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意外

羅伯特進門,瞧見滿屋子或站或坐的女眷,驚訝地張大嘴巴,“下午好,請問你們誰是病人?”

楊佩珍聽懂了,指指楊致重,用英文回答:“我的父親,他感冒發燒。”

羅伯特點點頭,掏出體溫計先用酒精棉球擦兩下,再用力甩了甩,遞給楊佩珍,“放到嘴裏,舌頭下面。”

楊佩珍沒見過體溫計,也沒聽明白,一臉茫然地問:“這是玻璃的,能吃嗎?”

“不,不!”羅伯特連忙擺手,“不能吃,吃了會死,要放在舌頭下面,舌根地方測量你父親的體溫。”

他本來說話就帶着口音,這一着急口音更重,語速也加快不少。

楊佩珍兩眼一抹黑,一長句話就聽懂了“死”這個詞,當即嚷道:“吃了會死人?”

“不!”羅伯特急出滿頭汗,白淨的面皮漲得通紅,拿着溫度計直往楊致重手裏塞。

楊致重當然不肯接。

楊佩瑤伸手接過,問道:“這個不是用來測腋下溫度嗎?”

羅伯特回答說:“都可以,但是口腔溫度更接近人體問題,而且時間短,只需要三分鐘,測腋下要五分鐘。”

楊佩瑤了然,對楊致重道:“爹張開嘴,把舌頭卷起來,洋大夫要量一下爹身體的溫度。”

楊致重板着臉問:“洋人想害死我?”

楊佩瑤笑一笑,“他怎麽敢,如果真害死爹,他還能有命活着?”

楊致重“哼”一聲,張開嘴。

楊佩瑤小心地将體溫計壓在他舌下,等羅伯特算好時間拿出來,看了看,“38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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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确實有點發燒,”羅伯特對着窗口仔細看了看,興奮地問:“楊小姐會讀體溫計?”

楊佩瑤仗着別人聽不太懂,信口編瞎話,“我有個朋友家裏開藥房,就賣這種體溫計,我去她家玩時候學會的。”

羅伯特量完體溫,将聽診器放在楊致重胸前聽了心肺,檢查過咽喉,說道:“只是普通感冒,并沒有其它炎症,吃幾粒阿司匹林即可。”尋出藥瓶,倒出來三粒藥片,“每隔四小時吃一粒,用白開水送服,最好別喝茶。”

楊佩瑤原話翻譯出來,四姨太立刻倒白開水伺候楊致重吃了藥。

羅伯特看看四周圍着的人,美麗的藍眼珠蘊出絲絲笑意,語氣輕松地說:“這位楊先生身體壯實得像頭牛,不出兩天一定會康複,你們不用擔心,如果有其它情況,随時給我打電話。”又對楊佩瑤道:“你氣色不錯,看樣子是完全康複了。”

楊佩瑤含笑回答:“是的,完全康複了,我還要感謝你,是你治好了我的病。”

羅伯特也笑,“我也要感謝你幫我翻譯,否則我沒有辦法看病。”

別人聽不懂兩人說什麽,卻知道楊佩瑤的英文非常流利而且好聽,有種外國人特有的腔調。

比起支支吾吾半句話說不明白的楊佩珍好得不是一點半點兒。

羅伯特收拾好東西,太太付了五塊銀元診金,周媽引羅伯特離開。

楊佩瑤無意中回頭,看到楊佩珍眸中閃過一絲嫉妒與惡毒,轉瞬消失不見,而臉上已經堆出欽佩的笑,“沒想到瑤瑤英文說這麽好,是跟陸景行一起學的吧,還說你不想出國留學呢?”

楊致重怒火乍消的臉上果然又堆起了黑雲。

太太冷聲道:“散了吧,讓都督安靜會兒,都守在跟前,都督怎麽休息?”

四姨太拉着二姨太當先走出門,楊佩瑤本就不願多待,緊跟着離開,三姨太磨蹭會兒才和楊佩珍一道走了。

太太鋪好被,對楊致重道:“都督稍躺躺,晚飯好了我過來叫你。”

楊致重“嗯”一聲,沒再言語。

吃了兩粒藥後,第二天楊致重就退了燒,立馬精神了許多,再加上洗過澡,換上幹淨軍裝,整個人身姿英挺氣勢十足。

楊佩瑤暗自感嘆了下。

楊致重今年四十二歲,正是男人最具成熟魅力的時候,又有權勢地位加成,難怪能讓一衆姨太太因為他而争風吃醋。

吃過早飯,楊致重不願休息,趕着到公署處理事務,四姨太惦記着生孩子的事兒,沒有心思打牌,便提議逛百貨公司看看有沒有時興的秋裝。

現在已經八月,夏天的衣裳穿不了多久了。

二姨太太懶得去,她心裏明白,有三姨太跟四姨太在,楊致重到她房間留宿基本不可能,也就沒了那種心思。

每月月錢舍不得花,想攢着給剛八歲的四小姐楊佩環當嫁妝。

三姨太欣然答應,除了自己添置衣裳外,還想給楊佩珍買幾身。楊佩珍正是愛打扮的年紀,穿戴漂亮才更有可能找個好歸宿。

出門前,四姨太又拉上了大少奶奶陸秀玫一道。

二姨太笑着問楊佩瑤,“三小姐怎麽不去?”

