得愈發的緊。
“殿下,別丢下我。”
太子怔住了。
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襲來,太子如遭雷擊般驀然站了起來,他忽然明白為什麽每次見到這個女人總是會多留意她一點,這個女人身上……有她的味道。她居然跟她說一樣的話?
身旁的薛溶溶還在流淚,他再也無法直視眼前的這個女人,轉身沖出了如意閣。
……
下了一夜的雪終于在早上停了。
琉璃走出如意閣,看見遠處露出了霞光,舒了口氣。守在如意閣外面的小太監湊上前來,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琉璃姐姐。”
“薛姑娘醒了,準備些清淡的早膳送過來。福全公公那邊,派人去回個話。”琉璃守了薛溶溶一夜,到天亮時,薛溶溶身上的藥勁兒才完全過去。
“是。”小太監應聲下去了。
琉璃回到如意閣,見溶溶已經自己坐了起來,身上只挂了個肚兜,一頭青絲散亂地披着,因為整夜不時的發作藥性,她睡得并不好,眼睛底下兩團青色的陰影,饒是如此,也難掩其天姿國色。
“薛姑娘,你醒了?”琉璃從旁邊的架子上拿起一件衣裳,走過去幫溶溶披上。
溶溶回過頭見是她,并未太過驚慌,伸手接過衣裳自己穿好。
隔了一會兒才悶悶地問:“我是怎麽來東宮的?”
“薛姑娘離京過後,元寶殿下不放心,便命我一路跟随保護,只是我疏忽大意,沒瞧見歹人從窗戶爬進姑娘屋子,出手晚了些。”
回想起昨夜那三個面目可憎的惡人,溶溶只覺得心中一陣惡寒。
她當即下地朝琉璃一拜:“姑娘大恩,我沒齒難忘。”
琉璃扶她起來:“薛姑娘不必謝我,我不過是奉命行事,一會兒姑娘收拾好了,我帶姑娘去拜見元寶殿下,到那時再謝不遲。”
“琉璃姑娘,我記得我昨夜被歹人喂了不幹淨的東西,是不是出醜了?”
“不曾出醜,”琉璃的眼中迅速劃過一點異樣的神色,旋即笑着搖了搖頭,“那東西不是什麽厲害玩意,姑娘藥性發作起來多喂喂水也就罷了,算不上出醜。”
溶溶心裏稍稍舒了一口氣,只有琉璃還好。
她迅速更衣清潔,沒多一會兒,小太監就把早膳端上來了,都是宮中常用的山藥百合粥、水晶梅花包、陳皮牛肉、甜辣脆瓜,剛吃了幾口,就有眼淚往外湧。這麽些年了,東宮的廚子還沒換呢。
用過早膳,王安過來了。
“太子殿下帶着元寶殿下進宮了,不知什麽時候才回來,殿下說,若是姑娘無事,可自行離去。”
琉璃似乎也有些意外,片刻的分神過後,将目光轉回溶溶。
溶溶亦有一絲意外,琉璃說是皇孫殿下命她跟随自己暗中保護,可即便元寶身份貴重是她的主子,可一個四歲的小孩子,哪裏又能命令得了那麽多,跟蹤自己的主意怕是落在太子身上,方才還想着今日要如何脫身,卻換來一句輕描淡寫的自行離去。
“既如此,我即刻離開。”溶溶朝王安微微一福,“若是皇孫殿下問起,煩請公公轉達民女的謝意。”
“那是自然。”王安傳了話就離開了。
琉璃看着溶溶,心裏微微一嘆,“我送姑娘離開吧。”
溶溶心說不用,這東宮裏哪一條路她沒有挺着大肚子走過呢?然而面上仍是微笑:“勞煩姑娘引路了。”
昨日琉璃帶着溶溶匆忙來到東宮,并無什麽可收拾的,溶溶身上穿的衣服,還是琉璃給她找出來換上的。溶溶跟在琉璃身後,一路風景與往昔無異,更覺得心潮澎湃。
“勞煩琉璃姑娘照顧許久,真是過意不去。”
“薛姑娘言重了,我只是替主子辦事,薛姑娘并不欠我恩情。”
“保重。”
“保重。”
琉璃說話,一向如此,溶溶見狀只點了點頭,朝她福了一福,便往前面的大街去了。琉璃站在角門上看着溶溶離開的背影,眼前浮現的卻是昨晚太子從如意閣中狂奔而出的背影。
她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太子,那般失魂落魄……琉璃總覺得,溶溶還會再回來的。
……
出了東宮,溶溶徑直回了槐花巷。
院子裏不少人都回鄉過年了,但還有人在。梅凝香的繡坊裏收留了不少無家可歸的繡娘。
只一天的工夫,院子門口就多挂了兩盞大紅燈籠,貼了鮮紅的春聯,平添了許多節日的氣氛。
