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因着栖遲這一場病, 回程這一路行得很慢, 在驿館裏拖了兩日不說,每每車馬上道幾個時辰還會停頓休息一番。

眼下, 又停在了道上。

眼前就一條道,左右都是坡地荒原,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

若非為了休息而休息, 可真不是個适合停頓的地方。

羅小義坐在枯草地上,沖着旁邊笑:“三哥可真夠疼嫂嫂的, 要在往常,咱們一個來回都走下來了。”

他琢磨着,之前的事一定是都過去了。

此行帶他嫂嫂出來一趟, 可真是帶對了。

伏廷坐在那兒,仰頭灌了口酒,塞上酒塞時掃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羅小義的笑頓時僵了, 知道他三哥說的是什麽事, 伸手摸着鼻子,無言以對。

伏廷平常不說這個, 都是男人,犯不着說這些風花雪月的是非, 今日也是難得将他一軍。

将完他, 也就起身走了。

栖遲剛從車裏下來, 秋霜和新露都在旁跟着,李硯也迎了上來。

“姑姑竟還沒好透,這北地的天也太狠了。”他擔憂地看着姑姑的臉, 依偎到她身旁來。

栖遲攏緊身上披風,摸一下他頭,身上的确還有些無力。

眼睛看着這遼闊的地方,再聽了他的話,她不禁就想起了伏廷曾說過的那句:可知道北地的厲害了。

她輕嘆一聲,心說可不是,小聲嘀咕:“早知還不如不來這裏了。”

“那你又為何要來?”忽然就被接了話。

栖遲轉頭,看見說話的伏廷。

李硯見到他來就走開了,新露和秋霜也一并退開了去。

只是病中的一句牢騷語,不料竟被他聽到了。

她是長遠思慮過後才決定來的,又豈會因為一場小病就生出退卻。

她眼睛游移開,不看他,低低說:“随口抱怨一句罷了。”

伏廷也沒在意,他過來本也不是為了說這個的。

見她臉上還有病色,語氣不覺就輕了:“為何要下來?”

栖遲看向他:“想走動一下,已在車裏悶了一路了。”

伏廷聽她語氣,竟覺出幾分可憐來了,不像是在車裏坐了一路,倒像是被關了一路,不免好笑。

他看一眼左右,說:“走吧,別太遠。”

栖遲踩着幹枯的茅草走出去,走得很慢。

伏廷在她後面跟着。

頭頂有日頭,照下來,拖出人的影子。

男人的影子斜長的一道投在身側,栖遲看見了,故意用腳踩了上去。

那位置,似是正好踩在了他肩上。

她有些想笑,有意無意地朝後看一眼,問:“瀚海府在哪個方向?”

伏廷伸手指了一下。

栖遲順着他指的看了一眼,除了荒野,什麽也沒看見。

“你沒看錯?”她故意問。

伏廷看着她:“這是我的地方。”

是了,沒錯,這裏是他的天下。

她早就聽說,他最早的戰功也是在這裏立的,一戰破千軍,揚威萬裏,直至官拜大都護。

她踩着步子,在心裏說:這裏,遲早也會是她的。

又往前走一段,她腳下踩着的影子停住了。

“可以了,回去吧。”他忽而說。

栖遲回頭,看了一眼走出來的地方,說:“我才剛走了幾步。”

“有風。”

她只好點頭,知道已經讓行程落下許多了,萬一再叫病加重了更麻煩,轉身回去。

經過他身邊時,特地停一下,看他一眼說:“謝夫君關懷。”

伏廷看着她擦身而過,站在那兒,揚了唇角。

知道她那恭謹都是做出來的。

栖遲已經走回去了。

風吹一下,前面地上的茅草都被吹得擺動起來。

伏廷朝她剛才站的地方又看一眼,倏然臉色一凜。

他幾步走過去,身一側,凝神細聽。

栖遲正準備登車,忽聽一陣呼嚎,不知是從哪個地方傳來的。

轉頭就見一旁衆人原地拔起,迅速上了馬背。

伏廷大步過來,眉峰下壓,眼神銳利如刀。

他手揮一下,一隊人無聲而出。

剩下幾人守在車旁。

他翻身上馬,看一眼栖遲:“在這裏等我。”

話未盡,馬已縱出。

從未見過如此陣仗,新露和秋霜一左一右立在栖遲身後,都不敢作聲。

李硯走過來,聲也不覺放低了:“姑姑,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栖遲食指掩在唇邊,示意他不要出聲。

耳中又聽見了那陣呼嚎聲,似是有人在求救。

她遠遠望出去,只看得見一陣塵煙自遠處而來,塵煙的前方依稀能看出有車有馬,負了重物,渺小如點的人在狂奔,正往這裏接近。

半道,伏廷的人馬已沖了過去。

“是商隊。”她看出來了,低聲說。

伏廷策馬躍上高地。

眼前馬蹄飛馳,羅小義沖回來報:“三哥,是群散匪,劫了一群胡商,怪他們命不好,叫咱們遇上了。”

他問:“可攜兵器?”

