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段緣滅緣又起 結尾處
力一拉,将他拽回了滿是腥紅的池子。
而龍劍在夢中,亦是感到被人大力拉扯了一把。踉跄幾步,他身不由己地跌入那幻境之中。幻境之中的景象逐漸清晰了起來,他終于看清了那個人的臉。那樣的驚才絕豔,那樣的俊逸風流。但是……為什麽他的眉目之間會是這般傷心與不可置信的神色?!
龍劍後知後覺地低下了眼,才發現自己手中的滄溟劍散發着冷厲的鋒芒,劍尖已經割破了他的心下。
眼前的場景開始交織變換。
幼年時候威嚴卻溫暖的父親,面冷心軟的母親。
然後是天庭,四海,凡間,還有他這些年來結交的友人。
斷仙臺,天牢。人間,凡世。
還有……他。
茂林修竹下,他執着他的手,對他說“我陪你回東海”;
神界天牢中,他撫着他的臉,目光中盡是驚詫與哀痛。
擡頭望去,清冷的雨滴下,淚水和雨水順着他的側臉流到了自己的嘴角。
透骨生香,劍氣如歌。他的眉眼勾勒得美麗而侵略。
還有那日,洛陽夜色,悅來客棧。兩人十指相扣發絲交纏,因為情//欲而沙啞的聲音在自己耳邊低語。
“山川為誓,日月為盟。若違此心……天地不容!”
靈澤水的封印,終究在此刻分崩瓦解。
眼前的景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如同鮮血一樣的顏色。他看見自己渾身上下都被那樣鮮紅的花朵糾纏着,一晃一晃,成為那人頸間勾勒着的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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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劍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真的是躺在血池的邊緣。渾身上下被血水所浸染着。地上是凋零的,業火澤蘭的花朵。唯獨不同的是,這一方天地裏,沒有蚩尤,沒有李未名,只有他孑然一人。
斯人已去煙雲散
這個洞府還是他在幻境中看到的樣子。被打磨成鏡面一樣光滑的黑曜石的牆壁上,隐隐約約透出暗藍色的雕琢。龍劍仰面看了一會那些血腥和殺戮的不祥的壁畫,才調息過來翻湧的氣血,撐起身子坐了起來。
被靈澤水洗去的記憶已經完全回到了腦海裏。睜眼閉眼,腦海裏閃現的都是與那人度過的些許歲月。
并不長,但是刻骨銘心。在他漫長的生命中,從來沒有哪一段時間,覺得自己是如此鮮活地存在過。
他整理了一下思緒,然後站起了身,看向了洞府西北角的位置。那個記憶中,蚩尤主座的地方,現在卻是空無一人。黑曜石和紫晶雕琢而成的王座上,繪制了同樣血腥的圖騰。在這個王座下,蚩尤帶領魔族,堆砌了無數生靈的累累白骨。蚩尤将它們的形魂剝離,指骨成為王座和魔界的支架,而懷着仇恨和冤屈而亡的靈魂則被投入了往生湖的湖底,靜靜地沉睡着。它們将永遠成為魔界之主的傀儡,不生不滅,不老不死,随時能為他提供強大的戰力。
龍劍在王座前站定,卻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回身看了看之前的那個血池。那是蚩尤用來鎮壓生魂的地方。他将他們的怨氣凝聚成業火澤蘭的花朵,攀纏在往生湖下;就像這個洞府一樣,在往生湖的最底端,別有一番洞天。
然而,如今的血池,早已不複當年的鮮紅耀眼。平靜無波的潭水呈現出死寂一樣的冷漠,浮動着星星點點暗淡的紅。
“我知道你在這裏。”龍劍看着眼前的王座,淡淡道,“既然你已經大費周章地讓我恢複了記憶,那麽也好歹出面,讓我感謝一下恩人。”
随着他的話語,洞府內忽然吹拂起一陣微風,夾雜着一個男子低沉的笑音。
“萬年不見,海皇陛下還如當年一樣恬淡不驚。”
“魔主君上還真是說笑了。”龍劍道,“君上明明知道我已經不記得當年的事情。更何況,往事已了,故人已去。敖澈早就在南天門魂飛魄散。”
“話是這樣說沒錯。”蚩尤又是一聲輕笑,“但是伏羲已經恢複了你的記憶。你又怎麽能說記不起來呢?”
