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暗箭

白燦群卻沒有理會,他知道湖面上打架的是誰,他也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麽事情,若是平時聽到,他早就勃然大怒了,但是此時此刻,他的心裏全被悲傷填滿,沒有空隙去發怒。

白雪諾沉默了片刻,才讓聲音從喉嚨裏發出來:“我可能就是貪玩,也想着他說太湖上的事情他都知道,說不定還能找到師父、師娘,膽子一大,就跟他走了。到了沙灘上,他帶我上了一艘小船,一邊劃槳,一邊又問我:‘你會水嗎?’我點點頭,他又笑道:‘我也傻了,你就是會,這天寒地凍的,也不能下水啊!我在湖底弄了很多好玩的東西呢,等你夏天來的時候我再帶你去玩。’我心道:‘今天我就跟師父、師娘回雲鶴山了,肯定不會再來找你玩的。’也就沒有接他的話。

“他劃船很快,湖水在後面堆出了一排白浪,我覺得很有意思,但是又擔心師父、師娘回來尋不到我,就說要回去,他有點失望,道:‘算了,下次再帶你去!’然後就往回劃,可這時,小船突然劇烈晃動起來,我倆向遠處一看,有一股大浪淹沒了一座小島丘,正往這邊滾過來。他忙飛快地向前劃,小船一轉頭,順着窄小的水道拐到了蘆葦叢裏,蘆葦沒有收割,幹巴巴的好大一片。他将小船停好,大浪來時,小船晃得更加厲害,但幸好四周有蘆葦遮擋,并沒有翻倒。”

“湖面平靜下來後,我倆的衣衫、頭發都被打濕一些,也是小孩心思,我們還折下葦杆,揚着葦花,玩鬧了一陣。他不小心被葦葉劃破了手,我拿手帕給他包紮,他呆呆地看着我,也不說話,我就取笑他,說他怕痛。他小聲道:‘我真的很怕痛!’”

白雪諾沒有往下說,當時那個男孩說的是:“你說對了,我最怕痛了!真的很怕痛!不過,要是每次受了傷,你都能給我包紮,我就不怕了!”她撇着嘴笑他,裝作大人的樣子,點點他的額頭,道:“你是男孩子,還怕痛?真沒出息!”她也不知道為什麽,那個跟她一般高、總是笑嘻嘻的、比她更頑皮的男孩子,讓她心裏暖暖的,一點戒心都提不起來。

她兀自回憶着當時的場景,渾然不覺白燦群的臉色已經發青,直到白燦群重重咳嗽一聲,她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态,道:“師父恕罪!”白燦群冷哼一聲,但只是冷冷道:“繼續說!”

白雪諾道:“是。給他包紮好,我們便往外劃,可剛劃了一槳,我就聽到暗器破風的聲音,他也發現了,我倆各自躲開,我還迎着來時的風聲打出兩枚飛镖……。然後就只能聽到葦葉刺啦啦的響動。我們都不敢出聲,他用手指指外面,又舉了舉手中一截葦杆,我倆一看,葦杆上釘着四五支鐵針,都是兩三寸長,有點像透骨釘,但要細得多。我看針上沒有淬毒,便要取下來看,沒想到,他卻不知怎的,那截葦杆竟掉到水裏去了。

“我瞪了他一眼,剛要伸手去撈,就聽遠處傳來一聲呵斥:‘暗箭傷人!你們太湖水幫,欺人、太甚!’”她的話變得磕磕巴巴,聲音也越來越小。

白雪諾不再講下去,慘白了臉去看白燦群,白燦群神情恍惚,垂眼掃了白雪諾一眼,用力握緊了雙手,冷漠地道:“繼續說!”

