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知所

深秋的午後已經沒有任何燥熱可言,只是一味的冷涼和滿眼爛透的紅和金黃。

偌大的庭院裏斑斑駁駁散落了一地的枯葉,而脆弱的枯葉下一定又會隐藏着很多不知名的爬蟲,在不透光的掩蓋下蠕動,爬行,繁衍,生殖。無意行走的人一腳踩過,支離的葉子混合着蟲子的殘肢,跟着秋一起進行緩慢的腐爛

最深層的美。

初秋的時候戀人告訴我,他要出差,他要去另一個國家,所以并不能陪在我的身邊,也不能帶上我。

理所當然的,我被戀人寄放到了一個地方,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那裏有一個醫生,他是戀人的朋友,和戀人一樣是個極其溫和的人。

醫生将我安排住在一個看起來年代久遠且破舊的樓房裏,和一個女人共處一室。

夜晚的時候,隔壁床的女人總是不停的将鐵床拖來拖去,從一個布滿灰塵的角落到另一個結滿蛛網的角落。

這顯得毫無意義,但是她卻顯得樂此不疲,以至于在每一個晚上都會重複這個在我看來不可思議的行為。

鏽跡斑斑的鐵床和地面發生劇烈的摩擦,不斷發出令人牙酸的刺耳聲音。

疲倦和低血壓使我顧不得作為一位紳士的禮儀,用惡劣的語氣表示我的排斥。

然而她卻無動于衷——

她一直都是這樣。

聽不見任何人的說話,也看不見任何人,一直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裏。

恍然天堂。

在某一個充斥着倦意和陰霾心情的早上,在庭院裏掃集落葉的德國老頭挂着和藹笑容告訴我,“別介意先生,她只是瘋了。”

“我想我是知道的。”我擡起頭往上看,女人的單薄的身影出現在那個殘破的窗口,落在我的眼裏顯得異常的美麗,“我只是不明白她的臉上為什麽總纏着紗布,她臉上的紗布是怎麽一回事?”

德國老頭握着掃帚,和藹的笑容沾染上一絲陰郁,幹枯衰竭的身體在晨風中咔咔作響,“那是因為她已經沒有面孔了。”

我意外的覺得有些寒冷。

回到房間時,女人已經安穩的睡下了。

薄薄的被子裹着她,裹成一個長眠的蛹。

窗外異常的安詳。

醫生告訴我,這棟樓的年代久遠,具體時間已不可考,只是知道,和他一同誕生的人們早已經在泥土中接受沒有天亮的夜晚。

樓內常年不見日光,水管也因日久的腐蝕而滴滴答答漏着水,整棟樓顯得陰冷而潮濕。

是想象中幽靈的栖息地。

在長長走廊的盡頭,有一面滿是灰塵的銅黃鏡子,鏡面暧昧不清的映照着走廊的另一頭。

鏡子裏,我以仿佛爬行般的姿态扭曲前行。

一寸寸的靠近,竟顯得十分的壓抑。

昏黃的樓道背景像極了某個末日。

鏡子裏,我看見有一張女人面孔,在我的臉上。

表情晦澀不清。

更深了。

在一個混雜着深秋涼意和刺耳噪音的夜晚,我在昏昏欲睡而又十分清醒的失眠狀态下開始想念我許久未見的美麗戀人,閉上眼時就像做了一個灰色的夢。

那是在還未接受離別以前,是一個夏日的午後,灼眼的光線散亂成任何一個不适宜的角度照射下來,然後穿過層層疊疊的枝葉間散落在地上,形成一個又一個斑駁的光影。

那時樹下的戀人偶然的擡頭往上望,異常精致的臉上滿是溫情的微笑,落在我眼裏時恍惚間有幾分亞當模樣。

美得不思議。

我無法遏制的想,當初就是這樣愛上他的吧,到現在竟無法自拔。

不得不說的是,戀人是一名教徒,在他空閑的時候總會去冰冷的教堂裏不厭其煩的做着日複一日的禱告。

然而,事實是,戀人并不虔誠,他甚至不知道聖經裏寫了什麽。

對于這樣的行為,戀人告訴我,“人總是要有信仰。”

無可厚非的理由。我想。

我和戀人之間的生活顯得十分平淡,這或許是因為在一起久了的緣故,火熱的愛情終究會冷卻變成細水長流的親情。

平淡溫馨仿佛鏡面一樣易碎而讓我恐慌的生活。

然而仔細想想,其實還少了一樣東西。

紀念日。

戀人告訴我,他實在太忙了,無法記住這些繁多而又無規律性的日子。

然而,事實上,我也忘了,我甚至記不清我們是在哪一個季節遇見的。

春天?抑或夏天?還是秋天或者冬天?

