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款冬姑姑 (19)
聽到號令的款冬姑姑二話不說,立馬叫了幾個宮女來放下了簾子利索地将樓音身上的衣服脫了下來,換上了她平日裏穿的寝衣。
看着精致華麗的嫁衣堆在地上,南陽侯和太上皇似乎也明白了什麽,只見容太醫蹲下身子将那衣服仔細翻看,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凝重。
“問題可是出在這衣服上?”太上皇問道。
“極有可能。”容太醫點頭,叫另外幾個太醫拿了一些東西來,“皇上乃是金枝玉葉,肌膚比一般人要嬌嫩許多。若是将□□淬在這金線上,一針一針地縫制成衣,便能殺人于無形。”
容太醫這麽一說,所有人都恍然大悟。這天子的嫁衣一般人接觸不到,就算接觸到了,也不會與血肉之軀有沾染,畢竟除了身嬌體貴的公主之軀,又有誰的肌膚會被金線所傷呢?
長福得了命令端了一盆水上來,容太醫只将衣服的一角浸泡了進去,半刻後撈起來,再灑一些藥粉進去,只見盆裏的清水頃刻間化為一片暗黑色。
太上皇的心都跟着顫了一顫,又見容太醫與另外幾個太醫商議一番後,便起身去為樓音施針,而其他太醫則是命人抓了一只活蹦亂跳的兔子來,一刀刺在兔子的腿上,再用那脫下來的嫁衣一處去摩擦兔子的傷口,不一會兒,便見兔子一個挺身,再不動彈了。
“大膽!”太上皇一氣之下,怒火沖上心頭,差點站不穩,“反了!反了!朕倒要看看哪個賊膽包天的敢暗害天子!來人!把織造局的人全給朕帶過來!”
長福青着臉去傳令了,而太上皇和南陽侯則是圍到了床邊,緊張地看着容太醫施針,“如何?這是什麽毒?”
容太醫手裏的動作不停,一門心思都在樓音身上,無暇回答他們的問題,直到最後一根針紮在了樓音耳後,他才說道:“是什麽毒臣暫且無法判斷,只是幸虧發現得及時,毒還未蔓延到內髒,臣暫且施針阻止了帶毒的血脈流向五髒六腑。”
說完,他便與其他太醫一同埋頭商議了起來,太上皇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麽,只能邁着微顫的步子走了出去。
整個內廷織造局一百六十八人已經盡數來到了養心殿,她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看見掌事宮女太監已經尚宮全被侍衛架着帶進了內殿,直覺告訴她們,大事不好了!
竹蘊姑姑是這次負責嫁衣制作的掌事宮女,她一個人跪到了最前頭,匍匐着身子不敢擡頭。
饒是太上皇給她下了最後通牒,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金線淬毒之事,她連聽說都是頭一回啊!
後面的掌事太監和織造局尚宮眼睜睜看着竹蘊姑姑被拖了下去,一聲聲震天的板子聲和她呼天搶地的哭喊聲在殿外響起,兩人吓得縮緊了脖子,更是不敢擡頭去對上太上皇那吃人的目光。
直至天黑,織造局一百六十八人一級又一級地被審問,又挨個兒被關押至天牢,也沒能問出個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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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一個膽子頗大的宮女在被拖下去之前哭着說道:“奴婢從未經手嫁衣,都是竹蘊姑姑和秦小姐在操勞,奴婢什麽都不知道啊!”
她這一番話瞬間點亮了太上皇眼裏的亮光,他眯了眯眼睛,說道:“帶南陽侯府秦氏進宮。”
說完,又回頭看向內殿,“今日南陽侯若要出宮,且将他攔下。”
禦林軍撞開了南陽侯府的大門時,外面站了許多圍觀的人。張燈結彩的侯府還沒來得及清掃殘留下的禮炮絲綢,怎的禦林軍就氣勢洶洶地沖進了侯府?
