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捉)

秦小七仿佛成了紫禁城最自由的人,沒人管,沒人說,想怎麽着,就怎麽着。他覺得茫然,甚至對人生失去了希望,整天把自己鎖在景陽門內,任憑老曹念子苦口婆心的勸,都不為所動,常常不分白天黑夜頂着冷風坐在房頂上借酒澆愁,喝的酩酊大醉。

沒過幾天,宮內傳的沸沸揚揚,說靜妃大人整日裏披頭散發,衣服不換,胡茬不刮,于錦衣之外裹着一件有些年頭的羊皮大襖一遍喝酒一邊胡言亂語,八成是瘋了。

傳言非虛,整整一個月,秦小七每一天都是同樣的狀況,醉生夢死,失魂落魄。念子吓得哭,老曹急得轉圈圈,誰都拿他沒辦法:靜主子要是再這樣下去,真的就廢了。

今兒下了雪,秦小七又醉醺醺的,稀裏糊塗從屋脊上摔下來,整個身軀都埋在厚厚的積雪中。老曹他們給吓了個半死,忙不疊地往暖閣裏擡。不過秦小七不怎麽配合,于是已經積攢了經驗的衆太監便知道擡不動他,由着他直愣愣的躺着,替他将身下和周圍的雪掃幹淨,将暖爐和炭盆端出來放在他身旁,之後衆人将秦小七圍起來又是灌醒酒湯,又是給擦洗換衣服,好好一番折騰。

秦小七有個毛病,每次喝醉酒,唱歌,吟詩作賦,天南海北的胡侃,話多且聒噪,一開始老曹和念子他們覺得新鮮,聽得一愣一愣的,還覺得長知識,後來才發現這于耳朵相當受罪。靜妃大人嘴皮子溜得飛快,不知道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剛巧今天下了場大雪,紛紛揚揚,入眼白茫茫一片。秦小七喝高之後,迎着風雪站在殿頂上聲情并茂地背誦了近百首唐詩宋詞,其中大部分是描寫雪景,梅花,還有情窦初開時的欣喜以及宮妃失寵後的哀怨,摔倒在雪中之後還自己做了一首:

“鵝毛大雪飛啊,

老子心好累啊,

如何得解脫啊,

黃泉路上歸啊!”

老曹和念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給他灌了整整兩碗醒酒湯,秦小七總算安靜下來了。

“主子爺,奴才們陪着您上外頭轉轉去?”老曹和念子輪番游說,“下大雪了,紫禁城哪兒哪兒都幹淨,您不是喜歡靜怡軒的梅花嗎?奴才瞧着,都有花苞啦!”

“......滾。”

秦小七翻個白眼,輕飄飄地吐出個字,老曹雖然挨了罵,不過一聽有戲,忙和衆人搭手将不再使出千斤墜的靜主子擡回寝殿暖着去了。

殿內安靜,無人叨擾。秦小七四仰八叉地趴在床榻上,歪着腦袋,心中一片空白。宿醉叫人頭疼,連警覺性都下降了一半,可也知道,他之前叫滾出去的人似乎又回來在床榻旁邊站着,他心裏煩的要命,張口罵道:“聽不懂人話?都叫你們滾了,老子的死活不要你們管!”

“你放心,我不管,以後都不會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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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聲音從耳邊響起來,聽着極其淡漠。

秦小七吃驚,老曹和念子早就不在眼前,他竟然遲鈍到殿裏換了人卻不自知了。

很久未見梅若英,她清減了許多,手上搭着剛解下來的羽緞鬥篷,身上穿着香色大袖衫,青綠的百褶裙,不戴釵環,脂粉未施,看着素淨淡然。

“皇上.....怎麽來了?”秦小七問出口又覺得自己很可笑,他們之間,早就挽不回什麽了,“是來判我死罪的麽?”

“.....你想死?”梅若英面上平靜無波。她的精神頭兒并不怎麽好,大概是勞累的緣故,臉色看着有些蒼白,“我沒想到連你這樣的人都會說自己想死。”

“我難道不配死麽?”秦小七自嘲,俊美無瑕的臉上布滿了憂郁,“一個沒有自由,沒有孩子,沒有媳婦,沒有夢想沒有生活又無可奈何的男人,你說,他活着還能幹什麽?”

“你很快就有了。”梅若英淺淺嘆了一口氣。

秦小七聞言,頓了一下,“你......什麽意思?”

“我錯了。錯的太離譜,你說的對,我有時候很自以為是。”梅若英慢慢走到秦小七面前,坐在他對面的繡墩子上,輕聲道,“去年冬天,也是這個時候,天降鵝毛大雪,我去豐樂樓吃包子,然後遇見了你。”

“.......”

