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款冬姑姑 (20)
樓音腿上無力,否則此時她真想站起來扯住季翊的領子,“不僅如此,我費盡心思籌謀着自己這一世的路,卻不曾想生死卻掌握在你的手中!”
季翊埋在心裏的秘密突然被揭露,他卻沒有絲毫驚訝,仿佛早就在等着這一天了,“然,我的生死也掌握在你的手中。”
“誰稀罕你的命!”樓音多希望自己此刻眼裏有千萬支冷箭,射向簾子外的那個人,與他同歸于盡,“你費盡心思做這些究竟是為了什麽?你不要你的江山不要你的大業了?”
季翊總算被樓音的話觸動了,他走向前,掀開遮擋的簾子,直面樓音,目光灼灼,如夏日烈陽,“江山?大業?我都擁有過,可那又怎樣?我得不到我最想要的。若二世為人依然去追求那些不甚重要的東西,何苦在人間再走一遭?偷得再世的機會,自然要得償所願,得到心中摯愛。”
他這一番話突然說得樓音啞口無言,可轉念一想,她又忍不住冷笑,“那是你的人生,與我何幹?為何要将你的願望強行加之與我的身上?”
季翊垂着眼眸,沉吟半晌,“此生我唯一的執念便是你,若你不願,那也只能對不住了。”
樓音合眼,仰起頭,長籲出一口氣,眼角不知不覺滑下淚光,她原本一團亂麻的思緒被季翊的話炸了開去,像火花亂舞,四面八方飛去,抓不住一絲。
季翊用拇指輕輕拭去她的淚痕,擡起她的下巴,一字一頓問道:“你呢?你前世為得到的,此生已經得到了,你快活了嗎?”
樓音一扭下巴,躲開了他的手,“我不快活,因為我不想再被迫與你有牽連,所以,有辦法嗎?”
季翊怔怔地看着她,眼裏的光亮逐漸滅了,随之嘴角浮起笑意,說道:“來不及了,已經開始反噬了,你也感受到了對嗎?”
最後的理智終于在得到這個答案的時候轟然崩塌,樓音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站起來扯住了季翊的領子,與他四目相對,“你真的瘋魔了!”
而季翊只是笑,他輕而易舉地便掰開了樓音的手,“時辰到了,車馬已在宮外侯了許久,我将一去不還,願阿音此生平安喜樂。”
款冬姑姑親拿着火折子,一盞盞地點亮了養心殿內的燈,驀然回首,卻發現樓音伏在床沿,将頭埋在臂彎裏,沒有哭聲,肩膀卻在明顯的抖動。
她最怕樓音出現這樣的狀态,放聲大哭還好,這樣無言的痛苦真真是讓她的心尖尖都痛了起來。
“皇上,枝枝知道您中毒的事,一直吵鬧着要來見見您。”
樓音不動也不說話,半晌後擡起頭來,閉着眼深呼一口氣,“席沉還沒有下落,讓她出來更糟心,繼續關着她吧,磨一磨她的性子。”
Advertisement
款冬姑姑沉默着地上一塊熱帕子,樓音擦了擦眼睛,正好聽見似乎是齊钰在說話,“齊钰來了?快讓他進來。”
此時的齊钰穿着一身常服,連官服都來不及換,靴子底下還有一層黃泥,踏入養心殿一步就是一個腳印。
樓音看着他風塵仆仆的樣子,不免有些興奮,“找到席沉了?”
齊钰的眉心抖了一下,輕輕埋頭,“還未找到。”
聽到了上面一聲失望的嘆息,齊钰又說道:“臣帶來了另外一個消息。上一次在京郊行刺皇上的屍骨被找到了,雖然已經面目全非,但錦衣衛日夜不眠,總算找到了一些線索。”
“如何?”