“君上此言差矣。”龍劍正色道,“在天帝給我‘灌輸’的記憶裏,很多地方都是自相矛盾的。有些記憶很清晰,但是絕大多數卻都很模糊。我的記憶裏,只有敖澈和天帝兩情相悅,綢缪深敘的片段,還有少量是關于魔界、四海,還有你的。”
“滄溟帝何須如此——”
“我不是敖澈。”龍劍還未等他說完,便出言打斷,“若我是敖澈,在之前的幻境裏,為什麽我沒有看到的,除了被天帝強行灌輸的記憶,竟然再沒有關于他的只言片語?相反的,這個幻境倒是讓我想起了一些我被迫遺忘的事情。如今,我倒是真的很感激你呢。”
“還說你不是敖澈。”蚩尤卻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反而戲谑道,“在被對業火澤蘭的仇恨沖昏了頭腦的情況下,竟然還能有心思想清楚這些事情。但是既然你想明白了,為什麽還要去殺李未名?”
“……”龍劍垂落腰間的手握住劍柄,緊了緊,沒有說話。
“你想得沒錯。”蚩尤繼續道,“當年敖澈在南天門自碎三魂七魄,将七魄連帶全部的法力和記憶封入了天帝當年親手為他鑄造的佩劍,也就是你現在手裏的滄溟劍。”
龍劍陡然擡頭,驚道:“可是,莫非不是三魂皆散,一魂封入太古獨幽琴,一魂封入滄溟劍,剩下一魂則不知所蹤?!”
“果然你的記憶只剩下殘片了啊。”蚩尤道,“七魄,是為屍狗,伏矢,雀陰,吞賊,非毒,除穢,臭肺。七魄所主的,并非此人的天幹地支,而是七情七竅,以及今生所感所知的一切。對于尋常凡人來說,死後要魂歸地府,踏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洗去的便是七魄上殘留的一切。從此步入輪回,重獲新生。”
龍劍凝視着手中的佩劍,漠然不語。
半晌,他才擡起頭,道:“敖澈當時留下的,是他的回憶。”
“回憶?是殘缺不全的記憶吧。”
“不。”龍劍将滄溟劍貼在胸口上,閉上眼睛。那柄劍,看似纖長輕巧,實則沉重極了。傳說,滄溟劍鑄造之時,乃是敖澈引四海之水,太昊氏伏羲親自以三昧真火淬煉鑄造而成的。
其間包含的感情,如此的沉重,也是如此的凄涼。
“回憶,是經過美化和删減的記憶。”龍劍輕聲道,“回憶,是能被人記下,至死都不會遺忘的經過。”
蚩尤有些好奇道:“你……還能感知的到他的情緒?”
“我不能,但是我想像得到。”龍劍說,“我想我和敖澈應該有些關系,但是我絕對不是他的轉世。在他留下的零零散散的回憶中,我找不到關于自己的事情。”
“你的确是他的轉世,但是嚴格來說,你又不是他。當初他自碎三魂,命魂與地魂散落于茫茫天地之間,然而天魂卻機緣巧合之下,歷經輪回,投胎轉世了。”
“……三魂不全之人,要如何投胎轉世?!”
“你怎麽能這麽質問我呢?”蚩尤笑道,“對于敖澈和伏羲的事情,我也只是一個旁觀者。如今敖澈留下的記憶已經殘缺不全,而伏羲又将自己的情絲,連帶着多年的記憶逼出,化作溯影,終日游離于往生湖的上空。你若願意了解那些前塵往事,離開這裏去問問溯影便知。”
“……我明白了。”龍劍深深吸了一口氣。如今回過頭去,看着散落一地的業火澤蘭,倒也沒有之前那般痛恨了。
并不是放下了,而是明白了。
那不是他的感情,不是他的記憶。他只是一個被美化的回憶所迷惑的觀者。敖澈和天帝的一切,他感到嘆惋;然而,他有自己的……
“李未名,他現在哪裏?”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聲線中冷漠不再,多了十分的溫柔。
“他啊……就在萬年前我所坐的位置上。……不信,你回過頭去看看?”
