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下山

白燦群帶白雪諾走後,莫文就被莫千寒趕下山去了,他今天這頓打挨得一點也不冤。

“遠威镖局”總镖頭餘震是莫千寒等人的多年好友,每年都會碰面,可昨夜卻有餘家的镖師前來報訊,說餘震在太湖岸被殺,遺體安置在了渚北村,請他派人前往。莫千寒當即派人去尋莫文,遍尋不得只好派了莫武師兄弟連夜下山,又同白燦群、藍清風商量一晚,發了十數封信函,決定第二日考校武功後再出發,這才忍了悲,含了恨,只帶着一腔怒氣到練武場“恭候”莫文!

莫文聽得這個消息,自然羞愧難當,也顧不得一身新傷,告罪之後忙下山去了。

藍清風沉吟道:“大哥,諾兒的傷恐怕要養些時日,不如,就借此機會,讓二哥留在山上?”

莫千寒搖搖頭,道:“餘大哥是你二哥二嫂的恩人,就算是重回傷心地,也不能不讓他去送一程。”

藍清風點點頭,又道:“那諾兒……”

莫千寒輕輕哼一聲,道:“讓小鳳照顧她幾天吧。”

白燦群回到住處,在門口停下,他的院子裏一個下人也沒有,安靜得很,自從他四年前回山莊,便将一切起居雜事都扔在白雪諾身上,白雪諾也是被羅霄從小寵大的,驟逢大變,很是經過了一段時期才慢慢适應。

待白雪諾滿臉冷汗跟了過來,白燦群看看她,冷冷道:“去收拾行李,到雲鶴堂來。”

白雪諾一臉驚疑,卻不敢開口問,只恭敬地答聲:“是!”

白燦群轉身離開,白雪諾才松了口氣,強撐着傷痛進屋。她先找了幾顆藥服下,又清洗了傷口,抹了藥随便一包紮,換了件幹淨衣服,便去将師徒二人的行李收拾打包。

一番折騰下來,白雪諾只覺得面前一片昏暗,她頹然坐在床邊,痛,漫天的痛襲來,排山倒海般不斷,她咬咬牙,又翻出兩片止痛的藥丸吞下,運息調整了一會,就忙帶着行李去雲鶴堂了。

藍清風看着白雪諾,遲疑地問道:“二哥,諾兒的傷要靜養幾天吧?”

白燦群哼了一聲,道:“靜養?她還有臉養傷?”

白雪諾吓得一抖,立馬跪下。她剛剛才止住了血,雖然服了藥,又運功療了傷,但傷痛難忍,仍舊沒有力氣,見師父又發火,下意識就跪了。

莫千寒道:“不然,讓小鳳照顧她幾天,這次就不必帶她去了?”

白雪諾一頭霧水,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只聽白燦群道:“她就算剩下一口氣,也得過去!”

白雪諾聽師父的聲音竟帶了一絲哽咽,她擡頭看看,正好與白燦群的目光相撞,忙慌亂地低下頭,白燦群破天荒地沒有發火,只是淡淡道:“你餘伯伯過世了,你去,也算盡盡孝!”

白雪諾自然知道餘震。

師娘在世的時候,每年她都會随着師父師娘去一趟洛陽,在遠威镖局住上一陣子。後來師娘去世,她随師父回了雲鶴山莊,餘震也來過兩次,每次來都是白雪諾最開心的日子。在白雪諾心裏,餘伯伯是她最喜歡的一個長輩,也是最護着她的。在餘伯伯面前,師父從來沒有對她發過火,而且,餘伯伯來的時候,師父不會拘着她練功、讀書,會讓她同孩子們一起玩耍。白雪諾回憶着過往,眼淚啪嗒啪嗒滴了下來。

白燦群此時根本沒有斥責徒弟的心思,餘震不僅待他似親弟,還是他與羅霄的大恩人。當年羅霄為了離開幽靈堡,受了萬蟻噬心針,還走了一趟烈焰玄冰橋,雖然闖了出來,卻已是強弩之末,身體十分虛弱,全靠餘震在堡外接應,一路護着他們逃過了幽靈堡的明追暗堵,還不顧中原武林盟主的身份,四上雲鶴山請罪求情,總算令雲鶴山莊前掌門莫英收回成命,重将白燦群納入門牆。

莫千寒見白燦群滿面悲戚,嘆了口氣,讓白雪諾起來,又對藍清風道:“三弟,詩兒和雲兒還小,就讓小龍、小鳳陪他們在家,待餘大哥起靈回洛陽,再讓他們過來吧。”

藍清風欠身稱是,道:“我已吩咐過小龍,請大哥放心。”

安排好莊內事物,莫千寒便率衆人下山,前往渚北村。四百多裏的路趕了一天一夜便到了,白雪諾被颠得內傷加重,還開始發燒,她不敢吭聲,只在歇息時悄悄服下療傷藥和止痛藥,這才撐了過來。

