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西。無論是古樹的枝杈葉片,還是偶爾撞上的飛鳥。
他從來都沒有覺得腳下的路這般漫長過。等到他終于登上了山頂,足尖落地的一瞬間,竟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幾乎要站不穩。
映入眼簾的則是巨大的山門。他舉目望去,白玉雕刻而成的山門高達數十丈。那本來通體潔白的玉柱,也許是因為多年沒有人清理的緣故,已經被一些青色的藤蔓所遮掩纏繞,顯出幾分人去樓空的蕭索,卻也增添了幾分時代變遷的滄桑。透過那山門望去,無數珍奇的花在随風擺動着,而翠綠的樹也似乎永不凋零。而再遠處的地方,則是碧霧蒙蒙,隐隐約約可見一座宮殿的輪廓。
蒙蒙仙臺煙然碧,飛龍走鳳號碧游。
李未名後退了幾步,擡頭欲辨認那牌匾。然而因為整個牌匾幾乎被青藤遮掩,字跡難以辨認。李未名想也沒想,反手出掌。青色的靈力将碧色的藤蔓應聲炸成碎片,露出了那三個筆走龍蛇的三個大字,竟是商周時期的龍骨文。
碧游宮。
李未名嘴角一揚,剛要往前走,卻只聽山門內傳出一聲低沉的笑。聽上去大概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聲音蒼勁低沉卻帶着絕對的力度。只怕若是沒什麽修為的人,定然會受不了而被震傷了內髒。
“哪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竟然鬧事鬧到了這裏?”
聲如洪鐘。明明對方并沒有大聲地叫喊,然而這聲音卻響徹了每一個角落。剛開始還能辨認是從山門裏傳來的,然而現在卻已經難以分辨方向。
李未名手持青劍,拱手行了一禮,聲音有些急躁,卻不卑不亢:“晚輩李未名,前來拜會截教元祖,上清靈寶天尊,碧游宮之主通天尊主。因為事情多有急躁,十萬火急,适才打落青藤。”
頓了頓,他繼續道:“晚輩并無沖撞之心,多有得罪,卻還是請您多多原諒。”
“原來是為了求仙問道而來。”那聲音繼續道,“但是恐怕你是要白來一趟了。靈寶天尊早已閉門不見任何人了。年輕人,聽我一言,你還是回去吧。”
李未名搖了搖頭,話語中帶着笑,卻異常的認真:“通天教主是晚輩目前唯一的希望了。”
“世事多有無常。生老病死,相聚分離,乃是凡人必經的情劫。你若無法看開,也就不必修仙了。通天教主是不會見你的。”
李未名挑眉一笑:“若說晚輩沒有求仙之心,也是胡言亂語。然而晚輩所言,十萬火急之事,乃是天帝無道,一葉障目,草芥人命,玩弄六界衆生于股掌之間。晚輩一……生死至交為天帝不明就裏地擒下,晚輩只想為他讨個公道。”
“我雖然老了,卻也沒有老眼昏花。你頂上三花未起,胸中五氣未開,分明是一介凡人。而你所言的那位至交,既然能被天帝擒走,一定非神即魔。凡人與神魔交集甚少,你們又是如何能成為至交?莫要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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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對方越扯越遠,而且擺明了沒有開門接納自己的樣子;又想起龍劍現在不知道怎麽樣了,李未名就覺得胸中的火越燒越旺。他深吸了一口氣,再一拱手:“實不相瞞,家父本為截教中人。與一狼妖結了情,卻無法生育,只好收養了我。我是也是通過雙親才認識的這位至交。”
沒想到聽完他的這句話後,那聲音竟然有些驚詫,仔細聽來竟然還微微有些顫抖:“你……你的雙親,可是瑤池司禮青蓮和妖界之主沈揚歡?!”
