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閃念

莫武見白雪諾躺下才略略放了心,又守了一會才開門出去。他剛出門,就見藍清風正同餘風、王虎說話,忙上前行禮。

藍清風點點頭,問了白雪諾的情況,道:“既然諾兒沒有什麽大礙了,你就随我們再去趟湖邊,看看有什麽線索。”莫武便跟在三人身後出去了。

剛過正午,白雪諾就躺不住了,幹脆換了衣服到靈堂去,見餘風、王虎都不在,只有白燦群凝神端坐,立刻就後悔了。可就算是悔得腸子都青了,白雪諾也不敢掉頭就跑,她垂首施禮:“師父!”

白燦群擡眼,冷冷道:“傷怎麽樣?”

白雪諾沒想到師父會問及自己的傷,愣了一下才道:“二哥為我施了針,已經沒事了。”

白燦群慢慢道:“這個地方,你還記得嗎?”

白雪諾頭皮一陣發麻,身子猛地抖了一下,道:“弟子、記得。”何止是記得?四年來,她不止一次在夢裏回到這個地方,一次次看到溫柔美麗的師娘突然全身噴血,吓得她一身冷汗,驚醒後就呆呆地坐在床角,不敢喊也不敢再睡,直到黎明起來練功。

白燦群思忖片刻,又問道:“陳永笑,你還記得嗎?”

白雪諾微微張大了口,怔住了,腦中忽然就變得空白一片,靈堂裏的白衣少年慢慢出現,然後耳朵裏聽到一個小男孩笑嘻嘻的聲音:“你會水嗎?”

她打了個激靈,雙腿一軟,撲通跪下,頭埋得更低了,嗫嚅道:“弟子、弟子……”

白燦群竟自嘲地笑了聲,然後狠狠一巴掌打下去,白雪諾半邊臉如火燒一般,血從唇角流了下來,她心口一酸,委屈在胸口蔓延,卻立刻伏下身去叩頭,口中道:“師父息怒!”

白燦群沒有再動手,靜靜地等着白雪諾開口,一耳光之後,他恍然醒悟,這是在餘震靈前,他又一次打了白雪諾。他不該動手的。于是他心裏立刻懊惱了,看向白雪諾的眼神又多了一份遷怒。

白雪諾沒有辦法,她不想去回憶那一天,師娘去世後,她再也沒有想起那個男孩,在她的潛意識裏,那個小男孩已經同那一天一起被封在了心底。她不知道那個男孩叫陳永笑,也從來沒有提到過他,可是,師父居然問他還記不記得陳永笑?

仿佛又回到了她不敢想、更不敢忘的那天!陽光從船艙外照進來,寒冬臘月裏,大清早竟有種暖暖的感覺。

師娘收拾着包裹,忽然從裏面拿出一件嶄新的紅衣服,笑着在她身上比劃,道:“過年的時候,諾兒就可以穿上新衣服了!”

她開心地抱住師娘,師娘用手撐着腰,滿臉笑容。她調皮地将紅衣服覆在師娘隆起的腹部,道:“師娘,您給諾兒生個小妹妹吧?我把新衣服給她留着,好不好?”

師娘笑得更厲害了,邊笑邊拿手指點着她的額頭。師父在旁邊擦劍,偶爾轉過臉來,微笑地看看她們。

白雪諾眼眶紅了,霧氣在眸中散開。

白燦群輕咳一聲,将白雪諾從回憶裏拉了回來,她怔怔叫道:“師父!”

白燦群看着她,已經不耐煩了,冷冷道:“陳永笑與你是相識的!是怎麽回事?”

白雪諾依然怔怔地看着他,白燦群強忍着沒有動手,道:“他與你師娘的死,有沒有關系?”

白雪諾好像才回過神來,她顫聲道:“師父,我,我不知道。我并不知道他是陳永笑,是太湖水幫的人。我,我,師娘受傷的時候,我……”

她猛然擡起頭來,似乎想到了什麽,眼睛裏全是震驚,她看向白燦群,含淚的雙眸中已經多了一絲了然的痛苦。

白燦群雙手微微抖了一下,提高了聲音,再次冷喝道:“說,怎麽回事?”

白雪諾呆住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認定陳永笑就是四年前的那個男孩,她也不知道師父為什麽會斷定她與陳永笑是相識的。她聽着師父一聲聲的喝問,她回味着突然想到的事情,她想,她應該是錯了。四年了,她倔強地不去回憶那天所有的事情,如果早點去想,或許,她就會理解師父了,就沒有那麽多委屈和傷心了。現在,她知道,不管她想不想,她只能将埋藏了四年的記憶一點點地從心底摳出來。只是,還沒有開口,她的心就開始抽痛,痛得胸口猛地縮起來,喉嚨裏湧出一絲腥甜的味道。

她強咽下喉口的鮮血,擡頭看看師父,道:“師父息怒!”随即又垂下頭去,開始講述:“四年前,就在這渚北村外的太湖岸邊,弟子認識了一個男孩,他可能就是陳永笑。”

白燦群冷笑一聲,道:“可能?”

白雪諾點點頭,道:“是。”

白燦群面上有了一絲表情,那表情卻讓靈堂的空氣更加寒冷,白雪諾聽到師父輕輕吐出一個字:“說!”

