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玉石發出的光澤和天光的交相輝映下,一個那襲青衣提劍站在入口,仿佛等待了千百個歲月。
“李……未名……?”
李未名看着眼前的場景,只覺得內心不由自主地顫抖着。
墨藍色男子的上身已經接近赤//裸,原本光潔的肌膚上布滿了一道又一道縱橫交錯的傷口。有的深,有的淺。有的長,有的短。那些縱橫交織的傷口如同盤繞的毒蛇一樣攀附在他的身上。他的右手被吊在刑架上。也許是因為主人的動作,手腕的皮膚已經血肉模糊,幾乎能看到森森的白骨。而左手則無力地垂在身側,食指、中指、拇指的尖端已經腫得不成樣子。
天牢很是寬敞,然而那藍色的血跡,竟然從刑臺的位置一直流淌到了門口,在低窪處彙聚,彙成了一灘又一灘藍色的墨。
才僅僅三十三天而已……那個風流浪蕩、肆意灑脫的男子,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捏住青劍的手狠狠發力,幾乎要把劍柄捏斷。李未名的眼神又是驚恐又是憤怒。在剛想不管不顧,揮劍劈碎這個慘無人道的天牢之前,那原本毫無生氣地被吊在那裏的人忽然擡起頭來。
墨藍色的眸子,目光已經有些渙散。剛剛與自己的目光對上的一瞬間,還是傲然不羁的樣子。明明是那樣睥睨又輕蔑的眼神,讓一個渾身重傷的人做出來,只能讓觀者更加揪心。
“李……未名……?”
原本低沉但是清冽的嗓音已經完全沙啞,之前還淩厲不羁的目光一下子溫和了下來。
為什麽,這個人受傷,自己會感到如此心痛呢?
眼前的景象漸漸有些氤氲,李未名怔怔地擦了擦眼睛,才發現自己流淚了。
沒想到來到這裏的二十二年,第一次求人、第一次流淚、第一次殺人……竟然都是為了他。
因為斷腸花的藥效,龍劍已經有些看不清那人。見他遲遲不回答,于是他又試探性地開口。
“……未……名?”
“是我……”站在原地平複了一下情緒,李未名才慢慢地走上前來。他伸出手,想要抱緊對方,然而龍劍渾身上下,甚至連雙手都布滿了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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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來了……?!”龍劍失神地看着李未名的臉頰,喃喃道,“是……斷腸花的……幻覺嗎……”
“不是的。”這樣的龍劍只會讓他覺得更加心痛。心下一動,他伸出手,撥開被汗水打濕而貼合再他臉上的發,左手貼上了龍劍的側臉。
熟悉的溫熱從臉頰傳了過來,龍劍嘆息了一聲。墨藍色的眼睛慢慢閉合,又慢慢睜開:“只有你……會願意來救我了……”
“我帶你走。”
青劍一揮,斬落了束縛龍劍右手的鎖鏈。失去了支持,龍劍的身子陡然墜落了下來。李未名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本來一直不離手的青劍掉落在了地上。
見龍劍不适地皺眉,李未名心痛極了。他手忙腳亂地道歉:“……對不起……”
“沒有關系。”剛才的疼痛也将已經有些迷離的神智扯了回來。龍劍搖了搖頭,将渾身的重量靠在李未名身上,“你聽。”
甬道裏已經傳來了衆人的腳步聲。
“啊,大概是天庭的追兵吧。”想到這裏,李未名眸中神色一凜,如同閃着寒光的利刃,“我殺二十三個天兵。”
“你變得這麽厲害了……真好啊……”
聽着尋常毒舌之極的人吐露這樣的話語,李未名只覺得心痛之中還夾雜了一絲別樣的情緒。那感覺很微妙,然而他現在已經沒有時間思考了。那腳步聲越來越近,是不是還有刀劍碰撞到牆壁的聲音。李未名左手攬住龍劍的肩膀,腳尖一勾,青劍重新回到了手裏。他聚起靈力,長劍向刑房的牆壁一劃。碎石四濺,暴漲的劍氣将白玉的牆壁擊出一個洞。
龍劍靠在李未名的頸側,嗅着對方發間清爽的氣息,心裏一陣溫暖。感覺到攬住自己的手緊了緊,然後又忽然換到了腰間。然後腳下一空,旋即天光大亮。他睜開眼睛,吃力地擡起頭,只見兩人已經身處天牢之外。
數位上仙早已趕到,而菡芝仙子手持羽扇立在最前。飛揚的衣帶和絲絹如同霧氣一樣萦繞在她修長的手臂上。端莊美麗的女子神色極為嚴肅,司風的羽扇在空氣中微微地拂動着。
菡芝仙子身後,則是天刑星君歐陽天祿等人。一個個皆手持兵刃法器。
看到他們,李未名就一陣無名火氣。他悲憤交加,甚至連話都沒來得及說上一句,便舉劍刺了過去,直取菡芝仙子心口。
如果沒有這個死女人,龍劍怎麽可能被折磨成這個樣子!!