此時秦語陽正端坐于自己的閨房中刺繡,一針一線極為仔細,手中一方絲帕上的翠竹栩栩如生。侍女們被沖進來的禦林軍吓得魂飛魄散,四處亂跑,而她卻像是置身于桃花源一般泰然自若,絲毫不受影響。
“各位官爺可知這裏是南陽侯府?”
領頭的禦林軍此時心底是佩服秦語陽的鎮定的,他揮揮手,身後的人蓄勢待發,“卑職奉命請秦小姐進宮一趟。”
秦語陽放下手中的針線,瞥了他們一眼,說道:“既要進宮,那就請官爺稍等片刻,我梳妝一番就來。”
領頭強硬的話被堵在了喉嚨,他看着秦語陽這番不慌不忙的模樣,心底有些發憷,倒是不敢強行帶她走了。
等了一刻鐘,秦語陽終于從閨閣內走了出來,妝容精致,身姿娉婷,淺笑盈盈,仿佛面前要帶她走的禦林軍是一群吟詩作對的翩翩公子哥一般。
“這便進宮吧。”
三日後,天剛亮,秦語陽便在天牢中看見了緩緩而來的南陽侯。
在一片漆黑污穢的腌臜之中,她依然清秀可人如星光。
“哥哥來了?”
南陽侯踩着發黴的稻草,鼻尖飄過一陣惡臭,比起怡然自得地秦語陽,他覺得他才是身處天牢的人。
“你知道為什麽如今我還能站在牢外與你說話,而不是與你一樣锒铛入獄嗎?”
見秦語音笑而不語,南陽侯繼續說道:“因為尤铮謀反,暗自帶兵前往京都,朝廷需要我們秦氏一族。”
“噢?”秦語陽說道,“尤少将軍謀反了呀,真是有趣。”
南陽侯怒極反笑,伸手緊攥住牢獄的鐵索,凝視着黑暗之中猶如一朵白蓮的胞妹,“弑君之罪,可是要株連九族的你可知道?”
秦語陽翹着指尖撚起衣裙上發黴地稻草,扔到了一邊,黑暗之中她看不清自己哥哥的臉,卻能感覺到他言語之中的寒意,可更令她心寒的,不是哥哥的指責,也不是牢獄之中浸骨的濕寒,而是她費盡心思做的事情居然功虧一篑。“真可惜,她居然沒死。”
此時南陽侯再也抑制不住心裏的憤怒了,他使勁垂着鐵索,妄圖讓裏面那人清醒一點,“你知道嗎!你差點害死我!你差點害死整個秦氏!若不是出了尤铮的事情,如今整個秦氏一族都要與你一同喪命!”
秦語陽站了起來,被轉過身看向大牢裏唯一有光亮的窗口,一層清灰灑在她單薄幹淨的衣裙上,漠然說道:“那也好,省得哥哥你被那肮髒之人玷污。”
支撐自己站着的最後一絲力氣也被抽離,南陽侯趔趄了幾步,苦笑出聲,“你就是一個瘋子,從小就知道的事實我竟然還妄想你能有所改變。”
他望着秦語陽的背影,聲音低沉而哀傷,“阿嫄,你可曾有一絲愧疚之心?秦氏一族即便能免于死罪,也再不能立足于京都了。”
秦語陽的背影巋然不動,南陽侯揉了揉泛酸的雙眼,他怎會去奢望一個瘋子能有愧疚之心?在她為了心中所謂的“執念”去處心積慮謀害樓音之時,就已經将秦氏一族的生死抛之腦後了。
樓音轉醒之時,已經是五日之後,剛好是原定的舉行登基大典的日子。在太上皇的注視下喝下了一大碗藥,又聽款冬姑姑将此事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道來,她胸口不由得為之一震,“秦語陽的這份心思,若是用在其他途徑上,前途不可限量啊。”
樓音的話讓太上皇心裏一陣苦澀,他摸着樓音的額頭,只覺得還是有些燙,“怎麽還沒退燒,叫容太醫來一趟。”
這間隙,樓音又問道:“那秦語陽全都招了?”