白雪諾的聲音裏帶了哭腔,道:“我聽到是師父的聲音,很、很着急,就要去拿船槳,他小聲說道:‘你別怕,是有人在打架呢!我來劃船!’我說:‘是我師父。’他好像愣了一下,道:‘他們打架很厲害,我們要是靠的太近了,會受傷的。’我沒管,只是一個勁催他快些劃。

“他一邊劃船,一邊道:‘剛才說話的,真是你師父?’我點點頭,他沒再說話,飛快地劃着,我們出了蘆葦叢,他沒有問我,轉向湖心方向劃去,剛轉過葦叢,就聽一聲巨響,……,我、我聽到,師父,喊了聲、喊了師娘的名字。”

白燦群好像失去了力氣,閉上眼睛頹然靠在椅背上,白雪諾已經抽泣起來,四年前的一幕清晰地一如昨日。

那一天,清晨的燦爛陽光,并不能掩蓋湖上的冰冷劍氣。

白燦群一劍刺向路海力,怒道:“我竟不知道你如此歹毒!”

路海力冷冷一笑,飛身向後退了幾步,揚了揚手中的藍色圓石,道:“用飛魚針便是歹毒?那我要用了水蒺藜,你又要說我什麽呢?”

白燦群冷哼一聲,二人身形又分開,在船頭遠遠觀戰的羅霄看到路海力揚起的水蒺藜,不禁大驚失色,剛要上前,卻忽然悶哼一聲,竟是心神不定時被飛镖擊中。兩個還打得難分難解的人,都聽到了羅霄這邊的動靜,一下子就忘了比武,白燦群飛身去看羅霄,而路海力已經揚手将水蒺藜向暗器所來方向擲了出去。

太湖水面傳來一聲霹靂巨響!

巨響過後,白雪諾與那少年從水裏冒出頭來,小船毫無意外地被掀翻,兩個人都落了水,冷得直發抖。那少年忙着去扶正小船,白雪諾卻聽到白燦群大叫一聲:“阿霄!”她聞聲擡頭,看到前面一艘大船,船頭上,白燦群半跪在船板上,懷裏抱着師娘羅霄,而羅霄,幾乎全身都在往外噴血,美麗的臉龐一片死灰之色,白燦群正手忙腳亂地點穴止血,旁邊一個黑衣男子呆呆地站在一旁。

白雪諾大叫一聲:“師娘!”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雙手往船上一撐,身體躍出水面,雙足在船上一點,竟飛身而起,攀住了船頭的纜繩順勢翻向上,落在船板上,甫一落地就直奔羅霄而去。羅霄胸腹處仍在往外冒血,白燦群額頭大顆汗珠滴下,卻終究無法止住所有的流血點,白雪諾忙用手去按,可止了這個,另一個又開始流血。白雪諾張口大哭,叫道:“師娘!師娘!”

白燦群猛然給了白雪諾狠狠的一巴掌,将白雪諾打得翻滾在船板上,羅霄微微一動,輕輕道:“阿群!”白燦群全身顫抖,低頭将羅霄抱得更緊,雙手一邊點穴止血,一邊不斷地為羅霄輸入內力。羅霄伸手将腹部的飛镖□□扔到一旁,微帶了懇求道:“不要傷了諾兒!她還小!”

白雪諾顧不得疼痛,爬起來又跪在羅霄面前,小心翼翼地幫羅霄止血,可鮮血不斷湧出,白雪諾害怕極了,還是忍不住哭道:“師娘!”

白燦群沒有再打白雪諾,他心裏明白,他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已經救不回來了。他終于停止止血,緊緊抱住羅霄,生怕稍微一松,羅霄便會消失不見。羅霄無力地咳出一口血,伸手握住白雪諾的手,白雪諾不敢抽出來,哭道:“師娘,放開諾兒,諾兒給您止血!”

羅霄落下淚來,卻微微一笑,道:“諾兒,以後,好好聽師父的話,好好照顧師父!”她的笑容那麽恬淡,白雪諾莫名地安定下來,重重地點點頭,白燦群卻看到了妻子笑容裏濃濃的不舍,他心口劇痛,見妻子伸出手來,忙用力握住。

羅霄吃力地将白燦群與白雪諾的手疊放在一起,對白燦群道:“阿群,我牽挂的,唯有你與諾兒,你答應我,你,你發誓,永遠不要抛棄諾兒!”