龍劍猛然轉身。
之前還空無一人的王座上,忽然斜倚了一個青衣的男子。他的長發如同墨色的流泉一樣順着弧線完美的臉頰流瀉下來,細劍一樣的眉微微蹙起,狹長的眼線也略微有些顫抖。
龍劍再不顧的其他。他箭步上前,雙手剛剛觸及對方的肩頭,指尖卻陡然感受到一陣刺骨的冰涼。而李未名也在接觸他手手指的一瞬間,渾身忽然蜷縮起來,劇烈地顫抖着。本來安詳地搭在王座扶手上的十指也狠狠絞住了镂空的雕花,像是在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未名?!”龍劍驚慌地搖了搖他的肩膀,然後回過頭去怒聲質問,“你對他做了什麽?!”
“他的神魂被囚禁在往生湖的湖底裏,裏面的一切,則他自己的心障。”
“你有沒有辦法讓我……進到他的幻境裏?”
“那要看你在他心裏的地位了。”蚩尤說完這句,便不再言語。
龍劍看着對方完美的容顏,忽然露出了一個笑容。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擡起他的下颌。龍劍微微傾身,扣住他的後頸,淡色的薄唇觸碰着李未名蒼白的,還有些顫抖的唇。
靈巧的舌尖滑過蒼白的唇瓣,掃過對方的唇齒。他輕輕勾起他的下颌,誘使他張開嘴,舌尖夾雜着苦澀又甜蜜的氣息,滑入了對方的口腔,輕輕舔過他的舌根,卷住他的舌。
“我曾經傷害過你,也知道對不起你……”他離開他的唇,傾身在他的耳邊吐氣,“但是我已經知錯了,我回來了……”
“讓我看看,你到底是為何如此的痛苦……?你肯為我敞開心懷,讓我去你的內心深處看一看嗎?”
然後,他将李未名顫抖的身子攬在懷裏。在腳下旋轉起的法陣呼吸般明滅的光澤中,他握住李未名的指尖,臉上的笑意溫柔得如同柔軟的水。
…………
漆黑的天空仿佛被最濃重的墨汁浸染了一樣,張牙舞爪地在天空中潑灑開來,就像是古西方神話中那纏住船只并将所有的船員盡數吞下的海怪巨烏賊。無數道如同破空的利劍一樣斬開的烏雲又一次合攏,旋即伴随而來的是鼓點一樣的轟鳴。滔天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如同被激怒的猛獸在咆哮着。
白色襯衫的年輕男子顫抖的雙手緊緊握着船舵。娴熟的駕船技術讓他一次又一次地躲過了肆虐的海潮的攻擊。漂浮在黑色的海洋裏,若隐若現的,是無數攀爬藤蔓一樣的藻類。它們如同細菌一樣在水裏繁衍生長着,腳步一樣跟随着船只,然後将他們束縛住。
海水和雨水落在他的臉上。他的動作依然迅捷,然而內心卻越來越茫然。
他來這裏,到底是為了什麽。
是如同他所說的那樣,為了用生命來見證一下這個不祥的聖跡;還是為了在那些扭曲時空的謠言中,尋求一個解脫?
又或者,這一切根本就是對責任的逃避。他抛棄了生他養他的父母,抛棄了和他日夜相伴的同僚,和對他寄予熱切期望的恩師。
內心是無比的迷茫與彷徨,然而手下的動作依然迅捷。仿佛身體和靈魂已經被完完全全地分開,他的靈魂在打量剖析着自己的身體。
我來這裏,到底是為了什麽……?
水月鏡花廿餘載
又是一個巨浪打來,将原本就搖撼得厲害的船更是震得差點翻下。汗水、雨水和海水甚至空氣中漂浮着得水汽讓船舵得表面變得濕滑起來。下一個瞬間,他沒有握緊船舵。強烈的震顫将他一下子抛向了船尾,撞在了堅硬的船尾上,他幾乎感到喉嚨一甜。
他捧起的一窪海水像一面鏡子。在蒼白銳利的閃電下,他看到自己同樣蒼白的臉。然後,那捧水晃了晃,水裏的倒影卻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那張臉還是他的,但是比平日不知俊俏了多少倍。墨黑色的長發被雨水打濕,一縷一縷地貼在臉上,卻遮不住那人左側鎖骨上,攀纏而上的六瓣赤蘭。它們沿着他的鎖骨,如同爬山虎一樣蔓延到他的頸子上。柳葉一樣細長的眉梢和眼線修長的眼角,就像是從水墨畫裏走出的美男子。
然而,那倒影的唇角卻挂着意思顯而易見的譏笑:“怎麽,你抛棄了你的父母、恩師、同僚,還有一切被你踩着往上爬的人,現在卻還在這裏自怨自艾嗎?”