款冬姑姑點頭,“人證物證俱在,能不着嗎?不過聽大理寺的人說,秦語陽好像一開始就沒打算否認,不管那些證據拿不拿得出來,看她那勢頭,進宮之時就不打算活着出去了。”
樓音哦了一聲,眼睛轉了一圈,問道:“今天什麽日子了?”
“二月初一了。”太上皇說道,“原本今日是登基大典,但且先退後幾日,待你恢複了再議。”
樓音仰着頭,緩緩閉上雙眼。二月初一了,尤铮帶領的大軍也快要進京了吧?倒是他發現太上皇猶在,樓辛被圈禁,他會作何反應?
太上皇以為樓音累了,說了一聲“好好歇息”便悄聲退了出去。聽到了一聲輕微的關門聲,樓音睜開眼,對款冬姑姑說道:“我要見季翊。”
宮門在夜裏再一次打開,一輛馬車急速駛了進來,沒有在角門出換乘軟轎,而是徑直奔向養心殿。
初春的寒風依然刺骨,郁差騎馬行在馬車之前,是不是回頭看一眼馬車,生怕剪刀似的寒風灌入馬車。
一行人停在養心殿門口,有太監來迎接。郁差率先下馬,打開馬車的門鑽進去,隔絕了外人的視線。
“殿下,您能行嗎?”
季翊随手抓起身旁的鶴氅披在身上,跨了出來,但望着馬車與地面不過幾尺的距離,還是稍顯猶豫,緩了半刻,終究把手遞給了郁差。
郁差扶着他下了馬車,目送他一步步走進了雄偉的養心殿。
殿內彌漫着一股怪異的藥味兒,是樓音正在服用太醫院為她熬制的解藥。她看見季翊進來了,便擱下碗,用絲絹擦了擦嘴角,伸手示意他坐下。
樓音剛從床榻之上下來,眼裏還帶着霧蒙蒙的水汽,臉色青黑的中毒之态還未完全褪去,看着就像一個将死之人一般。巧的是,季翊也同他一樣,臉色青黑,虛弱無态。
“你……”樓音張了張嘴,将原本要脫口而出的話語咽了下去,轉而說道,“總是這麽晚找你來。”
季翊垂着眸子,說道:“習慣了。”
樓音手指輕扣桌面,這是她在猶豫不決時慣有的動作。季翊看了出來,等半晌不等她開口,便說道:“阿音,你有求于我?”
樓音的睫毛顫了顫,原本在心裏回轉了千百次的托詞此刻似乎百無一用了,她轉過頭,握緊了拳頭,說道:“是。”
季翊低下頭,在燈光後隐住了表情,讓樓音只看得見他嘴角的一抹笑。
“今日內閣大臣來見過我了,他們……”
“他們說尤铮依然謀反,帶領大軍攻向京都,南境失守,怕周國趁虛而入?”
季翊的一番話将樓音想說的都說完了,她抿抿唇,說道:“這些你都知道,我就不與你繞彎子了。我是重活過一世的人,能預見所有,卻不能預見尤铮的謀反。他所帶領的大軍我是不怕的,去去烏合之衆,沒有當初太子的撐腰,他難成大事,只是南境沒了将領,只能臨時将南陽侯及其他武将派去南境。”
她接下來的話,不說出來季翊也能明白。當年大梁與周國之戰本就戰死了許多棟梁之将,如今除了尤家,其他的武将都不成事。而北邊的烏孫蠢蠢欲動,尤大将軍是不能離了北疆的,如果此時周國與烏孫合縱進攻,大梁将難以抵抗。
“所以,你想讓我做什麽?”