“是的。”
“……”那邊并沒有動靜了,似乎是在思索着什麽。過了一會兒,才道,“既然是你是青蓮的養子,那麽就破例允許你這一次。然而你要記住,你只有一次機會。如果你依然得不到通天教主的認可,那麽還是請你回去,過凡人應過的日子吧。神仙人鬼,本來就是殊途陌路。”
“多謝前輩!”李未名擡起頭,幾乎覺得一切都有轉機了。倒不是他自命不凡地相信通天教主一定會認可自己,而是因為這一線希望,起碼已經觸手可及了。
碧色的霧氣陡然散去,那些萋萋的芳草也消弭無形。就如同時光倒流一樣,青藤慢慢從白色的山門上攀纏下去,盛放的花朵合攏了花瓣,又漸漸縮回地下。漫山的霧氣如同混沌的水。在一切散盡後,真正的山門出現在了他的面前。青玉琉璃的臺階懸浮在萬丈險空之上,雲海在腳下翻騰着。即使外界滄海桑田,截教也早已被遺忘;然而這裏卻依然保持着當初的樣子。仿佛這裏從來都沒有變化過,那些截教的仙人,還不曾離去。
天空中,五行八卦陣若隐若現,閃爍着明滅不定的顏色,緩緩轉動着。萬丈高空中,碧色的臺階從他的腳下延伸開去,一直伸向遠處的高不知幾許的宮殿。
“走上來。”
那個聲音說。
三十三天斷塵劍
那些琉璃階只有幾丈的寬度,懸浮在萬仞高空。若是失足掉下來,定然會屍骨無存。
說是不害怕,那是騙人的。然而,自己倘若止步在這裏,要怎麽救下龍劍,又要怎麽提升自己的修為?
李未名俯首,微微鞠了一躬,擡起了臉。散落在額前的長發被高處的風吹起,上挑的眼角幾分風流幾分淩厲。他的唇角勾起一個志在必得的弧度,運起一口氣,身影化作青虹,在懸浮在萬丈高空的碧色琉璃階點了數百下。
他的衣帶在風中獵獵地飛舞着,擦出凜冽的聲響。李未名只覺得那座遠處的宮殿,似乎無論自己行了多遠,依舊就在那個地方,似乎一點也沒有接近。而等到腳尖再一次沾地的時候,他幾乎覺得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遠。
站在碧游宮門前的,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一身棕色的衣衫上沒有任何藻飾的花紋。僅僅是清一色的褐,卻如同遠山一樣給人一種厚重、深沉、大氣卻也威嚴的感覺,眉如漆畫,眸如星辰。骨之堅秀,神之清靈,乃是有內而發的氣質。唇角和眼下的紋路不僅沒有讓他看上去顯得蒼老,反而增加了幾分閱歷和威嚴。
李未名落在地上,向那男人行了一禮:“晚輩李未名,拜會靈寶天尊通天教主。”說完擡起頭,挑了挑眉眼。
通天教主聞言,也細細打量起眼前這個青衣人。眉如細劍,眉梢帶煞,仔細看上去竟然還有幾分的焦急。被汗水打濕的發貼在額頭上,順着輪廓分明的下颌攀纏下去,當真是面如冠玉。修長的眼角有沈揚歡的淩厲,也有青蓮的不羁。明明只是一個凡人,卻能有勇氣和修為踏過碧游宮前的八十四道琉璃階,來到自己的面前麽?