“怎麽不在家裏多住幾日,回來的這麽快?”身後傳來梅凝香的聲音。
溶溶轉過頭,臉上勉強挂了點笑意,朝梅凝香賀了新年。
梅凝香穿的新衣裳,寶藍色的底子、描金的花紋,格外富貴喜慶。
“出什麽事了嗎?”梅凝香見她面色不好,便走上前來握住溶溶的手,如大姐一般關切地問道。
“出了點事,怕是回不了家了。”
梅凝香打量了溶溶一眼,笑道:“放寬心,左右你無事就好。”
這倒也是。
昨夜雖過得艱難,好歹有驚無險。
“走,今日去我那裏吃飯,替你壓驚。”梅凝香不由分說,拉着溶溶就往她的宅子那邊去了。
與繡娘們這邊的院子的喜慶布置不同,梅凝香的宅子這邊并沒有什麽特別的布置,既沒有張燈結彩,也沒有挂春聯貼福字,只是在院子裏的梅花樹上,用彩綢挂了許多漂亮的結子。
“我就不喜歡過年,想吃好的穿好的,哪天不行呢!”梅凝香撅着嘴,一臉的俏皮,“咱不差那點錢。”她比溶溶大四五歲,臉上竟然還挂着少女的嬌憨和俏皮。
“梅姐姐活得通透,我實在羨慕不來。”
“什麽通透不通透的,我只是懶得想那麽多而已。看得出你是個心思重的人,可人在江湖都是身不由己,是人就要知命,哪裏是思量就能想好的,索性放寬心,該怎麽着就怎麽着吧。”
溶溶擡眼看着梅凝香,将她的話在心裏過了一遍,想起兩世以來,她都是規行矩步、小心翼翼,偏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世還落得一屍兩命的下場,人真是争不過命的。
“唉,我是想勸你看開點,怎麽又哭起來了。”
梅凝香拿出帕子去幫溶溶拭淚,溶溶擺擺手,自己拿袖子擦了眼淚,“不關姐姐的事,是我自己眼界太淺,不如姐姐看得開。今日不好去姐姐府上打擾,我先回去了。”
說完,也不等梅凝香挽留,就往住處走回去了。
“又拿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
梅凝香橫了那人一眼,“你懂什麽?我只是覺得這姑娘有趣罷了。”
“哪裏有趣?”男人很是怪異。
“昨兒個她跟着哥哥說要回鄉過年,今兒這麽早就回來了,身上還穿着灰鼠皮的鬥篷。我瞧着那鼠皮的成色,那可是市面上花錢都買不到的好貨。”
“還有一件更有趣的事,想聽嗎?”
梅凝香奇道:“什麽趣事?”
“你身後五十步那棵槐樹後面躲着個人,”見梅凝香本能地想轉過去看,男子立馬出聲提醒,“別動。”
梅凝香回過神,輕輕舒了口氣。
“又是跟着她過來的。往後你還是離她遠一些罷,別引火燒身。”
“我一個正經生意人,有什麽可怕的,倒是你,藏好你的爪子,別給我惹禍上門。”梅凝香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便往宅子裏走去。
……
今兒是大年初一,院裏的繡娘們都去梅凝香家裏吃飯了,春杏也還沒回來,小院子裏冷鍋冷竈的,別樣冷清。溶溶一個人在屋裏呆了一會兒,情緒才平複下來,本想自己煮一碗面,可她不會生火,在廚房裏轉悠了一圈,便揣上錢袋出門。
因是新年,京城裏許多外地行商的人都回老家過年了,街市上只開了一半的鋪面。
溶溶本想吃一碗陽春面,亦或是點一籠湯包,轉念又想起梅凝香的話,大過年的,形單影只已經是可憐了,何苦吃的那麽摳摳索索,看着就可憐。
主意一定,她就邁進了會賓酒樓。
會賓酒樓是京城生意最好的酒樓,老板自然不會過什麽新年,酒樓裏掌櫃的、跑堂的、打雜的全都在。溶溶進了酒樓,便有跑堂的引着她選了處臨街的好位置。溶溶想了一會問,點了一個麻婆豆腐、一個雪裏紅炒肉、一個醉雞、一個醋溜白菜、一個東坡肘子還有一條紅燒鯉魚,取六六大順和年年有餘之意,過新年是一定要吃魚的。
跑堂的吆喝了一聲“得嘞”,麻利地替溶溶擺好碗筷,不多時就把菜端上來了。
瞧着倒是不錯,溶溶每樣都嘗了一口。酒樓的廚子自然比不得宮中禦廚的手藝,但精細有精細的好處,粗糙也有粗糙的風味,所謂江湖菜嘛,大油大火,嗚呼哀哉,爽快爽快。
“薛姑娘,你不是回鄉了嗎?”