“這些刺客的鼻骨處被釘上了鐵環,尋常是絕不會被發現的,只是墜入山崖後摔得粉身碎骨,鼻骨裏的鐵環反而露了出來,兄弟們抽絲剝繭,順藤摸瓜,奔走于四方打聽此物,得知……”他擡眼看了一眼樓音,确定她臉色無異後繼續說道,“從南境一些從周國遷居而來的老人口中得知,這極有可能是周國現丞相王游天所養的死士。他多年前從邊疆處挑選了一大片孤兒,在他們鼻骨裏定上鐵環,秘密培養成死士。”
“可确認?”樓音手心有些出汗,此事怎會牽扯到周國丞相身上,他又為何想要刺殺當時只是一個公主的她?
齊钰點頭,“臣找了不少南境的老人來辨認,部分鐵環都是出自他們之中的鐵匠之手,錯不了。”
樓音低頭沉思半晌,說道:“甚好,你這就派人将尋找到的屍骨與鐵環送一個到周國丞相處,一定要穩當。”
“這……”齊钰問道,“皇上不用修書一封?”
樓音搖頭,“不用,無言的恐吓更有震懾力,朕倒要看看這一國之相會給朕什麽答複。”
齊钰領命去了,樓音捂了捂胸口,一股劇烈的疼痛她壓抑了許久,直到齊钰走了她才表現出來,一下子倒在床上,臉上冷汗淋漓,苦不堪言。
“呀!”款冬姑姑吓得不輕,“皇上這是怎麽了!快傳太醫!來人呀傳太醫!”
樓音伏在床上,聽着外面宮人們匆忙慌亂的腳步聲,腦海裏回蕩的卻是季翊臨走前的那句話,“我将一去不還”。
若他有命在,定會回來繼續與她糾纏,但他說出了這一句話,樓音知道,這就是他口中的“反噬”,他将命不久矣。
樓音想起了今晨妙冠真人與她說的一番話,聽起來荒誕可笑,可它真真就發生在了自己身上。若不是妙冠真人曾花了數十年去研究南疆蠱術,恐怕她此時還只把這些巫蠱之術當做話本上的笑談,一笑了之。
連心蠱,多好聽的名字,可卻是南疆最毒之蠱。樓音不知季翊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養了此蠱,但從如今反噬的程度來看,極有可能他重生的那一天就開始養了。因此妙冠真人在第一次發現季翊與樓音眼珠裏的白點時,那時連心蠱已經開始生效,并且深種二人體內。
當時樓音還不信,自己當初幾乎避免與季翊的接觸,怎會被下了這樣的蠱?妙冠真人只是一笑,連心蠱毒就毒在,季翊只需得到她的一根發絲,便能下了此蠱。
說來此蠱效用也不算奇特,不會有話本裏的某些蠱讓人意志力不受控制這樣的奇效,它只是将受蠱的二人性命連在了一起。其中任何一人有病有痛,甚至死亡,相同的反應都會出現在另一人身上。
樓音這時才明白,為何自己近些時日只覺渾身無力,甚至常常感到莫名的痛楚,卻沒有太醫能診斷出原因。
這倒也罷了,凡是巫蠱,向來不會只如此簡單的奇效。特別是連心蠱,就連南疆之地也鮮有人用,是因為它還會反噬。
不管兩人是生是死,半年之期一到,此蠱就開始反噬母體,先是五髒的劇痛,再是一點點腐蝕掉人的意志。
樓音很明顯的感覺到,連心蠱已經到了反噬五髒這一步了。
可惜的是,妙冠真人鑽研了南疆蠱術多年,卻不曾在任何文獻中看到連心蠱有解法。
樓音突然之間意識到,費盡心思得到了皇位,卻命不久矣。
她雙腿發軟,坐了起來,眼裏泛着淚光。到如今,她還沒正式坐上鍋禦雄殿的龍椅呢,真是可笑。
“款冬,吩咐下去,明日便舉行登基大典。”樓音擦幹了眼睛,笑着說道。
款冬姑姑看着樓音紅腫的雙眼,又驚又怕,“皇、皇上,不是定了二月十五舉行登基大典嗎?”