到了村頭,餘震長子餘風正等候着,白雪諾落在後面,幾乎是翻滾下馬,見餘風抱住白燦群痛哭,心下難過,忍不住撇過頭去。

渚北村在太湖岸邊,一個小小的碼頭略顯破舊,湖畔一大片的蘆葦随風飄蕩,外面茫茫太湖波光粼粼,大小船只點綴其中。不遠處一塊沙灘上,停着十幾艘漁舟,有幾名婦女看到他們過來,湊在一起嘀咕了幾句,收了漁網匆匆離去。白雪諾看着搖曳的葦花,竟連眼淚也顧不上擦,呆在那裏。

藍秋野比白雪諾小一歲,他自小被藍清風收在門下,小小年紀就溫文爾雅,頗有乃師風範。練武場上,他也被罰了二十棍,在馬上的滋味很是不好受,見師伯師父們安慰餘風,就退到白雪諾身旁,老老實實等在後面,恰巧見白雪諾望着湖水發呆,便悄悄道:“諾姐姐,你看什麽呢?”

白雪諾受驚般回過頭來,一張臉上除了驚恐再也找不到別的表情。藍秋野愣住了。白雪諾先回過神來,深吸一口氣,輕輕搖搖頭,藍秋野奇怪地看看她,又看看湖,雖不明所以,倒也不再追問。

餘風很快止住了哭聲,莫千寒令白雪諾和藍秋野上前去見禮,三人相視,又是一番哽咽難語。

前往靈堂的路上,白雪諾挪動着腳步,心裏卻回到了四年前,那個陽光明媚的早晨。

“師娘,我們要坐船去大伯家嗎?”

“師娘,我自己做的飛镖,師父說像柳葉,‘柳葉镖’好聽麽?”

“師父,師娘給我做的新衣裳,我過年的時候穿。”

“師父,師娘怎麽還不回來?”

“師父,我上岸去接師娘好不好?”

……

心口仿佛堵了一塊巨石,白雪諾覺得每次呼吸都痛得受不了。她的淚一直流,一直流。

她想師娘了。

那麽疼她的師娘,總喜歡微笑着說:“我們小諾兒真漂亮!我們小諾兒真聰明!我們小諾兒練得真好!我們小諾兒……”

可是,師娘的手就那麽一點一點變得冰涼,她把自己的內力輸入師娘的身體,卻如泥牛入海,蹤跡難尋。師娘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還是那艘漂亮的大船,還是那麽晴朗的天氣。

可是,她失去了師娘。

然後,師父不再是從前的師父。

她永遠記得師娘下葬的那天。

許多的人,在師娘的靈前走來走去,師父冷冷地站在師娘旁邊,誰都不看。

她身邊跪着好幾個人,據說是她的師兄弟。她也誰都不看,也好像什麽都聽不見了,像木偶一般被人按下去磕頭。

師娘被裝在棺材裏,要埋在地下,她嚎啕大哭,撲到師娘的棺前不肯讓人動。突然,她被人抓了起來,一腳踢了出去,她支起身子,又撲過去,再被踢了出去。反反複複,她一次次爬起來,又一次次被踢出去。她終于沒有力氣了,趴在地上痛哭。

天黑了,所有人都走了,她還在哭。她有了一點力氣,爬到師娘的墳上,叫着“師娘”。

她又被踢翻在地,又被師父踢翻在地。

師父的臉慘白,瞪着她,那個眼神就像刀子!她真害怕!她爬起來,跪到師父面前,小心地拉了拉師父的衣角。

師父拂袖将她甩開,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呆呆地看着師父的背影,等到再也看不見了,她才一個激靈,霎那間覺得好冷。她站起來。

師父會打她,她不想去找師父。

她看到了師娘的墓碑,那塊石頭好像有點溫暖,她走過去,靠上去,抱住。

要是能永遠抱住多好啊!

她沒能永遠抱住。她被一陣銳痛驚醒了,立刻清醒起來。日頭高懸,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睛。

然後,一個陰影移過來,罩在她身上。她渾身變得冰涼,看着遮住日光的師父。

又一鞭子落在她身上,她“啊”地一聲跳了起來,恐懼地看着滿眼血絲的師父。師父的聲音嘶啞,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不知道什麽時辰練功嗎?”

她眼淚掉下來,抽泣道:“師父,師娘……”

她得到了更重的一鞭,被打倒在地,痛得她又是一聲慘叫,師父不再說話,一腳将她踢出老遠,然後提鞭子再打。她在地上翻滾,身上痛得她直惡心,冷汗不斷地流,血開始往外滲出來。

她記得自己當時痛得受不了,不住喊着:“師娘救命!師娘救命!”從未有過的痛,深入骨髓的痛,令她完全忘記師娘已經不在了。

回應她的是更加猛烈的、雨點般落下的鞭子,直到她喊啞了嗓子,再也喊不出一個字。她小小的身體瑟縮着、顫抖着,後背血跡縱橫,可她還沒有暈過去。

師父不再打,像捉小雞一般将她提起來,拖着她離開師娘的墳墓,來到雲鶴山莊的練武場……

白雪諾無力地縮了縮肩膀,淚流得更兇,傷似乎更重了,痛得心都在顫抖。

她低下頭,盯着自己的腳,一步一步跟上,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抵抗內心的恐懼。

她怕,她怕得要死。這個地方,是她人生噩夢的開始。十歲的孩子,已經足夠記住很多教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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