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款冬姑姑 (21)
那個盒子。他拿起那塊兒玉,與自己腰間的佩玉比對了一下,眼睛眯了眯,嘴角的笑退了下去。放下那塊兒玉後,又拿起裏面的牛骨梳,仔細翻看,骨上細致地刻了“翊”字與“娥”字。
季翊将牛骨梳扔回了匣子,再随手翻動了一下裏面的東西,已經沒有興致再看。同時,他從身後的櫃子裏拿出一顆極小的鐵環,捏在手上細細端詳了許久。
有些事情,他不願相信,但真相确實在慢慢浮現。
郁差看着此時季翊的模樣,着實有些吃不消。他盯着手中鐵環的模樣看似雲淡風輕,可那雙漂亮的眼眸裏卻有千頭猛獸在奔騰,有萬支冷箭在飛射。如果眼神可以殺人,那季翊現在的眼神可以直接上戰場了!
“殿下。”郁差咽了咽口水,說道,“您沒事吧?”
季翊回了神,将鐵環一同放進匣子裏,說道:“丞相不是要過來嗎?”
郁差說是,正要出去看看丞相可到,便聽見外面宮女問安的聲音。季翊站起來整理整理衣冠,然後将桌上的梨木镌花匣子放到了床邊的櫃子裏。
再回頭時,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已經站在他面前了。
“師父。”季翊彎腰行禮,随即便被眼前的老人扶了起來。
“殿下今日不曾去看看病重的皇上?”丞相的聲音與他的精神頭一樣矍铄,他收回扶季翊的手,掀一掀官袍,坐到了主位上。
季翊随之坐于下首,說道:“皇兄日夜侍疾,弟子不便前去打擾。”
丞相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了。他閉着眼坐着,臉上的溝壑格外清晰。七十有餘的人了,行動說話皆神采奕奕,即便是閉着眼坐在這裏也不會像別的老人那樣露出一副昏昏欲睡的神态來。
“殿下。”他睜開眼,稀松的眉毛下一雙眼睛炯炯有神,“該是時候行動了。”
季翊垂眸拱手,道:“一切都聽師父的。”
北國之春,總還少不了一陣刺骨的寒風。而陰冷的地牢裏更是如同寒冬臘月一般。樓音裹着嚴冬最寒冷時才穿的鶴氅,站在獄前,看着奄奄一息的樓辛。
“可別讓他死了。”樓音對身旁的獄卒吩咐道,“那什麽提神的東西,繼續給他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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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卒二話不說,一大碗濃黑的藥汁就給樓辛灌了下去。獄卒心裏念叨着,這玩意兒厲害了,也不知皇上從哪裏尋來的方子,能讓受了極刑的人死不掉昏不過去,總之就是比常人還清醒地忍受着痛苦。
一碗濃藥下毒,樓音全身傳來一陣酥麻,然後每一處地疼痛又被喚醒,叫嚣着撕扯他的每一根神經。
“樓音……”他俯在地上,兩手抓着鐵索,唯有那冰涼的觸感讓他感覺自己還活着,“我可曾真正傷了你一根寒毛?你如此……”
他話沒說完,便看見樓音扭頭走了,剩下的話再也沒力氣說出口,生生咽回了肚子裏。
樓音随着地牢外透出的一點光亮走出去,腳步越來越快,像是要極力逃離這個地方一般。
前世,難道我曾真正傷過你一根毫毛?
地牢外,春雨綿綿,枝枝撐着傘在外面等着樓音,攙扶她坐上軟轎後慢悠悠地往養心殿走去。
“父皇昨夜可曾發燒?”
枝枝搖頭,“今早秋月山莊那邊的人回報,昨夜上皇睡得極其安穩,今早精神狀态也很好,皇上不必擔憂。”
樓音不再說話,閉眼聽着雨聲。
春天的雨不像夏天那樣猛烈,潤物細無聲的感覺能掃去大半陰郁的心情。
前方轉角處,一個腳程利索的小太監正用盡了全力向樓音跑來。雨勢雖小,待他站定在樓音面前時衣服也濕了大半,“皇上!丞相大人以及內閣大臣們正在禦雄殿侯着皇上,有急事相議!”
得了命令,擡轎子的太監們也加快了腳步,在濕滑的雨天也安安穩穩地走到了禦雄殿。
即便是殿內,也彌漫着一股濕潤泥土的氣息,倒讓殿內緊張的氣氛消散了一點。
“齊大人,莫非是北疆前線出了事?”樓音來不及坐下便問道。
而齊丞相卻是撫摸着胡子,眼角都是笑意,“卻是是北疆前線出了事,不過卻是好事。”
“哦?”樓音挑眉,北疆前線出了好事?算一算前世的這個時候,她已經在獄中,對外界的事情一概不知,她還真不知北疆出了什麽事。
“烏孫國都三天前突發地震,傷亡慘重,烏孫王命垂一線,皇子們已經将前線大軍全部撤回國都了!”