樓音看着季翊,心中如擂鼓,“我想讓你回國,勸阻周國進攻大梁。”
如預料之中的,季翊笑了起來。看着他眼裏的神色,樓音也自嘲地笑了起來。究竟是什麽樣的勇氣讓她對一個敵國質子說出這樣的話?于情于理,她的立場都不足以撼動周國吞并大梁的野心。這事兒若傳出去,恐怕連烏孫百姓都要恥笑她吧。
可是,季翊如今是她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了,她能賭的,便是季翊能為她送命的決心,看他能否為他放棄這大梁的山河。
那一晚,季翊給她看了尤铮帶兵返京的消息她依然心存疑慮。直到後來探子回報,她才确定了這一消息。想來,前世周國能攻下大梁,也是因為當時的尤铮見時機成熟便帶兵返京,妄圖挾天子以令諸侯,這才給了周國可趁之機,加之南陽侯與季翊的裏應外合,尤铮的軍隊與樓辛中央軍隊拼殺中又大失元氣,這般天時地利人和,季翊吞并大梁簡直易如反掌。
每每想到這裏,樓音只覺一陣徹骨的寒意。當初她被關在天牢之中,對外面的事情一無所知,她以為樓辛擊敗了她便坐穩了這皇位,卻不知真正的黃雀已經厮殺進了皇宮。
那一天,嘹亮勁急的號角聲震徹宮闱,軍隊排山倒海般相撞,若隆隆沉雷響徹山谷,又如萬頃怒濤撲擊群山。長劍與彎刀铿锵飛舞,長矛與投槍呼嘯飛掠,密集箭雨如蝗蟲過境鋪天蓋地,沉悶的喊殺與短促的嘶吼直使山河顫抖!她以為這都是周國大軍與樓辛的拼殺,不曾想,那确實季翊與已經攻入皇宮的尤铮之戰。
如果季翊再晚一刻趕到,如今那一戰季翊輸了,尤铮占領了京都,那會不會第一時間就殺了她這個皇室的血脈?
樓音想都不敢想,她知道答案是肯定的,她的铮哥哥不會允許任何人有繼位的可能。
樓音的思緒飛遠了,她想到那一日血流成河的皇宮,屍體堆積如山的京都,還想到了那十年暗無天日的囚禁,以及死前的淅淅雨聲,許久才又開口說道:“你幫我這一次,我們就兩清,如何?”
她口中的兩清,自然是前世季翊的奪命之醜。
“好。”
“你說什麽?”季翊一聲輕飄飄地應承,讓樓音仿佛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聽,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季翊,“你剛才說什麽?”
季翊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影投在了樓音面前,“我說,我答應你,定不讓周國在此時進宮大梁。”
樓音整個人愣在了原地,她的手指握緊了又松開,連怎麽說話都不知道了。
門外有容太醫的聲音響起,複診的時間到了。季翊轉身離去,一步步邁向殿外。樓音的大腦突然就失去了控制,怔怔望着季翊的背影問道:“你還會回來嗎?”
季翊的背影頓了頓,他沒有回頭,只是聲音飄到了樓音耳邊。
“阿音,我的愛是付出,不求回報,但有反噬。”
門打開的一瞬間,容太醫也走了進來,他的目光停留在季翊的臉上一顆,心裏驀然一顫。
☆、80|第 80 章
容太醫頭上冒着細汗,進養心殿時草草用袖子擦了擦汗,看樓音沒有躺在床上便急得連連鞠躬,“皇上怎麽下床了!體內餘毒未清,可不能馬虎!”
樓音腳步虛浮,得有人攙扶着才能躺到床上去。剛在腰間墊好一個軟枕,她看着容太醫問道:“怎麽一副急匆匆的樣子,是去了父皇那邊?”
“唉!”容太醫喝了一口熱茶,看着藥童在一旁利索地擺放東西,他也能歇口氣,“可不是嗎?皇上昏迷這些日子,上皇茶水不進地守着,如今皇上醒來了,上皇卻是累倒了。上皇本就還在病中,這樣一來更是加重了病情。”
樓音抓着被子,挺直了腰傾向容太醫,“那父皇如何了?”
