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款冬姑姑 (13)

場殺伐無情,屍骨堆上了天,想必也沒有眼前所看到的來的震撼。他們每一次執行任務少不得要沾上人命,可冷兵器下割斷的喉嚨總顯得那樣理所當然,收劍離去,漸漸也就習慣了這樣速戰速決的方式。而眼前的景象是,一個個健步如飛的死士沖向馬車,而季翊站在馬車前如神邸一般,卻伸出他那修長潔白的雙手奮力将一個個血肉之軀撕裂。

他的額角青筋暴起,真正的殺人不眨眼。而她身後被保護着的樓音卻輕微張着唇,看着季翊的背影入了神。

直到季翊喘着粗氣,緩緩轉過身。他的臉上盡是血跡,從鼻梁蔓延到下颌,像是血脈浮出了肌膚一樣。

樓音愣了一下,右手戰栗着擡起,用手指一點點擦去他臉上的血跡。指尖觸及的肌膚細膩卻冰涼,每每擦過濕膩的血跡,樓音的呼吸都像停滞了一般,漸漸的,她幹脆用手掌覆上他的臉頰,既想擦掉他臉上的血,也想給他的肌膚帶去一點點溫度。

可擦來擦去,他臉上依然滿滿是血,樓音的手掌也被染紅,季翊突然一把抓住了樓音的手腕,往裏一推,本就魂不守舍的樓音一下子跌進了馬車內,卻還是睜着雙眼凝視着季翊。

枝枝這才一下子回了神,尖叫一聲便跳上了馬車,用自己的袖子胡亂地擦着樓音臉上的血,一邊哭一邊說道:“公主您沒事吧?都是奴婢不好,不該下車的,害刺客有了可乘之機,嗚嗚嗚……您殺了奴婢把。”

枝枝的哭腔充滿了悔意與後怕,可樓音渾然不覺,她只是看着季翊,見他默默轉身,然後從死去的車夫身上抽出馬鞭,揚空一甩,打在了馬車身上,馬兒立刻跑了起來,奔着前方的大路駛去。

席沉即刻飛身跳上自己的馬,執起缰繩的那一刻突然回頭看着季翊,眼神裏有不解與疑惑,更多的,卻是從眼前的血腥中幻化而來的無奈。

樓音的車馬駛遠了,季翊看到他從小窗中探出頭來回望,可季翊的雙眼漸漸模糊,直到看不清車馬的身影他才緩緩跪倒于地,用雙手撐着地面才維持着自己的身體不倒地。

這時,遠山深處飛奔出一匹駿馬,駿馬身上的人一身黑衣,腰間一把佩劍,踏着白雪奔馳而來。

“籲……”郁差似乎不敢相信他親眼所見的景象,忘了下馬,半阖着嘴唇呆呆望着滿地殘缺的屍體,猩紅的血水将周圍的一大片雪地染紅,遠遠看着像是一截一截的屍體飄在血湖裏。

“這……”郁差跳下馬,目光呆滞地掃視了一圈,說道,“殿下,您把他們全殺了?”

季翊沒回答郁差的話,他低頭按住自己的腰間,額頭上的冷汗流到下颌然後滴到雪地裏,頓時與雪化為一體。

郁差知道季翊如今的身體狀況,可還未從震驚的狀态中回過神的他再次問道:“殿下,您把這些影衛全殺了?”

一個個被生生撕碎,裂開的軀體血肉模糊,這殘忍的手法,一看就是季翊的作風而不是樓音的侍衛所做的。

“殿下!”郁差忽然跪了下來,眼裏充了血,“這些都是為您賣命的死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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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得不到季翊的回應,郁差的雙手開始發抖,連聲音都開始顫抖,“這下,要如何與丞相交代?”