樓音嘴角也忍不住露出笑意,說道:“果然是好事!”
衆人又在殿中商議了幾個時辰,知道天色晚了,齊丞相才說道:“那戍守在北疆的尤将軍……”
他看着樓音的臉色,等待着她的回答。
“天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樓音目視禦雄大殿正前方的匾額,一字一句道,“尤铮謀逆,作為父親自然是要誅殺。但念在尤将軍多年來對大梁有功,便饒了他的性命。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朕與将他流放至南境,終生不得回京。趙國公府上上下下,女眷皆變賣為奴,男子充軍,世世代代,永無翻身之日,各位愛卿覺得如何?”
底下幾個老臣面面相觑,卻沒有一人發聲。
樓音等他們的回複等了半天,最終卻是散秩大臣劉大人站了出來,那個一輩子和尤将軍政見不和,常常在朝堂之上與尤将軍吵起來甚至動粗的人,“這……尤铮逆賊萬死不足,但尤将軍實則對我朝有功,若是流放,這……”
“原本給誅連,朕留他一命已是開恩,劉大人難道有別的看法?”
劉大人搓了搓手,說道:“皇上深明大義是大梁之幸事,只是如今北疆危機雖除,但南邊周國不得不防。臣以為與其流放尤将軍,不如讓他戍守南境,戴罪立功。皇上若不是不放心,大可再派幾位監軍大臣去便是。”
樓音沉吟半晌,看着下面幾個老臣,問道:“你們呢?也是這個意思?”
齊丞相率先表達了自己的贊同之意,其他人也相繼附議,樓音自然沒得說,“那便按照劉大人的意思辦,齊丞相這便去拟旨。”
幾個老臣離宮後,又有侍衛冒着雨沖進了禦雄殿,這是今天樓音聽到的第二個好消息。
“皇上!席大人回來了!”
比樓音反應更大的,是侍立在一旁的枝枝。她剛剛拿到手上的茶壺突然落地,砸得粉碎,滾燙的茶水濺了她一身卻也渾然不知。
“在哪!”樓音難以抑制激動,幾乎就差抓着侍衛的領子問了,“在哪裏!”
“今日剛到京郊驿站,是驿丞派人來報的。”
樓音帶人趕到京郊驿站時,驿丞差點吓得屁滾尿流。他今早發現躺在門口的奄奄一息的席沉時,本以為是個流浪漢,誰知他開口就讓人去宮裏傳信,驿丞還以為這人瘋魔了。可仔細看看他氣質确實不俗,萬一真的是哪個大人物呢……抱着僥幸心理,驿丞收留了席沉,并派人去宮裏傳信,但沒想到,來的居然是當今女皇!
他看着自己這小小驿站外站了一層又一層的禦林軍,只覺得祖上都冒青煙了。
望着床上那衣衫褴褛,滿臉傷痕的男子,樓音鼻尖都酸了,那可是最愛幹淨最威風的錦衣衛千戶席沉啊。
“回來就好。”樓音拍拍他的肩膀,免了他起身行禮,“不知你傷成了這樣,早該帶太醫來的,朕這就帶你回宮去。”
席沉搖頭,說道:“皇上莫擔心,這都是些皮外傷。”
樓音別過頭,看見枝枝反而站在牆角不敢走上前。
有人近鄉情怯,而有人見到心心念念的人,卻不敢上前說話,只敢遠遠地看着。
“枝枝。”樓音叫了她幾聲,才見她回神,“咱們這就回宮。”
而接下來的日子,席沉亦只是默默療傷,然後再次回到他的崗位,對他此次南境之行的艱難之處閉口不言,刀劍下偷得的性命,大牢囚禁時的絕望,逃出尤铮營帳那時三天三夜沒命的奔跑,以及在南境荒野裏多少次從野狼口中逃生,都被他咽在了肚子裏,好似此次依然只是執行了一個普通的任務。
性格使然,有的人注定不會傾訴情誼,也不會向身邊的人露出軟弱的一面。
清明時節雨紛紛的四月,連宮裏的貓都懶得動了,成日躲在屋檐下聽雨,時不時藏起來讓宮女們好找一番。
樓音每當閑暇下來時,總止不住嘆氣,又時時張望窗外,像是再等什麽似的。
款冬姑姑早就發現她這樣的狀态了,只是不點破。
“姑姑,周國那邊還沒有來信嗎?”
款冬姑姑搖着頭,依舊做着手上的事。
樓音垂下頭,看着腳邊的小貓,總覺得它把爪子伸到了自己心裏在撓似的。
她已經等了兩個月了,希望季翊能給她一封信,證實她的想法。可等了這麽久,依然杳無音信。
“姑姑,我要不要修書一封送去周國?”