容太醫手裏拿着點燃了的艾草,說道:“臣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按照上皇這身體狀态,皇上須得有個心理準備。”
這一刻,樓音內心的千萬種想法像是洶湧的浪潮,被容太醫的一句話擊得粉碎。這一世她計劃了很多,從重生的那一天起她便籌謀着這一世要如何走得順暢,将自己前世的遺憾一一完成,有仇報仇,有恩報恩,直至今日,看似大局已定,她只需要思考如何處置尤铮的事情,如何處置樓辛,還有更多的是如何處理與季翊的糾葛。
可直到此時,她才恍然,似乎從未想過好好在父皇身邊盡孝,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利益,甚至算計了自己的父皇提前拿了這皇位。
她低下頭,揉揉眼睛說道:“你把艾草拿開些,熏着朕了。”
“皇上不必太過傷心。”容太醫依言放下了艾草,捏了一根針,折射出的燈光晃在了樓音眼睛上,“生死福禍皆由天。”
“恩。”樓音點頭。即便她有什麽想法,也不會過多得說與容太醫聽。
施完針後,濃黑的夜色已經被星光點綴得璀璨,樓音有些昏昏欲睡,待容太醫調制好外敷的藥膏後,又說道:“這幾日貴妃娘娘病情很是嚴重,食不下咽,長此以往怕是有性命之憂。”
樓音還低着頭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直到容太醫調制的藥膏傳來一陣沖鼻的味道,她捏着鼻子連連扭頭。
款冬姑姑送走了容太醫後,一邊給樓音敷藥一邊說道:“現在貴妃娘娘過得很是凄慘,挂着貴妃的位份卻活得不如蝼蟻。宮裏的人最會趨炎附勢,眼看紀貴妃失勢了,連口熱飯都不給她。”
“有這事?”樓音捏着鼻子,聲音變得扭曲而怪異,“吩咐下去,紀貴妃的位份還在,一應起居用度都按照規制的,不得虧待了她。”
“……”
款冬姑姑心裏很不是滋味,紀氏一族密謀弑君,太上皇竟然還留住了樓辛的性命,不僅不流放邊疆,居然還要賞個親王的爵位,這到底算哪門子道理啊……連帶着紀貴妃,如今也還未定罪,正安穩地住在長春宮呢。
樓音按了按脖子上的傷口,一陣刺痛讓她清醒了許多,不再昏昏欲睡,目光逐漸凝聚在了自己的指尖上,“父皇優柔寡斷了一輩子,如果他能果斷些,如今皇室也不會是這樣的局面了。”
款冬姑姑不敢附和樓音的話,只能點頭,轉移了話題:“南陽侯已經求見多時了,皇上要見一見嗎?”
一提這個樓音就火大,她嘴角咧出陰冷的笑,還帶着一絲刻意的抑制,“他的好妹妹差點要了我的命,我還見他做什麽?”
說完便覺得一股眩暈蹿上頭腦,揉了揉太陽穴,妥協地嘆了口氣,說道:“罷了,終究要見的,讓他明日來吧。”
到底是才從鬼門關前走過一趟的人,說了這麽一會兒話便覺得累極了,眼睛一閉合就睡了過去。這一覺,一睡就是七八個時辰,直到第二天傍晚才醒來。
“皇上,南陽侯從今日淩晨起便候在外面了,要見他嗎?”
樓音煩悶地撇開頭,拿了一面鏡子來照了一下,頓時吓得将鏡子砸了出去,碎成了渣,“我的臉怎麽回事!”
款冬姑姑看着樓音的反應,有些無奈,“原來您不知道啊……今天已經好多了,昨天才是黑得跟包公一樣呀。”
樓音倏地坐直了,用雙手捂住了臉,語氣急促又懊惱,“我昨天居然頂着這張臉見人了!不活了!”