季翊終于擡起了頭,他的雙眼第一次在提到丞相時露出了冷意,“我早已說過,任何人,包括師父,都別想動她一根頭發。”

郁差後背一涼,他擡眼看着季翊,突然覺得眼前的男人陌生又可怕。當一個人心中多年來的信念被另一個執念代替了,永遠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麽瘋狂的事情來。

“将他們,推下去。”季翊淡淡開口,指了指身後的懸崖,仿佛就像在說把幾塊兒冰涼的木頭退下懸崖一般。

郁差還未開動,季翊已經站了起來,拎起地上那些殘缺的屍體,一塊塊丢了萬丈深淵。

郁差立在原地,就看着季翊來來回回地毀屍滅跡,直到地面上只剩一灘灘血跡,他沒想到丞相會真的想要取樓音的性命。

丞相得知季翊的心境變化後,早已按捺不住,怕季翊沉迷于兒女之情誤了大業,三番五次警示過都被季翊無視,可這一次,丞相被逼急了,季翊也被逼急了。這是他在季翊身邊十幾年來,第一次見季翊如此決絕地反抗丞相的意思,雖然手段殘忍,可郁差卻覺得,這才是他大梁未來的國君該有的氣魄。

即便丞相對殿下有救命之恩和栽培之恩,但事事對丞相言聽計從,日後若真的得登大寶,丞相不肯放權,那季翊豈不是成了傀儡皇帝?

看着季翊趔趄着的腳步,風雪刮在他被血跡抹花了的臉上,袍子上的一大片紅色使得他猶如着冰天雪地裏的寒梅。

或許,丞相多慮了。郁差這樣想着,若是以前,季翊心中單單只有王圖霸業,只想登上周國的皇位。可如今他心裏有了別的執念,那執念是大梁最璀璨的明珠,要想将這顆名珠捧在手心,他必須是勝者,他必須以一國之君前來佩佳人。

郁差突然勾唇一笑,有些無奈,有些心酸。一個皇子十幾年來受的屈辱與折磨,竟還不如一個女子帶來的信念強烈。

他趨步跟上季翊,牽着馬緩緩走着,“殿下,您的傷勢?”

季翊揮手阻止了郁差的發問,他感覺到自己的五髒六腑像是在翻滾又像是在互相撕扯,身上的冷汗已經浸濕了衣衫,可他緊抿着雙唇,不發一言。

回到摘月宮,一身是血的樓音差點将款冬姑姑吓暈了過去,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哽咽着說道:“這、這是怎麽了!”

拉着樓音來回看了一圈,問道:“哪裏受傷了?”

樓音幹笑着,說道:“姑姑放心,不是我的血。”

“在公主出宮之前奴婢就說了多帶點侍衛多帶點侍衛,公主怕什麽惹人眼目,這京都內有多少人想将您生吞活剝了您不知道嗎!”款冬姑姑說着便哭了起來,“任何事情,都不能大意,八個侍衛就敢往京郊去,公主您真是太大意了!”

“知道了。”樓音低聲說道,“下次一定多帶侍衛。”

看着樓音的面容像是累極了,款冬姑姑憋住滿腹的話,又瞥了一旁低着頭的枝枝和席沉,說道:“前去洗漱,奴婢給公主準備了熱水。”

摘月宮內修建有浴池,其大小可容納幾十餘人同時沐浴,當然,這裏是樓音一人的浴池,她屏退了所有侍女,獨自将頭埋在水裏憋氣,直到呼吸困難頭腦發昏才擡起頭來。

浸泡在溫熱的水裏能給人虛無感,樓音靜靜坐着,胸口的水波輕輕蕩漾,拍打着她的肌膚。

水裏有新鮮的花瓣,殿內點着熏香,可樓音還是覺得入鼻的全是血腥味兒。她只要一閉眼,便全是季翊那種帶着血的臉在她眼前晃。她不知自己是怎麽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擦他臉上的血,她覺得就像伸出去觸摸惡魔一樣,可他臉頰上的冰涼卻讓她舍不得将手拿開,好像她一放下手,他就會墜入地獄一般。

