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為什麽事情會演變成這樣呢？
傑森不是沒有想過自己的死亡是什麽樣的。當他還小的時候，當威利斯·陶德還沒有被抓進牢裏，凱瑟琳也還沒有一頭栽進毒品中，那個時候他的家雖然不是溫馨美滿的廣告樣板，但那是傑森最初對家的概念，而他對此并沒有什麽不滿足，那時候他對死亡的想像，大約就是最平凡普通的那種——垂垂老矣，躺在病床上，身邊會有老婆、小孩，或許還有一只寵物狗。他的墓碑上不會有感人的墓志銘（刻字要錢的！），就是最普通的：“傑森彼得陶德在此長眠”。
當傑森一個人在街上流浪的時候，死亡逐漸脫離了想像，當他餓得只能按着肚子等待胃部的抽痛消退；當他拉緊身上髒兮兮的外套抵抗從紙箱縫隙滲進來的寒意；當他偷東西被發現，失主追着他痛打的時候，死亡對他而言就是一條陰冷的小巷，或許就在下一個轉角等着他。沒有墓碑，沒有家人，只有一具臭在角落的屍體被警察帶走，不知道最後會被塞到公墓的哪個角落。
和布魯斯（父親、導師、蝙蝠俠）在一起的時候，可以說是傑森這一生中最危險的日子，曾經傑森要做的是埋着頭低調過活，努力的不要讓自己被卷進麻煩裏。可現在他幾乎每個晚上都穿成一個鮮豔的目标，在流氓的小刀底下、黑幫的槍口面前和蝙蝠俠一起守護哥譚。他無時無刻不在生與死的那條線上跳舞——一顆突如其來的子彈、一道劃在動脈上的刀傷、一把故障的勾槍、一針來得太晚的解毒劑……他的生命随時可能畫下句點。
可就是這段時間，傑森很少想到死亡。
他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這其實是他最覺得最安全的日子。從他第一天穿上羅賓制服，拿着勾槍的手還會因為緊張而發抖的那晚，到他和蝙蝠俠在犯罪現場吵的臉紅脖子粗，彼此都恨不得掐着對方的脖子去撞牆的夜晚。
遇到布魯斯之前，傑森從來不相信那些電影裏頭的父母親擋在歹徒面前，怒吼“Over my dead body！”這種事情會發生在現實中。是布魯斯讓他相信世界上會有一個人願意用他的血肉為自己築起一座城牆，情願讓所有的傷害都落在他的身上，也不讓傑森承受一絲一毫。
只要在布魯斯的身邊，他就什麽都不怕。
他究竟是為什麽要煞費苦心飛過半個地球，找一個除了名字以外從來沒有出現自己人生中的女人？然後天真的相信迎接他的會是淚水、擁抱以及說不出的苦衷。于是孩子原諒了媽媽，從此之後母子攜手奔向幸福快樂的大結局？
他還沒有跟布魯斯說謝謝，還讓沒有讓阿福嘗過自己做的風琴土豆，還沒有為惡整泰坦的事情跟迪克道歉，還沒有回薩姆的郵件，還沒有邀請提姆到家裏做他的觀星報告，從他的房間可以看到很漂亮的星空……
天啊，他還有好多事情沒做，而現在他要死在這個瘋子的手裏了。
“哎，大人在跟你上課的時候要專心啊，老師在學校沒有教你禮貌嗎？”小醜把粘着血的撬棍一下一下的拍在自己的手掌心，臉上一副失望的表情像是傑森交了張白卷，“你看，除了親愛的J叔叔再也沒有人會這樣好心的教你禮貌的重要了，你可得打起精神好好學，知道？”
“首先，大人跟你說話要有反應——”
小醜高舉起撬棍，用打高爾夫的姿勢揮竿，金屬銳利的那頭刺進了傑森的肉裏，逼得他哀嚎出聲。
“很好！很好！你看你不是可以做到的嗎？”小醜轉過身對着他的跟班們展示自己的傑作，“看看，是不是很有效，J叔叔這套教育可不是什麽人都随便傳授的吶！”
“可是你看，咱倆誰跟誰啊？J叔叔漏了誰都不可能忘了他親愛的小鳥兒呀！”小醜哈哈大笑着，再次舉起撬棍一下一下的敲打地上掙紮的少年，“不用擔心學習成效不好，我們抓緊時間複習——正手、反手、正手，記住了嗎？”
那個女人，希拉·海伍德，選擇在這個時候插話。但不是出自她內心的側隐之情或者是母性因子，她只是想要趕快從這場混亂中脫身而已。
“再打下去萬一被蝙蝠俠抓到了，他會氣瘋的。”希拉的眼角瞥了地上的傑森一眼，鼻頭一皺嫌惡的扭過頭去，“我跟你可不一樣，我不想要面對生氣的蝙蝠俠。”