“攜了。”

伏廷肅眉冷眼,自腰後抽出刀:“一個不留。”

北地自從遭遇瘟災,冒出了不少匪患,但都被他的兵馬一一剿滅了。

不想今日還能遇到一群殘餘的。

自然一個都不能留。

……

道上,栖遲堅持在車邊站了片刻,是為了确認那商隊的來源。

很快她就知道,那不是她的商隊。

因為聽見了胡語,那是一群胡商。

秋霜在旁小聲道:“還好不是家主的。”

她心說不是她的也不是好事,哪個經商的願意遇上這種事。

很快,風聲,草響聲,夾雜着時不時駭人的聲響傳過來。

她看見李硯還站在身旁,覺得不妥,朝新露和秋霜看過去:“上車。”

他是光王府唯一的血脈,半點閃失也出不得,否則她無顏面對她死去的哥哥。

新露秋霜會意,忙左右扶了李硯,送他上去。

李硯上去,掀着門簾急急喚:“姑姑一并上來。”

栖遲舉步登車,忽見左右守衛的近衛軍抽了刀,才發現已有幾人往這裏沖來。

馬受驚,車直搖晃,她無暇多想,先将李硯用力推了進去。

“家主!”新露努力扒着車門喚她。

栖遲本就沒什麽力氣,一用力,更是險些站不穩。

腳下不自覺退一步,身側刀光爍爍,她心中一寒,往車後退避。

身後忽有人大步接近,她立即疾走出去,被人自後一把攬住。

眼前一黑,一只手捂住了她眼,接着臉上一熱。

有什麽在她身前倒了下去。

“拖走。”是伏廷,聲音低沉的響在她頭頂。

那只捂她眼的手拿開,在她臉上擦了一下。

栖遲低頭看,看見身前一大灘血漬,便知道剛才眼前發生了什麽。

她轉頭,看見持刀的伏廷。

他軍服絲毫未亂,只有手中的那口刀鮮血淋漓,一雙眼盯着她,獵獵如鷹。

她又看見他另一只手,指尖有血,不禁摸一下臉。

知道那是剛才從她臉上擦去的。

剛才他就在她眼前解決了一條性命,甚至鮮血濺到了她臉上。

誰也沒料到這一番停頓竟還解救了一支商隊。

羅小義得了命令,跨馬宣威。

叫那群劫後餘生的胡商放心,大都護親自坐鎮,可保北地通商安全,此後盡管來此,互通有無。

伏廷叫他這麽說不是為了揚自己的威風,只是為了不妨礙到北地此後的好轉。

衆人重整待發。

一切稀松平常,之前的事仿若沒發生過。

他們身為軍人,又逢北地事多之秋,早已見怪不怪。

唯有車中的幾人吓得不輕。

新露和秋霜還縮在裏面沒下來。

李硯先自車內出來,腳剛沾到地,身前忽而抛來一樣東西。

他連忙兩手接住,是一柄短匕首,不禁愣住,擡起頭,看見剛剛打馬而回的羅小義。

“小義叔給我這個做什麽?”

羅小義從馬上下來,邊走過來邊說:“不是我給的,是你姑父叫我給你的。北地是邊疆,不比太平中原,一是給你防身,二是要告訴你,你是個男人,今後若再有事,記住不要縮在女人後面,要擋在女人前面。”

李硯怔怔無言,想起了之前姑姑把他推進車裏那一下。

羅小義知他年紀還小,今日說不定也吓着了,又堆出笑來,過來拍一下他肩:“你姑父是個铮铮鐵漢,因而才有這番話,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他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都已快入營了,自然是不同的。”