他變得不像個人了。樓音這樣想着,以前那個溫潤而又謙和的少年徹底變成了一個惡魔,或許,他根本就是這樣黑暗的人,那溫潤如玉的模樣只是他的僞裝,如今他終于露出了自己最原本的模樣。

想到這裏,樓音捂着臉在浴池中無聲地哭了起來。

不管是他變得不像個人了,還是他原本就是個惡魔,他好像都是因為自己才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境地,一點點地撕去自己賴以生存的面具。

胸口像是被冷箭擊中一般,明明泡在溫水中,樓音卻覺得寒意四起。她總是說季翊像個瘋子,可她每次落入險境中,都是季翊像個瘋子一般把她從鬼門關前拖了回來。她總是想着要殺季翊報仇,可自己這條性命竟也要靠季翊一次次地挽救。

即便重生為人,她好像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63|第 63 章

沒有幾日便是除夕了,但因皇帝卧病在床,宮裏也不曾有絲毫喜慶的氣氛,合宮肅穆蕭瑟,比平日還要寂靜幾分。

樓音在養心殿外低頭徘徊着,長福從裏邊兒出來,鞠了一躬,說道:“公主,皇上傳您進去呢。”

樓音嗯了一聲,卻沒有急着進去,她不急不緩地與長福說道:“父皇昨夜睡得好嗎?”

說到這個,長福一張臉盡是愁容,他搖着頭嘆氣,臉上褶子都多了幾條,“夜裏皇上就說心裏悶得慌,打開窗戶通氣又怕凍着,就這麽來回折騰着,禦雄殿的鐘聲響了那會兒才睡着。”

禦雄殿的鐘聲響起便是早朝之時,這麽說來,皇帝幾乎是一夜未睡了,樓音無聲嘆氣,說道:“想必本宮昨夜遇刺的消息長福公公也知道了,沒傳到父皇耳朵裏吧?”

“奴才掂量着,到現在還沒說。”長福說着又鞠了一躬,“還望公主見諒,奴才想着怎麽也要皇上先睡上一會兒,不然皇上要聽說了,不知又該如何擔憂。”

樓音雙手掖着,深深吸了一口氣,往殿內走去。

不知何時起,養心殿已經如同太醫院一般被濃厚的藥味兒包圍着,而合宮的人似乎也習慣了這種味兒,覺得這就是養心殿的常态了。

皇帝穿着明黃色中衣,坐在床邊,雙腳未着襪縷,看樣子是自己坐了起來。樓音提着裙角邁大了步子跨過去,蹲下身子為皇帝穿鞋。

皇帝突然有些局促,“阿音,這些事用不着你做。”

樓音手上的動作沒有停,她低着頭說道:“即便父皇是天子,女兒該盡的孝道依然要盡。”

說完,她一擡起頭便看見倒落在一旁的的牡丹紋瓷瓶,空蕩蕩的,裏面的丹藥想必已經吃完了。眨了眨眼,她站了起來,扶皇帝坐到窗邊的榻上。

皇帝走得很慢,幾乎是一步一步移動過去的,樓音慢慢攙扶着,也不催,等他緩緩坐穩了,這才坐到他身旁去。

案桌上擺着一套茶具,茶壺裏沒有熱茶,皇帝近些天來日日喝藥,早不想再去飲茶,但一只空的茶杯卻壓着一張文書,樓音覺得上面的字跡有些熟悉,便多瞟了幾眼。

皇帝注意到了她的眼神,便伸出手扣了一下桌子,說道:“你且看一看。”

樓音便拿起了那文書,迅速過目,眼神随着眼前的每一行字而變換,時而驚詫,時而陣痛。

陣痛是因為,文書上的內容,正在一點點地印證岳承志的話。

“表哥他不願回京?”放下文書,樓音已經調整好了表情。

皇帝抿着唇,嘴角的弧度讓人摸不透他現在的心情,“朕只是略提了要他回京,他倒是一片丹心,誓死戍守邊疆,可要尤家父子倆都上邊關去受苦,即便朕的良心過得去,也愧對你九泉之下的母後。”

他說着,樓音只是低頭聽着,也不回話。

但到底是抱着對尤家有所猜疑的态度,皇帝話只說到這兒便點到為止,又轉了個話頭問道:“朕給了你攝政之權,你這幾日為何卻從不踏進前朝?”

