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款冬姑姑 (11)
,從她嘴裏說出,卻像是含了瓊漿一般甘甜。
“我得寸進尺慣了。”他伸手去拉樓音,卻被她躲開。索性坐到她身旁,揮手帶起一陣風,吹滅了最後一盞燈。
屋子裏最後的燈光消失了,只剩瑩白的月光,這下真的只看得到他的影子了。
“你幹什麽!”樓音有些惱,壓低了聲音說道。可黑燈瞎火的她找不到火折子,只能在這黑夜裏充滿戒備地看着他的影子。
“沒了光亮,你看不見我,或許就沒那麽怕我了。”季翊想了想,又說道,“其實你根本已經不怕我了,今晚将她們支出去,想做什麽?”
黑暗裏,樓音勾唇一笑,不回答他的話。
季翊伸手壓住自己的腹部,感覺濕膩一片,一陣陣的刺痛牽扯到了全身,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扯碎一般。
“為什麽?”
樓音怔了怔,問道:“什麽為什麽?”
季翊沒有說話,但樓音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在這黑燈瞎火的屋子裏,兩人一旦沉默,空氣便像凝滞了一般,溢着一股壓抑的氣息讓人喘不過氣來。
“你不會嫁給南陽侯。”最終是季翊開口打破了這寂靜,等着樓音的回答。
“我為什麽不嫁?”樓音笑道,“你以為我恨南陽侯?恨他通敵賣國?你自以為摸透了我的心思?”
樓音一連串的發問,沒有得到季翊的回答,她也不在乎,自顧自地說道:“可他是這世間唯一真心待我的人,從我們三歲相識便注定了他将是陪我走過餘生……”
“第二次了。”季翊打斷了他的話,說道,“這是第二次了。”
樓音不明白他在說什麽,只見他猛地站了起來,單手拽住了樓音的手腕,壓低了聲音說道:“這是第二次了!”
聲音裏帶着怒氣,雖看不見,樓知道此時的季翊眼裏一定盡是陰霾。她不說話,也掙脫不開季翊的手,仰着頭在黑暗裏對上他的目光,等着他的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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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要在得到我後移情別戀?”他手上的力道愈來愈重,像是要折斷樓音的手腕一般,“為什麽!”
樓音呆呆地看着季翊,雙唇張張合合,嗓子卻像被堵住一般發不出聲音。
她的腦海裏的迷霧像是被大火猛地沖開了一般,火光照亮了所有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透亮卻又灼燙。她想不通季翊為什麽攻下大梁後卻将她囚禁在摘月宮,想不通為何重來一世後卻願為她付出性命,她得不到答案便不再去想,只一心要将自己所受的苦還給他。
可他剛剛這一句話,把一切都說明了了。
一股壓抑了兩世的情緒猛地湧上心頭,一股夾雜着酸澀與釋然的淚水沖上眼眶,卻生生被她憋了回去。她仰着頭,不受控制地無聲笑了起來,慢慢地,再憋不住眼淚,随着笑聲一起流淌了出來。
她覺得自己此刻就像一個瘋子一般,臉上淌滿了淚水,卻止不住地想笑,季翊也不說話,依然緊緊握着她的手腕,她卻能感覺到季翊渾身也在顫抖。
樓音覺得自己的雙腿都像漂浮在空中一般,她慢慢蹲了下來,将臉埋在膝蓋上,讓淚水盡數流進衣衫。她從來沒有哭過,今日卻因季翊的一句話打開了情緒的閘口,原來接近崩潰的邊緣是這樣的,腦海裏每件事都清晰地浮現,交雜在一起卻像要炸裂一般,讓她連情緒都控制不了。
她蹲在地上哭,季翊也一動不動站着,過了許久,他才說道:“你哭什麽?”
樓音突然的情緒爆發似乎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聲音裏充滿了小心翼翼的試探。
許是哭夠了,樓音擡起頭,嘴角不受控制的上揚,如果此時有燈光能看清她的臉,那一定比哭還難看。
“你憋很久了吧?”樓音胸口起伏着,聲音顫抖,“原來愛而不得的人不止我一個,原來你比我還可憐。”
說完這話,樓音連肩膀都開始顫抖,她扶着榻沿站了起來,胡亂地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說道:“季翊,你知道嗎?我同情你。”
如果此時季翊能看得到她的臉,一定能看出她眼裏的釋然,可一片漆黑中,季翊忽略了其他的聲音,只聽見那一句“原來愛而不得的不止我一個。”
他張了張嘴,松開了手,說道:“你說什麽?”