原本蹲下身子撿着碎渣的款冬姑姑聽着這話突然笑了起來,只有這時候,她才覺得樓音有一點小女孩的模樣。
于是這一天樓音竟真的沒有見外人,除了來問診的容太醫和商議國是的齊丞相,連去看望她的父皇都帶上了帷帽。
夜深時,款冬姑姑看着南陽侯離去的背影,嘆了一聲,“又等了一整天。”
樓音不以為然地瞥了款冬姑姑一眼,“姑姑這還是心疼起他來了?姑姑可別忘了,他的妹妹差點要了我的命。”
款冬姑姑低着頭不說話,她倒不是可憐南陽侯,只是覺得可惜了一段好姻緣。原本就快禮成了,卻被秦語陽硬生生地毀了這樁婚事,但她當然不知,即便沒有秦語陽的這麽一出事,樓音也不會讓南陽侯好過。
回頭一看,樓音也在低頭沉思着,絞着手指,一臉惴惴不安。今日齊丞相來與她議事時,已經得到了明确的消息,尤铮帶領的軍隊在和州之時已經完全得知了京都內的消息,但他沒有片刻的猶豫,依然挺軍向前。想來也是,如果此時他退縮了,那倒不是尤铮了。而此刻樓音絲毫不擔心他能威脅到自己的地位,甚至他根本就不可能攻進京都,只是尤铮離京都越近,就代表事實越來越清晰地擺在了她的面前。她不是個猶豫不決的人,她知道一旦尤铮被拿下,她會毫不猶豫地處死,因此她才更害怕這一天的到來。她該怎麽處理舅舅的立場?株連是不可能的,畢竟她身上也有尤家的血液。她又該如何處理尤氏一族日後在大梁的地位,這是微妙的關系稍有不慎便會引起群臣的意義。她不想尤氏一族今後就此倒下,但無論她如何力挽狂瀾都無法避免尤氏今後的衰敗。就連他的父皇在提到此事時,眼神都完全暗淡了下來。
但值得慶幸的是,她的父皇今日将另一塊虎符——邊境大軍虎符也交給了她,這意味着,如何處理尤铮的事情,已經完全由她說了算。
在樓音能自己下床走動的這一天,幾個消息接踵而至,讓她無法再安心躺在床上歇息。
南陽侯與他的伯父兵分兩路,一個前往南境戍守,一個前去捉拿叛賊尤铮。
尤兆大将軍得知了自己兒女的事情後寫下一封血書連同一根斷指派人送回了京都,血書字字見淚,一邊痛斥自己兒女,一邊立誓仍将戍守北疆,待烏孫安分之時再回京請罪。
看着那根血淋淋的斷指,樓音的心如同被人揪起來了一般,款冬姑姑讓人将帶血的東西收了起來,一邊感慨尤大将軍的大義,一邊為他不值,“尤将軍一輩子在沙場上拼殺出來的功勳便這麽被他的兒女毀了。”
見樓音低着頭不說話,款冬姑姑又道:“今日南陽侯已經出發前往南境了,留了一封信給您,您要過目一下嗎?”
樓音自然是不願意看的,但款冬姑姑心裏始終可惜這份姻緣,便将信放在了樓音面前,說道:“直到今日離開京都,他也沒能見上您一面,好歹還是看一看吧,畢竟那件事怪不到他頭上去……”
“姑姑糊塗了!”樓音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秦語陽反的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此次繞過南陽侯是因為朝中實在缺人,給他将功補過的機會,姑姑莫要以為他就真的無罪了!”
“奴婢知錯!”款冬即刻跪了下來,連連磕了幾個頭,“奴婢一時婦人之仁了,奴婢這就掌嘴!”
樓音哪裏真的舍得讓她掌嘴,伸手拉她起來,說道:“罷了,他既然已經出發前往南境了,另一個人也該出發了。”
款冬姑姑臉上還因為剛才的情緒而漲紅着,她聲音顫顫地發抖,說道:“要奴婢傳他進宮一趟嗎?”
