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七月是個不詳之月,舉國上下無辦喜事者,但改朝換代新皇需得祭鬼神以表誠意,為此在城樓上架了臺子做祭天之禮,其一為求風調雨順百姓安樂,其二是以天子之軀鎮壓鬼怪,祛除厄運。

天還未亮,謝肖珩便沐浴焚香,頭戴流蘇白玉冠,身着紋龍黃袍,腳踏鑲銀線黑靴,迎着緩緩而生的朝陽邁上天臺。

這是謝肖珩自登基以來頭一回在百姓前露面,臺下烏泱泱一片,衆生手執香線跪地高呼,謝肖珩一人站于高臺之上,頭頂是蔚藍天空,眼下是滿朝百姓,震耳欲聾的萬歲一聲高過一聲,他面無表情,唯一雙眼迸發出銳利光芒,誰人膽敢擡頭對視定要為其中氣勢膽戰心驚。

烈日高照,謝肖珩掀開袍子,他貴為天子,縱是跪天也只是單膝,三叩首後,手中圓柱粗的香線由宮人插進香爐之中,袅袅生煙,煙霧将地下望不見頭的百姓隔絕得有些模糊。

謝肖珩想起先皇祭天時他不過十二年紀,站于先皇一側,明晃晃的日光仿佛要将他的視線灼燒,當時他母妃逝世兩年,他在宮中地位一落千丈,正是最為低微之時,在此前他從未有過強烈奪位心思,可眼見着浩浩蕩蕩俯首的衆生,心中卻從未有過的激蕩。

他是太子,是儲君,這天下本該就是他的,由不得旁人來奪。

謝肖珩目光流轉,望見了底下微低着頭的謝淳羽,謝淳羽單往人群中一站自有一番氣度,他的五哥,母妃受寵,自幼天資聰穎,處處壓人一頭,就連先皇都曾當着謝肖珩的面說道,“旁人比不得你五哥,你要多多向你五哥讨教。”

那日他回宮大發雷霆,誰人都不知他為的什麽發脾氣,只有他知道自己只是不甘心。

可時過境遷,往日壓制他的謝淳羽如今還不是要向他俯首稱臣,謝肖珩的面容在炎日和煙霧裏變得有些許扭曲,謝淳羽似乎是察覺到他的目光,擡頭望來,謝肖珩只微微勾了唇,滿臉得勝者的高傲姿态,可謝淳羽只是一眼便又垂首。

底下排山倒海的萬歲還在高呼着,謝肖珩抿緊了唇,縱然是死守,他也絕不會再讓自己回到處處受制的局面。

眼前驟然閃現過一個溫潤面孔,也只是一瞬,謝肖珩便又只見到浩浩人群,只見到得來不易的江山。

——

夏日夜幕來得晚,夕陽還未落下時,有宮人來閣樓請林忘。

小馮子得知林忘要去赴宴擔憂了一日,其餘宮人卻都高高興興要替林忘張羅着梳洗,被林忘一句什麽都不用準備澆滅了所有了熱情。

林忘穿得比往日還要素些,淺藍色的長衫竟是一絲點綴也無,看起來不像去赴宴,反倒像是去奔喪,宮人勸告無用後,也只能由着他。

小轎在外侯着,如今林忘一見到這矮轎,心裏便有萬千滋味,常恩親自來接他,恭恭敬敬将他迎進了轎中,布滿皺紋的臉甚是欣慰,笑道,“陛下當真寵愛公子,這宴後宮獨公子一人參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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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意是讨喜,話聽在林忘耳裏卻極其銳利,林忘不答,把簾子放下,這才攤開捏得發白的掌心,他諷刺無聲的一笑,這是一場鴻門宴,他卻再不願也得前往。

謝肖珩既是要做戲給宋江看,又怎麽會讓他平安無事度過,林忘無力的靠在轎壁,想他夢寐以求踏上朝廷大殿,卻從未想過是以這樣尴尬的身份。

文武百官會怎樣看待他——以色侍人、甘心雌伏的小人,還是天子的娈寵……

每一個他所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都在他腦海裏過了一圈,化作洶湧海浪打擊着他,使得他坐立不安,惶惶失措。

不知過了多久,常恩把簾子掀開時,眼前如白晝般明亮,通往大殿的階梯左右兩側每三個石階便站着一個提燈的宮人,燭光照亮他白玉般的臉,将他蒼白的面容照得幽黃。

常恩見他遲遲沒有動作,提醒道,“公子,該下轎了。”