白雪諾道:“是。”又暗暗調整了一下內息,低着頭回憶道:“那天,師娘遲遲未歸,師父下船去尋師娘後,我覺得等了很久,可還是不見師父、師娘回來。所以,我,我就下船了。”

白燦群聽她自稱“我”而不是“弟子”,擡眼看了看她,卻沒有說話。白雪諾根本沒有力氣注意到師父的表情,她整顆心都在顫抖,牽引着內傷作痛,只好強撐了不讓聲音發抖。

“碼頭上一個人也沒有,我心裏很着急,就跑到住過的院子裏,還在村裏四處找了找,都沒有找到師父、師娘。我心裏很害怕,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湖邊,我在沙灘上坐了會,後來想,師父讓我在船裏呆着,我還是回去吧。于是,我就往碼頭走,誰知道剛走了沒幾步,我忽然覺得四周好像有點異樣,我也沒有多想,飛身就往後躍倒,只聽到一聲轟鳴,沙粒都飛揚起來,幸好我躲的及時,不然說不定連我都被炸起來了。

“我身上覆蓋了一層沙子,聽着好像沒有什麽危險了,就爬了起來。我氣呼呼地拍着身上的沙子,一邊罵了幾聲,忽然就聽見有人跑過來,然後就‘呵呵呵’地笑個不停,我轉身去看,有個男孩在不遠處蹲着,好像都笑岔了氣的樣子。我看到他笑我狼狽,就被他氣得不得了,我也忘了師父說的,不許在外面随便動武,就擡手給了他一镖。”說到這裏,白雪諾小心翼翼地擡頭看了看白燦群。

白燦群的眼神有些空洞,淡淡道:“你的柳葉镖?”

白雪諾點頭,道:“是。”師娘去世後,師父毀了她所有的柳葉镖,嚴令她不許再用暗器,為此,她還傷心了好久。

白燦群不再說話,白雪諾低下頭去,繼續道:“他吃了一驚,但還是躲過去了,只是他摔了個狗啃……狗啃泥,吃了一嘴沙子的樣子,我一下子就笑了。”

她唇邊不知不覺露出一絲笑意,随即便察覺到,忙驚恐地看了看白燦群。白燦群并沒有說話,她才松了一口氣,道:“他倒也不覺得難堪,走過來問我:‘小妹妹,你還會發飛镖啊?’我就問他:‘是你炸的沙子?’他笑了笑,好像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道:‘嗯,我每天都在這裏炸着玩。’他指指不遠處那片已經收割過的蘆葦叢,道:‘我藏在那邊,剛發力打出去,就看到你,可是機關被我啓動,想救你也已經晚了,幸好你輕功不錯。’”

白燦群挑挑眉梢,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腦中一閃而過,他沒開口,聽着白雪諾繼續講: “我氣道:‘我要是不會功夫,你就這麽把我炸死?’他抹抹臉,吞吞吐吐道:‘倒也不會炸死,就是,就是,受點傷吧。’我覺得自己都快要氣死了,恨不得把他埋到沙子裏,就踢了他一腳,沒想到他居然沒有躲開,被我一腳踢倒了,三兩下爬起來,笑嘻嘻地說:‘你也打到我了,我們就兩清了!’

“我沒理他,不過這麽一來,我的氣倒消了,就向岸上走去。他追上來,道:‘我從小就在這裏長大,這太湖裏的所有事情我都知道。我從來沒有見過你,你是從哪裏來的?’我想起師娘說過,有人在追蹤我們,所以我就有了一點警惕,沒有說話,可他就是不走,跟着我一直走到碼頭,他指着我們的船問道:‘這是你家的船?’我點點頭,就要上船去,他攔住我,道:‘你家裏大人呢?’我沒好氣地回道:‘那你家大人呢?’

“他停了會兒,笑道:‘我家大人在湖裏跟別人打架呢!’聽他這麽說,我愣住了,就沒答話。他看我繞過他又要上船,就抱着胳膊,歪着頭問我:‘小妹妹,你會水嗎?’我,我當時,我白了他一眼,就上船了。我以為他會跟着我上船,可他沒有跟上來,我問了船家,船家說師父、師娘沒有回來過。我還是想去找師父、師娘,就又下船來,他還在外面,見我出來就笑道:‘你又溜出來玩?’我答道:‘我才沒有玩呢!’他咧着嘴笑道:‘我看你傻乎乎的,肯定不會玩耍。走,我帶你到湖上去玩!’然後拉着我的手往沙灘上跑。我,我知道不應該跟他去玩,可我,……’”

白雪諾說不下去了,自從有了一個念頭,她的心裏就壓上了一座大山。就算平平淡淡去敘述當時發生的事情,她也總是在想,那天她做的每一件事情,也許都是錯的!既然是錯的,那麽就會付出代價,而這個代價,是什麽呢?她根本沒有辦法壓抑住這些想法。因此,當她講到自己被陳永笑拉着去玩耍時,她沉重的心忽然覺得,也許,就是因為她沒有聽話乖乖待在船上,所以才會導致師娘的死亡。這個想法讓她周身冰冷,十四歲的她,美麗的、蒼白的面龐上,立刻堆滿了毫不掩飾的恐懼和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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