“不!”他看着那捧海水,喃喃地反駁,神色痛苦,“在這個世上,我有太多的枷鎖。我只想去一個地方,不必要背負這些負累,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而已!”
那倒影又是一聲冷笑,聲音在這波濤洶湧的大海中顯得如此凄厲:“你成功了。但是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你毫無準備,沒有頭緒,一意孤行,無論做什麽事都有欠考慮,才會被人利用,落入堕入魔道的下場!”
“我——”
“你識人不清,被通天教主設計玩弄感情,不過是為了給他的劍術找一個傳人。”
“不,師父他——”
“你心無城府,被謝知秋引誘,叛道離經,堕入魔道,竟然還絲毫未生怨恨。”
“并不是——”
“你不自量力,狂妄自大,竟然不顧敵我力量懸殊,多次只身和天帝抗衡,時常身負重傷,命在旦夕。”
“等一下——”
“你心智不堅,被溯影幾番真假參半的話吸引,竟然在重傷未愈時便潛入往生湖底。你怎知他是安的什麽居心?!”
“你倒說說,你按自己的意願行事,你行出了個什麽樣子?!若不是身帶天玄地煞之力,就你這幅樣子,都已經不知道在鬼門關前走了幾遭了!”
“……”他沒有再說什麽了。只是悲傷地看着在手中晃動的倒影。
“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水中的倒影朗聲大笑,眉眼邪肆張揚,盡是嘲諷,“你可知道,你做的這些,完全是為了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已經完全把你忘了,親手刺了你兩劍的男人!”
越來越大的雨勢在游艇上積了越來越多的水。雨水打在他的眼裏,順着眼角流了下來,看上去就像是縱橫闌幹的淚。
…………
再一次睜眼的時候,眼前的場景已經由之前的黑曜石洞府變成了風雨交加的大海。膝蓋一下接觸的,都是冰涼的海水。饒是在東海龍宮生活了多年,龍劍還是不太喜歡這樣冰冷刺骨的感覺。
然而,這不是最重要的。
他現在站在一艘船上——如果忽略一些奇怪的裝潢的話——那的确是一艘船。一葉孤舟被大海搖晃得幾欲傾頹。
一個身穿白衫的男子浸泡在水裏,手裏還捧着一窪水,喃喃地說着什麽。
“未……未名?!”龍劍震驚又心痛地看着他,腦海中又浮現出不久前李未名的話語。他說他前世是葬身魚腹,那麽現在幻境裏重現的內容,莫不是他死去的時候?!
盡管整個船體已經搖搖晃晃,但是龍劍還是試探性地走到了他的面前。他伸出手,輕輕握住他的雙肩,半跪□,擡眼凝望着他。
然而李未名卻好像沒有看見一樣。他繼續看着手裏的那捧水。龍劍側眼望過去,那捧水裏只有他蒼白的倒影,并沒有其他;然而李未名卻似乎着了魔一樣,凝望着那捧海水,喃喃自語。他側耳過去,只能聽到“不”、“并不是”、“并非如此”之類的否定的話,卻全無實質的內容。只是李未名迷茫又悲傷的神色,着實讓他焦灼揪心。
龍劍溫柔憐惜地看着他,指尖淌下雨水,撫摸着他的側臉。
在他的印象中,李未名從來不是這個樣子的。他不羁、強大。如果讓龍劍來形容,他會說,他也是美麗的。
回想到之前他的模樣,再看看他現在的樣子……
“到底是什麽事情,能讓你在幻境裏也不得解脫?”他撫摸着他的臉,輕聲道。
話音剛落,李未名陡然擡起頭。黑色的短發被雨水粘貼在臉上。他怔怔地看着龍劍——或者說,是看着龍劍身後的位置。
龍劍一驚,剛要回頭,脖子上卻忽然勒住了一雙手。指骨白皙修長,卻帶着十分的力道。
然而,這雙手的觸感,他卻是十分熟悉的。熟悉到,連他拇指上練劍而形成的薄繭,他都能感知的出來。
“你……做什麽?!”李未名驚愕地擡頭,看着龍劍的身後。只見那倒影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脫出水中。青色的衣衫,邪肆的眉眼,頸側的妖花,配合上眼底□裸的憎恨,像極了一個妖異的邪主。
“我做什麽?!”那倒影仰天大笑了三聲,然而指骨的力道卻越收越緊。龍劍覺得自己肺部所有的空氣就都要被擠出來了。照他這麽下去,若再不反抗,過不多久便會被捏斷脖子。
“我就是你啊。”那倒影的聲音忽然溫柔了起來,看向不知所措的李未名,“就是這個忘恩負義的男人,害的你被通天教主利用,招惹上了東海二皇女龍玄,被謝知秋和伍秋月蠱惑,被天帝多次派兵圍追堵截。”
“我是你心中對他的恨。你不想看我殺了他嗎?”