樓音笑着說道:“這皇位,也要有命坐才成。鴻胪寺早已備好了登基大典的事宜,就算提前到明日,也是來得及的。”
款冬姑姑關心的問題根本不在這裏,登基大典萬事俱備,就算樓音此刻就要登基也來得及,“皇上可千萬別胡思亂想,容太醫說了您已經沒有生命之憂,餘毒一年之內就能清幹淨,您可別……”
“姑姑,去吧。”樓音明顯感覺到自己體內的劇痛,但麻木之中倒也不那麽清晰了,“今晚,我再去看看父皇。”
坐着軟轎到了太上皇的寝宮外,長福第一個迎了上來,“喲,皇上這時候怎麽來了?可不巧,上皇剛剛用了安神藥,已經歇下了。”
“那朕便不去打擾父皇了,明日卯時一刻,請公公務必叫醒父皇,請他參加明日的登基大典。”
在長福的震驚眼神中,樓音又坐上了軟轎,她揚起下颌,說道:“去長春宮。”
若是本朝崛起最快的新貴非紀氏一族莫屬,而敗落最快的也是紀氏。從長春宮如今的景象便能看得出來,曾幾何時,長春宮也是後宮內除了摘月宮外最得勢的地方,如今長春宮依然是那個長春宮,一應的裝置一概不少,但卻門可羅雀,與冷宮無異。
得了樓音的命令,長春宮一應吃穿用度不減,紀貴妃依然寶藍色牡丹紋長襖加身,妝面卻只餘一支點翠蝴蝶釵。也罷,一夜白頭的紀貴妃憔悴不敢,若再帶上繁複精致的首飾倒稱得滑稽可笑。
她背對着樓音,已是初春,卻依然抱着一個暖爐取暖,直到聽到了樓音的腳步聲才緩緩扭轉頭,幹涸的眼裏頓時溢滿了憤怒、不甘與仇恨。
眼神裏夾雜了太多東西,反而顯得更有神,她顫抖着雙手,指着樓音說道:“你竟然沒死!老天不開眼啊!”
與紀貴妃內心的妒火不同的是,樓音現在只當自己是一個将死之人了,再不想壓抑自己的任何情感,她緩緩走上前,伸手扶正了紀貴妃頭上的釵子,說道:“貴妃娘娘怎麽素面朝天?不知道的還以為朕虧待了貴妃娘娘呢。”
紀貴妃“啪”得一下拍開了樓音的手,猛地站了起來按住樓音的肩膀,“你別得意,老天有眼,他不會讓你好過的!”
“娘娘在說什麽呢?”樓音輕輕拂開紀貴妃的手,笑道,“朕若是死了,貴妃娘娘還怎麽做太後?”
看着紀貴妃幾乎快眦裂了雙目,眼眶裏全是紅血色,樓音覺得渾身舒爽了不少,連疼痛都減輕了許多,她緩緩坐了下來,翹起指尖注視自己的指甲,散漫說道:“朕已決定,明日登基大典上尊貴妃娘娘為聖母皇太後,移居慈寧宮。”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如五雷轟頂一般,打在紀貴妃頭上,她失去了支撐自己站立的力氣,倒在榻上,用看魔鬼一般的眼神看着樓音。
“貴妃娘娘別着急,這還不夠呢。”樓音笑道,“朕年少無知,政事上少不得娘娘的扶持,日後每當朕上朝,都要娘娘垂簾聽政,如何?”
“你、你好狠的心啊!”紀貴妃的牙齒都在打顫,心胸裏所有的血氣都沖上了頭腦,“你不僅搶了我兒子的江山,還要我日日看你揮斥方遒,你不如殺了我!”
前一刻還笑着的樓音這時已經收了笑意,帶着一股冷冽之氣看向紀貴妃,“殺了你?你知道死有多痛快嗎?我豈會讓你這麽快解脫?我不僅要你看着我坐穩這江山,我還要你看着我将紀家的人趕盡殺絕,要你看着我如何折辱你的寶貝兒子!”
