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立誓
日頭高懸,風清雲淡,初秋的天氣很好,但是練武場裏的氣氛卻是如暴風雨前的平靜,緊張得令人窒息。莫文幾次張了張口,但都沒敢說話,默默等着。時間一點點過去,突然,白燦群沉聲道:“白雪諾。”他這三個字說的很慢,似乎是咬着牙說出來的。
白雪諾聞言顫抖,掙紮着往前跪了一步,莫文拉住她,跪行到白燦群身邊,哀求道:“二叔,諾兒傷重,……”白燦群冷哼一聲,斜眼看着白雪諾,嘲諷地道:“傷重?離死還遠得很吧?雲鶴山莊的傷藥你不清楚嗎?——滾到一邊去!”莫千寒則連話都不說,一腳把莫文踢到一邊。
莫文無言,起來跪好,垂首看地面,兩只手緊緊握拳,身子輕輕抖動。有什麽辦法呢?雲鶴山莊規矩極嚴,動辄便會門規、家法上身,可再嚴厲,自己的弟子總不能打死打殘吧,于是,醫術又成了雲鶴山莊的另一項本領,他們研制的療傷藥效果極好,門下弟子傷了,不用躺很久就可以繼續挨打練功。莫文心裏直嘆氣,原先還慶幸給白雪諾服了藥,現在看來,倒是又害了她,他咬緊牙關,不敢再出聲。
白雪諾本來內傷極重,幸好莫文給她服了藥才救回一條命,昨晚她将事情的經過将給莫文聽,已耗費了大量的精力,莫文走後,她又吃了幾顆藥才躺下休息,沒想到莫文前腳出門,白燦群後腳就來了,她吓得一點力氣也沒有,白燦群也不羅嗦,二話不說一頓鞭子就抽了下去,随後将她拖出去扔到馬上,一路颠簸下來,她早痛昏過幾次,又生生痛醒,下馬後被師父鐵鉗一般的手夾住手腕半拖半拉到了練武場,甩手将她扔進去,那條胳膊像是斷掉一樣,幸好莫小龍将她接住,不然又要添新傷。
內髒仿佛全都碎掉一般地痛,身上的鞭傷又不住叫嚣,痛得白雪諾冷汗直流,她凝神強忍着疼,恭恭敬敬沖三人磕了頭,白燦群雙眸冷硬如冰,又炙如火灼,失望、憤怒、狠厲,甚至還有一絲不忍,所有的情緒全都矛盾地蘊含其中,他多看了白雪諾幾眼,語氣平淡,卻令白雪諾身上直冒寒氣,白燦群道:“從去年洞庭湖開始講,若漏了一處,我便剝了你的皮!”
藍清風看看莫千寒,見掌門點點頭,也不再說話,只是上前一步,道:“二哥,大半天了,咱們去廳下坐,讓諾兒詳細說說。”白燦群點點頭,藍清風又對莫文、白雪諾道:“起來吧。”待他們三人轉身走開,莫文剛将白雪諾扶起來,就聽白燦群平淡卻陰沉的聲音傳來:“白雪諾,你跪過來!”
藤椅是早就備好的,練武場北側是不大的三間正廳,檐下三把藤椅隔着兩張木幾一溜排開,今日莫千寒、白燦群心情不好,直接站在場中,藍清風只得陪着,但眼下白燦群要白雪諾交待事情的來龍去脈,中間若有一句半句不合适的,照剛才的樣子,白燦群擡腳就踢上了,多踢這麽幾下,不等白燦群罰,白雪諾也就真的“交待”了,想到此,他就請兩位師兄到藤椅落座,就算是白雪諾說錯了,還隔着幾級臺階,他總能拉住的。
莫文已經在階下站好,白雪諾幾乎是手腳并用,也只是堪堪移了一半的距離,此時此刻,她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感激三叔的安排,她哭死的心都有了,她掙紮再掙紮,一點點向檐下挪過去。白燦群等了一陣,毫無預兆地拍案而起,縱身躍到白雪諾旁邊,一腳把她踢到檐下,連莫文都幾乎驚叫出聲。白雪諾翻滾到臺階下,莫文不敢去扶,他知道,若他去扶起白雪諾,恐怕白雪諾又要受苦。
脅下劇痛,白雪諾不敢去摸,她手忙腳亂地費力跪起來,白燦群坐下,兩道淩厲的目光射到白雪諾身上,冷冷道:“說吧!”
