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各傷

平地起了一陣大風,将還未變黃的樹葉都吹落了許多,落葉翻滾飄蕩。

陳永笑回頭,用祈求的眼神看着白雪諾,希望她不要再說下去。

他沒法告訴白雪諾,這四年來,師父根本沒有從羅霄去世的陰影中走出來,原本就暴躁的脾氣更是日甚一日,竟至于下令處死自己的親生兒子。白雪諾這麽激怒師父,恐怕小命不保。

看到陳永笑一臉的擔憂,白雪諾毫不在意地笑笑,腦中想起自己随手擲出的柳葉镖,想起師娘滿身的鮮血,想起師父高舉的鞭子。這幾個月來,她日日不得安寝,活在害死師娘的悔恨痛苦之中,這次落到路海力手中小命難保,她卻終于長籲一口氣,期待着解脫。

在渚北村時,白燦群看出了白雪諾心底的想法,他沒有後悔讓白雪諾知道真相,而是先狠狠訓斥一頓,不見效果,再拿了鞭子說話,差點打斷了白雪諾的腿。一是着實害怕,二是捕捉到了師父難得的一絲憐惜,白雪諾不敢再存了輕生赴死的念頭,卻難免自責自罰,小小年紀便活得十分痛苦。

何況,羅霄臨終前讓她“好好聽師父的話,好好照顧師父”,她聽師娘的話,所以再痛苦,她也不敢再有輕生的念頭。而如今,死在路海力手中,也不算是違背了師娘的囑托吧?

看着白雪諾毫無顧忌地激怒路海力,陳永笑急得滿頭大汗,慌張地道:“師父,白姑娘不是這個意思,她……她……”

路海力目光如冰,瞬間凍結了陳永笑,路海力又将目光對準了白雪諾,白雪諾似毫無所覺,唇邊還噙着一絲淡笑,靜靜道:“若不是路幫主執意要與師父比武,一切都不會發生。”

路海力的臉色青了又青,太陽穴處鼓動不已,握緊了鞭梢,面容變得有些猙獰。

白雪諾腦中已經将“理智”二字剔除了,她微仰着頭,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駕船到湖上的人,是陳大哥。打出飛镖傷了師娘的人,是我。可是,殺了師娘的人,不是我們,是路幫主你。”

陳永笑一顆心沉入谷底,他幾乎不能想象暴虐的師父會是什麽反應,同時,腦中飛快地想着如何保全白雪諾,突然,路海力擡鞭指向他,從牙縫中蹦出一句話:“你也是這麽想的?”

陳永笑的心劇烈地跳了一下,他哆嗦着道:“弟子不敢!”

“不敢?”路海力将鞭子慢慢提了起來,聲音擡高,“不敢?”

饒是陳永笑“身經百戰”,也從未見過師父如此可怕的表情,他心思轉了千百回,仍是說不出一句話,路海力的鞭子立刻抽了下來。

不躲、不動、不哭、不求!陳永笑咬緊牙關,垂了眼簾,像無數次挨打一樣,死死忍受着。路海力雙眼通紅,滿腔的憤恨發洩到陳永笑身上,他用的力道太大,終于,在臉上都添了第五道血痕時,陳永笑支持不住,向後跌坐下去。

他身子一矮,後面的白雪諾便暴露在鞭影之下,路海力的鞭子“嗖”地落在白雪諾手背上,撕開了一條血口,皮肉都翻卷出來。

白雪諾只是屏住了呼吸,抿了雙唇,眼角和睫毛輕輕顫抖了幾下而已,她一聲沒吭。

路海力眼見鞭子打到白雪諾身上,卻絲毫沒有收力,狠狠抽了過去。陳永笑本來痛得一塌糊塗,适才一跌下去,竟清醒過來,馬上掙紮着起身,但為時已晚。

清脆的鞭聲傳來,陳永笑更加清醒,聽到白雪諾挨了一鞭,他覺得心如刀絞,也顧不得害怕,長身而起護在白雪諾前面。

奇怪的是,路海力不僅沒有再打,也沒有對陳永笑的膽大妄為之舉有任何反應。陳永笑低垂着頭,看不到師父的反應,緊張得出了一身冷汗。

“砰”!那根浸了血的鞭子掉下來,落在陳永笑腳下,陳永笑臉色劇變。

“千龍擺尾”是太湖水幫內功中最厲害也是最難練的一招,內力凝于掌心擊出時可向多處攻擊,陳永笑以往挨打時,路海力打完了,便将鞭子扔到陳永笑腳下,檢查陳永笑的“千龍擺尾”。

陳永笑最怕的便是這個時刻。

陳永笑咽了口唾沫,将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他在莫文闖到“羅園”那次被打的內傷、外傷都沒有好利索,否則也不會傷在名不見經傳的“藍衫幫”手裏,他暗暗估摸着,自己最多如上次那樣将鞭子震成六截,可是也就意味着另一番責打。

他哀求的目光上揚,擡眼看了看師父。這一看不要緊,竟令他直接石化當場。

路海力臉上的猙獰消失不見,變了另一番模樣,線條柔和,似回憶似癡迷,呆呆地望着白雪諾,但又好似沒有看白雪諾,目光仿佛透過白雪諾看到了另一個人。

他看到了羅霄。

白雪諾忍痛的模樣酷似當年的羅霄。路海力與羅霆是好朋友,也曾到過“幽靈堡”,有一次便見到羅霄受罰。當時羅霄還不到二十歲,因與白燦群相戀被其父羅昌野綁在院子裏挨板子。路海力清清楚楚地記得,他與羅霆剛剛轉過影壁,恰好碰到,板子落下來時,羅霄屏住了呼吸,眼角微動,睫毛輕顫,手掌厚的紅木板子打下來,抿了雙唇竟一聲都沒有吭。

白雪諾看到路海力扔了鞭子,也愣住了。

路海力的異樣沒有維持很久,他看着白雪諾身前的陳永笑,擡手一個巴掌打上去,陳永笑立刻反應過來,撲通跪下。

路海力追憶過往昔,情緒漸漸平複下來,滿腔怒意也淡了,整個人變得如同秋日黃葉,蕭索孤寂。他徑直走到太師椅前坐下,冷冷道:“阿霄的确是死在我手裏!”