“李未名?”通天教主道,“這算個什麽名字。”
“無名無姓,無牽無挂。無生無死,無喜無憂。”李未名回答。
“好個無生無死,無喜無憂。”通天教主撫掌大笑,“你不過是一介凡人,未免也太狂妄了些吧。”
李未名搖了搖頭:“非也。無即是有,有即是無。生即為死,死即為生。縱觀之,縱然人生不過百年,身體可以殒滅在大地之中,然而靈魂卻生生世世在六道之中輪轉着。以不變者觀之,世間萬物不曾以一瞬間停留;而以變者觀之,凡人本來就已經擁有了無盡的生命。”
通天教主聞言愣了一下,似乎沒有想到李未名會給出這樣的答案。他的話,正是符合了闡、截、人三教共同的道理,是為道教大羅天。
不愧是青蓮教出來的孩子。
通天教主這樣想着,威嚴的目光間也多了幾分欣賞和柔和。他點了點頭,道:“你這年輕人,倒是還頗有慧根。”
李未名聞言一喜,若是截教元祖都這樣說了,那麽豈不是代表他很有可能願意幫助自己去救下龍劍?想到這裏,他也顧不得別的,立刻伸出手抓住通天教主的袖子:“這麽說,您是答應救人了?”
通天教主不動聲色地看着抓住自己的手腕的那只手。指骨修長卻蘊含了強大的力量,然而此刻卻能感受到那人在微微地顫抖。再看李未名,表情異常焦急,似乎在等待宣判一樣。
“那不一定。你先說說,你那位‘生死至交’,到底是個什麽來頭?”
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李未名放下手,後退了兩步,表情有些抱歉:“不敢有瞞天尊。他是東海龍宮的大皇子,名為龍劍。”
“龍劍?”通天教主輕笑了一聲,“這個名字我倒是熟悉的很。他是青蓮的摯友,當年青蓮就是因為他的事情才被貶下凡塵的。”
“既然這樣,能否請您看在父親的面子上,出手相救?”
“很不巧,似乎不行啊。”通天教主好似很可惜地搖了搖頭,在李未名極為焦急的目光下,他不緊不慢地說道:“龍劍本來是下一任的海皇。三百年前,天帝不知道是受了什麽刺激,竟然要求當時的海皇,東海龍君敖廣退位,讓他的長子龍劍來繼承他的位置。這個龍劍,法力高強卻浪蕩不羁,在凡間到處拈花惹草不說,還死也不當這個東海龍君。他忤逆了天帝的旨意,被天帝關入了天牢,也就是那個時候認識的青蓮的。”
東海龍君真的是叫敖廣?既然這樣,為什麽龍劍和龍玄都姓龍呢?
不不不,他姓什麽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的安危!現在他還是生死未蔔啊!
李未名把疑惑都寫在了臉上,通天教主自然不會看不見。他解釋道:“只有四海的龍君才有資格冠上‘敖’姓。龍劍不過是東海的大皇子罷了。”
李未名回過神來:“不管他姓什麽,這都不重要。既然您不願意出手相救,那麽還請您傳授我法術,我要去救龍劍。”
通天教主微微眯了眯眼:“你在開玩笑吧?縱然你法力極高,但是說到底也終究是個凡人。沒有天帝的聖谕,你是不可能出入天庭的。更何況龍劍被抓走了,若不及時相救,他很可能命在旦夕。”
“真的沒有辦法了?!”李未名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龍劍被誣陷弑母殺親。就算在人間,也絕對不可能從輕發落。
那個在桃花下拭劍的男子,那個風華絕代卻吊兒郎當的人,那個時常會語出驚人,讓人心生無奈的家夥……他就要死了?!
他徒然後退了一步,眼神卻依然堅定,“我要救他!”
“哦?”通天教主高深莫測地看着他,“給我個理由。”
“理由?我想不出。我就是要救他。”
一番話說的極為蠻橫不講道理,然而通天教主卻忽然鼓了鼓掌:“要的就是你這句話。”
“……?!”饒是李未名,也不由得再一次當機了。他看着通天教主的目光裏夾雜這欣賞和感慨,委實覺得自己有些跟不上對方的思路。
“青蓮告訴過你,截教和闡教最大的不同,是什麽麽?”
