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段緣滅緣又起 結尾處
死纏綿的人說出,卻讓人覺得錐心刺骨。
強抑內心的顫抖,李未名若無其事地擡起臉:“你還記得我麽……?”
“我自然不會忘記你,李未名。”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李未名只覺得真氣一陣翻湧,頸間業火澤蘭的刺青更是一陣無來由得發痛。他伸手捂住側頸。
“你忘了。”李未名慢慢向前走了幾步,目光卻依舊溫柔。
“沒有。”龍劍掣出滄溟劍,右手握緊劍柄。對上李未名的目光,他本想視若無睹,但是卻做不到。後腦的位置有些痛。他不适地皺了皺眉,難道這個李未名施了什麽邪術?
“騙人。”李未名微笑地看着他,腳步依然沒有停,“如果真沒有忘,那你為什麽……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果然是你施的法。”
“……”李未名搖了搖頭。
“奉天帝聖谕,我今次前來,是為了取你的性命。”
聽到這句話,李未名只想笑。
他每往前走一步,龍劍就覺得太陽穴的位置被細小的看不見的針尖刺着一般。
他每往前走一步,那頸間的刺青便清晰一分。
念及此,龍劍不敢大意。滄溟劍唰的一聲出鞘,三指寬的劍刃身周流淌着森冷的靈力。龍劍看着越走越近的李未名,狹長的眼眸中殺意畢現:“你找死!”
話音未落,他長袖一擺。原本就風起雲湧的望仙之隙此刻更是罡風肆虐。白色的雲和黑色的霧被狠狠地絞殺在一起;滄溟劍橫向一劃,又喚起萬頃的波濤。致雨的雲霧被抖落成水滴,然後快速聚集在一起,化作無數尖銳的冰刃,如同枉死在四海波濤裏的亡魂,将兩人包圍在了戰場的中央。
40·前情舊恨理還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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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朵被罡風撕成殘片,在廣袤的天宇之上嶙峋地矗立着,仿若怪獸巨大而鋒利的牙齒。
幻化出的冰淩在風暴中穩穩地懸停在半空中。天光折射在冰淩上,浮動的流光打在兩人的側臉。
李未名青色的衣衫在風中翻飛着,獵獵作響。狹長上挑的眼裏,溫柔又哀傷的神色逐漸淡去。他皺着眉打量着面無表情的龍劍,只道将他帶回去之前,還有一個更艱巨的任務,那便是讓他的記憶複蘇。
這茫茫六界,又有誰能擁有喚醒記憶的力量……?
龍劍卻不給他思考的時間。他的身影卷動,如同一條藍色的光疾馳在天地之間。他高舉起手中藍色的長劍,空氣裏無數翩飛的冰藍色的氣流似乎受到了指引,争先恐後地朝向劍身飛去。冰藍的靈力凝聚成森森的寒氣。劍氣暴漲,直直劈向李未名的眉心。
李未名一驚,但卻立刻反應了過來。他橫執青萍劍,淩空一劃,做出一個屏障的樣子。靈力幻化成的光澤在劍刃劃過之處留下一道青色的弧線,然後陡然拉長,化作風一樣浮動的屏障。
藍色的劍氣撞擊在青色的屏障上,天地間一陣巨大的震動。這是龍劍忽然飛身上前,目光間流轉得盡是狂狷的霸氣。李未名心下一沉——若是尋常的龍劍,是不可能露出這樣的表情的。
念及此他不敢大意,連忙做好防禦的姿勢,将一切靈識調動,欲感知那人現在所處的方位。
驀的,距眉心五指處隐有靈氣激蕩。李未名雖然驚慌自己竟然沒有感知到,卻沒有怎麽害怕。青萍劍陡然反轉,凝于眉間;右手持劍,左手雙指并攏,抵着劍刃。
“叮”的一聲,雙劍陡然相斫在一起。劍氣相沖時巨大的沖力讓兩人都忍不住飛身後退。龍劍只是後退了數丈,而李未名則覺得胸中真氣一陣翻湧。劍氣運行處,熾熱如火,幾乎灼燒心脈,飛身急退了十丈有餘才穩住了身形。