溶溶正吃着,忽然有人走了過來,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居然是楊佟。
“楊先生。”溶溶沒想到在這裏也能遇到他,沖他微微點頭,“新年好。”
“薛姑娘新年好。”
溶溶以為他說過話就會離開,誰知他竟站着不走,好在他不是一個讨厭的人,溶溶這會兒确實想找個人說說,于是道:“若是楊先生沒有用過飯,就坐下一起吧,左右我菜點多了。”
“我吃過了。”雖是這麽說着,楊佟卻坐下了。
他看起來很局促,也有些緊張,眼睛根本不敢看溶溶。
“那……”
溶溶正不知該如何同他寒暄的時候,楊佟開了口:“昨日在薛姑娘家裏,看到一些話本子,薛姑娘平日喜歡看話本子嗎?”
“無事的時候看看話本子,打發些時間。楊先生平時也看嗎?”
“我……”楊佟沒有回答,反是含糊了過去,“我看你桌上擺的是臨溪書生寫的,你覺得他寫得如何?”
溶溶想了想,點頭道:“我的話本子都是從梅老板那裏借來的,之前給我那幾本好像是笑和尚、竹間生寫的,單就這兩個人确實不如臨溪書生的好看。”
“能否說說是哪裏好,哪裏不好嗎?”楊佟追問。
溶溶不知道他為什麽對話本子那麽感興趣,原本話本子也不是多上得臺面的書,無非寫些男歡女愛風花雪月之事,她一個女子怎麽好同男子講這些書。若是大家閨秀被人發現在看這些話本子,那是名譽掃地說不上親事。不過溶溶并不是什麽大家閨秀,楊佟問的認真,她也只好認真的答。
“臨溪書生的書內容很豐富,書裏那些案子,看起來很有懸念,能一直吸引我看下去。而且他的書辭藻華麗,遣詞造句極有章法,不過……裏頭的愛情故事不怎麽精彩。笑和尚和竹間生的書倒是蠻有趣的,只是看多就覺得都差不多,無非是窮書生遇到了女妖精,翻來覆去都是那些事。”
溶溶說得很簡短,實際上笑和尚和竹間生的書裏太多情與色的描寫,她哪裏能對着楊佟細細點評。
但她即便沒有明說楊佟也能明白。
他讪讪笑道:“這世上的人,大多數還是更想看笑和尚和竹間生寫的那種書。”
溶溶見他說得有些動容,仿佛很神傷的模樣,忍不住問:“這些話本子大多數人只是看個消遣,楊先生為什麽那麽在意這件事?”
“實不相瞞,我……我就是臨溪書生。”
溶溶吃了一驚,沒想到眼前的楊佟居然是寫話本子的臨溪書生,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
楊佟垂頭,“前些年家裏出了事,無法再供養我繼續科考,我便來京城尋叔父,想一邊做事一邊攢錢繼續讀書,可惜我人拙最笨,做經紀做得也不好,只能在叔父這邊打雜,後來有一次叔父在幫泓秀書局的人找房子,我聽他們閑聊說起書局正缺故事,便帶着我從前閑暇時寫的話本拿過去給他們看,他們老板很喜歡我的故事,只可惜出過幾本之後說是賣得不好,便再也沒有出過了。”
原來是這樣。
楊佟苦笑道:“那天沒想到在你家裏看到你居然在看我的書……”
“其實你寫的挺好的,只不過有些事情寫得不太好懂,看起來不如笑和尚他們的書爽快。”
“哪裏不好懂?”
“比如《黃山記》這一本,蕭子楚他們在山腳下發現了那具無名屍身,講他們如何驗屍那裏,寫得太長了,很多詞也看不懂,那幾頁我都是匆匆翻過。”
“如此。我在老家時在衙門幫忙做過書記,所以看了一些仵作驗屍的過程,原以為這樣寫出來會更真實精彩,沒想到別人都不愛看。”
“看書這事本就不好說,像梅老板,她就說最喜歡臨溪書生的書,現在買不到了還覺得可惜呢!”不過對溶溶而言,她私心裏更喜歡笑和尚和竹間生的,她又不是啥文人雅士,就一大俗人,想看看情啊愛的,圖一樂呵。
只不過這些話就不好同楊佟講了。
“你把話本子賣給泓秀書局,他們多少錢收?”