樓音摸了摸自己的臉,想到鏡子裏那滲人的模樣,說道:“算了吧,不見也罷,替我帶一封信出去便是了。”
款冬姑姑擡頭問道:“不拟聖旨?”
樓音搖頭,“不拟。”
筆尖落下,樓音寫得極慢,一個個蠅頭小楷落在紙上,賞心悅目。上面的內容極簡,“一諾千金,望不負。待事成之日,定如所許,兩不相欠。”
她放下筆,看着自己的字跡呼出一口氣。不知是大病初愈手頭沒有勁的原因,還是她的心境原因,這幾個字總顯得有些力道不足。畢竟,只有她知道,季翊此去,再無返回大梁的理由。若是沒有意外,這一次就是訣別。
樓音将信封用蠟封了起來,交給款冬姑姑,“送去吧。”
款冬姑姑接過後,說道:“妙冠真人來了,要見皇上,現在在外面候着呢。”
“他來做什麽?”樓音側目,“朕又不用煉丹。”
“奴婢不知道,但是看樣子還挺急的。”
樓音哦了一聲,“那便叫他進來吧。”
款冬姑姑走了出去,一邊吩咐人将這封信送到質子府,一邊讓人領着妙冠真人進去。
隔着簾子,樓音看不真切妙冠真人的神情,但從他的喘息聲中确實感覺到了他的着急。
“皇上要停了在大梁各地修建浩貞教道觀的工程?”
他一來便開門見山,可見是真的急了。
樓音把玩着自己的發絲,漫不經心地說道:“前些日子齊丞相來與朕談到此事,如今烏孫與周國都蠢蠢欲動,一旦發起戰争便需要大量的饷銀。國庫并不富足,一應不緊急的過程全都停了下來,至此朕與齊丞相才做了這個決定,望真人體諒。”
妙冠真人舉起胖乎乎的手,擦了擦額頭的汗。他此刻多希望自己的目光能透過簾子看到樓音的臉,去猜測一番她究竟是什麽想法。其實妙冠真人向來知道樓音不喜道教,認為那是歪門邪道,但他自以為和樓音站到了統一戰線,日後樓音會和太上皇一樣在大梁大肆推崇道教。但他似乎是高看了樓音的人品,事成之後,樓音不僅沒有殺掉朱慶元,反而将他藏了起來,每每想到這裏,妙冠真人都覺得像是一把刀子懸在了自己頭上。更為令他寒心的是,樓音竟然要一舉毀了他所有的心血!若真的按樓音的做法實行下去,要将浩貞教發揚成大梁第一教再也無望!
“皇上……”妙冠真人腦海裏閃現出一件事,突然鎮定了下來,他慢慢擡起頭,說道,“若貧道告訴皇上一件大事,皇上可否當着貧道的面殺了朱慶元,并且推崇浩貞教為大梁皇教?”
樓音不覺笑了起來,像是看笑話一般看着妙冠真人,“真人手裏還有什麽東西值得朕答應這些條件?”
“皇上二世為人,難道不想知道這一世自己命中的劫數?”
一股暴風雨來臨般的靜谧瞬間席卷上來,籠罩了整個養心殿,半晌,樓音才低沉地說道:“你還知道什麽?”
妙冠真人此時也定了神,他慢慢走向簾子後的樓音,說道:“皇上近日除了被歹人下毒以外,是否也常常感覺自己一身病态,連太醫也診斷不出原因?皇上不放拿起手邊的鏡子照一照,看一下眼珠裏是否有一顆不明顯的白點。”
樓音半信半疑地拿起身邊的鏡子,照了一會兒後,緩緩将鏡子放下,“這是什麽東西?”