白雪諾一張口才發現,說話是一件要命的事情,她的喉嚨被不斷溢出的鮮血堵住,而且,每說一個字,胸口就撕扯般地痛,她不敢露出分毫,強撐着慢慢道:“當時,弟子、去了、外面、梅林……”
白燦群驀然起身,藍清風忙上前一步,道:“二哥!”白燦群瞥一眼白雪諾,怒道:“混帳,話都不會說了麽?”
白雪諾一個激靈,心中害怕,她張口數次,反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忙試着運行內息,但身受重傷,經脈多處阻滞,根本無法積聚力量,她更加害怕,嘴唇哆哆嗦嗦,只是叩下頭去,道:“我,我,我……”
白燦群怒極,手指着白雪諾,狠狠道:“再不好好說,我饒不了你!”白雪諾驚恐到極點,擡頭看向師父,即使緊緊咬住嘴唇,兩行淚還是潸然落下。
莫文慌忙跪下道:“二叔息怒!諾兒已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弟子,弟子替她講!”
白燦群狠狠喘了幾口氣,猝然推開藍清風,飛身下去擡腳就踢,沒想到白雪諾竟伸手死死接住他的腳,滿眼都是哀求,輕聲道:“師父,求……”
她再也說不出話來,可她心裏喊道:“師父,弟子受不住了,您這一腳踢下去,我就沒命了!不要殺我,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您看在師娘的面上,饒了我吧!”對死亡的恐懼占據了她的所有思想,她本能地、徒勞地伸手攔住白燦群。
白燦群一時呆住了,白雪諾的雙手在顫抖,其實,這點抵抗一點力量也沒有,只要他稍加用力,那一腳就會落下去,可這瞬間,他猶豫了。
眼前的白雪諾十分狼狽,衣服被鞭子抽碎了多處,鮮血還在往外流,兩邊臉頰青腫——這是他在客棧打下的幾個耳光所致,耳邊一條紅紅的鞭痕猙獰,如男子般利索束起的頭發已經松亂,幾縷發絲粘在額頭的傷口上,口中不斷溢出血。他一下子就想起來,這是他剛才踢出來的。
自從妻子去世後,他一直對白雪諾冷漠而嚴厲,雖然懲罰不斷,但是很少下重手去打她。這一頓鞭撻,雖然比不上去年的懲罰慘烈,但白雪諾硬受了他一掌摔下懸崖,內傷、外傷都很重,再加上挨打後被扔到馬背上颠簸,能跪住已經是極限了。
鮮血還在從喉嚨裏往外冒,說明白雪諾說話的時候除了抵抗疼痛,還要将血強咽下去,所以她才無法說出完整的話,這個幾乎變成血人的徒弟,顫抖着拿雙手擋住他的腳,滿臉滿眼都是哀求,她在求自己饒了她。求饒?她從十歲起就被教會了,知道求饒是件他不能容忍的事情,就在羅霄去世沒多久,她剛剛十歲的時候,罰她整日整夜練功,罰她在漆黑的地牢撿豆子,她也不敢說一個“求”字。現在,她用全身的力氣對自己說“求”,求自己不要殺她!
白燦群突然想起了羅霄。他用一生去思念的妻子,臨終前,緊緊地将他與諾兒的手握在一起,滿眼期待地,讓他答應,永遠不抛棄諾兒;他想起了羅霄的眼睛最後溫柔地落在諾兒身上,對諾兒說:“聽師父的話,好好照顧師父”。
白燦群看着白雪諾,不着痕跡地收了力,那只腳仍舊落了下去,白雪諾絕望地閉上眼睛,被踢得仰面跌倒在地,卻沒有預料中的劇痛。她不可置信般地睜開眼睛,白燦群已經背轉過身邁上臺階,冷冷道:“跪好!”
白雪諾見師父沒有下重手,心中閃過一陣狂喜,忙掙紮着跪好,慌張之下氣息混亂,一大口血噴出來,她吓得立刻捂住嘴,慢慢低下頭去。白燦群猛然回頭看向白雪諾,卻很快轉向莫文,狠狠道:“說!”