白燦群咬緊了牙關,不讓羅霄聽到他的哽咽,他點點頭,帶着濃濃的鼻音“嗯”了一聲,慢慢将臉貼近羅霄,羅霄咽下噴湧的鮮血,用最大的力氣握住白燦群和白雪諾的手。

路海力扭過頭去,将目中淚水逼回去,再回過頭來時,羅霄正含笑看着他,輕輕點點頭,路海力覺得心髒似乎一點點碎掉了,他跪下來,幾乎說不出話:“阿霄,我……”羅霄胸口起伏了幾下,這才搖搖頭,道:“路大哥,我知道!我,不怪你!”

說罷,羅霄身體輕輕顫抖了一下,臉頰與白燦群貼得更緊,白燦群将她抱得更緊,不停地輕喚道:“阿霄……”

白雪諾聽出了師父的聲音在顫抖,也感覺到了師父的手在顫抖,她張大了口,卻覺得氣總是不夠用,她大口喘息着,輕聲哭喊着:“師娘!師娘!”

羅霄費力地睜開眼睛,看看白雪諾,嘴唇蠕動了一下,還沒說出話來,就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一滴晶瑩滾燙的淚珠凝在眼角,許久才滾落了下來。

白燦群的喉嚨裏發出極度壓抑的一聲吼叫,他張開口,卻咬緊牙關擡頭向天,眼睛酸楚難耐,霎那間就淚流滿面,淚水落下,他再也無法堅持,抱住羅霄放聲大哭。白雪諾早就哭喊着撲在羅霄身上,她怎麽也不能明白,為什麽早上還拿新衣服逗她的師娘,現在就滿身鮮血地離開她了?

路海力也無法控制,滾燙的淚水灼熱了他的面頰,他仰天長嘯,壓抑着的悲痛沖上雲霄,太湖水面又一次波濤洶湧。白燦群擡眼看看他,充血的眼睛裏滿是刻骨的仇恨,路海力無力地扶欄而起,道:“是我害死阿霄!可我的命沒法給你,只能給你這只手臂!”

白雪諾仍伏在羅霄身上哭泣,沒有看到路海力揮劍斬下了自己的右臂。白燦群冷冷看着,随即默默地低下頭去,深深望着羅霄,似乎要将羅霄刻在眼睛裏……

靈堂裏,白燦群突然開口:“陳永笑後來去哪裏了?”

白雪諾擡頭看着師父,咬住嘴唇,勉強止住了抽泣,道:“小船翻了,弟子着急去看師娘,沒有注意到他去了哪裏。”

白燦群冷哼出聲,白雪諾低下頭去,心內幾次徘徊,終究顫抖着問出了口:“師父,您毀了、弟子的柳葉镖,是不是、因為、師娘、被,被柳葉镖、傷了?”

白燦群直起腰來,微微向前傾了下身子,兩道寒光射向白雪諾。白雪諾只覺得頭頂一股大力壓下來,卻仍舊顫抖了聲音道:“弟子細細回想,當時師娘身上,傷口雖多,卻似乎只有腹部一道傷,與別處不同,是飛镖傷的。而弟子,在葦叢時,曾經打、打出了兩枚柳葉镖。難道,難道,難道……”

白燦群知道她已哽咽難言,冷冷道:“不錯,若不是你發出柳葉镖,路海力就不會打出水蒺藜,也就不會失手殺了你師娘!——你,還想問什麽?”他知道白雪諾已經幾乎崩潰,卻依舊狠心地将這幾可殺人之語說出。他的确恨這個徒弟,如果不是答應過羅霄,他早就将她斃于掌下了。喪妻之痛,讓他變得冷酷、暴躁,卻更讓他先入為主,忽略掉本該注意到的細節。

話出口,白燦群重又坐直,望着白雪諾慘白、恐懼到極點的臉,他目光冰冷,心情卻出乎意料、又似意料之中地變得更加沉重。

白雪諾跌坐在地,渾身顫抖着,她覺得胃裏翻騰難受,最後一絲理智讓她爬起來,跑出靈堂,躲到院子外面,蹲到牆角嘔吐起來。她顫抖得如此厲害,以至于包紮好的傷口又撕裂開,血再一次滲透了繃帶。但她連一絲感覺也沒有。痛,心裏的痛,緊緊包裹着她,她的身體似乎不再屬于她,屬于她的,只有胸口無邊無際的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