小醜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摸着下巴做出戲劇化的思考動作，甚至故意假裝驚慌的喊着：“哎呦真的耶！怎麽辦啊？”
傑森努力撐開眼皮，看着不耐煩的希拉，這個可憐的女人還不知道跟小醜扯上關系是不會有好下場的。像是呼應傑森的想法，小醜雙手一拍，變戲法似的從他那身惡俗的紫色西裝裏頭摸出了一捆**：“幸好J叔叔辦事一項仔細，你看，只要出現麻煩，C4可以解決一切！做個好孩子，記得幫我跟你爸爸問好喔！”
傑森冷眼看着小醜帶着他的跟班瘋狂大笑着離開倉庫。
這就是他最後的結局。
希拉·海伍德像是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直到她低下頭看着自己身上纏繞的繩索，還有就放在她身邊滴答倒數的**。
“什麽……？”她開始不得法的掙紮，扭動身體試着掙脫，但除了給繩索蹭出一條條紅色的血痕以外，半點用都沒有，“不！不！我不要死在這裏！不應該是這樣的！我們說好的，小醜！”
傑森側躺着讓冰冷的地面帶走臉上熱辣的腫脹，看着女人糊滿了眼淚鼻涕的臉——這就是他的母親？
把自己的親兒子送到小醜手上，看着自己被打成一灘肉泥，她還可以事不關己的抽煙。就連死到臨頭了，她想的還是自己，而不是在她眼前血淋淋的大活人，被她害成這樣的人。
顫抖着呼出一口氣，傑森努力調适自己的呼吸，控制疼痛緩緩從地上半爬起來，直到他可以構到綁縛着希拉的繩索，用牙齒把那個不怎麽講究的繩結松開。
“妳走吧。”
解開繩結就用盡了傑森最後的力氣，他渾身的骨頭都在抗議，拒絕繼續支撐這具身體，他是不可能走出去的，但是她還有機會。
“我……我們一起逃。”大概是她的良心還沒有完全滅絕，希拉拖着傑森到倉庫門口，扭動門把。
“不，鎖住了。該死的小醜把門鎖了！”希拉用身體重重的撞門，鐵門仍然聞風不動，“救命啊！來人救命啊！”
“蝙蝠俠會來救我們的。”傑森努力的蠕動嘴唇，吐出這句話，“蝙蝠俠會來的，我們會沒事的。”
希拉低頭看着傑森，這個時候傑森才有機會不帶任何情緒的觀察眼前這個女醫生。她很漂亮，金發藍眼的典型高加索人種，但是她長得一點都不像傑森。他們的臉型、膚色、五官比例完全沒有相似的地方，硬要說的話只有藍色的眼睛，可傑森的還帶着一抹綠，從特定的角度看起來更像是綠眼珠。
真奇怪。
傑森知道自己除了黑色頭發外長得不像威利斯（感謝上帝），他原先以為自己偏黃的膚色是因為凱瑟琳的拉丁血統，但是現在看起來又不是這樣。
也許是隔代遺傳？
“對不起，孩子。我真的很抱歉。”希拉顫抖着用袖子擦掉傑森臉上的血跡，嘴裏反反覆覆的說着抱歉。
“沒事的，蝙蝠俠會來的。”傑森覺得希拉的道歉聲逐漸離他遠去，他看着**的倒數計時，一次又一次的告訴自己，“蝙蝠俠會來的。”
隐隐約約地，傑森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類似“我對不起你媽媽”，但是現在占據了他腦子的，就只有布魯斯、阿福還有迪克。迪克教他怎麽做空中翻滾，阿福的下午茶還有讀書時光，還有布魯斯……陪他一起做科展作品的布魯斯；暫停夜巡和感冒的他一起看老電影的布魯斯；在他完成了訓練項目之後笑着揉他的腦袋，說“幹得漂亮”的布魯斯。
五
（他最後和布魯斯說的是什麽呢？）
四
（不記得了。）
三
（吼叫、指責。持續多久了？）
二
（不該是這樣的，最後的記憶應該是開心的才對。）
一
“對不起，布魯斯。”
＊＊＊
布魯斯看着希拉·海伍德醫生的嘴一張一合，那些話聽起來像是遙遠的回音，嗚嗡嗚嗡的聽不真切。
“傑森救了我，他用身體幫我擋住了爆炸。”
——他當然會這麽做，那是他的兒子，永遠無法坐視別人被傷害的傑森。
“他是個好孩子，肯定很愛他的媽媽。”
——喔，妳完全不知道傑森的情感有多強烈，他愛得有多深。而妳卻如此輕易地踐踏了這份愛。