“下道唯德,上道無德。”
“正是此意。”通天教主點了點頭,“抛棄一切的理由、束縛,一切以本心對待。此即為周天子刻意派兵遣将,抹殺的截教。這樣的修行,注定不容于人間的倫常。”
“前輩說的極是,晚輩受教了。”
“好、好、好!”連說了三個好字後,通天教主暢快地大笑道,“自從姜尚封神後,碧游宮的人便走光了,一直以來都留我這一個老頭子守在這山上,日複一日的也沒了什麽意思。你既然要求我傳授你法術修為,那叫我一聲師父。聽來如何?”
“這麽大的便宜,竟然讓我撿到了。”李未名望着他,笑着說,“師父。”
而通天教主聞言,又是一聲朗笑:“好、好!有此心性,不分長幼尊卑,暢快随性,為所欲為,果真是青蓮教出來的。我再問你,你可願意為了龍劍而以命換命?”
李未名想也沒想:“不願。”
“哦?”
“我要拖着他回來,誰都不會死。”李未名揚起嘴角,十分狡猾地回答,“如果我們兩個死掉其一,師父的顏面何存。”
“你這娃娃倒是蠻有意思。你說的不錯,你和龍劍若其一殒命,我這張老臉往哪放?截教的功法裏,有一式名曰三十三天斷塵劍。了斷前塵卻糾纏恩怨,有名有姓卻無姓無名,正是符合了你的心性。功成只需三十三日,可以賦予你強大無匹的力量,然而卻是有式無招,終究無法助你修得正果。目前解救龍劍乃是燃眉之急,日後我自會傳授你根基。”
“三十三天……?”也許……是太長了?
“你不用擔心。天牢的審訊,最短也未曾少于六十日。只是若龍劍犯了極大的罪責,不管是确有其事也好,還是遭人誣陷也好,這些日子他過的都絕不輕松。”
一個月後。
神界,天牢。
龍劍雙手被吊過頭頂,綁在萬年玄鐵所制成的刑訊架上。他的手腕、腰部和腳腕上纏了好幾圈閃着淡金色光澤的繩索。那繩索看似柔軟,卻在他的手腳處勒出了道道紅色的痕跡。
沒有了藍玉發冠的束縛,潑墨一樣的長發披散了下來,給那張本來就清狂不羁的面容上點綴了些許的肆意潇灑。盡管渾身上下僅着白色的亵衣,長發淩亂地被吊在這裏,他的表情依然沒有任何的恐懼。反而那雙墨藍色的眼睛裏,神色似笑非笑,唇角似彎非彎,一點也不像個任人宰割的階下囚。
天刑星君歐陽天祿推開刑房的門,就見到龍劍這個樣子。從窗口透出的天光落在他的長發上,染出一縷墨藍。長發淩亂衣衫不整,卻有一絲另類的美感。
早在歐陽天祿走近的時候龍劍就注意到了。見刑房的門被推開,龍劍笑着向對方打招呼:“天刑星君,又見面了。今天是第幾日了?”
歐陽天祿搖了搖頭,目光中似有憐憫和不忍:“已經是第三十一天了。”
他走到龍劍面前,嘆息地搖了搖頭:“你還是不招供麽?”
“我說過了,我沒有殺害母親和姐妹。你們又不信,非要讓我承認一個枉死的罪名麽。”龍劍淡淡地說。
“東海龍後的死因的确是有蹊跷的。”歐陽天祿垂下了眼睛,“可是天帝禦下已下聖谕,你還是承認了比較好。免得……免得……”他說不下去了。
龍劍卻好似什麽都不在意:“我知道天庭的規矩。對于天牢裏的重犯,一個月內是不準用刑的。而一旦期限已過,便要大刑伺候了麽?”
“不僅如此。你和龍玄皇女乃是海皇的血脈。因為事關龍玄的安危,刑訊……将會相當嚴厲……龍劍殿下,我知道你是絕對不會做出那種事情的。但是在這間刑房裏待過的人,沒有一個能挺過第六十天。我勸你……還是承認了,說不定事情還有一線轉機。”
龍劍淡淡地看着他:“我從不承認莫須有的罪名。”
“你當真……不招認?”