樓音不想再回答他的問題,此時回答這些已經沒意義了,她如今腦海裏清晰了,卻帶來一股迷茫,原來她以為以為自己的真心得不到回應且被他取了性命,心裏滿滿都是恨意,而如今,卻像是沒有了支撐,不知前路該如何走下去。
但這迷茫只是一瞬間的,她一想到自己的性命确實是由他親手了解的,那股恨意還是無法消散,恨他那麽狠,恨他那麽絕情。
沒有得到樓音的回答,季翊按着傷口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才分散一些疼痛,他有些搖搖欲墜,騰出一只手往一旁的案桌上撐着。屋頂上有輕微的響動,樓音聽不到,他卻聽得一清二楚。
樓音還在抽泣,她其實拼了命想忍住,可身體就是不受控制地抽泣着,顯得她那麽脆弱不堪。
屋頂上的聲音再次響起,季翊看了一眼蜷縮着的樓音,渾身還在輕微戰栗着。此時他的情緒不比樓音穩定,那一句“原來愛而不得的人不止我一個”也解開了他這兩世心裏的結。明明該欣喜,心裏卻又像漫上厚厚一層迷霧一般,他第一次,産生了不知該如何面對的情緒。
如果說這一世活着的信念就是要得到她,為之瘋狂,為之執念,而如今聽了她說出這樣的話,卻像是眼睜睜看着希望在自己眼前飛走,抓也抓不住。
“阿音。”他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音竟有些嘶啞,輾轉于心中話在他喚了她一聲後,再也說不出來。
直到雪光将屋子裏照亮,樓音才悠悠轉醒。她坐了起來,迷迷糊糊地看了周圍一圈,身上是柔軟的被子,紗帳一層層垂着,身上是柔軟的被子,清香中還夾雜着一股血腥味兒。
也就是這股血腥味将她激清醒了,她連鞋子都沒有穿就跑下了床,屋子內空空蕩蕩,一個人影兒也沒有。
她怎麽會在床上?昨夜她明明坐在了榻上,而原本該躺在床上的人又去了哪兒?
樓音像是大夢初醒一般,目光将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都搜尋了一遍,依然沒有看到季翊的身影,倒是在桌上看到了一封信。
只一張白色的信紙被壓在茶杯下,樓音拿了起來,飛快地看了,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原來季翊說的解決了南陽侯,是以這樣的方式,果然還是小看他了!
她伸手将信紙揚入火盆中,眼裏五光十色,一會兒明亮,一會兒暗淡。昨夜季翊便是聽到她依然決定要嫁給南陽侯,才說出了那樣一番話,讓她的情緒翻天覆地,而她哭累了睡着後,他卻無聲無息地走了,留下這樣一封信,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般。
枝枝聽到了屋子內的動靜,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走了進來,徑直往床邊走去,看到上面空空如也,也是吓了一跳。
“殿下,季公子人呢?”
樓音沒有回頭看她,直到盆子裏的信紙完全化為灰燼,這才說道:“走了。”
“走了?”枝枝驚詫地說道,“何時走的?外面這麽多禁軍呢!”
“區區禁軍,難得住他?”樓音笑道,“咱們終究太小看他了,白擔憂一場。”
枝枝嘴裏嘀嘀咕咕的,也不知在說些什麽,整理好了床鋪後才走出去傳喚侍女。
随侍女進來的還有款冬姑姑,她看見屋子裏只有樓音了,這才松了口氣,“走了就好。”她服飾着樓音梳妝,待侍女們都出去了,她才說道:“今日岳大人遞信兒進了山莊,說要求見公主,看樣子很急。”
樓音還沉浸在昨夜的情緒裏,心不在焉地問道:“可說是什麽事?”