楊佩瑤答道:“我想在家裏看看書,而且衣裳有得是,用不着再買。”

她還不曾把秋裝找出來,可既然夏天的衣裳挂了滿滿一櫃子,想必秋天的也少不了。

趁着家裏清靜,把以前的課本找出來看一看,起碼得知道自己在國中都學過些什麽。

楊佩瑤回屋,在書櫃裏找出本線裝國語書。

書足有八成新,保存得極好,左下角寫着“楊佩瑤”三個毛筆字。字體工整娟秀,顯然是下功夫練過。

楊佩瑤的字也算工整,但是是那種蠢萌的字體,絕非這種講究藏鋒頓筆間架結構的楷書。最重要的是,她用慣中性筆,壓根不會用毛筆。

而這個時代的學生,肯定都會寫整齊好看的毛筆字。

保險起見,她得抓緊時間練一練。

楊佩瑤翻開第一頁,頓時哀嘆不已。

滿篇繁體字不說,還是豎排印刷的。

她習慣了看橫排的搖頭閱讀,完全适應不了豎排的點頭閱讀。

更重要的是,她認識的繁體字不多,頂天也就三五十個,而且就算稀裏糊塗地認對了,也不會寫。

這可怎麽辦?

楊佩瑤叫苦不疊。

按她現在的識字水平,恐怕連念國小四年級的楊佩環都不如。

楊佩瑤胡亂地翻了幾頁,驚喜地發現有兩篇課文以前學過,就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和袁枚的《祭妹文》,另外還有《涼州詞》、《蜀道難》等幾首唐詩也有印象。

憑借腦中零散的記憶,加上半蒙半猜,終于把這幾篇文章讀熟了,不認識的字也大致對上了號。

楊佩瑤有心抄寫兩遍,可看着筆盒裏的毛筆,卻是猶豫了。

她這筆字現在沒法見人,在家裏練,不免讓春喜或者楊佩珍看到,還是到外面找個圖書館或者清靜的茶館,等練得有了模樣再說。

正思量着,聽見外面汽車喇叭響,是逛街的幾位回來了。

不知不覺已是中午時分。

楊佩瑤把課本仍放回書櫃,下樓去,看到茶幾和地面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盒子。

楊佩珍臉色潮紅,鼻尖上沁着細密的汗珠,“瑤瑤,看我買的新鞋。”手忙腳亂地翻出鞋盒,顯擺給楊佩瑤看,“漂亮嗎?”

是雙黑色高跟鞋,鞋後幫有兩條帶子可以系在腳腕上。

非常優雅而且具有女人味的款式。

沒想到民國時候就已經有了。

楊佩瑤真心誇贊,“好看。”

楊佩珍得意地笑笑,“我還買了兩件開司米毛衣,一件開衫可以配旗袍穿,另一件套頭的,配毛呢背帶裙穿,還有兩件大衣。”

三姨太大口喝着茶水,對二姨太道:“永安百貨公司進了許多新款秋裝,桂香姐也去看看,自己不買也給佩環添兩件,那些小洋裝真是太漂亮了。”

二姨太猶豫會兒,“算了,佩環的衣裳不等到穿就小了,過幾天去買冬裝。”

“桂香姐是心疼輸掉的錢,”四姨太笑着遞給二姨太只袋子,“給你買了件旗袍,花了我九塊大洋,能請你聽好幾場戲,”又給楊佩瑤一只盒子,“你的鞋,試試合不合腳?不合适可以回去換。”

二姨太拿出那件暗紅色緞面旗袍,既是歡喜又有些扭捏,“我沒穿過旗袍,箍在身上會不會拘得難受,而且肚子上的肉不都顯露出來了?”

四姨太假意嗔道:“特意選得寬松的,快換上試試,不想要的話我就退了,還省下九塊錢。”硬推着二姨太回屋。

二姨太半推半就地上了樓。

楊佩瑤不必回屋試,就在客廳換上了新皮鞋。

鞋子是奶白色半高跟船鞋,鞋面上任何裝飾都沒有,簡潔大方。

楊佩瑤繞茶幾走了一圈,“有點緊,不過還可以。”

四姨太問道:“頂不頂腳?長短合适就行,新鞋都緊,穿幾次就寬松了。”

楊佩瑤笑着回答:“不頂腳,多謝四姨太,讓您破費了。”

“破費啥?”四姨太無謂地擺擺手,“都是打牌贏的錢,羊毛出在羊身上。”

楊佩瑤忍俊不禁。

四姨太性格爽朗,挺招人喜歡的。

楊致重還真是有豔福,四房妻妾環肥燕瘦各有特色。

大家正嘻嘻哈哈聊得熱鬧,長案上的電話突然響起尖利的“鈴鈴”聲。

大少奶奶陸秀玫離得最近,順手接起電話,“喂,這裏是楊公館。”随即看向楊佩瑤,“瑤瑤找你的,是顧家二少爺。”

楊佩瑤踩着新皮鞋走過去,聽到對面男子的聲音,“三小姐,我是顧平瀾,武陵高中那邊我已經問過了,入學沒有問題,但是學校要先考察一下三小姐的功課,以便決定分在哪個班級。新生在九月一號開學,三小姐的考試定在八月三十,上午八點半開始,考國語、英文和算數三科,每科一小時。”

楊佩瑤“嗯嗯”點頭,“明白,我一定準時到,多謝您。”

“不用客氣,還有十幾天時間,三小姐好好準備,要是有不明白的地方,随時給我打電話。我家電話號碼是37248,就是三七二十八,非常好記。”

聲音清亮歡快,聽着就讓人放松。

楊佩瑤莞爾一笑,“嗯,記住了。”

放下聽筒,回頭,正對上楊佩珍晦澀不明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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