莫文看看白雪諾,理了理思路,将白雪諾昨晚所講一字不漏地說出來。白燦群面沉如水,看不出一絲表情,莫千寒與藍清風微皺了眉頭,誰都沒有說話。
待事情講完,莫文深吸一口氣,道:“爹爹、二叔、三叔,諾兒雖然放走了唐立,可唐立只是來見她一面,并非為了探聽虛實,而且,唐立還送了諾兒一瓶百花丸。弟子想,諾兒幫唐立,也算是,算是,人之常情。”
莫千寒對藍清風耳語幾句,藍清風點頭離開,練武場又安靜下來,白雪諾不敢運息調理,緊張地等着發落。過不多時,藍清風回來,将一瓶丸藥交給莫千寒,同時點點頭,莫千寒随手交給白燦群,白燦群打開,倒出一粒藥,細細查驗一番,對莫千寒道:“大哥,三弟看得不錯,這就是解毒聖藥——百花丸。”
白雪諾聽到此話,輕輕地擡起頭來,不料與白燦群的目光相撞,她慌忙低下頭去,白燦群探究般看着,突然問道:“白雪諾,今日,唐立是來冒險送你百花丸,你救他;他日,唐立與你的師兄弟拔刀相向,你是不是,還要救他?”
白燦群的聲音不大,語氣也很平緩,絲毫不帶一絲怒意,可聽在白雪諾耳朵裏,不啻于晴天霹靂,她一下子呆住了!是啊,她篤定了唐立只是來看望她,不是與師門為敵,為此,不惜忤逆師父,可是,唐立畢竟是唐門的兒子,他們之間,必然是有一戰的,到彼時,她救唐立的心,又會如何呢?會不會因為她的心慈手軟,令師門遭受重創?若不手下留情,她又是否真能将誠心待她的哥哥當作仇人呢?
白雪諾茫然了,她傻傻地擡起頭來,嘴唇張了張又閉上。她又看看跪在旁邊,為了她無辜受責的莫文,再看看師父手上的百花丸。她知道唐立不會背叛唐門,就像她不會背叛雲鶴山莊,他們是要決生死的仇人!可是,唐立是哥哥,是只見過兩次面、就十分疼愛她的哥哥。
白雪諾的頭劇烈地疼了起來,她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幾乎昏過去,可她立刻咬住舌尖,迫使自己清醒過來。
四周鴉雀無聲,白燦群沒有再追問,他知道白雪諾的糾結,此時此刻,他願意給自己唯一的弟子、妻子疼愛教養過的孩子一個機會。
白雪諾驚訝地在師父眼中看到了一絲溫暖、一點期待,瞬間,她落下淚來,心中已拿定主意。
她又看看白燦群,仿若将周身疼痛都忘掉了一般,深深磕下頭去,用微小卻堅定的聲音道:“師父,弟子,姓白,唐立,是,仇人……。這一次,就當……,我,還了,他的,情分……。弟子會……,記住:我,沒有,姓唐的……,哥哥。”
她斷斷續續地将話說完,卻帶了斬釘截鐵的意味,白燦群嘴角幾不可察地動了動,他确實松了一口氣,轉臉看看莫千寒與藍清風,藍清風點點頭,莫千寒“嗯”了一聲,對白雪諾道:“雪諾,你記住你今天說的話,沒有下一次!”随後,他厲聲喝問道:“雲鶴山莊與唐門,是什麽?”
白雪諾不敢猶豫,忙答道:“是,世仇!”莫千寒點點頭,環視階下,正色道:“莫文,今日之事,不許洩漏半個字!”莫文道:“是!弟子謹記!”
莫千寒看看白燦群,道:“二弟,諾兒你帶回去吧。”白燦群點點頭,見莫千寒面上微露擔憂,道:“大哥放心,我會嚴厲管教!”藍清風也道:“大哥,二哥心裏有數,您放心便是。”
白燦群、莫千寒本就擔心白雪諾知道自己身世,甚至已經存了殺心,但今日聽莫文一說,白雪諾雖然知道自己的身世,卻絕無背叛之意,放走唐立,也是事出有因。以白雪諾當下的傷勢,絕難撐下任何一種責罰,便也不再追究。只是,這“身世”二字,注定是一根無法拔除的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