“你大逆不道!”紀貴妃氣到吐字不清,想伸手去掐樓音的脖子卻被兩個太監架了起來,但樓音示意他們不用拖她出去,讓她把話說完。紀貴妃被兩個太監架着,接近不了樓音,只得揮舞着自己枯瘦如同得了失心瘋一般,“皇上他下了旨要封辛兒為親王,你若敢對我兒子不利,你……”
“笑話!”樓音喝斷了紀貴妃的話,“貴妃娘娘不知我樓音是怎樣的人?若是真謹遵父皇的旨意善待樓辛,我還叫樓音嗎?”
二月初三,辰時一到,盛裝的樓音便出現在了圜丘壇,行祭天之禮。禮畢後,校尉設在郊壇前的一把朝南金椅前已經擺好了冕服案。樓音遠遠看着那身明黃色的冕服,眯了眯眼睛。今時今日,她終于要穿上那一套象征着無上權力的服飾了。
這時,齊丞相率領文武百官啓奏道:“告祭禮已經結束,請即皇帝位。”
樓音被百官簇擁着,坐到金椅上,然後退下按照官階高低排好次序。樓音端端做好,看着遠處她的父皇正遠目看着來,目光對視後,向她投來了一道包含期待的目光。樓音深吸一口氣,收回了目光。
此時執事官捧着冕服案和寶案上前,齊丞相等人取了衮服披在樓音身上,又為她戴上冠冕。穿戴完畢後,齊丞相等人加入百官的隊伍,禮儀官便扯着嗓子喊道:“排班。”
像是受過訓練一般,大臣們迅速排好,然後鞠躬,樂官也算準了時辰開始奏樂。然後,大臣們先下拜三次,起身,音樂随之而停。
緊接着,大臣們又下拜三次,再起身。音樂随着大臣們下拜而再次響起,又随着他們起身而停止。
枯燥的音樂讓樓音覺得索然無味,她睜眼便能看見冕冠上的珠子,璀璨炫目,刺得人眼睛生疼。
大臣們看不出樓音的走神,禮儀官齊丞相到皇帝寶座前,跪下并亮出笏板,百官跟着他跪下。捧寶官打開盒子,取出皇帝的玉玺,交給齊丞相。齊丞相捧着玉玺,對樓音說道:“皇帝登大位,臣子們獻上禦寶。”尚寶卿接過玉玺,收到盒子內。百官在禮儀官的提示下,下拜,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
樓音接過玉玺盒子,看着裏面的珍寶入了神,完全無視了百官們的繁瑣的禮節,禮儀官一連串喊道:“鞠躬、拜興、拜興、平身、笏、鞠躬、三舞蹈、跪左膝、三叩頭、山呼萬歲、再三呼、跪右膝、出笏”。
待百官們完成所有禮節,已經是正午之時。樓音的頭被壓得很疼,同時腹腔中又傳來一陣劇痛,她的手掌按着自己的腹部,觸手是冕服的冰涼之感,身旁的禮官注視到了她的異樣,更是加快了送樓音去太廟的進程,回到奉先殿時,百官即刻上表道賀,然後各就各位。
樓音穿着足足幾斤重的衮冕在樂聲中登上禦座,每一步都跨得極其艱難,百官也看出了她身體上的不适,少不了交頭接耳。輔國将軍代替了尤将軍的位子行卷簾之職,尚寶卿即刻将玉玺放在案上,示意拱衛司甩響鞭子,百官也迅速進入拜位中,面向北站立。樂聲響起,百官在指引下行三跪九拜之禮。
正在這肅穆之時,卻又一禦林軍驿卒極速騎馬奔向大殿,口中高呼着:“秦将軍已擒住逆賊尤铮!秦将軍已擒住逆賊尤铮!”