款冬姑姑搖頭,道:“傳信的人沒說是為何事,只道是岳大人急着要見您。”
岳承志此刻着急,想必是為了陳作俞的案子,樓音“嗯”一聲,表示知道了,再往鏡子前一看,雙眼還有些紅腫,她自個兒抹上了好些脂粉也沒任何作用,怕皇帝看出什麽來,于是午間陪着皇帝祭祀後便匆匆提前離開了秋月山莊。
皇帝雖然不滿,但知道他這個女兒及其有主意,也不再多說什麽,由他去了。
樓音出了山莊,直奔刑部,岳承志早候着,等她一來便遣退了所有人,連茶水也來不及奉上,便說道:“陳作俞背後的人,許是露面了。”
“誰?”樓音即便還在想着季翊昨夜的話,可聽了岳承志的消息,心還是不由得懸了起來,手抓着椅子把手,身體不由自主往前傾。
岳承志眉頭蹙成了“川”字,說道:“這些日子下官暗地裏查平州的幾個錢莊,已經要摸到苗頭了,那人許是坐不住了,來刑部走動了一遭。”
他擡眼看了樓音一眼,說道:“是太子妃。”
樓音的表情與他設想的無異,滿滿的全是驚詫于不可置信。
“太子妃?”樓音說道,“怎麽會是太子妃?”
岳承志也沒想到啊,可是來刑部套他口風的人,卻是是太子妃啊,還明裏暗裏暗示他,就此停手,可許他不少好處。
“怎麽會是她……”樓音嘴裏念叨着,像是呓語一般,眼裏的神色又明又暗,怎麽會是尤暇呢?
岳承志摸了一把胡子,說道:“下官先前覺得不是太子,可如今太子妃出面了,下官倒是摸不清這到底是不是太子的授意了。”
太子妃出面,若不是太子,那只能是尤将軍了。不,樓音搖頭,尤家世代武将,忠心耿耿,清廉為官,絕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那便是尤暇與太子一心,做了陳作俞貪污案背後的受益者?可尤暇不是那種貪圖小利的人,怎會為錢財去做這樣的事?
樓音腦子裏亂麻一片,端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冰涼的茶水,灌入口中,一陣涼意浸入心脾才勉強鎮定了些。
☆、57|第 57 章
從刑部出來時,天色已晚,但接近年關,家家戶戶門外都挂上了燈籠,還有不少人家戶的管事在張羅着挂上對聯,處處大紅點綴着,因而顯得沒有那麽蕭索,但樓音絲毫感受不到辭舊迎新的喜慶,見四處越是喜慶,她心裏越是一陣發寒。
席沉站在馬車旁,與車夫說着話,見樓音出來了,伸手去扯馬車簾子,将上面的雪抖落,然後牽過馬來,卻不見樓音有任何指示。枝枝一邊攙扶樓音上車,一邊對席沉使眼色,示意他回宮。
樓音靠着軟枕,盯着指尖發呆,枝枝早就有話憋在心頭了,此時才得空說出來,“公主,您也別太過于震驚,人說嫁人從夫,太子殿下若有什麽指示,太子妃娘娘去做也是也是合理的。”
“不對呀……”樓音擡起手,描着發鬓,說道,“若是別人也就罷了,太子妃可是舅舅的女兒,怎麽會去涉足貪污之事?”
尤家世代忠良,尤暇雖是女兒,但從小耳融目染,渾身有一股別家女兒的沒有的浩氣,若是太子貪污,她只會勸阻,又怎麽可能做幫手?
枝枝挑眉,別開了臉去,不再說話。她可沒樓音想的那麽多,人都是會變的,何況太子妃娘娘入主東宮,将來是要母儀天下的人,哪能永遠入少女時期一般純潔無瑕呢。
主仆二人一時無話,聽着車轍滾動的聲音到了皇宮。宮門早就下了鑰,席沉下去亮了腰牌,禁軍開了大門後,樓音一眼卻看見秦語陽往外走來。
大冷的天,又是夜裏,秦語陽裹了雪白的素面杭綢鶴氅,一張小臉陷在毛茸茸的領子裏,幾乎只看得見她的眼睛。
樓音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她一眼,問道:“秦小姐這麽晚了怎麽在宮裏?”