梅若英這樣一說,秦小七才察覺,原來他在她身邊,居然整整一年了。“沒錯,你自以為是的将我帶進宮。其實.....,最大的錯在我,我不該手賤嘴欠招惹你。”

沒有相遇,便沒有招惹,沒有調戲,也許就沒有今天他花邀月的生不如死。若人生不曾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說這些有什麽意義呢?你怪我無情,怪我狠心,可能,你說的是對的,我也不想辯解什麽,”梅若英微微蹙眉,“我們好了一場,我好像什麽都沒能給你,想起來,總覺得內疚呢。”

秦小七突然就控制不住了,他背着梅若英,害怕她看見自己快要掉下來的眼淚。

“不管你是秦小七,還是花老七,從今天起,都和紫禁城無關了。”梅若英道,“你走吧。這也許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情。出去過你想要的生活,海闊天空,自由自在,我們從此不相幹,你以後娶妻生子,我也絕不過問,絕不幹涉。”

空氣凝結了,靜的可怕,仿佛都能聽見窗外白雪揮舞的聲音。他們彼此相背着,誰都不肯回頭。兩個人走了一路,矛盾一層層累積,解不掉,化不開。小心翼翼也好,粗心大意也罷,悲歡離合,酸甜喜樂,唱的再好的戲,也總會有散場的一天。

梅若英想,也許放手,就是她和秦小七最好的結局。秦小七不該被圈在她身旁,猶如困獸。夏天的時候,她曾看見他高高興興坐在馬車上,穿着最不起眼的樸素衣衫,吹着口哨唱着歌,聽風吹樹響,看雲卷雲舒,開懷大笑,神采飛揚,仿佛人生就是如此完美和暢快。那個時候,她就知道,他是曠野上奔跑的狼王,他是天上翺翔的神鷹,他根本不屬于紫禁城。

“......好!.....草民.....多謝皇上成全!”

秦小七站起來,齊整利落地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也許,離開紫禁城真的是他和梅若英最好的結局,雖然他是那麽難過。

他擦幹所有的眼淚,轉頭出了景陽宮,孑然一身,瞬間消失在茫茫大雪裏。

趙保和老曹幾個在井亭裏站着,低聲說話的時候,突然覺得一股勁風猛烈席卷,忙擡頭張望,雪花随着莫名的氣流形成一股漩渦,再看時,一如往常,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幾人驚得合不攏嘴,猛然聽到殿內女帝的一聲厲喝:

“——來人!”

趙保立馬進去,哈着腰聽吩咐。

“告訴紫禁城所有的防衛和關卡,秦小七不論從哪個門出去,一律放行!”

她其實根本不用擔心他脫不了身,但還是為他做了最全的準備。

.....

夜幕很快降臨,趙保安頓好一切之後,打着燈籠再次回到景陽宮,對着一直在殿裏發呆的女帝躬身說道,“皇上,天色已晚,可否傳膳?”

“朕吃不下,”梅若英似乎很累,身子一歪,靠在炕床沿上,“都出去罷,沒有朕的命令,誰也不能進來!”

“是。”

雪還在下,洋洋灑灑,密密麻麻。去年的這一天晚上,她吃了一小籠包子,然後遇見了秦小七。這個人在她的帝王生涯裏,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可惜,他不屬于紫禁城,也終究是她生命中的過客,如同已經離開的大周小周,又或是張勉之,或者即将離開她的慕非白。

從當年的朝雲公主開始,好像有不少人都從她身邊離開了。以前在潛邸,那些美貌的少年郎在她眼前散去,她無動于衷;大周小周走,她做皇帝的尊嚴被人挑釁,所以她憤怒,但也止于憤怒;張勉之離開,是她無奈,也只能無奈。人都說,皇帝是孤家寡人,高處不勝寒,無處話凄涼。她從前并不覺得,只到了這一刻,才深深體會到,孤獨和失去,是多麽的可怕。

可是,她終究還是失去了。

她低下頭,将自己埋進秦小七剛才躺過的被窩裏,感受着他還沒有完全帶走的溫暖,伸手從腰間取出個小小的香囊,那是她許久之前,答應過秦小七,要繡給他的。

繡工精巧,栩栩如生。深色的緞面,玉白色的月亮,月亮下是一株傲然綻放的紅梅,那些梅花一如冬夜裏秦小七唇角上出現的那般,火紅張揚。

往事歷歷在目,秦小七偷了裴越的,心裏吃醋,總是酸溜溜的,之後死皮賴臉纏着她:皇上,什麽時候給臣繡一個,臣也想要。臣會保管好,到死都帶着,誰也偷不走,嘿嘿。

她一口就回絕了。她是皇帝,沒有時間也沒有必要安安靜靜坐在閨房裏将自己的情意以飛針走線的方式寄托在小小的香囊上。可秦小七非要不可,她便記在心裏了,找齊彩線和絲緞,擠出點兒時間,一針一針慢慢繡,甚至還繡了她的名字在內裏,歷經小半年,總算完工了。

可是,他們還是走到頭了。他走之前,她很想拿出來留給他做個念想,又覺得自作多情,人都走了,還要這物件兒有什麽用呢?

小巧雅致的香囊還在手裏緊緊攥着,眼淚随着低聲的啜泣,從臉上掉落。她似乎很久都沒有哭過了,上一次還是很多年前母妃去世的那一刻,她哭到不能自己。總以為自己很堅強,可是沒有秦小七,便如同撕去了所有的僞裝,剩下的,不是脆弱,便是悲傷。

作者有話要說: 眼花求捉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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