将一切都看在眼裏,龍劍挑眉一笑,語氣中的嘲諷斂起了一些,“竟然能把我逼退數丈,看來我真不能小看你了。”
李未名卻是有苦說不出。他本以為以自己這些日子的修為,再加上之前的三十三天斷塵劍;即使不能打敗龍劍,也斷不可能被他逼到如此境地。然而現在看來,龍劍不僅記憶全失,法力和劍術也完全上升了不知道多少個檔次。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既然欣賞我,能不能放下屠刀,我們好好商量一下?”他現在最要做的是把他穩住。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個,龍劍的眼底立刻露出厭惡憎恨的神色。他盯着他,即使太遠的距離讓李未名看不清他的眉眼,對方目光中刻骨的惡意還是能感知得一清二楚。龍劍右手握劍,左手的指節捏得作響。他并沒有回話,而是再一次飛身上前,轉瞬間又一次移到了李未名的面前。
見對方絲毫不念舊情,出手一招一式又如此果斷淩厲;若自己再一味只守不攻,那麽不出幾招就要被他打敗了。情急之下,他長劍疾抖,白色的流光折射在雪亮的劍鋒上,舞出一道又一道令人眼花缭亂的線條,正是三十三天斷塵劍中的第一式,劍在人在。
但是,終究,三十三天斷塵劍,他還是失敗了;而且修煉了魔道的法術。再使出這個劍法時,本該彌漫着輕靈浩正之氣的劍身卻流動着有些妖異的青芒。
凜冽的劍氣在風中化作一個巨大的法陣,熒熒地旋轉着。李未名提劍站在發展中央,自上而下的風将他的衣衫和長發吹得四散飄舞。他看着毫無懼色的龍劍,目光中隐現不舍凄然之色:“住手!不要再這樣下去了!”
以魔道之力催生仙家的法術,從古到今都沒有幾個。
而龍劍也不驚慌。他左手一揮,之前那些懸浮在天上的冰刃忽然将尖銳的那一段對準了陣中的人,然後以雷霆萬鈞的速度刺了下來。李未名搖了搖頭,他劍光如虹,清霜紫電一樣地穿梭着。無數冰淩被劍氣和劍鋒絞成晶亮的粉末。
龍劍冷冷一笑。他忽然向上躍起,然後高舉長劍,如同一道藍色的流光從天墜落。手中的長劍用力向下一揮,靈力激射而出,化作五條不同顏色的蛟龍,張牙舞爪地向李未名的方向沖了過去!
這是當年擊滅蚩尤的——!
念及此他不敢大意。靈氣化作堅不可摧的屏障,李未名微微颔首,左手雙指并攏于胸前,垂下眼眸,口中念道:
“九幽地煞,諸天惡佛。皆由我嘗,終得報果。終其所幸,所役不得。厲獄冥殺,終成心……”
忽然,李未名陡然睜開眼睛,放下了手。
他在做什麽?!
他怎麽能對龍劍使用厲獄冥殺訣?!
就在失神的那一刻,那五條蛟龍齊齊嘶吼了一聲。象征金、木、水、火、土五行的顏色陡然奔騰至他的上方,然後從不同的方向撞入了他的心脈!
那感覺真的是沒有什麽語言可以形容。仿佛五根矛從不同的方向刺入了心脈,然後轉瞬融入血液,翻江倒海地攪動着。胃裏一陣翻湧,血脈激蕩,丹田紫府的真氣全部紊亂。染紅鮮紅的血就從口角溢了出來。
李未名痛呼了一聲,失去法力支撐的身體立刻從天空上墜落下來,如同一直斷翅的青蝶。由于主人的重傷,黑色的法陣漸漸消散在空氣裏,然而李未名也沒時間管這些事了。
他只覺得心口處痛的厲害。即使兩股不相容的真氣在體內激蕩着,幾乎要沖破血脈;但是造成的痛苦卻遠不及心口處的萬分之一。
當初被龍劍刺了一劍的地方,傷口尚未完全痊愈。剛剛愈合的傷口又因為劇烈的打鬥而被扯破,內心也痛得緊。
從高處向下墜落,雲朵和空氣都化作尖銳的刀鋒在他的耳邊呼嘯而過。那日兩人攜手從南天門上一躍而下的場景又一次浮現在腦海裏,李未名只覺得幾乎要痛出淚來。
不知道墜落了多久,他咬了咬牙,用力凝聚起法力減緩自己下墜的速度。
如果就這樣死了,那所有的一切……不全都成空談了麽?!