菡芝仙子蓮足躍起。纏在她腰間柔軟的絲帶激射而出,如同藤蔓一樣飛速纏滿了李未名的青劍。李未名冷笑了一聲,右手一抖,腳下一個急轉。青碧色的劍氣炸開,将那紫色的絲帶炸裂成千片碎羽。菡芝仙子又展開司風羽扇。紫色的靈氣陡然蔓延開來。風一吹,化作漫天的箭矢直接射向陣中那青衣人。
龍劍被封了法術和靈力,此刻怎麽經得起這樣法術的沖擊。再加上他本來就渾身是傷。在靈氣的震顫和李未名的動作下,不由覺得傷口被牽動。喉嚨裏一甜,藍色的血從口角湧出,滴落在了李未名的衣襟內。
“龍劍!”李未名驚呼,此刻也再不顧不得其他。他将青劍淩空一擲,起手三個來回。那長劍被擲在風中,竟然如同有一雙手在托舉一樣,懸停在了李未名的面前。他豎起右手雙指,自劍柄處飛速滑向劍尖。然後指尖一點。一瞬間,青色的光芒幻化出一把長劍的樣子在空中凝聚,挾雷霆之勢直直向菡芝仙子的天靈蓋劈了過去!
“菡芝上仙!”歐陽天祿大驚,提了長鞭就要上前支援。然而菡芝仙子卻一手制止,另一手皓腕一抖,那些靈氣凝結成的箭矢也彙向一處,與青劍的劍氣狠狠砸在了一起。須臾之間,地動山搖,巨大的沖擊力讓兩人都有些站不穩。更何況李未名攬着的龍劍了。
“這是……” 菡芝仙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是從何處學來的這劍法招式?!”
她不會看錯,這分明是通天教主的三十三天斷塵劍中的第一重,劍在人在。以靈代劍,以劍化形,以靈馭形。一劍過後,片甲難留!
不宜久留,然而菡芝仙子卻太難對付!更何況僅僅她一個人出手,便已如此艱難;若再加上她身後的那些人,恐怕想痛快地死都很困難!