樓音心思還沉浸在尤铮的事情上,皇帝突然這麽一問,她先是愣了一下,仔細品味了一下皇帝的話後,說到:“公主攝政,到底名不正言不順,兒臣是要與太子并肩站在前朝,還是垂簾聽政?兒臣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就在摘月宮躲懶了。”

她的話讓皇帝一噎,可仔細想來,卻有別的意味兒,皇帝手指攥着八卦玉符,問道:“阿音,你想不想要這天下?”

在這富麗堂皇的養心殿內,皇帝穿着中衣,輕描淡寫地問了這麽一句,似乎像是小時候問樓音喜不喜歡他送的糕點一般。

如果他的女兒不想要這天下,他會既高興又遺憾,高興的是他的女兒或許能平淡安穩一生,遺憾的事這天下終究不能交付到他心愛的孩子手裏。反之,若他的女兒想要這天下,他依然會高興,但也會忐忑不安。

多少次午夜夢回,他都夢見樓音穿上一襲龍袍,接受萬國朝拜,而夢中畫面一轉,那龍椅上的人變成了太子,他便覺得這天下落入了他人之手一般,不再是他樓氏的萬裏山河。

說到底,即便太子身上流着他的血液,可他心裏只認定了皇後生的孩子才是他的骨肉。這般冷血,無非也是來自于皇位對他的禁锢。因為他是皇帝,他不能與自己最心愛的女子長相厮守;因為他是皇帝,他必須要與別的女人生孩子。

太子是他的長子,但那年太子出生,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皺巴巴的孩子,心裏沒有絲毫的親切之感,更沒有父子血脈的澎湃。

但正是因為清楚自己心裏的情感,皇帝對太子懷揣的感情更多的是愧疚,而不是父愛。雖然他以為他掩飾得很好,卻不知當年剛生産完的紀貴妃看到皇帝冷冰冰的眼神時,便已經心知肚明。

思緒回到樓音的出生那年,他竟産生了初為人父的欣喜,抱着孩子喜極而泣,後來樓音一母同胞的弟弟出生了,他更是覺得自己的江山後繼有人了,當下便立了太子。

可惜事不遂願,後來的十幾年,他都掙紮與要不要仿聖德□□之跡。

但今天,一切都将明了,只要樓音說她想要這天下。

樓音拂了拂衣襟,看着皇帝,說道:“若兒臣想要這天下,父皇當如何安置皇兄?若兒臣不要這天下,皇兄日後當如何安置兒臣?”

皇帝沉默不語,他還在做最後的猶豫,若當下廢太子立樓音為儲君,雖說不算前無古人,但亦會讓朝廷大受動蕩。但最棘手的是,太子雖昏庸,卻還未真正到丢掉儲位的那一部。

但就在父女倆心思各異時,皇帝突然一陣猛咳,樓音立即伸手去輕拍他的背脊為他順氣,可手掌觸碰到他的背脊時,才真切地感受到他真的瘦了許多,骨骼清晰地透過皮肉傳達出這具身體的主人如今有多脆弱不堪。

容太醫一直侯在殿外,聽到咳聲便端着一碗熱騰騰的藥走了進來。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場景,看着皇帝飲下一整碗藥汁後,颔首說道:“皇上切勿憂思過度,定要保重龍體。”

這樣的話王太醫也曾說了千萬遍,皇帝早就聽到麻木了,他随意地接過侍女遞來的絲絹,擦了擦嘴角,又屏退了容太醫和其他侍女。

此時養心殿內又僅剩樓音與皇帝二人了,四周都寂靜地只能聽見窗外寒風呼呼吹過的聲音,皇帝靠着大迎枕,半阖着眼,說道:“阿音,正月裏便與南陽侯完婚吧。”

樓音心裏突然一跳,說道:“為何?”