“除非我死。”
歐陽天祿仰天長嘆一聲,擊了擊掌。一個天兵走了進來,遞給了他一根鎖鏈。鎖鏈前端的鈎子可以拆卸,而鈎子下面有一個鎖扣一樣的環形。
在龍劍的注視下,歐陽天祿将那鎖鏈與一根閃着淡銀色的絲線繞在了一起:“這個東西你不會不認識。”
“……”他又怎麽會不認識降龍索。
“無論是大羅金仙,四海真龍,被穿了琵琶骨,縱使有再大的神通也使不上來,更與尋常凡人無異。”歐陽天祿搖了搖頭,扯開了龍劍的衣襟,露出光潔的頸項和鎖骨。他擡頭再一次看了眼龍劍,一狠心,将鈎子穿入了對方左側的鎖骨下,又從鎖骨下方穿出,勾在了另一邊的鎖骨上。
那痛苦可真是撕心裂肺,足以讓人肝膽俱裂。龍劍不禁咬了咬牙,覺得勾在鎖骨處的那鈎子,不僅是降龍索,更是一條吞噬心脈的毒蛇。
天若不仁枉做天
疼痛一下子由鎖骨傳到四肢百骸,然後便是一陣無力的感覺。護體的法術和靈力全部被鎮壓在血脈深處,簡直比用千萬鋼針直接紮在身上還有疼痛。
龍劍只是微微皺了皺眉,嘴角卻下意識地翹起:“只有這招麽?果然還是不夠味啊。”
見他還是在死撐,歐陽天祿也只能嘆息一聲。他後退了一步,右手一甩,一支閃着淡淡白色的銀鞭便出現在了手中。千年玄蛇的蛇皮制成,又在西王母的天池下浸潤了三百七十六年,周身的寒氣已經凝結為淡淡的光澤。
長鞭一甩,軟鞭卷在了龍劍的身上。白色的亵衣立刻被抽破,鮮血順着傷口流了下來,将白色的衣衫染成了藍色。
沒有真氣護體,他只能硬挨。龍劍并不是那種嬌生慣養的人。比這重上百倍的傷他都受過,然而卻從來沒有一次被封了全身的法術。他動了一絲念,想徒勞地試試能否調動真氣,然而鎖骨處的降龍索卻陡然一緊,幾乎要把鎖骨鈎裂。
啪啪啪二十鞭。每一下都劃出一道深長的傷口。龍劍被縛在刑架上的手不由得微微握緊。這些鞭子雖然是狠了,卻只是皮外傷。真正讓人受不住的是那幾乎痛徹骨髓的寒氣,似乎能将每一寸肌理都凍成冰。然而被劃破的傷口卻又有一股灼熱傳來,冰火兩重天的感覺實在是讓人難以忍受。
“你還真是硬氣,被封了真氣和法術,竟然能扛下二十下打神鞭。”歐陽天祿道。
“……哪裏,多謝天刑星君手下留情。”龍劍低着頭,傷口處灼熱又冰冷的觸感簡直能讓人發瘋,“只怕還有更厲害的在後面吧。”
“唉。”歐陽天祿放下打神鞭,似乎神色也有些痛苦,“我們都相信龍後的死不是你下的手。然而天帝禦下聖谕在此……”
“你們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不用覺得有什麽愧疚。”
“龍劍殿下,今日就到這裏吧。”歐陽天祿擡起臉,有些歉疚地看着他,“明日——”
然而他話還沒說完,就聽身後的甬道傳來了幾聲腳步聲。一個男人的聲音透過九華玉制成的牢房石壁傳入了兩人的耳朵,帶着淡淡的威嚴和疏離:“歐陽仙卿,訊問犯人似乎不是這樣的吧?”