“他們都是看故事收的,像我這種沒什麽名氣的小書生,他們一兩銀子收一本,笑和尚和竹間生那樣的名家,一本可以賣幾十上百兩銀子。”
寫故事竟然這麽賺錢嗎?
臨溪書生那種書溶溶自問寫不來,但笑和尚和竹間生那樣情情愛愛的話本,應該不難寫吧。一個話本故事也不長,一個月應當就能寫一本。從前溶溶在敬事房看那些話本的時候,腦子裏也蹦出些自己想的故事,要不改日試着寫一點,或許能謀個新的出路。火腿雖然能掙錢,但一年裏只有深冬、初春那麽兩三個月都做,其餘的時間若是拿來寫話本倒也不錯。既能掙到銀子又不必出去抛頭露面。
不過,想是想得好,未必真能寫得出來。
“薛姑娘,我瞧着你對話本頗有見解,我家裏還有基本被泓秀書局退回的書稿,若是姑娘得空,能否指點一二?”
“我?倒是看過不少,但并沒什麽見解。”
“我這人不會說話,幹經紀是幹不長久的,只可惜寫話本也……”
溶溶心裏一嘆,哪裏不會說話了,明明很懂進退。
“那你拿過來吧,左右我在家裏無事也是看話本子,你把寫的書白給我看豈有不好的?不過,我若是提不出什麽見解,你可別怨我。”
“不怨,不怨。”楊佟歡喜極了,他人長得白淨斯文,笑起來倒也好看。
當下楊佟便跑回去取書稿,送到酒樓這邊來,溶溶點了一壺茶,一碟綠豆糕,就坐在酒樓翻看楊佟的書稿,有茶有書,這個正月初一倒也過得必有滋味。
……
宮中的晚宴過後,太子才帶着元寶回到東宮。
新年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宮中的新年儀式異常繁複,因為太子是儲君,許多麻煩之事皇帝便全交給了他。元寶一路跟着太子走完整日的儀程,早就困頓不堪,在馬車上就睡過去了。
太子抱着元寶下了馬車,一路走回寝宮,等到把元寶安置妥當,才分了一個眼神給福全。
“何事?”
“方才琉璃過來回話,說薛姑娘已經走了。”福全壓低了聲音,生怕吵醒了元寶,眼睛卻一直看着太子,然而太子聽到這句話,臉上并無什麽反應,甚至生出了一絲冷意。
“以後東宮的鹽不夠了,是不是也要向孤禀告?”
福全讪讪,不敢說話,一張老臉扭成苦瓜。
“這……是元寶殿下早上起來吩咐的,要底下人一定回禀。”
太子橫了福全一眼,這只老狐貍,元寶都睡着了,湊上來跟誰回禀呢?
“又派人去跟着了?”
福全輕嗽了兩聲,“殿下不讓琉璃跟着,所以元寶殿下讓暗月去保護薛姑娘。”
太子沒有吭聲。
福全又是讪讪,轉頭瞅了一眼身後陰影,揮了揮手:“暗月,上來回話。”
身着黑色勁裝的影衛暗月從後面上來,躬身站在太子跟前。
太子仍是不置一詞,福全只好道:“把你今天瞧見的事禀告給殿下。”
暗月看看太子,又看看福全,遲疑片刻終于開了口:“今日薛姑娘出了宮,徑直回了槐花巷。在小院門口碰到了一男一女,說了會兒話,薛姑娘就哭着回去了,在廚房裏溜達了一圈,就去會賓酒樓吃飯,點了六個菜,做靠窗的位置。沒多一會兒有個年輕男子走過來跟薛姑娘搭話,說了幾句薛姑娘就讓他坐下了,兩人邊吃邊聊,後來那男子出去了一趟,拿了厚厚一疊書稿回酒樓,兩個人就坐在那裏一邊喝茶一邊看書稿,有說有笑的,在酒樓呆了一下午,吃過晚飯才分開。”暗月把話說完,小心翼翼地擡眼去看太子。原本,太子不發話,他是不該說話的,可福全公公讓自己說,太子也沒有阻止,反而靜靜聽完自己講話。
還是福全張了嘴:“薛姑娘跟天仙似的人,一個人在外謀生也是不易,不知暗地裏多少人在打她的主意。”
太子仍然沉默。
但福全看得出,太子并非無動于衷,兩道劍眉微微擰起,不知在想什麽。福全心裏又開始敲邊鼓,不像是吃醋的反應啊。