皇帝臉上波瀾不驚,輕聲說道:“朕想親眼看着你嫁人,才算對你母後有個交代。”

“兒臣嫁人不急在這一時,父皇……”

“朕怕看不到那一天了。”皇帝仰頭睜開眼,仰着頭望着房梁,說道,“朕的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怕撐不到你嫁人生子那一天。急切完婚是委屈了你,但朕的時日不多了。”

皇帝這話讓樓音心裏愧疚不堪,她突然憤恨自己為什麽會選擇算計自己父皇這一行徑,但心裏慚愧着,她還是起身半跪了下來,說道:“父皇莫說這些不吉利的話,父皇會好起來的。”

皇帝摸摸胸口,然後伸手扶起樓音,“朕自己的身體自己明白,無論如何朕也要先将你安置好了才會放心。”

但是樓音心裏鬧不明白,皇帝突然急着要她成親,是放棄了立她為儲君的念頭,還是想借南陽侯之力為她保駕護航坐上儲君之味。

若是前者,她便不得不利用季翊這把隐形的利劍了;若是後者,那南陽侯留着還大有用處。

正月裏完婚,滿打滿算也不過一個月的時間,皇帝倒不是不能為她準備一場盛大的婚禮,但倉促之中到底有些委屈了,不過樓音倒是表現得不在意,她說道:“進來父皇龍體欠安,若兒臣大婚能為父皇沖喜,婚禮簡陋些兒臣也是不在意的。”

不知為何,如今一提到大婚,樓音腦海裏卻全是季翊的身影,她在想象季翊會有什麽樣的反應,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情,會瘋狂到什麽程度。這樣想着,心裏有一股莫名的興奮,還夾雜着一絲期待的感覺。

許是與他一樣的瘋魔了吧!樓音突然暗自唾棄自己,竟會去期待一個瘋子的反應,莫不是與他一樣瘋了吧!

皇帝見樓音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便掩嘴咳了咳,說道:“阿音回摘月宮吧,現下這時刻,妙冠真人該來養心殿了。”

樓音突然想起剛才在皇帝床邊看到的牡丹紋瓷瓶,她試探性地問到:“父皇病中還在吃丹藥?”

皇帝點頭承認,“妙冠真人的丹藥無毒無害,若此時斷了,怕是前功盡棄了。”

想到這裏,皇帝眼裏露出一股驚恐的顏色,似乎覺得斷了丹藥比敵軍賓臨城下還可怕一般。

樓音看着皇帝的表情,想着妙冠真人幸好沒有太大的野心,否則以他蠱惑皇帝的能力,恐怕這天下又要多一個傀儡皇帝了。

“太醫可曾說過,丹藥對父皇的病情是否有影響?”

皇帝咂摸着嘴說道:“那倒沒有,容太醫每日例行檢查丹藥,倒是與病情無害。”

樓音嗯了一聲,閃爍着雙眼退出了養心殿。

☆、64|第 64 章

樓音剛走出養心殿,眼前猝不及防地閃出一個人。

妙冠真人生得富态,不成想動作還如此敏捷,他眼角垂着,身上的道袍嶄新,腳下動作飛快,嘴裏卻不急不緩說道:“公主來看望皇上?”