李未名痛苦地垂下臉,卻握緊了心口的位置。
不知為什麽,腦中一直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這個倒影說的話,沒有一絲一毫的添油加醋。
“……你放了他。”李未名輕聲道,“你放了他。”
那倒影反诘:“何故?他一死,你便可以脫離一切的牽扯恩怨,再也不用如此痛苦。”
“……我知道你沒有騙我,但是,我并不恨他。”
這句話像是觸動了某個關鍵部位。那幻影似乎渾身一顫,手下的力道也松了一些。失去了牽制,龍劍立刻向前踉跄了幾步,撫着喉嚨幹咳了幾聲。
他總算有些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只是,看李未名現在的打扮和這船上的裝潢,這個幻境裏重現的場景,似乎是異界。
短發的李未名依然失神地坐在原地,而長發的那個則恨恨地盯着他,就像兩個鏡像。
想了想,龍劍問道:“你是誰?”
“李尋之,美國S大學學生,斯切克斯放射實驗室總代理指揮。”
“李未名,一個只會逃避,怨天尤人的瘋子。”
兩人回答不盡相同。前者,就衣着打扮來看,大概是他前世的樣子;而後者,似乎是他心裏的暗面,倒影出的幻影。
龍劍看着兩張相似的臉,繼續道:“為何來此?”
“逃避責任。尋求解脫。”
“作繭自縛。”那幻影譏笑地看了一眼李未名,然後對龍劍諷刺道:“海皇陛下又何故來此?”
“我?”龍劍微微一笑,雨水已将他渾身的衣衫打濕,“我是來帶他回去。但是……我想我要做的,首先是請求他的寬恕。”
“他便是我,我便是他。你看看他現在的樣子,又怎麽會記得和你在一起的一星半點。不如來請求我的原諒,說不定還能把他帶出去。”
那幻影說出這番話是要激他的,沒想到龍劍竟然眉頭緊縮:“你是這幻境中的靈氣,放大了他心底的一面,而形成的幻影吧。”
那幻影瞳孔驟然縮緊,身周的溫度陡然下降,讓這本就刺骨的風雨海夜更加寒瑟。他銳利的目光緊緊鎖定在龍劍臉上,恨不得剜下一塊肉來。
“見他,是蚩尤的決定。你若還服從你們魔主的安排,就把他放了。否則別怪我動手。”
“海皇陛下倒是異想天開。”那幻影道,“你以為我同意,他便可以擺脫心魔嗎?你曾經對他做過什麽,你自己最清楚。想要帶他離開,就必須解開他的心結,否則即使殺了我,也無濟于事。”
龍劍依然蹙眉,似乎在估量着對方話中真實的含量。
“你不信也不要緊。只是我好心提示你一下。現在的李未名,完全是前世的樣子。讓他再在這般冰冷的海水中呆下去,恐怕過不了多久,就沒命了!”說道後面,他的聲音拔高了幾個八度,聽上去倒更像是一種另類的威脅。
一把雪亮的匕首扔在了他的腳下,沉入船體的積水裏。
“要怎麽樣,你自己看着辦。”
說完這句話,那幻影便消散在了雨裏。
相逢一笑泯恩仇
幻影消失了。波濤洶湧的海夜上,只剩下兩人相對無言。
李未名的唇已經凍得發紫。但是他本身卻像是沒有知覺一樣。從龍劍出現之後,他便沒有正眼看過他。
冰冷的雨水将龍劍的長發打濕,順着束發的玉冠流淌下來,衣服也完全貼在了身上。
“你在心裏逃避我嗎。”龍劍看着他,目光中的神色是與四周的驚濤駭浪完全不符的溫柔,“即使在你的心障裏,你竟然不願意看我一眼?”