妙冠真人越走越近,已經站在了簾子前方,“皇上可曾記得,貧道說過,此生若想平安無事,須得保證周國季翊的平安。”
他話說到這裏,樓音已經不敢想下去了,她的指甲狠狠陷入掌心裏,說道:“你進來說話。”
清脆的珠簾碰撞聲響起,妙冠真人走了進去。
半刻鐘後,一道如冰雪般寒冷的聲音從養心殿內傳來,“款冬,立刻截下剛才送出去的那封信!把季翊給朕帶進宮來!”
☆、81|第 81 章
質子府的院子迎來了第一枝抽了綠芽的枝條,這個冷寂了一整個冬天的府邸總算有了一抹亮色。郁差從書房裏捧着一摞文書,走在房檐下,突然間一個穿着嫩綠色襖子的姑娘闖進了他的視線。
郁差停下了腳步,依然是面無表情地說道:“照雪姑娘,可是有事?”
照雪負着雙手,踮起腳瞄了幾眼郁差手中的文書,“這是都是朝廷發下來的通牒,大人是要走了嗎?”
“嗯……”郁差扭頭去看正房裏的情景,那個清俊的身影應該是在書桌前練字,他便也不着急了,“這是朝廷今日送來的文書,萬事俱備,明日就啓程。”
“還會回來嗎?”
“自然不會再踏足大梁的國土。”
照雪的眼眶倏地就泛紅了,她背過身去用手背捂着眼睛,腳尖在地上磨來磨去。
郁差想拍拍她的肩膀,無奈雙手卻騰不出來,他腦子裏轉了半天,只想到一句依稀記得的詩詞,說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
“才不是!”照雪轉過身,瞪着泛紅的眼睛說道,“奴婢就是一想到要回皇宮了,再也沒有舒心日子了。”
這是,廊下換來一個尖聲尖氣的太監的聲音,他佝偻着肩膀,喘着粗氣一路小跑了過來,說道:“聖上有旨,傳周國季翊即刻入宮。”
郁差的目光從照雪身上收了回來,在那太監身上巡視了一圈。他總覺得殿下每次進宮就沒好事。
然而季翊得到這個消息,雖說面上無波瀾,但走路的腳步都輕快了起來。
直至到了養心殿,季翊的腳步逐漸沉重起來,因為他看見衆人的面色都陰郁發黑,便知道裏面那位大抵是生氣了。
有太監為他推開厚重的大門,裏面昏昏暗暗的沒有點燈,僅有透過窗子射進來的點點日光。原本莊嚴肅穆的養心殿被昏暗一籠罩,更是壓抑的讓人喘不過氣來。
季翊緩緩走進去,立在了一簾之前。他看不清裏面那人的面容,只能看見影影綽綽的妙曼身姿。
“來了?”
樓音的兩個字,季翊細細品味了一番。裏面包含了什麽呢,震驚?怒氣?無奈?
他負着手,嗯了一聲,等着裏面那人的下文。
樓音深呼吸了一會兒,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鎮定平和,“我今日知道了一件事,三皇子真是好毒的心思啊。”
季翊挑挑眉,一般只有樓音極其生氣的時候才會稱他為“三皇子”。
“我原以為你所謂的大婚之時給我的大禮便是秦語陽之事,畢竟以你的性子,為了阻止我與南陽侯的婚事而要了我的性命也是可能的。”樓音沒說一句話,便要長長地喘息,“可我還是小看你了,你若真要取了我的性命,怎會假借他人之手,你一定會親自動手。”
“嗯。”季翊的聲音雖輕,穿透力卻極強,“秦語陽之事我确實不知,否則我怎可能讓她傷害你。不過她倒是無形中達到了我要的結果,用不着我再費心思了,不是嗎?”
實則,季翊在南陽侯一事上卻是費了不少心思,動用了大量人力去一步步埋線,請君入甕,直到大婚那日,原本十拿九穩了,卻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這也好,省了他的事,郁差見機行事,立刻終止了底下人的行動,只坐看秦語陽的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