歐陽天祿大驚。他立刻俯□對着刑房大門的方向下拜:“參見天帝禦下。”
在沒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況下,那道白玉制成的門栅竟然徑自移動打開。一個衣着華貴的男子走了進來。明黃色的衣襟上用天妃織成的素線修着九天星辰,盈盈若若似乎還在閃動着光澤。長袖上滾邊的是人間的江山社稷,崇山峻嶺,僅僅是看上去,已能感知那茂林修竹之氣勢。紫金制成的頭冠上鑲嵌的是七顆五彩神石,以北鬥星宿的位置羅列着。長袖、衣襟、頂戴,皆是霞光花翎,玉帶團花,縷金繡月,華貴非常。
龍劍擡起頭。只見天帝的臉色被垂下的九曲金鎏遮住,根本就看不真切。其實想想,天庭衆仙,很少有人敢擡頭直視這六界最高的統治者。即使自己擡起臉看他,也依然不知道這位天帝禦下到底生了一副怎樣的相貌。
歐陽天祿還沒有說話,龍劍挑了挑眉:“天帝禦下倒是閑情雅致。”
天帝似乎沒有聽見。他先讓歐陽天祿平身,然後道:“歐陽仙卿,孤命你為掌刑的星君,正是看在你鐵面無私,絕不會手軟。”
“但是如今看來,似乎讓你與龍劍獨處并不是個明智的決定。”天帝只是淡淡一句話,歐陽天祿便已經知道了他的意思。他只好無奈又抱歉地看了眼龍劍。
果然,天帝道:“歐陽仙卿,你來掌刑,孤親自訊問他。”
又是數道鞭子抽了下來,被鮮血染成藍色的亵衣已經被打得碎裂,碎成布片滑落了下來。修長的身體上是一道又一道縱橫交織、觸目驚心的鞭痕。龍劍依然笑着,然而汗水卻如同斷了線的珠子。
一開始尚且能挺。然後接下來,每一鞭下去,身體的深處都傳來一陣痙攣。龍劍咬緊牙關,越來越淩厲的目光鎖定在天帝的臉上,似乎等到一被解放就立刻撲上去掐死他一樣。
等到龍劍衣衫盡碎,渾身上下皆是鞭痕的時候,天帝才終于示意歐陽天祿住手。而歐陽天祿也似乎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他倒退了一步,打神鞭徒然從手上掉了下來。
“龍劍,孤只有兩個問題。你為何殺害東海龍後與公主,還欲意嫁禍其他四海?”
“哈!”龍劍剛要說話,喉嚨裏翻湧的血氣卻立刻從唇角湧了出來。他低着頭咳了幾口血,才不屑地對天帝道:“我說過了,我沒有傷害母親和龍玄!”
“你還是要說,你是奉了東海龍後的命令,去尋找那打傷龍玄的牡丹花妖麽卻空手而歸,只得先返回東海從長計議麽?”
龍劍狠狠地看着他,目光幾乎能将人剜心掏肺。
“丹墀不過一小小牡丹花妖。修為尚淺的龍玄被她打傷還可以理解,然而你是神通廣大的龍族大皇子,怎麽可能連她也奈何不了?這等蹩腳的謊言還是不要拿出來诓孤。”
是啊,是啊。如果不是碰到了李未名,恐怕自己早已将丹墀捉拿歸案,母親和龍玄也不會遭此大劫……
未名,你現在,怎麽樣了……
見龍劍別過頭去,似乎依然拒絕回答。天帝長袖一揮,對着歐陽天祿道:“繼續行刑。”
“禦下,打了這麽久,他依然什麽也不說。是不是需要換一個方法。”
他的本意是希望天帝就此住手,天帝又怎麽聽不出來。他冷哼了一聲,順水推舟道:“也是,既然這樣,上剝刑。”
“禦下!”歐陽天祿陡然擡頭,驚恐地看着天帝,“龍劍現下沒有真氣護體,剝刑會廢了他的手!”