淡色的下唇被上齒磨出了血。下方人間的樣子逐漸顯現了出來。有大片大片的農田和繁華的鬧市。他本來想落腳在一個沒什麽人煙的地方,然而似乎似乎不太可能了。
身後逐漸逼近的殺氣和龍的吟嘯幾乎讓血液的溫度降低到冰點!
龍吟的咆哮幾乎要将本來稍有些平複的真氣再次翻攪起來。若他既要維持自己不落到地上摔死,又要保持自己不在那充滿法力的龍吟聲中經脈盡斷,那麽只有選擇最近的地方落腳……
龍劍,我知道了你失了記憶……
但是你何苦逼我至此!!
你可知堕入魔道,業火澤蘭……我是為了誰?!!
腳下的市鎮越來越清晰。李未名狠狠一咬牙。血液流淌到青色的衣衫裏,暈染出一片黑。他提起真氣護住心脈和身周大穴,閉上眼睛。落到地面的時候,借着幾個翻滾卸去了被法力減緩了許多的沖力,但是左手的手肘和手腕處還是發出了斷裂的聲音。
他已經疼成這樣,不怕再多一點了。
四周是人們驚呼的聲音。李未名扶着地面,嘗試地站起身,只覺得肺裏像是有血卡着。他右手扶着青萍劍的劍鞘,晃了晃頭慢慢地站起身來,然後就聽到天空中又是一陣龍吟。
他已經沒空去管周圍人的反應。只見一條銀色的蛟龍如同閃電一樣俯沖了下來。即使剛剛看到那一個銀色的光點,便已經能感受到強大的威壓。龍吟中蘊含的法力幾乎讓所有的人都睜不開眼;而當法力的餘波過去,李未名卻只看見不遠處一個建築高聳的頂端多了一個藍衣的男子。
他目光流動之間皆是森寒與霸氣。龍劍舉起滄溟劍,對着李未名的方向,高聲道:“魔障!今日就是你的死期,還不快束手就擒?!”
“龍劍,我知你失去了記憶,反目成仇也便罷了……但是你何苦逼我至此!”他終于把心裏話說出來了,但是又牽動了已經大傷的筋脈,錐心刺骨的疼。
“我什麽也沒有忘。”龍劍道,“我還記得,你頸間的業火澤蘭,就是千年前害的神界腥風血雨,攪動人間,讓六界不得安寧的人。”
“冤有頭債有主,蚩尤已經死去多年,你們何苦抱着一個死結不放?!”
“別傻了。”龍劍恥笑了一聲,“你真的以為謝知秋和伍秋月會那麽毫無保留地幫助你?魔界需要一個身帶純正地煞之力的人來當他們的領袖;當然,若是天玄地煞,就像當年的蚩尤一樣,那更是再好不過了。”
李未名顫聲道:“……你當真要殺我?!”
“錯了。”龍劍搖了搖頭,身影一晃,便落在了地上。高挑挺拔的身形和俊俏的眉眼讓他看上去就像一個落地的谪仙,但是目光間流轉的殺意和霸氣卻讓人不敢直視。
“我要将你帶上天庭,交給天帝陛下處置。”
李未名費盡力氣才控制住自己不做出什麽瘋狂的舉動:“……給我一個理由。”
“你會是另一個蚩尤。我不想看到當年的事情重演。”
“你要恨,恨蚩尤便罷了!不能因為一個可笑的業火澤蘭的圖騰,就連帶恨到我身上!你到底有沒有腦子……敖澈!!”
那一聲敖澈叫的當真撕心裂肺。龍劍向前的步子停了停,然後皺了皺眉。
看着李未名被血浸濕的衣衫,和帶着怨恨又有些哀傷的眼,之前那股可惡的熟悉感再一次翻湧上心頭。龍劍皺起眉,只覺得自己的頭就要炸開一樣,無數暗淡的影子從眼前閃過。他本能地知道這些東西和眼前的這個人有關,但是越是拼命地想抓到,便越是抓不到,仿佛鏡花水月。
不可能,不可能……
我的記憶中從來就沒有空白的部分。這些詭異的熟悉感,倒是是怎麽回事……?!