轉念只過了一瞬,他便反掌,運起渾身的靈力擊打在青劍的劍柄。這把劍是青蓮和沈揚歡為他親手鑄造的。然而此刻,卻也承受不住如此強大的靈力,碎了成千萬的碎片。沈揚歡曾經告訴他,這把劍裏封印了兩人許多年的修為。若遇到極為危險的情況,可用靈力劈碎長劍。
沈揚歡所言非虛。那些碎裂的金屬遇風而長。本來堅硬的質地,此刻卻如同飛舞的蝴蝶一樣上下飄舞着,一瞬間制住了在場所有人的行動路線。
菡芝仙子轉圜不便的一瞬間,李未名的身影晃了晃,旋即立刻消失在原地,須臾之間出現在了她的身後。他運勁于指,以指代劍,方勢半阖。将全身的法力打向菡芝仙子的後心,分明是玉石俱焚的打法。菡芝縱然已經預料到,卻因為那漫天青光的牽制,而沒有辦法及時轉身。只能徒然站在那裏。縱然只是慢了一拍,卻也被劃裂頸側,血湧如注。
在菡芝仙子重傷,衆仙被青光牽制的一瞬間,李未名用力攬住已經昏迷了的龍劍,以最快的速度直奔南天門,往東海碧游宮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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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未名,你真的只是個凡人嘛……連菡芝仙子這個截教真仙都攔不住你不說,你還能在拖着一個重傷人士的情況下跑路……?
情深情淺論緣由
耳邊是長風呼嘯而過的聲音。明明是這麽凜冽的聲音,這樣淩厲的氣息,卻茫茫然,煙煙然,仿佛讓人置身于漫天的霧氣中。
所有擁有的,仿佛從眼前遠遁。而已經失去,又或者從來都沒有擁有過的,他從來都沒有得到過。
有人環住自己的腰間,力道大的幾乎要箍筋,灼熱的疼痛幾欲深入骨髓。全身上下所有的傷口似乎都已經不那麽疼了,或者已經麻木了;只有腰間的觸感。被自己的血液和他的汗水打濕的衣物,粘連在腰間的傷口上。
他以為很疼,然而卻覺得很溫暖。
李未名扣緊龍劍的腰側,對方的長發散落在自己的頸側。高處的風将兩人散亂的發吹起,打在裸//露的肌膚上,幾乎能勒出血痕。狹長上挑的眼角裏,閃過了無數複雜的情緒,眼前閃過了無數交織的畫面。
長身玉立的龍劍,衣帶飛揚的龍劍,漫天花雨下的他,長劍飛虹的他……
怎麽會被折磨成這個樣子,而且還是為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
為他感到氣憤麽?這是必然的。但是,為什麽看到他被吊在那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自己會感到如此的心痛?
有清涼的水汽打在他的臉上,龍劍微微清醒過來,再一睜眼,便對上了李未名的目光。那雙墨色的眼睛裏夾雜着憤懑和心疼,還有幾縷連他自己都尚未意識到的溫柔。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重傷導致的脆弱。龍劍只是覺得那目光似有實質一樣,如同流淌的海水,融合在血脈裏,流入四肢百骸。就像一滴清色的水,落入一潭深色的墨。漣漪的紋路一圈一圈擴散開來,仿佛溫和的水。他只願閉上眼睛,躺在水底,看着枯枝、敗葉、殘花、落柳,甚至蚊蚋的屍體,從水面上一個一個地漂過。