“我對不起她，告訴她我很抱歉，我害死了她的男孩……我太害怕了……對不起……”
希拉·海伍德的呼吸停止距離家鄉八千英裏以外的國度。
同一天，哥譚首富布魯斯韋恩的次子在一次海外旅游的過程中，被卷入了嚴重的交通意外，不幸身亡。除了特定親友以外，媒體及閑雜人等禁止參加葬禮，傑森·陶德-韋恩和他的祖父母們一起長眠于韋恩家族墓地。得年十五歲。
這是傑森的休止符。
但不是蝙蝠俠的。
盡管蝙蝠俠已經消失在哥譚的夜空中長達一周，一小部分膽大的罪犯甚至開始制造“蝙蝠俠已死”的流言。哥譚的黑暗蠢蠢欲動，直到新聞上播出了聯合國大會上，以某國大使身份出席的小醜大肆破壞，毒氣和**以及滿天飛舞的子彈。而蝙蝠俠一如往常阻止了他，只不過這一次小醜沒有被帶回阿卡漢，而是在新聞轉播的鏡頭中，跟着他乘坐的直升機一起在河面上炸成了煙花。
哥譚最瘋狂的罪犯之死（雖然沒有找到屍體），有效的讓地下社會的各方霸主暫時放下了與蝙蝠俠作對，轉頭瓜分小醜留下的勢力。沒有人關心那個消失的紅黃綠小跟班，更沒有人知道在前頭等着他們的是什麽樣的下場。
自從那一晚犯罪巷的槍響之後，布魯斯從未如此覺得無所适從。
他覺得自己好像又成了一個孩子，不知道該用什麽方式面對父母的離世，所有人不斷的告訴他“我很遺憾”，但是布魯斯除了他內心的空洞以外什麽都感覺不到。現在他站在他雙親的墓碑旁邊，這裏本應該是他的位置，然而現在這裏卻躺着他的兒子，十五歲，甚至還沒有到可以合法開車的年紀。
“布魯斯老爺，我們該回去了，要下雨了。”阿爾弗雷德悄悄地來到布魯斯身後，表情肅穆看不出一絲外露的喜怒。
“我知道，阿福。就……再一會……”布魯斯一動也不動的定在原地，整個人就像一尊冷硬的黑色石雕。
“如果我能夠多和他談談——真正的談話，不是那些情緒化的争吵，他現在可能還活着，擔心考試、大學的預修學分……這我的錯，阿福。我做得還不夠，所以傑森才會想要去找他的生母。”布魯斯握緊了拳頭蹲在傑森的墓碑前，顫抖着手描過傑森名字的每一個字母。
“這不是您的錯，布魯斯老爺。父親和母親畢竟是不同的，從前他不提這些是因為傑森少爺以為他的母親已經不在人世，所以當他發現他的生母另有其人的時候，孩子尋求母親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阿爾弗雷德走上前去，伸出手搭在布魯斯的肩膀上，“至少……至少傑森少爺達成了他的心願，他現在和母親在一起了。”
阿爾弗雷德原本是希望這麽說可以讓布魯斯好過些，世上本沒有一種安寧的死亡叫做白發人送黑發人。父母從來就不該是送走子女的那一方。但即使是些許的寬慰也好，阿爾弗雷德實在不忍見布魯斯又一次陷入多年前那種沮喪的深淵中，他已經老了，真的沒有信心這一次他還可以幫着布魯斯重新站起來。
“不！”布魯斯激烈的反駁了阿福的寬慰之詞，撫在墓碑上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那個女人不是傑森的母親！就算她是，她也不配有傑森做她的兒子！”
希拉海伍德醫生的行徑震驚了阿爾弗雷德的三觀。
倉庫的監視攝像頭十分老舊，畫面也粗糙至極。但是至少他們可以看見希拉是怎麽把傑森領近倉庫裏交給小醜，又是怎麽冷漠的抽着煙面對被暴打的傑森。
“喔，天啊。”阿爾弗雷德看着傑森模糊的身影吃力地解開捆着希拉的繩索，在她所做的那些事之後，傑森依舊想要救這個狠心的女人。
這就是他們引以為傲的孩子，在那份臭脾氣還有熊熊的怒火之下，有一顆金子的心。
“她親口對我說，說她不是傑森的母親。”布魯斯對着滿頻雪花的錄像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有千斤重，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辦到的，搶在當地警方開始調查之前取回錄像、配合屍檢開立死亡證明、運送傑森的大體回國、葬禮、聯合國大會還有小醜……他覺得自己像是一臺已經被編程好的機器，按着時間表木然地完成待辦事項。