“仙卿是要抗旨麽。”只是淡淡的一句話。
天帝丢下一句話,慢慢走到了龍劍的面前。他伸出手,按住龍劍的手指,左看右看:“真是可惜了。這麽出色的一個人,這麽好看的一雙手,如果被拔掉了指甲,可真是讓人心生不忍啊。”
“你是那種會心生不忍的人麽?!”龍劍咬牙切齒,一口帶血的唾沫啐在了天帝的錦衣上。李未名說的沒錯;天地無道,則萬物當為刍狗。這個冷血無情又自以為是的人,竟然是六界的統治者,說出去真是讓人替他丢臉。
“歐陽仙卿。既然你不願意動手,那麽孤親自來。”
他擊了擊掌,侍立在一邊的掌刑天兵遞上來了一個小錘子和一根粗針。那把錘子也是精雕細琢,若在凡間定然不是凡品;而那根針通體潔白,似乎也是琉璃寶玉制成,尖端閃着刺眼的寒芒。
天帝又是長袖一擺,龍劍被吊起的左手陡然落了下來。因為重心的陡然改變,他的身體向右邊倒去。渾身鞭撻出的傷口如同磨人的酷刑。被吊了三十天,又被封了靈力和法術,被用打神鞭抽打,饒是龍劍也不由得痛呼了一聲。
天帝托起他垂落的左手,豎起他的食指。在龍劍憎恨憤怒的目光下,一手握緊玉針。食指的甲縫立刻被插//入。藍色的鮮血頓時噴湧而出,落在天帝華麗的霞衣上。這下別說是歐陽天祿了,就連周遭掌刑的天兵都有看不下去,微微別過眼睛的。
龍劍陡然睜大了眼睛,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制止住了幾乎要脫口而出的驚呼。他用力咬着下唇,留下一道道牙印。滲出的細汗竟然微微浸潤了覆蓋在傷口上的血痂。
“都說龍困淺灘,盲目斷爪。如今孤便拔了你的爪牙,毀掉你的眼睛,看你還是當初那個上天入地,睥睨六界,連孤的聖谕都膽敢違抗的東海大皇子麽?”
“廢話少說!”龍劍一陣劇烈的掙紮。縱然被封印了真氣和法力,那爆發的力道依然大得吓人,将寒玉制成的鎖鏈都搖得吱呀作響,“天地不仁,則萬物當為刍狗!!你為帝不仁,終究人心所向,得意不了多久!!”
天帝置若罔聞。他拿起那個小巧的錘子,在玉針的另一端一釘。更多藍色的血液從手指中湧了出來,空氣中早已彌漫着一股龍族之血的味道,冰冷中帶着一股血腥的香。
天帝看了看他,見龍劍緊咬牙關,雙眼緊閉,渾身微微顫抖。他猛然伸出兩指,抵在龍劍的喉結上,那是逆鱗的位置,乃是龍族的死穴,平常絕對是碰不得的。
龍劍被迫睜開了眼睛。天帝将他的手平舉到他的眼前,強迫他看着自己的指甲。手指的尖端已經腫起,透明的指甲中已經可以看到那根已經沒入到指甲一半位置的玉針。藍色的血滴滴答答,順着他弧線完美的手腕流了下來,流淌到手指的位置,落了到了地上。
“你到底是說還是不說。”
龍劍大口地穿着粗氣,蔑視地睥睨了天帝一眼,冷笑了一聲。
“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的指甲拔//出來。”聲線依然是淡淡的,此刻卻讓在場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天帝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住了那片指甲。他用力一轉,只聽輕微的一聲脆響。就像是樹枝斷裂的聲音。
龍劍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痙攣了一下。指甲斷裂的感覺就像是把整個皮肉地拔了出去。
“啊——!”
斷裂的指甲早已被藍色的血跡浸透,落在了地上。
天帝放下手,注視着冷汗涔涔的龍劍,語氣依然沒有什麽太大的起伏:“你還是不說?”