龍劍的眼睛溫柔地彎了起來。他幾乎失神地看着他,輕道:“……未名……”
李未名則是一面飛一面回過頭檢查他的傷勢。此刻見龍劍這般目光,他心中一動。再一次,他擡起有些顫抖的手,擦了擦龍劍臉上的雨水,他的聲音抖動的厲害:“抱歉,我是我誤會了你。”
龍劍只覺得心下一片溫暖。仿佛自己所受的一切,在這一刻,竟然也值了。然而僅剩的體力已經讓他沒有什麽力氣再開口。此刻他所能做的,就是幾近失神地凝視着眼前的人,仿佛再看一眼,就可以把對方的樣子牢牢地印在心裏。
然而,無論怎樣極力睜大眼睛,眼前的景象還是變得模糊了。龍劍失神地看着他,慢慢阖上了眼睛,唇角卻是越來越深的笑意。
見龍劍阖上了眼睛,李未名當下大驚。當□形化作一道青色的光帶,如同雨中的殘虹,帶落一晝凄雨,劃向了碧游宮。
煙雨朦胧下,碧游宮庭前的蓮池裏溢滿了漣漪,淅淅瀝瀝的仿若流離的淚水。蓮池裏的荷花花瓣上沾滿了淚光一樣的清色,在風裏輕輕搖擺着。雨水撞擊在青翠欲滴的荷葉上,如同穿林打葉。白玉與青碧琉璃點綴的碧游宮也變得如同在霧氣中氤氲,水月鏡花。渺然如同桃源仙境,淅瀝的雨水給多年未曾有其他人踏足的冷寂的島嶼增添了幾分寥落蕭索的生氣。
通天教主一身棕衣,伫立于蓮池之前,怔怔地望着那些清雅的花朵。粉得如霞,素的如雲。每一支都搖曳生姿,似乎風姿天成,清雅脫俗。然而卻再也沒有任何一支蓮花,在這漫長的歲月裏,修成心竅,化為人形。天地生之,萬物養之。
算起來,自從女娲招妖,姬昌起義,姜尚封神,已經過去了一千年的歲月。想那一千年前,天庭衆仙尚未得到,這碧游宮是何等熙熙攘攘,歡聲笑語。在一切都未開始之前,自己四處雲游,朝游北海,暮栖蒼梧,收了多寶、金靈、無當、龜靈四位入室弟子。一日在蓮池邊講經說道,則見萬千素蓮之中多了一點碧。那蓮花葉同色,仿若青玉琉璃,花葉周圍靈氣環繞,竟然已經修成了心竅。自己甚是歡喜,助他修成人形,賜名曰青蓮,為自己的第五個,也是最後一個入室弟子。
遙想當年的日子是何等的潇灑快活。商周之戰,青蓮與高蘭英于渑池縣雙雙殒命,金靈、無當、龜靈三位巾帼英雄則在誅仙陣中被昆侖十二仙暗算。而多寶則敗在了自己的二師兄,太上老君的手下,下場凄慘。姜尚封神,令所有戰死在商周之戰的魂魄都位列仙班,擁有了更加強大的法力。然而卻被永生永世禁锢在了天庭,千年來再也有人下來過。
他心灰意冷,閉門謝客。本來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延續下去,然而這一切卻被一個凡人打破了。
修煉至此,洪荒得道,乃盤古開天辟地之初,三股元神之一所化,他自然閱人無數,門下也有過許多能人異士。然而就是這些能人異士,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有那樣灑脫不羁,卻那樣深沉糾葛的性子,因此他們之中,沒有一個能修行三十三天斷塵劍。他自認看盡了人間更疊,萬事百态,也自認為再也沒有人可能修行這樣矛盾的劍法,因為在這之前,他從來也沒有遇到過一個像李未名一樣的人。
他雖然是個凡人,但是卻有着比仙神還要灑脫的性子,就像他的名字一樣,似乎随手拈來。然而越是這樣的人,一旦牽動了七情六欲,便會比誰都執着。
只是,何為情。
友情、親情、愛情。八部為月,九九歸一,終為圓滿,遁去其一。
李未名,你……可看透了麽?