樓音一激動,不顧身體的痛楚站了起來,看着遠處一隊軍馬卷起的塵埃。
☆、82|第 82 章
初春陽光的照射下,馬蹄與車轍卷起的塵埃在空中顆顆可見,禦雄殿前排列着的百官得了禮官的示意,紛紛向兩側退去,辟出一條寬宏的大道來。
遠處秦将軍立與駿馬之上,器宇軒昂,而跟在他身後的籠獄之中,困着大梁最負盛名的少年将軍。
樓音側身看了一眼他的父皇,憔悴而滄桑的男人此時閉着雙眼,大抵也是願看到這樣的景象。樓音和他一樣,做夢也沒想過會與尤铮在這一的情景下見面。
秦将軍在大殿之外下了馬,命人驅趕着困住犯人的籠獄邁向禦雄殿。空曠的大殿之中樓音幾乎聽不清秦将軍說了什麽,只見他憤慨地念完了手中的訴罪文書才退到了一邊去。
樓音頂着沉重的冕冠,在太監的攙扶下一步步走下臺階,來到了籠獄面前。
裏面的少年擡起頭來,面如冠玉,儀表堂堂。即便身着囚服,頭發蓬亂,也掩蓋不了他一世英雄的氣宇。
他的目光平和而溫柔,完全不似一個敗寇,甚至看向樓音時,還有小時候一起玩鬧時的寵溺眼神,“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樓音這幾日夜夜不得安眠,想過見到尤铮時如何開口,卻不曾想到他第一句話竟是這個。
群臣皆注視着樓音,看她登基第一天會如何處置這個犯了謀逆大罪的表親,是對樓音的監視也是一種審判。
而尤铮坐在囚籠裏巋然不動,盤着雙腿甚至眉眼帶笑,他看了周圍一圈,問道:“暇兒呢?”
語氣輕柔,像一個遠游的男子歸家後尋找家人的感覺,反而堵住了樓音想要說出口的任何言語。
但樓音理智尚未被迷惑,她又走近兩步,冷着臉與尤铮對視,說道:“押入天牢,交與大理寺與刑部審查。”
天黑之時,換下了一身冕服的樓音第一時間便去了天牢。為她引路的是大理寺卿與岳承志,這昏暗漆黑散發着黴臭味兒的天牢樓音再熟悉不過,走到最深處的牢房,門框上挂着一層又一層的鎖,磨得锃亮如同侍衛腰間的佩刀一般。
岳承志與大理寺卿對視一眼,低着頭退了出去。尤铮坐在牢房正中間,站起來時高大的身軀幾乎與牢獄頂部齊平,他慢慢走向樓音,等着樓音開口。
饒是有千萬句斥責的話,樓音最想說的,還是纏繞于心中的疑問,她看着面前偉岸的男子,問道:“為什麽謀反?”
尤铮在樓音面前踱了兩步,不答反問,“皇上,如今南境情況如何了?若是周國選擇此時趁虛而入,秦家那些個愣頭青抵擋得住嗎?”
樓音抓着鐵索,音調拔高了些,“朕問你為何謀反!”
尤铮依然不慌不忙,說道:“父親呢?還沒被皇上抓回來嗎?皇上不是該株連整個尤家嗎?”
樓音死死抓住鐵索,幾乎聽到了自己骨節磨動的聲音,她繃緊了全身神經,再一次重複道:“朕問你,為何謀反!”
“唉,皇上還不懂嗎?”尤铮臉上的和氣随着他的話語漸漸隐退,随之浮動上了一層戾氣,那是京都裏的纨绔子弟沒有的狠勁,是修羅場裏歷練過的人才有的殺伐之氣,“皇上你扪心自問,沒了我們尤家人,大梁的江山你坐得穩嗎?”
他根本不給樓音再說話的機會,雙手扯住鐐铐,仿佛他一用力就能輕易扯斷這些困住他的枷鎖,“所以即便我謀反了,你也不敢把父親從北疆抓回來,因為你知道沒了我父親,烏孫此時一定回進攻,南邊周國亦蠢蠢欲動,兩國若同時來犯,皇上你能保住這大梁江山嗎?你不能!你心裏知道,尤家父子在,則大梁在;尤家父子亡,則大梁亡!”