龍劍擡起臉。墨藍色的長發被汗水浸濕,如同水藻一樣貼在他的臉上。原本淡色的薄唇上早已布滿了滲血的牙印,臉上更是蒼白如紙。
“我說了,人不是我殺的!”龍劍修眉倒豎,“倒是你,如此擔心母親和龍玄,當真是為了她們的安危麽?!真不像你平時會幹的事情。怕是別有企圖吧?!”
“無妨。”接過天兵遞上來的絲絹,天帝波瀾不驚地擦拭着手上的血跡,“那麽就在這裏吊上你十天。每一天,都拔掉你一根指甲。到時候看你是否還拒絕招供。”
“……天帝老頭,你給我記好了。”龍劍狹長的眼角微微眯起,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今日我所嘗之痛苦,來日必将百倍償還!!”
死生一諾不輕負
天帝的确履行了自己的諾言。在接下來的兩天內,打神鞭、合歡板、毒荊、噬心劍、碾刑幾乎每天都要往身上招呼一遍。而且每次都是天帝親自來,每次嚴刑逼供的時候又似乎欲言又止,龍劍着實覺得其中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隐情。然而天帝似乎守口如瓶,無論是自己拿話激他,他總是語氣平淡安如止水,一個字也不肯多說。
當然,這并不證明龍劍的“胡言亂語”沒有起到作用。每次他說完後,總要被天帝施加以更加嚴酷的刑罰。
沒有了靈力和法力護體,他的血脈是抹殺不掉的。傷口的恢複能力很快,然而經常第一天晚上好不容易愈合了一些,第二天那些長好的傷口又一次被撕裂。
刑罰也越來越嚴厲。前兩天還只是折磨他的身體。在看到這樣沒有用後,天帝開始對他用斷腸花,那只生活在永冬的雪原中的毒草。說是斷腸,卻是迷惑人神智的。只讓人身墜雲裏霧裏,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是一生極樂。在這樣魂不守舍的情況下,很多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吐露所謂的隐情。
這招對龍劍同樣沒用,因為人根本不是他殺的,他沒有什麽隐情可以吐。
天庭沒有日月輪轉,草木榮枯。一切總以最初的形态存在着。三足金烏懸挂在天邊,耀眼的光芒日複一日。而天牢裏也沒有人間計時的,類似于銅壺滴漏的東西。只是每天天帝都要照常光顧一下,他倒是可以計算了時日。
想想,如果不是遇到了李未名那家夥,耽擱了太多的時間,陡生了太多的變故……無論是母親、妹妹,還是自己,又怎麽會遭此劫難……
然而,當初是自己故意用話刺激李未名,要求菡芝仙子帶走自己的。
為什麽呢?
他并不知道。
他只是覺得,自己應該這樣做,而已……
在第四天天帝照常大刑伺候了龍劍一頓,施施然離去後,龍劍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在身體和神智的雙重折磨下,沒有法力護體,能挺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跡。
血跡已經順着白玉制成的刑架上流下來,讓人根本看不清那九華玉本來的顏色。藍色的血跡将素白清冷的玉器浸潤着,平添一分詭異,卻有三分另類的凄美。
神智恍惚之間,只聽到有腳步聲又一次從甬道裏傳了出來。并不是天帝每次出場時的不急不緩,總覺得一切盡在掌控之中的讓人恨的牙癢癢的樣子。仔細聽來,那腳步輕盈卻不失力,似乎是僅靠足點牆壁便飛掠而至的。
是天帝麽?
什麽時候那個死老頭進出自己的牢房還要飛檐走壁的?
也許是因為斷腸花的藥效還沒有過去。他竟然不知道那腳步聲已經移到了刑房的門前。只聽“砰”的一聲,極為堅固的萬年玄玉制成的門栅便應聲粉碎。
等了許久,竟然沒有動靜。龍劍微微有些驚訝。他吃力地擡起頭,視線微有些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