越是努力地去想,疼痛的感覺就越是強烈。龍劍額上慢慢爬上了細密的汗水。他的腳步慢了下來,左手的指尖抵住太陽穴,用力地揉着。
李未名靜靜地看着他。他渾身已經被血染濕。略微淩亂的發垂在肩上,修眉斜飛入鬓,狹長的眼角即使這樣的表情,也自帶幾分風流。弧線完美的唇被血染紅……真奇怪,他明明記得這個人的唇是淡色的……
正在這個時候,一句話不合時宜地回蕩在了他的腦海裏。那是太昊氏在他臨行前對自己交代的。
“魔道之人,最擅蠱惑人心,地煞尤為如此。”
雖有疑慮,龍劍還是慢慢舉起長劍,一步一步地向李未名走着。
他每走一步,李未名的心就沉下一分。
龍劍啊龍劍,你被天帝扭曲了記憶也好,還是因為別的什麽事情忘記了我們的從前也罷,又或者被強行植入了敖澈的記憶也好……
你何必逼我至此!
定教恩愛反成仇……龍劍,你若此刻再傷我一次,我是會恨你的。
他的劍尖又一次指上了他的心口。但是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龍劍的手再微微地顫抖着。
忽然,劍刃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他的顫抖通過劍刃傳到了他的手上,鮮紅色的血流了下來。
李未名靜靜地看着他,目光中沒有仇恨,沒有悲傷,沒有憤怒,也沒有無奈。
他只是靜靜地看着龍劍,說出的話卻一字一句,仿佛在用靈魂發誓。
“龍劍,我沒有那麽賤,因此希望你不要後悔你今日所做之事。”
“你若再刺我一劍,李未名縱使魂飛魄散,也要殺入天庭,覆滅四海,将你和你的太昊氏……挫、骨、揚、灰!”
度盡劫波手足叛
最終那一劍,龍劍沒有刺下去。
并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劍鋒割破了他的衣衫,露出肌理,他的手臂卻再也無法向前挪動一寸。身體深處有一股極為強大的阻力在牽扯着;仿佛這一劍下去,有一些東西就會徹徹底底的破碎,再也無法複原。
那日他在東海的岸邊旁蘇醒。頭痛的厲害,但是一切失落的記憶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腦海裏。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他自認為自己絕不會濫殺無辜,但也絕不是一個心慈手軟的人。
更何況對着這樣一個身帶業火澤蘭刺青的人。
李未名放下了手。龍劍持劍的手臂也失去了力道,慢慢地放了下來。
“你不殺我了……?”李未名靜靜地看着他,唇角的笑意似是喜悅,但是看向自己的目光,又一次恢複了之前的溫柔;甚至還夾雜着一絲心疼。
龍劍後退了一步,別開臉去。他沒有回答李未名的話,是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究竟是什麽。只是如此表示,似乎喚回了那人溫柔的神色,連眼線的弧度都柔和了下來。
龍劍颔首垂目,将翻湧起的莫名的感情壓抑在心裏。待他擡起眼的時候,神色又一次變回了之前冷冽的樣子。
李未名微微一笑,俊俏的容顏卻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有些憔悴。
龍劍皺了皺眉,卻沒有說什麽。
“咳……”李未名咳了兩聲,原本已經止住的鮮血又一次從唇邊湧了出來。他用那只沒有折斷的手抹掉血跡,然後輕輕道:“多些海皇……敖澈陛下……不殺之恩……”
“……”如此稱呼,讓龍劍握了握拳。
見龍劍神色莫辨地站在原地,李未名也笑了笑。他試着活動了一下腳腕,發現腿部倒是沒有受傷。于是沖龍劍颔首算是行了一禮,然後将青萍劍入鞘。折斷的手臂無力地垂在身體左側。本來以他的修為,這等只能算是皮外傷;但是之前被龍劍的法術完全擊中要害,靈氣潰散,如今連法力都凝聚不起來。
四周的人早在一切剛剛開始之前就跑得不見蹤影,連門窗都是緊緊地閉合着,似乎生怕被波及。因此寬闊的石板街上,只有兩人相對無言的場景。
李未名轉身慢慢離去。被血染透的衣衫随着他的腳步而向下滴着血。一滴一滴,深入了泥土之中。
“慢着。”就在李未名走出了數步遠後,龍劍出聲,叫住了他。
“……”李未名腳下的步伐一滞,“海皇陛下還有何事。”
“……不要叫我海皇。”頓了頓,他又繼續道,“我叫龍劍。”
“你不是敖澈麽?還是你想告訴我,敖澈就是龍劍?”