樓音腳底退了兩步,她昂着下颌卻垂着眼簾,額角跳動,臉色發白。接下來的話,不用尤铮說她也知道,可尤铮卻還是講餘下的話說了出來,“所以為什麽在沙場上出生入死的我卻要向你俯首稱臣?阿音你上過戰場嗎?你見過成堆的屍骨和血流成河的場面嗎?為什麽在皇宮裏養尊處優的樓氏一族要坐享我們尤家拿命換來的大好河山?因為你們樓氏比尤氏血統高貴?簡直是天大的笑話,天下誰人不知,樓氏出身僅僅是草寇,而我尤氏,歷代就是王侯将相!”
尤铮雙拳一握,果然掙脫了手上的鐐铐,逼近樓音。樓音受了驚吓,往後退了一大步,隔着籠獄凝視着裏面的尤铮。
“你問我為何謀逆?”尤铮咧出了一個猙獰的笑,看得樓音心底發涼,“我是拿回我自己該得的東西。可惜,怪我沉不住氣草率出兵,不過阿音你記住,你們樓氏永遠欠我們尤家!”
樓音心裏頭如擂鼓一般,她看着尤铮,輕啓櫻唇,“铮哥哥,如果今日登基的是樓辛而不是我,日後你若把持住了朝政,你會殺了我嗎?”
這一次輪到尤铮不說話了,在他一雙龍眉鳳眼的注視下,樓音反而長了氣勢,“你會殺了我。因為只要我活着,就永遠比你更有資格坐上龍椅,所以,如今局勢與你設想的相反,但我也會同你一樣大義滅親。你與尤暇會死,舅舅也會被流放,趙國公府所有人将時代為奴。”
尤铮緩緩低下頭,沉默了半晌,樓音不知他在想什麽,欲離開大牢之時,卻見尤铮突然跪了下來,“皇上,罪、罪臣罪該萬死,但求你看在父親母親他們從小對你呵護有加的情誼上,放他們一馬。”他擡起頭,眼睛發紅,“父親他戎馬一身,若是因為我而遺臭萬年,我……”
“你會比死更難受?”樓音不去看他,怕自己下一秒就心軟,“但你在收了第一筆錢開始斂財屯兵之時,就該設想到最壞的下場。”
說完,再也不去聽尤铮的祈求,徑直走出了大牢。
大牢外明月當空,齊钰在外面候着她,說道:“皇上既然已經出來了,那臣這便進去審問席大人的下落。”
樓音點點頭,手腕見傳來一陣暖意,是款冬姑姑扶上了她的手,頓時全身都松懈了下來,樓音長呼一口子,感覺喉嚨裏一陣腥甜翻湧而出,她迅速用袖子捂住了嘴,待大腦裏的眩暈之感褪去後,她放下捂着嘴的手,看見暗紅色的袖口被染黑了一片。
“皇……”款冬姑姑真是經不起驚吓了,她看見樓音口齒都被血染紅了,差點比樓音還先暈過去,“傳太醫!”
而樓音注視着袖口上的血跡,咧着滿是污血的嘴笑開了,“看來我真是命中沒有福分坐着龍椅。”
她望望漆黑的天,沉吟半晌,說道:“只能對不起父皇的願望了。”
夜半的皇宮,飛速駛出一隊人馬,朝着前東宮奔去。暗夜無聲,沒有知道這群人帶着什麽,也沒人知道前東宮裏發生了什麽,只是第二日一早,當第一縷陽光照進大梁京都時,一道消息如平地驚雷一般劃破了京都的平靜。
當這道消息傳遍皇宮時,長春宮內亦發出一聲慘烈的哀嚎,随即歸于平靜。
而樓音此時跪在太上皇床前,胸口上是被太上皇揮落的藥碗中撒出來的藥汁。太上皇背對着她,不發一言,但起伏的身體明顯昭示着他的怒氣。
“父皇。”樓音低着聲音說道,“樓辛他意圖弑君,卻得父皇垂憐不僅沒有被誅殺,反而得一親王爵位,這讓世人如何看待父皇?阿音知道父皇對樓辛他心有愧疚,但君就是君,謀逆就是謀逆,阿音來替父皇擔上這心狠手辣的名聲就是了,但樓辛他必須死!”