他如夢初醒,茫茫然從轎內下來,常恩走在前頭為他帶路,這百步臺階這樣短,卻又這樣長,長得林忘以為自己走盡了一生,他恨不得直接在此暴斃過去,也好過進殿受辱。

殿裏傳來觥籌交錯的聲音,絲足聲不絕于耳,一派祥和,仿佛朝堂蘊含的波濤洶湧從未存在。

常恩回頭看了一眼,只見林忘眼神空洞,雖他不明白謝肖珩讓林忘來此的用意,但身為男子,又怎會想在衆人面前暴露自己雌伏于他人之事呢,常恩竟不免也有些惴惴,但也只是一瞬,便帶着林忘往大殿之中走。

林忘用力閉了閉眼,只當自己聽不見看不到,邁開了第一步,行屍走肉的跟上常恩的腳步,殿內絲足依舊,歌姬于舞池搖曳,可林忘的到來卻吸引了衆人的視線。

一道道打量的目光落在林忘身上,穿透衣物般,如同嗖嗖而來的刀子,把林忘劃得體無完膚,林忘渾身發着抖,只聽得咦的一聲,不知誰竊竊私語,“這是哪位大人,怎的沒見過?”

林忘面上的血色頓時卸了個幹幹淨淨。

常恩直把他領到謝肖珩高位去,他能感受到衆人的目光漸漸變了,而擡眸對上的是一張在奢華宮殿裏微笑着的臉,只有那雙眼,冷靜得沒有感情。

謝肖珩自從林忘進殿後,目光便一直鎖在他身上,他将林忘的掙紮看在眼裏,林忘就像是一只誤入野獸群的麋鹿,驚慌失措的掩飾自己的驚恐。

他在林忘抵達自己面前時,當着衆人的面一把将林忘拉到自己身側坐下,音色朗朗,寵溺至極,“怎的來得這麽晚?”

底下百官倒吸一口冷氣,與此同時,謝肖珩悄然在桌下去掰林忘握得極緊的五指,掰了一次沒有成功,加大力度才強硬的讓林忘五指松開裏,裏頭竟是捏着一顆鋒利的小石子,石子的棱角将他的掌心劃破,一片血肉模糊,看着觸目驚心。

謝肖珩只看了一眼,心裏起了異樣之感,卻不動聲色,只伸手握住了林忘的手,含笑宴宴,“給朕斟酒。”

林忘擡頭看了謝肖珩一眼,眼底皆是冷意,如同臘月盛放的雪梅,刺得謝肖珩的笑容微微僵硬。

只聽得底下忽響起一道低磁的音色,“陛下,臣有事啓奏。”

謝肖珩感覺到林忘被他握着的手抖了抖,眼神頓時變得危險至極,看向發言之人,俨然是他的五哥謝淳羽,謝肖珩不受控制把林忘的手抓緊了,林忘疼得咬緊了牙,不禁也看向謝淳羽。

只見謝淳羽面色冷凝,抱拳而立,“今日乃祭天大典,陛下将閑雜人等帶到宴會上來,不合禮數。”

被曾經敬仰之人用輕視的語氣形容,林忘只覺得五髒六腑都扭曲,掌心的疼已經算不得什麽——閑雜人等,他何嘗不想一展鴻鹄之志,世事不由他,他又有什麽辦法?

“五哥這話說得不對,”謝肖珩分明還是笑着的,但語氣已經冷卻下來,“他不過一個給朕斟酒的小寵,不礙事。”

林忘猛的将手從謝肖珩掌心裏抽出來,渾身抖得不成樣子,謝肖珩側眸看他一眼,眼裏的冷意讓他打了個寒顫。

轉眼間,對上遠處一道波光粼粼的目光,原是林延捏緊了酒杯痛苦的看着他,兄弟二人隔着人群對視着,林忘心中縱是有千般萬般的苦楚,也以非常人之能忍的毅力壓了下去。

殿裏因謝肖珩和謝淳羽的針鋒相對氣氛變得有些詭異,驟然響起兩聲幹笑,宋江聲音粗嘎,在殿裏回蕩着,“平成王所言差矣,坐在陛下/身邊的,可不是什麽閑雜人等,乃是林尚書之子,林忘!”

平地一聲雷,炸得殿內百官臉色各異。

林忘面如死灰,渾身僵勁不能動,只見,謝淳羽也将驚愕至極的眼神投過來,教他無地自容,不能自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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