“……”
李未名笑了一聲,搖了搖頭。他背對着龍劍,龍劍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得那笑聲如同一根針紮在了自己的心上。
龍劍驀然轉身,化作龍身翺翔向天際。
他這是怎麽了?李未名到底和他是什麽關系?這些奇怪的感覺,又是怎麽回事?!
放眼六界,也許尚有一個人能向他解答。
希望你這次再也不要騙我。
而李未名确定他走遠了以後,終于一個踉跄,跪倒在了地上。
他只想笑,卻根本笑不出來。
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在脫力倒在地上的瞬間,一個紅色的影子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李未名……?”
龍劍落在南天門前,又複變回了那個藍衣飄飄的俊俏男子。只是這道門或多或少觸及了他一些不好的記憶,龍劍甚至沒多看四周的景色一眼。他本來想直奔淩霄寶殿,但是總覺得自己尚未完成天帝的聖谕,此次又夾帶了這種話題。若是在大庭廣衆之下詢問,感覺挺不自在的。
一路上入耳的談話都是關于魔界的風言風語,大抵都是圍繞着天玄地煞。好在清修千載萬載的神仙沒有凡人那些個卑鄙的心思,又不像凡人一樣愛嚼舌根。雖然龍劍現在身份多多少少有些尴尬,但是大家依然對他報以禮貌的笑意。
龍劍同樣笑着回禮,然而仔細觀察起來眉眼之間卻隐隐有些急躁。
聽到李未名的名字,他只覺得心煩意亂。他來到淩霄殿的門前時,本來肅靜的大殿倒是反常地充斥着竊竊私語。他本以為又是關于李未名的,然而看到淩霄殿中央站着的那個黑衣女子時,他竟然反常地愣了愣。
……龍玄?!
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氣息,龍玄的頓了頓,然後謹慎地轉過頭去。對上了龍劍的目光,略微的驚訝和凝重在她眼中一閃而過,還夾雜着幾分說不清的複雜。須臾間她便收回了打探的目光,含笑看向站在殿門前的男子,颔首一笑,卻是對天帝道:“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龍劍皺了皺眉,卻不甚明顯。他在諸位仙卿的注視下,不卑不亢地走到龍玄身邊,對着九重祥雲金座的位置屈膝半跪行了一禮:“臣下見過天帝禦下。”
“仙卿回歸,孤甚為歡喜。”天帝竟然也沒提起他奉旨追殺李未名一事的結果,“仙卿一向是孤的肱骨之臣,只可惜萬年前魔界的宵小之輩挑撥離間,才有了南天門一戰。仙卿想開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敖澈的記憶,龍劍只覺得內心顫抖了一下。他低下臉,墨藍色的發絲遮住了他的眼神:“是,臣下知錯。”
“既然這樣,那麽你是該考慮一下龍二皇女的建議了。”
“……?!”龍劍略有些驚詫地擡頭,目光落到了身旁黑衣女子的臉上。
“龍二皇女,将你之前在淩霄殿上對諸位仙家和孤講的,再原封不動地向你的皇兄重複一遍。”
龍玄的笑容着實令人看不透。她俯身向天帝行了一禮:“臣下以為海皇之位也該有個歸屬了。既然皇兄是滄溟帝的轉世,又機緣巧合下找回了前世的法術和記憶。那麽海皇之位,非皇兄莫屬。”
一時間,偌大的淩霄寶殿,掉一根針仿佛都聽得見。
“……”這出戲還真是出于他的預料。
“怎麽了?仙卿可是不滿意重掌四海?”
“……”
龍劍的眉間盡是凝重的神色。他的目光在龍玄的臉上逗留了很久。
龍玄微微一笑:“皇兄若是擔心方才恢複,身體尚有不适?大可不必擔心,我定當服侍皇兄左右,幫助皇兄早日熟悉一切事務。”
“……”龍劍也笑了。語氣輕柔,笑意卻不到眼底,“皇妹,憑你的文治武功,來輔佐我當真是屈才了。”
龍玄還未說話,那邊天帝已經出言打斷:“閑話家常,兄妹情深,也是要分場合的。龍劍,孤就問你一句,你可否願意重新執掌四海,成為海國的君王?”