過了半晌,床上的人才有了一絲動靜,他的聲音喑啞無力,聽起來疲憊極了,他揮揮手,說道:“罷了,昨夜人已經死了,你走吧,朕想歇一會兒。”
樓音嗯了一聲,重重磕了一個響頭,這才緩緩走出去。
大殿外,陽光明媚,莺飛燕長,宮女們都脫下了臃腫的襖子,換上了嬌俏的錦裙,唯有樓音,她看着自己身上的冕服,華麗卻沉悶。
她伸手按住自己的腹部,由款冬攙扶着坐上了軟轎。
轎子四平八穩地,容太醫跟在樓音身旁,一路上說了許多這幾日太醫院幾位老太醫秘密鑽研的成果,“昨日臣與劉太醫親自去西山請教了歸田的盧老先生,他倒是對這個連心蠱有所耳聞,只是從未聽說過有解法。”
樓音盯着前方的路,許久不出聲,待轎子停了下來才說道:“你們繼續找方法,朕就不信天下沒有解不開的東西。”
她下了軟轎,腹部又傳來一陣鑽心的痛,頓時一股寒顫從胸腔蔓延到了全身。她弓着腰扶住款冬的手,待疼痛減輕了些才擡起頭來,眼神絕望卻堅毅。
她不想和季翊一塊兒死,她想活下去。
“容太醫。”樓音放低了聲音,在他耳邊說道,“解鈴還須系鈴人,你說會用這個蠱的人,是不是也知道解法?”
“這個臣不敢肯定,只是有人會用此蠱,說不定比臣等更了解這些淵源。”
樓音頓了頓,她也在思考此事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好。”
“皇上,咱們還是先回去歇着吧。”款冬姑姑望了一眼身旁那陰森的地方,連聲音都在顫抖,“這地方陰寒得很,你身上餘毒未清,還有那勞什子連心蠱,暫時不要進去了吧。”
樓音也扭頭看着這地牢的入口,仿佛守着地牢的士兵都像黑白雙煞一般,她點點頭,“回去吧。”
若不是體內疼痛實在難耐,她此時一定要下去看一看酷刑之下的樓辛是什麽樣的表情。
摘月宮內,齊钰已經将席沉的情況簡潔明了地說完了,就等着樓音的定奪。
從尤铮口中得知,席沉确實是在去南境打探情況時被他扣下,但短短三日之內席沉便逃了出去,至此下落不明,尤铮也不知他去了哪裏。
樓音心底的擔憂越來越盛,以席沉的能力,即便還活着,那也一定是受了重傷,否則他無論如何都會遞消息回來的。
“繼續找。”樓音吩咐道,“加大人馬去找,不管是死是活,都要給朕找到他!”
齊钰說是,即刻便要去辦此時,樓音卻又叫住了他,“等等,季翊到了周國了嗎?”
“昨日便到了。”
樓音點點頭,“那周國丞相那天可有回信?”
“這個倒是奇怪。”齊钰說道,“東西是送了過去,怎麽着那邊也該有點表示,可那位丞相卻毫無動靜,難不成是打算否認此事?”
樓音沉默着,她也不知這是什麽意思,莫非非要她正式修書一封向周國讨個說法?