“她自己就是個醫生，很有可能僞造了傑森的出生證明。”蝙蝠電腦上滿屏的全是希拉海伍德的生平，“她和威利斯陶德曾經是未婚夫妻的關系，一場醫療事故讓她一度面臨被吊銷執照，警方記錄顯示她曾經帶着孩子上門和威力斯起過多次争執，最終她毫無預警的離開了哥譚前往英國，威利斯和凱瑟琳結了婚，并且收養了希拉的孩子——也就是傑森。這些都是有紀錄的，但是仔細推敲會發現中間有許多細節經不起考驗。”
“為什麽之前拼命希望用孩子挽回威利斯的人會突然幹脆地放棄自己的未婚夫還有剛出生不久的兒子？為什麽她一離開哥譚，她的醫療糾紛就突然沒有下文，而她自己則是重新登上事業巅峰，名聲顯赫，四處義診參與無國界醫生組織的行動。”布魯斯的雙眼滿是血絲，這麽短的時間之內就完成對希拉海伍德的調查，他幾乎是靠着一股執念支撐：
傑森死前的心願是找到生母，這個黑心的女人不是也不配做一個母親，那麽他會完成傑森的心願，即使要翻遍全世界他也會找到這個女人，讓她知道自己曾經可以擁有一個多麽完美的兒子。
“某個女人把她的兒子交給了希拉，而希拉放棄了這個孩子給凱瑟琳，也許是發現無法用親子關系挽回未婚夫。無疾而終的醫療糾紛還有在國外重新開始建立名聲的本錢，極有可能是這個神秘女人讓希拉養育孩子的代價。有這樣的影響力，這位女性不是一般人，我已經在比對資料庫裏所有的DNA，希望可以找到匹配……”
阿爾弗雷德嘆息着，像引導幼兒般拉着布魯斯從電腦前面離開：“來吧，老爺，這個過程需要時間的不是嗎，我們先上樓休息一下。”
“不，不會很久的，程序已經進行半天了，很快就會有結果的。如果不在資料庫裏，那麽我還得繼續調查曾經和希拉接觸過的人，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布魯斯拗執的和阿爾弗雷德較勁，一如當年幼小的布魯斯在父母的事件後強烈的抗拒離開房間，“阿福，拜托你了，我必須要查下去！”
就連蝙蝠電腦看似都站在布魯斯這邊，一聲清脆的提示音，表示尋到了結果。
阿爾弗雷德和布魯斯一齊擡頭向蝙蝠電腦看去，首先映入眼中的是鮮紅的“找到匹配”，其次是兩張人像，一張毫無疑問是傑森，問題是另一張。
她很美。只是一張照片，第一眼看過去也會令人感到震驚的美，你會把這歸咎于她身上那股神秘的中東風情，深邃立體的五官。但是當你更仔細的觀察她，你會感覺到危險，那雙翡翠綠的眼睛裏滿盈的是掠食者的狡诘和算計，她曲線玲珑的酮體每一塊肌肉下，都隐藏着可以輕易擰斷你脖子的爆發力。
“惡魔之女，塔莉亞奧古。”布魯斯看着眼前的女人，他曾經以為他和塔莉亞會有結果，哪怕他與塔莉亞的父親，拉斯奧古在理念上的分歧。
布魯斯從不否認愛過這個女人，當她告訴自己她流産的消息，布魯斯真心地為了這個未能出生的孩子哀悼，他們兩人從此漸行漸遠。
但如果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流産呢？
這個想法像是一顆巨石迎面擊中了布魯斯，令他不得不彎下腰來努力的用雙手撐在控制臺上，才勉力讓自己不要跪下來。
——不要讓情緒影響你，這是一個案件，是的，這是一個案件。你得客觀的考慮所有的可能性并加以檢驗。你不是這樣教導傑森的嗎？你得以身作則示範給他看，振作點，布魯斯！
蝙蝠俠還有相關人員的DNA紀錄并不存在于世界上任何資料庫當中。他必須親自從加密的檔案裏取出他要的那份資料，然後……
阿爾弗雷德沉默的落着淚，退出了蝙蝠洞。
他得去取大宅裏備用的醫療包，等他的布魯斯少爺砸完了蝙蝠洞之後會需要醫療照護的。
“上帝啊，如果您聽得見。”阿爾福雷德捧着急救箱，耳朵裏充斥着一個滿心悔恨的男人的哭喊還有一陣又一陣狂亂的摔打聲。
“請您垂憐韋恩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