正在兀自思索之間,原本淅淅瀝瀝的雨聲中似乎夾雜了一聲長風破空的聲音。通天教主轉過頭看去,只見天邊化出一縷青光,如同雨中的虹,墜落在自己的面前。
李未名緊緊扣住龍劍的身體。在天庭擊殺衆天兵、與菡芝仙子近乎玉石俱焚的鬥法、再加上這幾乎是不要命的速度。耳邊是破空的風聲,腳下是虛渺的纖塵,如此迅疾的速度幾乎讓他看不清眼前的東西。消耗了過大的靈力和體力,環住龍劍腰間的左手已經漸漸失去了力道。濕潤的雨水讓靠在自己肩上昏迷不醒的那個人的身體漸漸滑了下來,李未名只得用右手攬住他的肩,将他的身體攬在自己的肩上。
這個動作本來就是極其暧昧的。然而此時此刻,他的腦海中剩下的唯有一句話。
我不能讓你死。
在腳尖落地的一瞬間,李未名竟然感到眼前一花,幾乎要暈過去。他渾身脫力,雙膝一軟,一下子跪倒在地上。龍劍的身體失去重心,幾乎也重重地落在地上。雨水和地上的泥水混合起來,打在兩人的身上。狼狽得讓人心顫。
“師父……”縱然渾身已經沒有了力氣,李未名依然咬緊牙關,拉起龍劍,托起他受了重傷的左手,不希望傷口被泥水浸染,“救救他……求您……”
越來越大的雨水将兩個人的長發淋濕,打縷,貼在肌膚上。豆大的雨點順着他的臉頰留下來,墨色的眼睛看上去竟然是在流淚。
“未名,你先起來。”通天教主穩了穩口氣,不想讓現在情緒就已經極為不穩定的李未名察覺自己語氣中的顫抖。他向前走了幾步,伸出手拉住李未名的手臂,觸手一片冰冷的顫抖。
“師父,”李未名搖了搖頭,目光堅定,“您先救他……”
他的語氣已經沙啞得不成樣子。明明在出了南天門後,他再也沒有掉下一滴淚,然而這樣的聲線,卻如同痛哭了很久,如今已然近乎失聲。
“你很在乎他麽?”通天教主問道。
李未名毫不猶豫地點頭。
“才相識不過月餘,何以為他至此?你可知你私入天庭,擊殺天兵,擅闖天牢,劫持犯人,打傷仙子……這些加起來,你以為天庭會放過你麽?”
“原來,您已經……知道了……?”
雨水從李未名的略有些尖的下颌流淌下來,落在龍劍的眼角,順着弧度完美的側臉流了下來。
“你是完全為了他麽?”通天教主又問。
又過了良久,李未名才茫然地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好吧,我不逼你了。”看着李未名這般失魂落魄的樣子,通天教主忽然長嘆了一口氣,“果然,将三十三天斷塵劍傳給你,并沒有錯。東海大皇子,為師自會救治。你先去換一件衣裳,歇息一下吧。”
聽到了這句話,李未名只覺得如獲大赦一般。就像在冰天雪地行走了太久,終于柳暗花明,一切都出現了轉機。墨色的眼瞳如同黑曜石一樣幽深俊俏,滿是雨水的臉上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由內而外溢滿了滿足和感激的笑容。仿佛通天教主答應拯救的,不是一個僅僅認識了三十天多天的人,而是他全部的生命。
下一刻,他體力不支,倒在了地上。
手腕依然緊緊扣住龍劍的手,那傷口深重的右手依然被他托在掌心。
此時此刻,天庭。
淩霄殿上,依然是萬聖朝表參穹帝。然而蔓延在這個金碧輝煌卻極為冷清的大殿裏的,卻是更加肅穆的氣氛。沒有人敢出一口大氣,只能颔首低眉,偷偷用眼角瞟向跪在淩霄殿中央,赤色漆毯上的紫衣女子。
她左肩的部位有一道極深的口子。因為仙家的法力,又因為她本為太乙金仙,那傷口已經愈合,然而卻留下了一道深長的疤痕,并不是能立刻痊愈的。那道疤痕如同張牙舞爪的蜈蚣紮在雪白的肌膚裏。能将菡芝仙子傷成這樣的人,一定是擁有極為卓絕的靈力,和甘願一死,玉石俱焚的決心。
“菡芝仙卿,你難道就沒有什麽話要說麽?”天帝的聲音依然波瀾不驚,然而聽上去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寒冷。
菡芝眉目沉然,不躁不驚。她的聲音不大,卻響徹了整個淩霄殿:“菡芝無話可說。”
“哦?讓一個凡人私自闖入天牢,劫走龍劍,也就算了。最讓孤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麽帶着重傷的龍劍,他一個人竟然還能逃出南天門,而且一路旁若無人,竟然沒有一人阻擋?菡芝仙卿,你真的沒有什麽需要解釋的了?”