齊钰走後,款冬姑姑再次提到,枝枝哭着求着想出來見見樓音,樓音此時倒也不想刻意關着她了,“席沉如今幸存的可能性極小,若席沉真的遭遇不幸,難不成還關她一輩子?罷了,讓她出來吧。”
第二日,樓音依然沒收到周國丞相關于刺殺事件的解釋,反而收到了來自他的另外一樣東西。
呈到她面前的是一個梨木镌花匣子,紋飾簡單娟秀,樓音只是看了一眼,心底便是一顫。
這個東西,又來了。
她沒有假借他人之手,而是自己親自打開了這個匣子,與她的想象無誤,裏面果然是一堆零散的小玩意兒。有切割精細的半圓玉佩,樓音一眼就看得出此半玉佩與季翊身上佩戴的那一半玉佩是一對;還有一把牛骨梳子,樸質粗陋,一看就是外行人雕刻的;亦有一堆同心結,上面有季翊身上的香味。
在這些小物件的下面,還壓着一封信,樓音随手拿起來,打開來看,娟秀小楷,筆鋒柔和,一看就是女人的字跡: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栖複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明明只是一首摘抄下來的小詩,樓音的臉色卻越來越白。她将信紙放進匣子裏,猛然蓋上蓋子,雙手按在匣子上面若有所思。
款冬姑姑看她眼裏水汽氤氲,剛剛也瞥見了匣子裏的東西與書信,難為情地開口說道:“這是季公子的……有情人?”
匣子裏的東西展示的可不就是這麽個意思嘛?盡是些暧昧旖旎的物件,那封表達思念之情的書信也寫着“季翊親啓”,款冬姑姑能想到的也只能是這樣的。
款冬姑姑心裏居然有些暗自開心,若真是這樣,那倒也好,斷了樓音的念想省得再與那季翊糾纏不清。
可樓音擡頭看她,眼裏噙着淚水,說道:“姑姑,你說我怎麽這麽傻?”
款冬姑姑一看她這副努力憋着淚水的模樣便心疼極了,将她摟在懷裏說道:“皇上啊,天下男子皆負心,各個都三心二意的。奴婢說一句大不敬的話,您看上皇,那樣深愛先皇後,卻不得不納三千後宮。而這季公子,指不定在周國便有情人,與皇上您周旋也是有目的的,您看開點,莫再留戀她。”
樓音起先只是嗚嗚地哽咽,到後來直接放聲大哭,款冬心疼得緊,一邊拍着她的背一邊說着些安慰的話,“南陽侯是不成了,皇上您且瞧瞧京都裏其他公子哥?是在不成京都外的也可過眼,咱們大梁不愁沒有比不上那周國人的青年才俊。”
樓音哭了許久,直到再也沒有力氣哭了才擡起頭來看着手邊的匣子,嘴裏念叨着:“我怎麽這麽傻……我都是活該……”
念叨着念叨着,她突然抱起匣子說道:“快!派人把這東西送到季翊手裏!”
款冬姑姑結果匣子,不由得多看了樓音兩眼。這一刻,她仿佛又看到了以前的那個小女孩,每每提到季翊時總會眉眼裏都帶着說不盡道不完的情意。
☆、83|第 83 章
南國之都,早已春暖花開,鳥語花香。郁差一臉陰郁,抱着一個梨木镌花匣子走進了簡陋破敗的寝殿。
他擡頭看看這匾額,不由得撇嘴。周國這幾年國力逐漸昌盛,但從未給季翊修繕過宮殿,如今這住的地方還不如在大梁的質子府華麗呢。
他在門檻處蹭着腳底的泥,突然想到,這要是在大梁,一路走來腳上怎麽會沾泥呢?質子府掃地的宮女都要比周國的盡心盡力。
“殿下。”郁差叫醒了正在榻上小憩的季翊,“這是從大梁皇帝送來的東西,務必要您親啓。”
季翊點頭,以眼神示意他将匣子擱下。
那是個精致漂亮的匣子,季翊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但也就是這幾眼他便确定了這梨木應當是周國盛産的黃梨木,而匣子上的紋飾也是周國特有的工藝。
所以樓音是送了一個周國特産給他嗎?
季翊嘴角隐隐噙着笑,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