“給殿下請安。”秦語陽先是從大氅裏伸出雙手行了禮,這才說道,“殿下的婚期提前了,若不加緊時日,霞帔怕是做不完了。”
她一雙纖細的雙手露在外面,被凍得通紅,指尖有許多針眼,在細嫩地肌膚上尤為明顯。
樓音皺了皺眉,說道:“秦小姐是千金之軀,原不用如此屈尊的。”
“能為公主殿下親手做嫁衣,是語陽的榮幸。”她将手收回了大氅裏,并掖好了遮得嚴嚴實實,看着樓音笑得甜美如梨花,“哥哥能尚公主,是天大的福氣,南陽侯府無以為報,便只能由語陽略盡一點薄意了。”
從摘月宮來的太監已經擡着軟轎在一旁候着了,樓音微微往旁邊側身,說道:“太晚了,秦小姐早些回去吧。”
她回頭望向宮門外,有一輛馬車在候着,也有不少侍衛。
秦語陽對樓音回以一笑,掖了掖耳邊垂下來的頭發,走了出去。她走得極慢,像是一點也不急着回侯府一般,在雪地裏拖曳着裙擺,留下一串串腳印。
樓音還在看她的背影,連又開始落雪了也沒察覺到,枝枝撐了傘來,說道:“殿下,咱們走吧。”
摘月宮內燈火通明,款冬姑姑在正院前來回踱步,肩頭上落了許多雪也不自知,見樓音回來了,連忙上前說道:“殿下可算回來了!”
樓音身上拍掉了她肩頭的雪,又将手爐塞給她,說道:“外面冷,姑姑不用在外面等的。”
款冬姑姑在外面候着這麽久,絲毫沒有察覺到寒意,反而是樓音回來了,她才覺得外面的寒風簡直要将人的臉割出兩道口子來,她攜着樓音往裏走去,說道:“奴婢這不是着急嗎?”
樓音在外奔波了一天,累得緊,她笑了笑說道:“姑姑有什麽好急的,這不是回來了嗎?”
款冬搖了搖頭,此刻她可不是擔心樓音回來晚了,“今日殿下一大早就出去了,可是沒有聽說朝堂上的事?”
樓音的腳步頓了頓,看向款冬,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今日皇上在早朝大發雷霆,差點又要将太子禁足!”
盡管款冬姑姑刻意壓低了聲音,但語氣裏的起伏還是讓樓音感覺到此事不小,她示意枝枝将其他侍女遣了出去,問道:“怎麽回事?”
款冬姑姑連茶也來不及給樓音倒一杯,說道:“可不就是因為平州的事情!皇上不是讓太子去籌款嗎,誰知太子想了個歪法子,竟賣了不少官兒出去,沒出事還好,這幾日都察院查了幾個戶部和兵部幾個雜碎出來,盡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一個個兒全都是當初從太子那兒買的官!”
她往樓音耳邊湊了湊,說道:“連戶部尚書和兵部尚書都遭了牽連,只是皇上考慮到長公主的面子,到底沒有把劉大人怎樣,但是太子卻是将皇上惹急了的。”
太子賣官兒這事兒樓音是知道的,她說道:“這事兒知道的人不少,難道父皇沒有耳聞?”
款冬姑姑消息靈通,早将這些事兒打聽清楚了,“皇上應當是知道一些的,只是這幾個月一直沉迷于煉丹,日日都在金華殿,已經疏于政事了,想必對此事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了。”
她頓了頓,說道:“只是都察院将此事捅到了臺面上,皇上面子上也下不去,能不斥責太子嗎?”
樓音哦了一聲,懶懶地往內間走去,“父皇也不是第一次在朝堂上對太子發火了,不足為奇。”
見樓音不在意的樣子,款冬姑姑趨步跟上她往內間走,說道:“事情還沒完!皇上斥責一番也就罷了,完了還說了一句‘朕如何敢将天下交付與你?你不如當個閑王爺了卻此生罷了!’”
樓音突然頓住了,她目光閃了閃,問道:“父皇當真這麽說?”
“可不是嘛!”
自從皇帝沉迷于煉丹,日漸疏于政事,已經有人開始揣測皇帝将要禪位了,因此不少人開始向太子靠攏。而皇帝不滿太子此事從未擺到臺面上說過,儲位穩與不穩也只有太子和紀貴妃心裏掂量着,如今皇帝在早朝說了這樣的話,下面那些人只怕心思少不得要活絡起來了。
樓音又問:“然後呢?父皇如何處理此事?”
款冬搖搖頭,說道:“皇上大發雷霆,氣急攻心,一時喘了起來,當時便回了養心殿,傳了太醫,此事當如何處置還未說呢。”
“糊塗!”樓音一聽頓時急了起來,說道,“父皇病了為何不早告訴本宮?”