“菡芝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是你動了恻隐之心吧,心慈手軟吧。”天帝冷哼了一聲,“否則一個凡人,怎麽可能逃過十二位天庭上仙的手掌心。”
“是菡芝辦事不利,聽憑天帝陛下責罰。”菡芝仙子微微擡起頭,上挑的鳳眼裏沒有任何畏懼的神色。
“哦?你是想步孤辰星君青蓮的後塵,被打下六道輪回,受盡人世的辛酸,然後再回到原點重新開始麽。”
菡芝垂下眉眼,沒有說話。
“孤知道你的性子。你覺得天闕森冷,天律森嚴,尚且不如人間繁華盛景?既然這樣,那麽換天刑星君。孤若将他打下凡塵,你說可好?”
菡芝陡然擡頭:“禦下!”然後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态。纖纖玉指捂住櫻唇,菡芝的眼裏一陣懊悔的神色。
“當時孤遣你帶着十數位上仙攔截龍劍二人,事實上卻只有你一個人出手。歐陽仙卿欲出手相助,卻是被你制止了。”
“……” 菡芝垂眸不語。
“那麽現在,回答我的問題,菡芝仙子。”
“否則,下一個瑤池司禮,便是北鬥天刑星君歐陽天祿。”
此曲只應天上有
龍劍覺得自己應該是在夢裏。眼前是光怪陸的霧氣。明明是一片黑暗,卻散發出熒熒的光亮,如同吊月的秋蟲,上下飛舞着。數不盡的光點飄散在一片漆黑的天上,如同落下的雨。
然而他又覺得自己似乎的确醒着。因為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夢,要比眼前的場景還要清晰。
他記得自己受了重傷,渾身的傷口慘不忍睹。傷口一次一次地愈合,又一次一次地被撕裂。他渾身是血,左手的三指已經快要廢了吧。
天牢的栅門被靈力震開。他擡起頭的那一剎那,似乎看見了那人又驚又怒,還帶着一些哀傷的神色。他就站在那裏,一襲青衫比青竹還要挺拔,比翠羽還要鮮豔,比青鋒還要淩厲。他就站在那裏,明亮的天光打在自己模糊的意識裏,連同那一道青色的影子,一晃一晃,晃動成漫天淅淅瀝瀝的雨。
他手持三尺長劍,一步一個腳印地向自己走來。藍色的血順着刑架流淌到了他的腳下,将卷尖的長靴染成一片墨一樣的黑。
然後,他停在自己面前。貼住自己側臉的手心溫暖極了,但是卻似乎蒙着一層細汗,還在慢慢地顫抖。
我到底是醒着,還是在做夢呢?
意識越來越模糊,身上觸目驚心的傷口似乎也不是這麽痛了。
不知怎的,看到了這個人的影子,仿佛一切的堅強、不羁,都在此刻如同僞裝一樣卸下。他有些脫力,幾乎已經維持不了清醒。被他攬住肩膀的一剎那,只有一句話還停留在腦海裏。
夢境的最後,是那個人與菡芝上仙單打獨鬥也不落下風。他震碎了跟随自己多年的青劍後,帶着自己飛向南天門,将那個華麗卻清冷森嚴的監牢留在了身後。青冥高處的風揚起了他的長發,打在自己的臉上,細小的疼痛感覺很真實。
是真的麽?李未名啊。
他修長的睫毛顫了顫,想牽起嘴角,做出一個苦笑的表情。然而這麽做的後果,就是耳邊一陣乒乒乓乓的響聲。似乎是一些瓷碗瓷器之類的東西掉在地上碎裂的聲音。
他還沒反應過來,肩膀就被一雙手用力抓住,将他一下子從床上扯了起來,以絕對能震死人的頻率開始搖晃。
“龍劍?!你醒了?!”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但是卻清冽不再,沙啞異常。就像多日未曾進水一樣,幹渴的不像樣子。
得不到自己的回答,搖晃的力度又一次加重了。龍劍實在很想告訴他再這麽搖下去就算是真死了也能被他搖晃得活過來,無奈那人的頻率和力度都有加大的趨勢,某重傷人士實在是沒有力氣在這樣的疾風驟雨中還能睜開眼睛。
不過,李未名,真的是你麽……?