就李未名這個失魂落魄的樣子,他沒有指望得到對方的回答。龍劍再一次蹲□,雙手按住李未名的肩膀,凝視着他失去焦距的眸子:“你是在逃避我,逃避你自己的感情,還是……你的責任?”
責任……
這兩個字仿佛刀尖一樣紮入了他的心裏,李未名的目光終于重新有了焦距,但是卻是無比的痛苦。
“托蚩尤的福,我看到了,你的成長。”他輕聲道,“雖然異界和我生活的世界有太大的不同,有一些事物實在是超乎我的理解。但是我看到了你一直在做的。你的父親,你的母親,你的師長,所有愛你的人。”
李未名怔怔地看了他一會,發紫的唇微微顫抖:“你也認為我是在逃避?”
“我一直覺得,你是個精彩的人,無論你是為什麽而活着的。”龍劍輕笑了一聲,“你為了你的父母,放棄了一直堅信的理想。也許是出于他們對你的愛,又或者是出于你對他們的責任,又或者兩者兼有。老實說,這類例子并不常見,但是你竟然能将你不喜愛的事物做得這般讓人贊嘆,讓人無可挑剔。這樣的一生,累是累了,但是難道不同樣值得喝彩嗎?”
李未名的肩膀微微顫了顫。似乎是抵禦不住入體的寒氣,他的雙手還是不由自主地環上手臂,像是一個人受驚時的本能的反應。龍劍心下一陣憐惜,展開手臂将他攬在懷裏。濕潤的衣衫隔絕不了淡淡的體溫,李未名雙手絞緊,咬緊嘴唇,沒有說話。
“又或者,你還有一種選擇。”感受到他的顫抖漸漸平息下來,龍劍才繼續輕聲道,“像之前的我一樣。因為我不想被血統傳下的皇位所負累,父親為我忤逆天帝的罪行自刎而死,而母親則郁郁寡歡多年後,與旁人生下了我那個心思詭異,城府極深的妹妹。而我,倒是從來不考慮後果,一直都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才落得如今這個被動的局面。”
“你說,要你選擇,你是願意和我一樣沒良心,看着你的父親去死;還是按照你現在的路走?畢竟,當時的你沒有其他的選擇。”
似乎是觸動了某些重要的關竅。龍劍放開李未名,看着他的眼神中閃現過驚詫、凝思、痛苦……然後最後是平靜。他看着他的眼神慢慢變得清澈起來,繼續道:“所以,你到底是在為了什麽痛苦?你當時沒有選擇,而你把這窮途末路的抉擇演繹得完美無缺。”
“那麽……我現在來尋死,尋找那個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時空縫隙……又是為了什麽……”
“誰說不存在了。”龍劍輕笑一聲。他拉起李未名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笑道,“你看看我是不是真的,你就知道存不存在啦。”
李未名喃喃道:“可是……我是為了逃避……我的病情明明還可以加以控制……是我……怕累……而抛棄了父親和母親……”
“嗯,這點你是任性了。”龍劍點了點頭,“但是你又不是那些所謂的西方世尊,看得比天庭的神仙還開,竟然願意為了別人而無條件地犧牲自己。無論神仙妖鬼,總是要有些放不下的東西。今生今世,你已經盡你對別人的責任。與其垂死掙紮茍延殘喘,不如将最後的生命留給自己。”
又是一道閃電劈了下來,落在船舷上。蒼白得如同劃開雨幕的利劍。
龍劍站起身,伸出手,對他微微一笑:“願意和我一起離開嗎?我們去看看你想去的那個世界。在那裏還有很多人和事在等你。盡管也許是一團亂麻,但是我相信,你再也不會這麽痛苦了。”
“那個世界……”李未名扶着他的手臂,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似乎……我是有還要完成的事情沒有完成……”他按着太陽穴,皺眉道,“但是……你是誰?”