“往後,不必派人跟着她了。”
……
坤寧宮。
皇後剛剛沐浴完,散散地躺在羅漢榻上,由着宮人為她擦淨頭發,塗上西域進宮的玫瑰油。
這玫瑰油真是個好東西,可以塗在頭發上,也可以塗在身上,帶着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比其餘香料都好用。不過皇後的皮膚底子不錯,用來塗抹身體略顯油膩,因此還是只用來抹頭發。
“娘娘。”坤寧宮的掌事嬷嬷安茹走上前,輕聲道,“東宮那邊有話傳過來了。”
“哦?說來聽聽。”
安茹從宮女手中接過玫瑰油,親自為皇後護發,等到宮人們都退了出去,才細細講起來:“昨兒個半夜,殿下手下的人從外面帶了個女人回來,安置在如意閣。”
“他做事一向幹淨,這能叫咱們知道?”皇後有些不信,“罷了,你繼續說。”
“太子殿下手下那些人做事向來是幹淨利落,原本咱們的人也是沒發現的,是後頭許是太子殿下那邊不知出了什麽岔子,才知道了,前後一查,才發覺了一些行跡。”
“說。”
“昨兒個除夕,殿下不是說好要守歲的嗎?可後頭又說元寶殿下困了提早回去了。我特意去問了乾元殿的守衛,說是東宮的侍衛過來找過殿下一次,之後殿下便帶着元寶殿下回了東宮。也是在這之前半個時辰,有人拿着東宮的令牌開了城門,守城的人說,馬上是兩個女人。”
“有點意思,什麽女人值得他提前回東宮?”
“不止如此,殿下回了東宮安置好元寶殿下就去了如意閣。”
皇後頓時來了精神,“他在裏邊呆了一夜?”
“沒有,殿下在裏面呆了一刻就出來了,出來的時候有些奇怪。”安茹道,“太子殿下是從如意閣裏跑出來的,一路狂奔,守在門口的福全他們都吓了一跳,跟着跑過去,鬧了不小的動靜,咱們的人才知道如意閣裏有人,往前一查方曉得這些事。”
“一路狂奔?”皇後皺了皺眉,嘆道,“你說說這都叫什麽事,要麽不碰女人,要麽就為個發瘋發狂。那女人如今安置在東宮?”
安茹搖了搖頭,“一早就離了東宮。”
“什麽來頭?”皇後素知安茹穩妥,既然上前禀告,必然是把事情都搞得明明白白了才來。
“那姑娘叫薛溶溶,住在槐花巷,跟一群繡娘住在一塊兒,平日接些繡活兒。”
皇後奇道:“一個繡娘,劉祯怎麽會認識?”
“這姑娘從前是靜寧侯府的婢女,一直在元初世子的書房伺候,前兒跟着元初世子一齊到溫泉莊子上去過。”
“元初的婢女?”皇後恍然,忽然就笑了,“元初這孩子就是有辦法,你說,我明裏暗地給他送了多少美人過去,他看都不看一眼,怎麽就把人家元初的婢女相中了呢!”
“許是合了眼緣呢!”
皇後想了想,微微颔首:“也是,當年那孩子,也不是什麽多罕見的美人,可就合了他的意。”
“事情都過去那麽久了,殿下也已經放下了,娘娘不必介懷。”
皇後微微挑眉,眉眼間都是嘲弄:“真能過去了就好了。不過這姑娘是靜寧侯府的人,倒也不那麽好辦。”
安茹默然。
正跟謝元蕤議着親呢,又從靜寧侯府給弄個女人,擱誰那裏都是打臉的事。
“元蕤這姑娘是個好的,只可惜沒合劉祯的意思,本宮算是明白了,強扭的瓜不甜,劉祯若是不樂意,這事罷了吧。那個繡娘,你找個機會先把人帶來給本宮瞧瞧。”
“娘娘要親自看人?那姑娘身份低微,恐怕……”
“本宮當然要見人,劉祯的事,我不親自看看怎麽放得下心?什麽出身有什麽要緊,既然劉祯喜歡她,她就是生在草雞窩那也是金鳳凰。”
安茹看着皇後略帶淘氣的神情,頓時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