于是,通天教主推門走進來的時候,就看到了李未名兩手扣住龍劍的肩膀,以不要命的力度将對方搖得“花枝亂顫”。通天教主大驚,立刻出言制止李未名:“你在做什麽?!”
“師父!”李未名雙手忽然一松,龍劍沒個防備,冷不丁地摔在了床上。那枕頭也不知道是什麽質地做的,怎麽比珊瑚枕還要硬,幾乎能砸得人眼冒金星。
“師父……”李未名站起身,閃到通天教主面前抓住他的袖子,“龍劍他好像醒了,我就……”
“嗯,已經第七天了。有碧游宮的法術和靈藥,傷的再重,也應該好了。”通天教主若有所思地看着被扔在床上,頭發都被晃到臉上的龍劍,目光又一次移到了李未名的身上。李未名從來都不喜束發,而此刻散落的長發已經淩亂,如同被風吹過一樣,落在他的臉上。狹長的眼睛裏有些疲憊的神色,眼角微微有些發青。然而眸子裏的焦急卻是十成十的。
通天教主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床榻前,伸出兩指按在龍劍的脈搏上。
“師父,如何了……?”李未名很是着急。
通天教主很深沉地看着他,所言非所問:“在我告訴你他的情況之前,你先回答我之前的那個問題?”
“之前的問題?”
“是的。你私入天庭,擊殺天兵,擅闖天牢,劫持犯人,打傷仙子。這些加起來,已經是魂飛魄散的極刑了。你完全是為了他麽?”
“我不知道。”依然是同樣的答案,然而李未名這次回答的倒是很爽快。再也沒有之前的猶疑。
“不知道了,還去做?”
“一切順應本心。”李未名笑了笑,“我只是覺得,我若不去救他,我會痛苦一輩子的。”他的目光落到了龍劍的臉上。散亂的長發如同墨藍色的水藻,臉上也再不是之前那蒼白得如同宣紙的樣子。眉如柳葉,眼角上挑,鼻如懸膽。他的鼻梁有些細,然而卻十分高挺,有男子的英氣;下颌的弧度有些尖,但是輪廓分明,和柔媚沾不上一點關系。即使是睡夢中,他的唇角都是挂着一絲玩世不恭的笑意的。這樣的人,當是個絕世美男子,是個……
“藍顏禍水。”通天教主看着李未名,忽然間吐出了四個字,讓李未名打了一個激靈。
“……師父,您說……什麽……”難道是幾天沒阖眼,已經開始出現幻聽了?
“好話不說第二遍。”看到李未名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通天教主覺得有意思極了,“他應該已經醒了,不信的話你可以試試。”
“……試?”
“龍族喉下有逆鱗徑尺,人有嬰之,則必殺人。龍族男子的喉結便是逆鱗的位置,是絕對碰不得的。平時觸之即怒,若毀之則命殒。輕微用力都會讓他感到莫大的疼痛。我相信如果你現在在他的喉嚨上咬一口,他會立刻跳起來。”
“咬一口?!”李未名震驚了。這是什麽馊主意?!但是他目光卻很缺乏立場地停留在那人的頸側。青色的動脈在淡蜜色的皮膚下跳動着,敞開的衣襟遮不住鎖骨的位置。再加上長發散亂、“昏迷不醒”、一臉“虛弱”地躺倒在自己面前。修長的睫毛如同小扇子一樣在白皙的肌膚上投下陰影,弧線優美的唇因為之前的傷勢依然有些蒼白。
一個衣衫大敞的美男子躺倒在面前,是個斷袖都很難坐懷不亂。
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後,李未名更加震驚了。
通天教主自動将他的震驚曲解為認為這樣做很無人道。于是他繼續出謀劃策:“也是,這樣下去萬一把他咬死就不好了。”
聽到這裏,龍劍也震驚了。李未名這是拜了哪個變态為師?!本來這家夥就以整人為樂,那盅蓮花蓮子炖蓮藕出現後青蓮的表情他可是記憶猶新!