陳永笑打了一個激靈,伏身下去,戰戰兢兢道:“師父,是……弟子……的……錯!”

手上的傷很疼,可白雪諾一點也感覺不到,她看着陳永笑,心裏難過,臉上漸漸露出絕望的神色,她站到陳永笑身邊,慘然一笑,道:“路幫主饒了陳大哥吧!是晚輩一時激憤,口出悖言,與陳大哥無關。”

路海力冷笑道:“你沒有說錯,何來的口出悖言?”

白雪諾淡淡道:“是晚輩罪孽深重,卻不敢承擔責任,一味地怨怪路幫主,晚輩錯了!”

路海力起身走到她跟前,出手如電,白雪諾也算是高手了,卻連一絲反抗都來不及,就被路海力捉住了左臂,“唰唰”幾下拍打,一股熱氣注入,所到之處,被白燦群封住的經脈便暢通無阻,白雪諾這才意識到路海力是在幫自己解穴、打通經脈,不禁面露疑惑地看着他。

此時,陳永笑堪堪站起,也覺察到了路海力的用心,心虛地瞥了師父一眼,又緩緩跪落下去。

路海力如法炮制,将白雪諾另一條手臂經脈也打通,還未見他腳下有何動作,人已經轉到白雪諾身後,左手雙指并攏,自肩部點按數處,最後停在腰間命門穴,白雪諾只覺得命門處有內力源源不斷注入,不過片刻功夫,全身經脈俱都打通,內息也暢通無阻了。

白雪諾嘴唇蠕動幾下,不知該說什麽,路海力仍舊冷着臉,道:“內功練得倒好!”瞧見陳永笑滿臉忐忑地跪得筆直,擡手又給了他一個耳光,喝道:“混帳東西,連個小丫頭都不如!”

陳永笑平白無故又挨了一巴掌,也不敢委屈,忙惶恐道:“弟子知錯!”

白雪諾壓着勃然升起的怒火,帶着一絲疑問、一絲感激、一絲不滿,硬着頭皮憋出來一句話:“多謝……路幫主。”

路海力冷哼一聲,邊向太師椅走去邊問道:“你的內功,是阿霄教的?”

想起師娘,白雪諾便如利爪掏心般痛,紅了眼眶,輕輕道:“是。”

路海力身形微滞,随即慢慢走回去坐下,冷笑一聲,自顧自嘆道:“白燦群的武功又見長啊!”

白雪諾兀自在心裏懷念着師娘,就聽路海力放松了語氣,嘲諷道:“白雪諾,你何不到你師父面前将剛才的話再說一遍?告訴他,阿霄是我路某人殺死的,與你無關,他不該遷怒于你!”

白雪諾驚恐地睜大了眼睛,面上僅有的一絲血色瞬間褪去,她緊張地看着路海力,連牙齒都開始打顫了。她滿腦子都被恐懼占滿,再無求死那一刻的平靜淡然。四年了,白燦群的積威之下,光是想,她都怕得全身發抖了,無法控制,無從逃避。

其實,白雪諾并不算是一個可憐的孩子。

一個多月大的時候,她被遺棄在雪地裏,可是她很幸運,發現她的人是白燦群和羅霄。雖然從小喊的是“師父”、“師娘”,可師父、師娘待她比親生父母還要好。她是個幸福的孩子。

十歲那年,白雪諾的幸福生活終結了。白燦群與羅霄帶着白雪諾回雲鶴山莊,路經太湖時,羅霄受兄長羅霆所托,去給路海力送了一把藏邊的寶石彎刀,路海力本就對羅霄傾心,見羅霄來訪,也不顧忌羅霄已經成婚有孕,立刻安排大船和酒宴,羅霄推辭不過,只好答應。後來,白燦群擔心妻子,尋來時大船還未出發,便一同上船游湖。

酒入愁腸,路海力很快半酣,拉着白燦群要比武,白燦群心中有火,也不滿路海力仍對羅霄大獻殷勤,便爽快應下。誰知越打越當真,一發不可收拾,最後竟致羅霄殒命當場,成為二人終身憾事。

白燦群認出了白雪諾的柳葉镖。正是柳葉镖先傷了羅霄,又令路海力情切之下發出水蒺藜,導致羅霄被水蒺藜所害。若不是羅霄臨終前殷殷叮囑,白燦群殺了白雪諾的心都有,可是,他雖然留下了白雪諾,卻再無往日的疼愛,白雪諾面對的,是一個全然陌生和冷酷的師父,在一次次的慘痛經歷中,白雪諾學乖了,她學會了默默忍受,而她首先學會的,便是畏懼,深入骨髓的畏懼。

白雪諾的驚恐落在路海力眼中,他不屑地冷哼一聲,道:“不敢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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