她也來不及聽款冬的解釋,連鶴氅都未曾穿上就沖出了摘月宮,往養心殿去了。
摘月宮離養心殿不遠,樓音心急如焚,恨不得擡着轎子的太監各個兒長了四條腿,好不容易到了養心殿,轎子還未停穩她便跳了下來,往養心殿去了。
養心殿外,長福耷拉着眼皮站着,面前還立了兩個人,分別是一身朝服的太子和脫了簪的紀貴妃,兩人也不知說了什麽,只見長福苦着臉,說道:“貴妃娘娘,您就別為難奴才了,皇上這醒了幾回了,沒回都不見您二位,奴才再進去通傳也是這個結果。皇上急了要砍了奴才腦袋倒是沒什麽,擾着皇上休息的話那奴才才是死一萬次都不足以謝罪啊!”
長福心裏叫苦不疊,今日皇帝被太子氣得仰倒,整個太醫院都吓得不輕,一連施了兩個時辰的針才讓皇帝緩了過來,期間紀貴妃和太子一直想進去探望皇帝,可皇帝就是不見。後來和妃帶着二皇子來了,皇帝便見了,這态度不是很明了了嗎,可紀貴妃一味要長福進去通傳,傳得皇帝一看見長福就皺眉,連口都不讓他開,這還通傳什麽呢?
紀貴妃還想說些什麽,長福一見樓音來了,遠遠地就鞠了個躬,拉長嗓子喊道:“喲,公主來了,奴才給公主殿下請安!”
太子猛地回頭,見樓音盛裝來了,眼裏一股怒火難以熄滅。都是因為她,若不是她心血來潮跑去平州,捅了這麽個婁子出來,給平州籌集災銀的燙山芋哪裏能落到他頭上來?又怎麽生出這麽多事情惹了皇上發怒?
樓音無視他似火的目光,對着長福說道:“父皇醒了嗎?”
長福瞅了兩眼紀貴妃,又瞅了一眼樓音,摸摸下巴說道:“奴才進去通傳一聲吧,只是皇上今日心情不佳,若是不見人,公主也別怪罪。”
他轉身進去了,養心殿外便只剩樓音與紀貴妃母子二人。她看到紀貴妃穿了一身素衣,脫了一頭的金簪,掩嘴笑道:“貴妃娘娘這是剛起床嗎?連梳妝都來不及。”
她又瞧了瞧太子身上的朝服,說道:“皇兄還未出宮?平日裏也沒見皇兄如此勤于政事呀。”
她這一笑,紀貴妃只覺胸口都痛了起來,她咬牙說道:“皇上病了,你還在此處笑意盈盈,當真是個孝子。”
話音剛落,長福便出來了,低着頭也不去看紀貴妃和太子,說道:“公主,皇上傳您進去。”
樓音拂了拂袖子,上前兩步,讓紀貴妃和太子只看得見她的背影,“父皇又不是本宮給氣病的。”
☆、58|第 58 章
看着樓音走進養心殿,長福命人把門關上,厚重的殿門無聲無息地将寒風的呼嘯掩在了外面,只餘滿室溫暖。
皇帝還醒着,王太醫跪坐在一旁問診,擱置在一旁的碗裏乘着濃稠的藥汁,隐隐冒着熱氣,發出一陣苦澀的氣味兒。
床上的皇帝臉色蠟白,胸口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掙紮着,他沉聲說道:“胸口裏像堵着什麽東西,喘不上氣兒。”
王太醫點頭應着,“皇上這是郁結于心,還需放寬了心。”
皇帝嘆了一聲,沉重之餘,還有一絲無奈,他一斜眼,看見樓音已經進來了,便勉強扯出一絲笑,“阿音,你來了?”
樓音鼻子酸酸的,她走過去,端起一旁的碗,舀起一勺子,說道:“父皇先把藥喝了吧。”
皇帝只是別開頭,說道:“歇一會兒吧,又是紮針又是喝藥,吃不消。”
面對皇帝這樣的狀态,樓音有些手足無措,她把藥碗遞給一旁的太監手裏,思來想去,說道:“父皇好些了嗎?”
入冬以來,皇帝瘦了許多,樓音這時才驚覺,她似乎很久沒有關注過自己父親了,心裏梗了一下,一陣泛酸。
“好多了。”皇帝的聲音低沉而喑啞,有氣無力地說道,“太子總不讓朕省心,這些年來,他做了多少有辱皇威的事情,朕老了,管不了了。”
父女倆說着知心話,王太醫便默默退了出去,只留樓音一人服侍在床邊。
她思灼許久,不知說些什麽,只能沉默地坐着。末了,皇帝又嘆一聲說道:“阿音,朕此生最痛心的,便是你弟弟的去世,若他在世,一定是國之無雙之才。”
“嗯……”樓音順着皇帝的話說下去,“弟弟若活着,如今也該和二弟一般大了。”
提起逝去的皇子,皇帝合上雙眼,面上平靜無波,雙手卻微微顫抖,“你若是男兒,那也是好的。”
“兒臣不是男兒,又有何區別?”