再和這種師父湊在一起,那還得了?!
正在內心默默吐槽着,通天教主下一句話就讓兩個人都直接當機了。
通天教主說:“那麽,你輕輕舔一下就好了。”
龍劍“蹭”的一聲坐了起來。然後又因為牽動了某些還沒好的傷口,面目扭曲地又一次磕到了枕頭上。
“看,這不是醒了麽。”通天教主摸着下巴,話語十分意味深長。李未名震驚的目光和龍劍鄙視的目光中,通天教主施施然走出了房門。關門的一瞬間還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李未名。那眼神似乎在說——
徒兒,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
淅淅瀝瀝的雨一連下了七天,将東海灣的沿岸濕潤成了一片澤國。
清澈的雨滴打再林間的樹葉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清香的泥土氣味蔓延在天地間的每一個角落,讓聞到的人都覺得沁人心脾。恨不得自己也能化作一顆晶瑩的水珠,從天地之間飄灑,落在樹葉上,然後浸潤在泥土裏。化作潤物的春雨,彙成溪流,流入大海。當下不負了那句好詩“一夕驕陽轉作霖,夢回涼冷潤衣襟。千裏稻花應秀色,五更桐葉最佳音。”
本來是一陣悠然的雨聲沙沙作響。在下一個瞬間,這片幽靜出塵的山林裏,卻陡然響起出一片通天徹底的琴聲。那琴聲嘈嘈切切,如珠落玉盤。在這空曠的山谷林木間,似乎若即若離,飄渺如同細雨;又偏卻聲震林木,幾乎能震破人的耳膜,振聾發聩。
手持長琴的是一個黑衣的女子。她眉如墨羽,肌膚勝雪。流泉一樣的長發被松散地绾在腦後,被雨水打濕的長發貼在她的臉上,不但不顯任何狼狽之相,反而如同花黃一樣美麗。一雙細長的明眸秋波湛湛,執琴的素手如同春筍一樣纖細。柳腰上佩環震動,耳畔明珠燦燦。果然是姿如楊柳般柔美,卻如同青松一樣挺拔。
黑衣女子素手亂彈,那琴音一瞬間擴散至天地間的每一個角落。随着她素手的挑撥,那琴弦附近的空氣一陣抖動。所有接近的林木無一不被掃到,曲音聽上去悲戚異常,卻勢如破竹,仿若斬盡世間一切。
與她對峙的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他頭戴真龍白玉冠,身上的戰甲如同龍鱗一樣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被用無縫的鲛绡織成了天龍行雨的雲紋圖。他眉如漆畫,目光如電;僅僅是站在那裏,就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他的腰間是獅蠻鐵帶,足踏尖頭鐵履。右手中的那把寬背金刀,即使漫天的雨色和陰霾也遮不住閃耀的刀光。
琴聲如同千萬只出巢的蝴蝶,密密麻麻、叽叽喳喳地叫着,全部要湧入聽者的鼓膜,讓人氣血震顫,幾乎不可平息。然而身披戰甲的中年男人将手中的戰刀揮舞得密不透風,将殺人的琴聲隔絕在外。
“龍玄!”那男子大吼,聲音震顫四方,竟然直接穿過那破耳的琴音,強大的氣勢瞬間釋放了出去,“你現在束手就擒還來得及!!”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