我記不得了。

于是順理成章的,我們戒掉了紀念日的習慣。

對此戀人表現的十分高興,因為他并不喜歡那些過多且毫無意義的紀念日,而且他并不喜歡費盡心思的去挑選禮物,他認為那是一件浪費時間和金錢的體力勞動。

而在興奮之後,戀人又假意的跑來安慰我,那阿谀的模樣簡直壞了他精致的皮相。

其實我對紀念日沒有什麽概念,只是覺得這是一件記憶性的東西,我實在無法對它提起任何興趣。

因此沒有了紀念日對我來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不過看到戀人難得的高興表情,我甚至覺得失去紀念日是一件好事。

異常瘋狂的想法。

時間慢慢推移到了分離前夕,那個十分燥熱的夏末。

戀人回家後變得異常的沉悶,偶爾會用十分憂郁的眼神看着我。

戀人告訴我,他要出差,要去另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他不能帶上我。

他說,這次要去很久,不知道要幾個月。

他說,時間太久,我會想念你。

他說……

他說什麽……

在麻木和惶恐中。

夜在一寸寸的縮短。

對面床的女人在黎明到來的前一刻睡下。

我看着白日從地平線上冒頭攀爬,緩慢得讓人急躁。

在泥土的清香混在清晨難以散開的霧氣中,我恍然記起。

我已經離開戀人3個月了。

于是又一個充滿想念的冗長白日。

深秋。

那個有着難得溫暖的午日,醫生邀請我和他一起度過這個看似惬意的下午。

“為了不浪費這樣的好天氣。”

醫生秀美的臉上挂着柔和的微笑,隐隐透着幾分聖潔。寬大的黑色皮椅成了他深沉的背影,白色的醫師服更顯得突兀而單質。

我想,如果我沒有率先遇見戀人,我可能會瘋狂的愛上這個自相矛盾的秀美醫生。

“你看起來很困倦,這是怎麽了?”

醫生替我倒了一杯茶,修長的瓷色手指穿插在日式的茶具上,有着異樣的美感。

“隔壁床的女人實在讓人無法忍受。”我看着熱茶蘊蘊散發的熱氣一點點在空氣中上升擴散消失,心中有某種不明的奇異感,“她除了睡覺就是無休止發出令人生厭的噪聲,并且還是晝夜颠倒的狀況,對于不是這種人的我實在是種折磨。

于是不能夠入睡的我開始想念我的戀人。"

"可是慢慢的,這種想念逐漸轉化成失眠,就算女人安靜了,我也無法入睡。"

"那個時候我的大腦是清醒的,十分清醒,并且沒有任何的疲累感可言。”

茶水看起來意外的明淨,偶爾不知何處的震動會讓茶水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水紋,我的臉在水面上扭曲成一個又一不相識的模樣。

“你只是神經太緊繃了。”

醫生依舊用他不溫不火的語氣說着,而微笑的表情卻又依稀讓人感到親昵。

又一個矛盾點。

我出神望着茶杯。

“想聽一個故事嗎?關于那個女人的。”

那個女人?

我點了點頭。

醫生微笑着,然後講了個陰郁的故事,

“女人出事之前原本是個極其美麗的人,同時也有一個十分親密的美貌戀人,生活極其美好,男人對女人很好。

然而這是個并不圓滿的故事。

男人開始逐漸懷疑女人對自己愛情的真實——她究竟愛的是他,還是他的面孔。

想法如果出現便無可遏制,會像種子一樣的生根發芽,終究不可動搖。

男人用強硫酸毀了自己的臉,以此來測試女人對自己愛情的忠誠。

可惜結果并不盡人意。

女人變心了,她無法忍受變醜的男人,她無法忍受整日整夜的噩夢。

女人找到了另一個戀人,一個同樣美麗的戀人。

男人對此感到絕望,男人感覺女人背叛了他,背叛了他的愛情。

更絕望的是,男人已經沒有了昔日美麗的面孔,他已經喪失了在日光下生活的資格。

于是男人找到了女人,他希望女人歸還他一樣東西。”

醫生停頓了一下,看着我,眼神像一口深井,“你知道是什麽東西嗎?”

我沉默不語,我微微感到沉悶。

醫生對我的沉默不可置否,微微的微笑着,瑰色的唇失了血色,

“是面孔啊。”

“男人活生生的剝下了女人的面孔。

後來,女人瘋了。于是女人出現了臆想。

她想象自己是一只蟲子,正在慢慢蛻化,等到一個合适的時間她就會重新獲得美麗。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

男人将女人的面孔移植在自己身上,神奇的是沒有出現任何排斥反應。

男人戴着女人的面孔生活着,慢慢産生了自己是女人的錯覺。

男人得到了女人的一切,包括戀人。

女人的戀人因為無法适應所有這一切戲劇的變化,得了輕微的抑郁症。

他選擇性的相信女人的面孔。

男人最終和女人的戀人走在了一起。過的十分幸福。”

醫生微笑看着我麻木的臉,對這個故事下了個結論。

“真是個意想不到的收場。”

我同樣看着醫生的臉,語氣冷淡。

“我想念我的戀人了。”

夜晚。

在一個又一個不斷重複的繁瑣夢中。

戀人在不停向我招手微笑。

模樣美麗的一如想象。

我的面孔在微笑中逐漸瓦解支離破碎。

最終碎了一地。

滿地都是。

女人的眉。

女人的眼。

女人的鼻。

女人的口。

我的臉上血肉模糊。

在充斥着整個夢境的尖叫和血腥中。

我把女人的面孔葬了。

【後序】

在很久以後的某一天,那天陰雨綿綿不斷,像極了濫情人總也說不完的情話。

我看着沉重的天空,詢問坐在身旁安靜看書的戀人,“你愛過她嗎?”

戀人低着頭看着我的臉,“我不知道,那太久遠了,我已經忘記了。”

“那麽我呢?”

“你還在我身邊,不是嗎?”

“會有多久呢?”

“你想有多久?”

“一直,直到這張面孔腐爛,我相信你不會喜歡別人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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