“天帝禦下的聖谕,龍劍自然要遵從。”龍劍俯□,又複行了一禮,“只是有件事,臣下深感慚愧。思慮許久,終卻不得要領。唯恐此事可能關系到天庭之安危,卻是不得不說的。”
明知他要問什麽,天帝還是開口道:“仙卿請講。”
龍劍輕笑了一聲。不等天帝下命令,他就徑自站起了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天帝:“還請禦下重塑臣對與數月前望仙之隙一戰的記憶。臣下總覺得一切自那日開始就亂了。尤其是不知道業火澤蘭的圖騰怎麽會出現在一個入世不到百年的‘地煞’身上。”
此時此刻,人間。
望着頭頂鮮紅的九華帳,李未名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短短一年內,這已經是他第幾次因為重傷卧病在床了?!
第一次是為了龍劍,第二次也是為了龍劍,第三次……是那個挨千刀的打的!
腦中不斷重播着和龍劍相識相知的畫面。他靠在床上,唇角勾勒起一絲淺淡的笑意。
我怎麽會招惹上你?李未名搖了搖頭。完好的左手試着捏了捏被白布包紮好的右手手腕,還是一陣鑽心的疼。
于是端着熱水的丹墀打開房門的時候,見到的就是某人望天傻笑的樣子。紅衣女子冷哼了一聲,将熱水重重放在床前的一個矮凳上:“本來我還以為你會多傷感,難道是受打擊過多,你也傻了?”
李未名擺了擺手:“誰說我開心?我傷感着呢。”
丹墀嘆了一聲,卻沒多問什麽。她拉過一個月牙凳在床前坐好,冷着臉看着李未名那只被包得一大圈的手和身上多處擦傷:“他下手也太狠。即使一朝恩斷義絕,又怎能下如此狠手?!”
“他的記憶被動了手腳。”李未名也嘆了一聲。他無能為力地皺眉,“可惜那日我技不如人,為魔界所擒,并不很清楚當日滄溟劍重回他手的時候,發生了什麽。魔界的人都說滄溟劍裏封印着敖澈的一魂,和他畢生的修為。如果龍劍真的恢複了滄溟帝的記憶,擁有了滄溟帝的法術……”
丹墀接道:“若是真的,且他又是全力而為的話,你早已魂飛魄散。”
“……嗯。”李未名點點頭,“而且最後一劍,他還是沒能刺下去。知道他即使記憶被動了手腳,但是依然還對我有一絲反應,我就更不能棄他于不顧。”
“我要讓他恢複記憶。”
“我怎麽聽到你說你會恨他。”
“那是氣話。”
“……”
“你想得美。”丹墀似是冷笑了一聲,但是表情絕不是冷。她一面用熱水替李未名清理着露在衣衫外面的大傷,一面道,“如果真的有那種東西,我就不必這麽……”
她頓了頓,終究沒有說下去。
見佳人垂目,李未名有些于心不忍。他本想握住丹墀的手,但是顧慮到男女有別,最終還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她會回心轉意的。”
丹墀苦笑:“你懂什麽……”
“你若真這麽想,就不會救我了。”李未名道,“你是可憐我,還是覺得我們同病相憐?”
“……你還真是和主上一樣直白。”
“過獎。你不提起父親,我還真想不起你便是妖界八将的首領。”
三世回眸兩相忘
“因為李未名的魂魄不是此界之人。仙卿若真想知道,還是等到朝退,來火雲宮一敘吧。”
等到下朝後他離開之前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龍玄,只見那女人用很友好的目光看着自己。對上自己的眼光,還微微一笑。
龍劍随着天帝回到了火雲宮。天帝背對着他,遣散了大殿裏的衆仙姬宮娥,對龍劍道:“這裏還記得嗎?”
“你的寝殿我怎麽會忘記,如果我取回的那部分記憶沒有出錯。”見衆人都退下了,他便毫不客氣地找了張椅子坐下。一手撐着下颌,左腿翹在右腿上,語氣裏再不見于衆人面前的恭敬謹慎,“你該回答我的問題了。”
天帝也不氣惱:“你要問的,不光是李未名這一個人吧。”
“在淩霄殿上坐了那麽多年,你果然察言觀色的能力還是有的。”
天帝對他語氣裏的冷嘲熱諷置若罔聞:“你擔心的沒錯。你要小心龍玄。”
龍劍微微坐正了身子,凝重道:“她之前,明明對我沒有這麽大的敵意。為什麽我一覺醒來,好像這個世界都變得不一樣了?”
“她之前便利用你做了些事,甚至陷害你。只是你當時,要麽是太過于愛護她因而沒有想到這一層,又或者你當時記憶尚未蘇醒,并不知道該往這個層面上想。”
“陷害我?”龍劍思索道,“難道……你說的是……母後的死?”