樓音瞟了一眼周圍,往角落裏挪了兩步,妙冠真人也識趣地跟着她去。

“父皇現在認為自己病入膏肓了。”

妙冠真人只是嗯一聲,眼睛盯着腳尖,說道:“看來貧道這差事兒辦得還不錯。”

他此刻還有心情調侃,說明确實是十拿九穩的,樓音便也不在這衆目睽睽之下談論這些了,她呼了一口氣,白色的煙霧袅袅升起,“本宮一直不曾想明白,還請真人明示。”

妙冠真人挑了挑眉毛,示意樓音繼續說。

“上一次真人在游廊裏對本宮說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妙冠真人将那日自己說過的話回想了一遍,笑了笑,正欲開口,就見長福走出來,看了一眼樓音,又看了一眼妙冠真人,說道:“真人和公主怎麽到這兒來了?可叫奴才一陣好找,皇上正找真人呢。”

妙冠真人拂了拂袖子,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樣,對上樓音探究的目光,終是沒有開口。

樓音不滿她的故弄玄虛,冷哼一聲後往臺階下走去,“這個老禿驢,本宮竟一時聽信了他的胡言亂語。”

“公主您小心。”枝枝扶住她,說道,“今日公主不是宣趙國公夫人入宮嗎?奴婢派人去了,剛回話過來,趙國公夫人病了,說是改日再進宮來。”

樓音抿着唇,好一會兒才說道:“病了?嚴重嗎?”

枝枝搖頭,“奴婢不清楚,派去的人也沒見到夫人,是夫人身邊的管事媽媽來回話的。”

主仆二人說着話,慢慢回了摘月宮。

樓音心裏裝着事兒,獨自一人踱進了寝殿,将其他人留在了外間。她今日專門去養心殿的原因,是聽到了朝廷的風聲。

早在皇帝下旨賦予她攝政之權時,太子妃便開始游說六部九卿上朝彈劾她,而樓音又托了妙冠真人去言官面前走動,那些個谏官自然以為是太子的意思,一紙奏折便彈劾到皇帝面前了。

但今日皇帝見她,很明顯已經動了另立儲君的心思了,可好似總差那麽一點火候,讓皇帝下不了決心。

樓音心裏煩悶,如今太子監國,一步步走得小心翼翼,在這關鍵時刻大氣都不敢喘,事事盡聽齊丞相的,雖說沒了一個太子該有的決斷,但總好過弄出差池來。

可如今抓不到太子的把柄,就無法讓皇帝下定決心。

煩悶地扶着額頭,正好敲門聲響起,枝枝在外面說席沉有事回報。而走進來的席沉,臉上也是愁色難掩。

“公主,屬下帶着人返回了那日遇襲的地方,屍體已經不止去向,只剩地上殘留的血跡。”他皺着眉頭,眼裏盡是疑惑,“離那地方不遠處有一懸崖,下面是奔騰的江流,屬下估摸着屍體是被人推了下去,怕是屍骨無存了。”

“砰!”得一聲,樓音捶了一下桌子,恨恨地說道:“如此說來,倒是讓幕後兇手逍遙法外了?”

她冷冷地看了席沉一眼,繼續說道:“本宮要你們這群錦衣衛有何用?”

席沉身體一顫,雙眼垂了下去。跟在樓音身邊這麽多年,她是第一次說這樣的話,可見是真的失望之極。他目光堅毅地盯着地面,像是要把這磚石鑿穿一般,“屬下定會将幕後兇手繩之以法。”

眼看着他轉身就要出去了,樓音叫住了他,“回來,先出宮去一趟質子府,把季翊請來。”

席沉連眼神都不曾閃動一下,徑直出了摘月宮,騎上自己的馬冒着風雪向質子府飛奔而去。

若說這京城的府邸,大的是權貴之家,小的是富商之家,唯有這質子府顯得不倫不類,門外異常冷清。

席沉翻身下馬,門外守着的人大多都認識他,只抱拳行了個禮便放他進去了。因樓音以前常常派他來這質子府請人,他對立面的構造倒是熟悉,熟門熟路地便走到了正房前。

院子裏倒是修整得幹幹淨淨,下人們也來來往往的,但席沉總覺得這裏少了幾分人氣,像是常年無人居住一般。他看到郁差守在門外,便說道:“奉公主懿旨,前來傳季公子入宮。”

郁差臉上冷冷的,負着手擋在了門前,說道:“我家殿下身體不适,怕是進不了宮了。”