許是沒想到樓音會說這樣的話,皇帝忽然睜開了眼,雙眸盯着樓音,盡是不可置信,他眼裏神采變幻,卻又像是蒙了一層霧,讓人有些捉摸不透,許久,那震驚的神色帶了一絲絲興奮,但很快壓抑住了,他別過臉,說道:“阿音,你母後會生氣的。”
樓音知道皇帝會這樣說,從小到大,每當他抱着自己上早朝,皇後總是會嗔怪,說是讓金枝玉葉坐到朝廷之上,像什麽樣子?皇帝總是笑呵呵地說下次不會了,但禁不住樓音的糾纏,他總會妥協,完了再去哄皇後。
這十幾年來,皇後不過是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平安喜樂地過一生,而皇帝卻希望這天下能交到自己最愛的孩子手裏,可事與願違,如今他與皇後只剩一個女兒,讓他的願想難以實現。
樓音怔怔的,不說話,為皇帝掖了掖被子,看着他的呼吸漸漸平穩,睫毛也不再輕顫,便知道他睡着了,于是悄聲退了出去。
此時已經不知是什麽時辰了,天黑得如同墨染,點點燈火像星星一樣閃爍着。紀貴妃和太子還候在外面,凍得嘴唇都發紫了,見樓音出來,目光如劍一般刺到了她的身上。
除了紀貴妃和太子外,候在外面的還有妙冠真人,樓音見他穿着單薄的道袍,皺眉道:“真人來探望父皇?這麽晚了還是先回去吧,父皇已經歇下了。”
說完,也不看紀貴妃和太子一眼,徑直踏上臺階,走了下去。
不曾想,妙冠真人卻追了上來。
“真人可是有事?”樓音特意回頭看了一眼,太子望着妙冠真人追上了,眼裏的神色一言難盡。
樓音走得慢,妙冠真人也能追上,只是胖乎乎的身子在雪地裏踩下深深的印子,讓人感到吃力。
他也不拐彎抹角,直言道:“自那日在朱府一別,貧道還未見過公主。”
樓音笑了笑,所以妙冠真人這是找她敘舊來了?
妙冠真人見樓音只是笑,說道:“如今那朱家逆子還關在朱府裏,此事無其他人知曉,不知公主的意思?”
樓音望了望天,伸手不見五指,卻有一股空曠之感,“本宮在等時機,如今,看來是到時候了。”
她說這話時只是盯着夜空,妙冠真人卻懂了他的意思,說道:“貧道若有什麽能幫上公主的,定赴湯蹈火。”
樓音側頭看了看妙冠真人,這修道一世的人,得盡了皇帝的寵信,卻不想唯一的弱點竟是虛名。也是,“真人”不過是自己給自己安上的名頭,他到底是凡人一個,總有七情六欲也有心底邪念,若真能心無一物,便也不會進宮來侍奉皇帝了。
樓音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輕言細語,如同在說家常事一般,卻驚得妙冠真人眼底一閃,他望着樓音,說道:“公主可是當真要這麽做?”
樓音只拂着袖口,說道:“完事都由不得我,在這吃人的皇宮,不是我死,就是別人死。”
幾人還在游廊裏走着,步子都極輕,耳畔只有落雪的聲音。
許久,妙冠真人才道:“若是貧道幫公主做成了此事,公主當如何處置朱家逆子?”
樓音倒是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她漫不經心地說道:“他亦不足挂齒,趕出這京城便罷了。”
妙冠真人沉吟了一下,說道:“逆子偷禦賜之物,間接害死了自己的父親,不死難以見泉下朱家祖先。”
這話一出,連枝枝都忍不住別過頭去看妙冠真人了,樓音也是驚了一下,笑道:“那便依真人便是了。”
妙冠真人沉默着不說話,一臉鎮定,好似剛才說出那樣狠話的不是他一般。樓音心裏轉了一圈,想到了其他事,問道:“本宮倒是有一事一直想請教真人。”
他伸了伸手,說道:“公主請說。”
“當初本宮前往平州之後,真人為何告知父皇,那周國季翊于本宮有福?”