“我嗎?”龍劍笑道,“我是一個傷了你心的人。你為我赴湯蹈火,而我卻後腳把你忘了。你為了幫助我恢複記憶,卷入了一系列的紛争和陰謀,而我卻還刺了你兩劍。”
“你……”記憶中閃過了一些畫面。仿佛在水中搖擺的浮萍,随波逐流,搖搖欲墜,卻如同水中的倒影,越來越明晰。
“你是……”
墨一樣的長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的慢慢地伸長,血一樣鮮紅的業火澤蘭順着他的頸子慢慢地攀纏了上去。李未名伸出手,表情扔有些迷惘。修長的指骨在風中停留了半晌,最終卻還是執起了龍劍的手,“你……”
“你是……”
“啊呀,難道要你想起來,我真的要把一切都償還給你嗎。”龍劍的臉上是熟悉的玩世不恭的笑意。他沒有放開他的手,而是彎腰撿起了沉入積水中的匕首。雪亮的尖端抵在自己的心口上,“難道你的‘心魔’給了我這個道具,是讓我引頸受戮,向你謝罪的啊。”
“你——”李未名驚詫地看着他的動作,“住手——”
然而,已經晚了。
匕首沒入了他心下三分的地方。深藍色的血液混合着雨水流淌下來,被稀釋成淡淡的藍墨。
“……龍劍!”
眼前浮光掠影的畫面陡然間凝聚了,一幕一幕清晰地浮現出來。然而在同一個瞬間,原本就幾欲傾頹的船終于被一個巨浪打翻,碎裂成十數片殘骸。腳下的沖力讓龍劍控制不住地向李未名的方向倒去,對方立刻手忙腳亂地扶住他,按壓住他的傷口,滿臉的焦急驚慌。
“……現在才知道,雖然不是致死部位,但是被捅上一刀的感覺……真的是……”龍劍握住他的肩膀,苦笑,“現在你想起來了?還是說你終于願意原諒我了?”
“你這混賬……”李未名嘴上咒罵着,眼底卻一陣酸澀,“現在記起來也晚了。”他指的是周圍的環境。就按照兩人這個樣子,一個受了重傷,另一個現在又不過是個普通人的體質,還翻了船,肯定離死也不遠了。
“不會的。”龍劍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但是唇角的笑意也越來越明顯,“我不會讓你死在任何地方,尤其是……在這……咳……汪洋大海裏。”
…………
等到龍劍轉醒的時候,入眼的還是那個黑曜石的洞府,而兩人還是保持着他進入他的幻境之前的樣子。他的肩膀被自己緊緊地摟着,本來按在王座扶手上的那只手不知何時改成了和自己交握的手勢。李未名修長的手指在他白皙的手腕上勒出了青色的痕跡。很疼,但是他卻一點也不生氣。
龍劍舒了口氣。恢複過來的警覺讓他敏銳地察覺到了身後的外人的氣息。但是他卻并沒有放手,反而将抱着李未名的手緊了緊,然後側過臉去看着站在不遠處的那人。
黑色的玄袍,寬袖長擺,綴以鎏金銀紋,飾以紋采。劍眉星目,鳳眼斜勾。爬滿了半張臉的業火澤蘭的花紋。
蚩尤這次倒是終于現了身。然而身影卻是影影綽綽,就像透明的影子,像極了鬼界的魂。
龍劍不是傻子,他早已料到了蚩尤的樣子。之前他一直沒有現身來與自己相見,是因為他目前僅剩下一縷神識,力量在日複一日地衰弱着。在這種情況下,凝聚出實體來與他人相見,即使是在靈氣如此充裕的往生湖底,也是難上加難。
蚩尤此刻的表情并不同以往,敖澈記憶裏的那樣輕佻。他靜靜地凝視着龍劍和李未名半晌,忽然笑道:“知己難求,有心相知卻更是不易。”他暗指的是之前天帝和敖澈的悲劇,“更何況魔界不像天界,那麽講究身份和立場。說到底,天庭是為六界之首,自然要更無情,也更悲情了些。”
“沒想到君上竟然會承認神界六界之首的地位。”話是這麽說的,龍劍的表情卻絲毫沒有表現出詫異之色。仿佛只是淡淡地敘述一件以前看起來多麽新鮮的事情。
“神魔亘古對立。在漫長的時間中,雖然從來沒有一方真正消滅過另一方,但是天庭取勝的次數,卻是要多于魔界的。”蚩尤嘆道,“我其實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不願意面對罷了。”
“神魔亘古對立……”龍劍喃喃,“現在,恐怕又是該大戰的時候了吧。”
“你真是和敖澈一樣心思敏銳,明察秋毫。”蚩尤靜靜地說,神色是淡淡的激賞。不管數千數萬年前他們是如何恨不得化成烈火和對方同歸于盡,但是當一切潮水褪去,物是人非之後,剩下的,不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