席沉眉頭一簇,看着郁差,捏緊了手中的劍柄。做侍衛的便有這點不好,稍有不順心的便想着要動武。

這時,正房的門突然開了,一身玄色衣袍的季翊披着一件鶴氅出現在席沉眼前,他臉上依然沒有血色,病态盡顯,“稍侯,我換了衣衫便入宮去。”

郁差心裏不滿,剛想開口說什麽,季翊已經關上了門,連背影都沒有留給他。

席沉穩穩站着,還在想着為什麽季翊在室內也穿着鶴氅,轉念一想他這些日子大傷小傷不斷,倒也明白了。

沒多久,季翊便出來了,玄色的袍子換成了月牙色的,鶴氅也換成了灰色錦裘皮大氅,原本病态的神色如今倒有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谪仙氣息,席沉算是明白為何樓音如此迷戀這樣一張臉了。

季翊乘坐的馬車是一輛普普通通的黑色平頭車,郁差與席沉各騎了一匹馬走在前頭。很明顯,郁差很不願季翊走這一趟,他的臉都快比關公黑了,好像那皇宮是什麽陰曹地府一般。

進了宮門,便不能再乘坐馬車了,季翊從馬車上下來時,席沉才注意到他的腳步虛浮,看樣子确實身體不适。可惜季翊還沒有資格在皇宮內乘坐軟轎,便只能步行至摘月宮了。

宮裏各個宮女太監都低着頭匆匆來往,季翊往遠處看去,在游廊盡頭看見一黃衣女子緩緩走着,走近了才發現,那正是許久不曾在京都露面的秦語陽。

秦語陽停在了季翊面前,笑盈盈地打量着他,又看了看席沉,說道:“又去見公主呀?”

她的語氣輕快,笑容嬌俏,若不是眼底有一片青黑,仿佛讓人又看到了以前那個甜美可人的南陽侯府嫡小姐。

季翊不做聲,本想問她為什麽會出現在皇宮裏,可想起前幾日聽說她請旨為樓音做嫁衣,如今又是從制造局的方向走來,便沒再開口多問。

只是她一雙柔嫩的雙手上布滿了針眼,讓人想不注意到都難,季翊終是開口說道:“秦小姐夜以繼日地為公主做嫁衣,真是令人動容。”

秦語陽嘴角的笑容僵了一下,只是片刻,又恢複了那完美的弧度,季翊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她笑着說道:“侯府能有福氣尚到公主,我做些小事又算的了什麽呢?”

季翊原本也只是随口一說,如今他不想再接話了,便籠了籠大氅的領子,徑直往摘月宮去,只留秦語陽站在風雪中看着他的背影,笑容依然映在嘴角久久沒有消失。

季翊走到摘月宮時,宮門緊緊閉着,新刷的紅漆還透着一股難聞的味兒,宮門多出了許多侍衛,是太子的人。

席沉随便問了一個小太監,“太子來了?”

那小太監縮着脖子點了點頭,席沉卻滿腦子疑問。太子平日裏是不會主動踏進摘月宮的,除非樓音親自請了他來。可樓音才讓他去傳季翊入宮,怎麽又把太子叫來了?

帶着滿腹疑問,席沉叫小太監打開了宮門,剛走到正殿外,便聽見裏面一陣争吵聲,太子的聲音明顯蓋過了樓音,只聽見他一人在那裏怒罵。

席沉趕緊加快了腳步飛奔過去,也不管身後的季翊了,見枝枝守在門外,連忙問道:“裏面怎麽了?”

枝枝努嘴,撇着眼睛說道:“還能怎樣,吵起來了呗,太子如今見了公主能和顏悅色嗎?”