妙冠真人沒想到事情過了這麽久樓音才提出來,他以為樓音早已忘了此事,便說道:“有福是假,但周國季翊與公主福禍相關卻是真。”
見樓音面露疑惑,他又說道:“貧道直言一句,公主怕是與常人有些不同吧?”
樓音嘴上不說,心裏卻跳了一下,難道他看出了什麽來?這老禿驢看着像是招搖撞騙的樣子,難不成真有通仙的本事?原本她是從來不信鬼神之說的,但自己都能死後重生,這世間又有什麽是不可能的呢?
“道長只管回答本宮的問題便是了。”
妙冠真人卻也賣起了關子,撫弄幾把胡須,說道:“貧道只勸公主一句,若想安度一生,前提是周國季翊也能平安無事。”
說完便告辭離去,只留樓音滿腹疑問。
直到妙冠真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裏了,枝枝才啧啧了兩聲,說道:“奴婢萬萬沒想到,這妙冠真人竟心狠至此,連一條活路也不給自己的子孫。”
然則他有這樣的想法也不奇怪,當初便是朱慶元嚷嚷着要說出他早年的那些醜事,這才抓住了他的軟肋,妙冠真人如此注重聲名,想要斬草除根也不是怪事。
“他早年與自己的繼母做了茍且之事,被趕出朱家,想必這是他一輩子都洗不淨的污水吧。”樓音平靜說着,“只因為這件事,他便願意為本宮去冒險,可見他有多在乎虛名。也許像他這樣的,在衆人的尊崇下活了大半輩子的人,才真是受不得自己有一點不堪之處。若是傳出浩真教掌門早年與繼母偷/情,且不說世人了,就他那些成日把他當天神一般供着的弟子會如何看待他?因此他要除去朱慶元以絕後患,但卻不想自己的雙手沾上血腥,便只能借本宮的手了。”
枝枝想想也是,妙冠真人越是宣揚自己一身正氣,許就是越看重虛名,
“那公主,您說真人最後那句話是什麽意思?合着您的一生還牽扯在季公子身上了?”
妙冠真人言盡于此,樓音根本百思不得其解,若換做以前,她只當妙冠真人胡言亂語,可如今她可不覺得這老禿驢是個騙子,總覺得他這話裏有些自己參不透的東西。
什麽叫做自己想要安度一生,就要保證季翊平安無事?
樓音突然問道:“季翊那邊,是什麽情況?”
枝枝還沉浸在妙冠真人的心狠手辣裏,被樓音這麽冷不丁一問,愣了一回才反應過來,“席沉說,自季公子從秋月山莊回去後,便一直在質子府不曾出門,只是這幾日倒是常常請大夫。”
一提到季翊,樓音心底還是會輕顫,她總會想到那晚季翊對她說的話,讓她感覺兩世為人都像是夢一般活在自己制造的假象裏。
刻意避免去回想那晚,樓音轉移了話題,說道:“周國使臣呢?還在大梁?”
枝枝點頭道:“還安排在驿站呢,不過即将返回周國,要趕在年關之前回去的。”
樓音點頭,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游廊的盡頭,軟轎在外候着,她呵了一口氣,鑽進了暖和的轎子裏。
第二日一早,樓音就聽說夜裏皇帝發了高燒,整個太醫院都人仰馬翻,全在養心殿內候命,樓音心裏一急,顧不得儀容,草草梳妝便想往養心殿去。只是還未踏出摘月宮,就聽聞一消息傳至了後宮。
“太子監國?”樓音問道,“旨意已經下來了?”
款冬姑姑點頭稱是,“許是一會兒長福公公就該來傳旨了。”
說曹操曹操到,款冬姑姑的話音剛落,長福就踏進了摘月宮,帶來了聖旨,只是除了“太子監國”以外,還有一句“公主攝政”。
樓音怔怔地看着長福,他嘆了一聲,說道:“公主,奴才瞧着皇上實在該歇一陣子了,您可要……”
他餘下的話,不敢說出口,否則不大不敬之罪,只是眼裏的神色卻讓人明了。
☆、59|第 59 章
在養心殿外候了一夜,卻等來這樣的一個結果,太子只覺全身都僵硬了,他雙腿邁不動,看着緊閉的養心殿大門,齒間生寒。
“太子監國,公主攝政……”他嘴角浮着詭異的弧度,像呓語一般癡癡念叨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