說完腹诽他三哥:也真是的,小世子可是金貴的身子,這才多大,又不是誰都跟他自己一樣。

……

伏廷席地而坐,一手捏着塊粗布,拭去刀上血漬。

刀背上映出女人的身影,他擡眼,看見站在那裏的栖遲。

自剛才起,她就一直在那裏站着,一只手輕輕擦着臉。

那張臉上毫無神情。

他想着剛才那一幕,握刀的手不覺緊了些。

心想可能是吓到她了。

他收了刀,站起來。

栖遲從未經歷過這種情形。

前一刻還在閑步,後一刻就遇上了這種事,若不是真發生在眼前,簡直像是做夢。

臉上血跡留下的溫熱似乎還在,甚至鼻尖都還殘餘着那抹腥氣,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用袖口擦拭。

手再擡起來的時候,被抓住了。

伏廷一手拿着刀,一手抓着她手腕,往前走。

她跟着他的腳步,看見他袖口束帶上也沾了血,心裏不自覺地想,見慣了他佩刀佩劍,今日才見沾了血。

他忽從前方回過頭來:“為何不說話?”

栖遲轉着頭,眼看一圈周圍。

莽莽荒野,枯草雜生,未化掉的雪一叢一叢,看在眼裏好像四處都是一樣。

她輕輕說:“只是在想你要帶我去何處,這地方會不會迷失了方向?”

伏廷腳步不停,拿刀的手指一下頭頂發白的日頭:“迷路便循着太陽。”

“那若是風雪天呢?”

他道:“那便循着風。”

她似是不依不饒:“那要是無日無月無風無雪呢?”

伏廷停步,看着她。

她身上披風的猩紅襯着臉上的白,那白生生的臉上血跡殘留的印記幹了,也被她擦紅了,始終沒擦掉。

她只靜靜地看着他,似是想到了就問了。

他看了兩眼,轉頭繼續前行,說:“那就跟着我。”

栖遲被他拉着,走下一塊緩坡,面前是個冰湖。

伏廷停住,拉着她蹲下來,一手抽刀,刺裂冰面。

他放下刀,伸手沾了水,抹到她臉上。

栖遲觸到水的冰涼,激了一下,眼看着他,他的手指在她臉上重重擦了兩下。

他的手指粗糙,她臉上那塊地方很快熱了,是被他的指腹蹭的。

伏廷拿開手,盯着她,忽而說:“別怕。”

她眼動一下,撞入他漆黑的眼,又聽他說:“身為大都護府的夫人,不能怯懦。”

栖遲輕輕笑了。

怎會忘了,她嫁的不僅僅是位高權重的安北大都護,還是個刀口舔血的男人。

她轉過臉去,覺得被他小看了,畢竟曾走過那麽多地方,豈會因為事情怯懦。

真正的怕是阿硯出事,是無法完成哥哥的囑托,不是怕死,是不能死。

“我沒怕,”她說:“也會習以為常。”

跟着這個男人,遲早會習以為常。

伏廷看着她,她一身柔弱姿态,垂眼抿唇的側臉卻露出一絲堅毅。

他牢牢看着,說:“那你将臉轉過來。”

栖遲轉過臉來,迎着他視線,往前靠近,緩緩的,越來越近,直至四目相對。

她輕聲開口:“如何,不信我麽,那你看清楚好了。”

男人的眉眼近在咫尺,她看見他的眼越發的黑了,無端的想到了狼。

他的鼻尖已要抵到她的。

甚至他一陣陣的呼吸就吹在她臉上。

栖遲輕輕動一下,終于碰了上去,輕輕掃過他高挺的鼻尖,聲更輕:“信了麽?”

下巴忽被捏住了。

她被迫擡起頭,對着男人冷峻的臉。

伏廷手捏着她的下巴,猛地低下了頭。

栖遲唇上一燙。

男人的唇已經壓在她唇上。

她的心口一緊,接着漸漸跳快了。

他的唇幹燥溫熱,緊貼着她的,重重地碾。她氣息頓時急促起來,忽而頸後一沉,是他的手,按着她愈發往他臉上貼近。

她渾身無力,睜着眼,看見他臉轉了一下,磨過她唇的時候眼還盯着她。

栖遲甚至能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氣,心口扯得更緊,一手揪住了他的衣襟,就在快要喘不過氣的時候,叼到他的下唇,咬了一下。

伏廷停了一下,接着那只手按得更緊,唇上碾得更重。

不知多久,他終于放開手。

栖遲身上還是軟的,說不出話來,只能一口一口地呼氣,吸氣。

伏廷捏着她的下巴,舔了下被咬的下唇,說:“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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