眼看着席沉就要往裏去,枝枝一把攔下他,說道:“你現在闖進去像什麽?這些年這場面還見得少嗎?太子殿下他又不會動手,你不用……”

枝枝話還沒說話,就聽見“啪!”的一聲,從殿內傳了出來,清脆響亮,如驚雷一般。

枝枝驚得合不上嘴,看着席沉說不出話來,席沉瞪她一眼推開門便沖了進去。

看到眼前的場景,連席沉也愣在了原地。

樓音跌倒在地上,重重地喘着粗氣,單手捂着自己的臉頰,可她的手怎麽也擋不住臉上那一道巴掌印,而嘴角滲出的一絲鮮血在她雪白的臉頰上顯得尤為觸目驚心。

這些年來,太子和公主之間的矛盾不斷升級,可他卻從來不敢動手,如今倒是好了,不但動手了,還一巴掌把人拍到了地上。

枝枝幾乎是沖過去扶起樓音的,席沉擋在了樓音面前,第一次直視着太子,眼裏還帶着敵意,好像太子再敢動一下,他手裏的劍就不認尊卑了。

可太子也愣住了,他呆若木雞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又看了一下樓音,心裏其實已經如寒冬三月了,他似乎瞬間就想到了皇帝震怒的樣子,可如今人也打了,他後悔也沒得地兒了,于是迅速收起臉上的神色,居高臨下地睥睨着樓音,“你好自為之!”

說完,便拂袖走了。

樓音低着頭,盯着他的背影,舔了舔嘴角的血,趔趔趄趄地走到榻邊坐着,這才看向一旁的季翊。

從他進來看到眼前的那一幕起,好像是一座雕像一般,臉上沒有表情波動,亦沒有眼神的變化,就那樣站在一旁,連枝枝都沒有注意到他何時進來的。

☆、65|第 65 章

“傳太醫!”款冬姑姑見到樓音臉上的巴掌印和嘴角的血跡,眼光迅速掃視了樓音周身,“公主您還有哪兒受傷了?”

樓音轉過身,用手背擦了嘴角滲出來的血跡,說道:“無礙,用不着傳太醫。”

款冬姑姑哪兒能依樓音,她伸手去觸摸了一下樓音的臉頰,見她“嘶”的一聲,便心疼地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太子殿下怎麽下得了手!這大婚在即,要是留疤了可怎麽辦。”

說話間,琦蘭和香兒已經拿了藥膏來,款冬姑姑拿着藥膏,一邊往樓音臉上擦一邊說道:“公主忍着點兒疼,這可前往不能留疤了,這……”

樓音突然按住她的手,說道:“姑姑先出去吧,本宮有話要與季公子說。”

款冬姑姑的手僵了一下,她回頭看了一眼季翊,只見他默然地站在角落裏,眼簾低垂,手指有意無意地拂着衣袖,好像完全沒看見這宮殿剛才的陣勢一般。

“那奴婢與太醫在外面候着,公主說完話一定要先讓太醫瞧瞧。”

連同枝枝與席沉一同退了出去,幾人站到了偏殿裏。席沉始終注意着裏面的情況,許久不見動靜,這才問道:“剛才是怎麽回事?”

枝枝絞着手指,往杌子上一坐,漫不經心地說道:“哦,就是太子殿下今日進宮,又被皇上訓斥了,咱們也知道皇上平時怎麽訓斥太子殿下的,無非就是拿殿下和咱們公主比,所以太子殿下大抵心裏不痛快了,來找公主的不痛快。”

款冬姑姑瞪了她一眼,嘴裏嘀咕了起來:“你這張嘴早晚給自己惹禍,能這麽背地裏議論太子殿下嗎?”

枝枝聳聳肩,轉了個身去玩兒腰間的荷包,席沉踱到她面前,蹲下來接着問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太子殿下今日怎麽動手了?”

不止是他,連款冬姑姑也很是疑惑。多年來樓音與太子的争執多了去了,也沒見太子敢動手,即便是上次樓音殺了他的侍衛,他也只能忍氣吞聲,可這次還是在宮裏,就敢掌掴樓音,且太子殿下心裏比誰都明白,連皇帝都不舍得動樓音一根寒毛,他這一巴掌,不知道皇上得氣成什麽樣兒。

但是當時在裏面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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