“龍玄精于算計。她當時已然隐約料到了你和李未名在地府耽擱的時間和途中回來的時日。在東海龍後命你去捉拿牡丹花妖丹墀的時候,她就已經開始着手給西海和北海龍君下誘餌了。”
“……你是說,被丹墀打傷,其實也是她算計的一環?”
“正是如此,只可惜那牡丹花妖是個癡情胚子。她一直被蒙在鼓裏,還對龍玄死心塌地,絲毫都不知道自己被那情人出賣了多少次。”
……竟然對和自己真心相戀的女人都能這般利用算計?!
不過如果這樣的話,一切都說得通了。他其實一直都知道,龍玄志在海皇,但是他一直認為自己這個姐妹雖然心眼多了點,但的确不壞……卻沒想到……她竟然能為了海皇的位置做到這樣?
“龍玄她在下一盤棋。為了海皇的位置,她苦心孤詣了五十年。前世她戰死沙場,魂魄徘徊于奈何橋邊時,東海龍後便已經秘密見過她了。”
龍劍的眼睛眯了起來:“……可是柳岩說,她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候——”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旋即語氣似乎了然:“要麽是柳岩沒有說實話,要麽是母親瞞天過海。”
“你傾向于哪種可能?”
“有很多因素要考慮。”龍劍說,“首先,如果是柳岩沒有說實話,那麽他是為什麽?東海多年沒有龍君,海皇之位空缺,其他三海早已蠢蠢欲動。若說實力,當真是比不上鬼界的。何況柳岩手裏還有生死簿文,按理說母親不能耐他如何。因此他被威脅便不能成立。”
說到這裏,龍劍頓了頓,回想了一下當初去地府捉拿丹墀時,柳岩看着生死簿的表情。柳岩的表情的确是很吃驚,看樣子不像是裝出來的。也就是說——
“在他的眼皮底下發生了什麽連鬼界之主都不知道的事情?!”
“你想的很對。”天帝贊許地點了點頭,“龍玄的心機,并不亞于青蓮在人間的轉世。從某些層面上來說,她是女人,一向比男人有着更加敏銳的心思,察言觀色的能力更是讓人無話可說。”
“可是今天她的敵意太明顯了。以前就算陷害我,也是像算計丹墀一樣,并不那麽……”他斟酌着措辭,“并不那麽明目張膽。”
“她還是原來的樣子。是你拿回了前世的記憶,變得敏銳了。”
聲音從他的左手邊傳來。龍劍一驚,微微側目。
太昊氏已經除掉了冠冕,露出了與自己記憶中一模一樣的臉。
他是神,他也一樣。無論多少年過去了,他們的容顏都不會發生任何變化,但是龍劍覺得他老了。
不管容貌是何等的年輕俊秀。一個人的衰老,是從眼神開始的。
“很久沒有用真面目示人了。”天帝望着龍劍凝重的側臉,唇角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要觸碰對方的臉頰,卻最終還是放了下來。
“很抱歉,在天牢裏那麽對你……當時并不知道你便是他的轉生。”頓了頓,天帝苦笑了一聲,“當時只是因為你弄丢了‘你’的魂魄……”
“都過去了的事情,還提它作甚。”龍劍眼神淡漠,“舊事都過去了那麽多年,你已經不是當年的你,而我……也不會再為你跳一次南天門了。”
“……對不起。”
“禦下當真是折煞了我。”龍劍推開他的手,“我們早已橋歸橋路歸路。當年你沒做錯。站在一個君王的立場上,你從來都沒有做錯過任何事。因此你只能是我的君,而我……也只能是你的臣。”
“哦?你若這麽說的話,那麽誅殺李未名的聖谕,你可辦到了?”
被拒絕了就開始擺架子了麽?龍劍內心冷笑。他站起身,對天帝行了一個君臣之禮:“還未。我下不了手。”
“這是一個臣子對君王該說的話?”
“若你是為明君,便不該逼我。”龍劍擡起頭,眼神灼灼,“為什麽我會覺得李未名是我很重要的一個人?為什麽每當我看到他頸側的刺青時……心裏便會認定了他該承受當年蚩尤所做之惡果?為什麽我不記得他了?他到底是誰……?”
天帝緘默不言,只是注視着他。
“是靈澤的水麽。”龍劍的表情毫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