☆、84|第 84 章
聽到樓音的提問,款冬姑姑恍然愣了一下,“哎喲皇上,您每日就一時半會兒能寫着,就琢磨這事兒?”
款冬姑姑一面整理着竹籃裏的針線一面說道:“這事您該和內閣大臣商議,與奴婢說了沒用。就算要修書一封,那也得齊大人草拟呀。”
樓音拖着腮,眼神悠遠,“不是政事……”
“那是什麽?”
樓音別過連,眉心蹙了起來,“姑姑你不知周國的形式。周國太子乃嫡出長子,只是這幾年暗結黨羽,隐隐有些失了聖心。而季翊他……”
樓音說到一半住了口,“算了。”
有些話實則不便告訴旁人,即便說了也不見得會獲得理解。樓音這幾日每每午夜夢回時,總會設想,倘若前一世她在收到那個梨木匣子之前也如同今世一樣查出了當初派人刺殺她的人是周國丞相,那麽會不會就避免了後來的誤會?
又或者,當初她能放下一點點的驕傲,去向季翊求證一番,是不是也能有不一樣的結局?
款冬姑姑見樓音在出神,便放下了手裏的事情,說道:“皇上,大理寺卿在禦雄殿等您,現在該過去了。”
樓音依然沉着臉,心裏頭亂麻一片,走出養心殿時外面幾個灑掃宮人立刻停下手裏的事情退到了一邊。樓音只是草草看了他們一眼,全是些陌生的面孔,原來摘月宮的灑掃宮人們都沒有被調來養心殿。
“姑姑,朕記得摘月宮有個叫谷莠的宮女?”樓音雖是在與款冬姑姑說話,但眼神卻定格在了席沉臉上,“琦蘭今年不是要放出宮了嗎?把那個叫谷莠的調到朕身邊來頂替琦蘭的位置。”
“這……”款冬姑姑有些詫異,心想谷莠那丫頭雖然踏實勤快,但是出身不好,腦子也不夠靈光,把她提到禦前也太擡舉她了吧?但轉念一想,不過是個丫頭罷了,既然樓音喜歡,她日後好生教導教導就是了,“奴婢明白了。”
樓音又不經意地去看了看席沉的臉色,依然像一尊石佛一樣,紋絲不動。
原本只是樓音的一時興起,如今看着席沉的反應,她倒覺得自己猜測錯了。罷了,自己的事情還沒解決,還去操心別人做什麽呢?
禦雄殿內,大理寺卿照着文書将尤铮的罪狀一條條地念了出來,樓音臉色雲淡風輕,心裏卻有大風刮過。每一條罪狀,都是在一點點推翻她年少時心中唯一的崇拜。
“皇上,這邊還有親王妃尤氏的罪狀,大理寺已經整理好,等皇上定奪。”
樓音搖搖頭,“你們按章程辦好,最後給朕過目就行。”
大理寺卿說是,拂拂袖子準備告辭走人,這時有太監通傳齊丞相來了,大理寺卿轉身出去時正好與齊丞相打了照面,但這位原來卻是連個招呼都來不及打。
“皇上!”齊丞相氣喘籲籲地,身後還跟着幾個同樣上氣不接下氣的內閣老臣,“今日得到消息,周國政變了!”
對于這個消息,樓音雖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但還是略有震驚,“最後上位的是周三皇子季翊,是嗎?”
殿內氣氛一下子凝滞住了,幾位老臣眼神裏無不傳達着驚訝,最後還是齊丞相先問道:“皇上怎麽知道?”
樓音嘆了一口氣,她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解釋太多,轉而說道:“目前正是周國新君鞏固國力的時候,南方暫時安穩,齊大人覺得如今戍守在南境的兩員大将該如何處置?”
一個是受了兒子牽連的尤将軍,一個是受了妹妹牽連的南陽侯。兩人的存在着實讓人左右不是。
“老臣以為,尤将軍尚為大梁不可或缺的棟梁之才,而南陽侯身後的世家根基牽一發而動全身,秦氏嫡女弑君未遂該誅全族,但念在秦氏一族對大梁尚且有功,也可效仿趙國公府的方式,從輕發落。否則皇上難免會落得一個偏袒母家的名聲。”
樓音擡擡眼,說道:“那便先召回南陽侯吧。”
話音一落,腹中一陣劇痛席卷上來,樓音疼得弓起了身子,臉色霎時青白,她咬緊了牙,好一會兒才說道:“但願周國新君有命坐穩皇位吧。”
底下幾個老臣手忙腳亂的,看着宮女太監們将樓音扶往殿後去,連忙拉住了款冬姑姑問道:“皇上這是怎麽了?”
款冬姑姑心裏着急,也懶得與他們多說:“皇上這不是餘毒未清嗎?不礙事的,大人們且放心。”
除了幾位老臣,席沉也是第一次見到樓音這副模樣,他傻站了一會兒,看着太醫院的人來來往往,突然抓住了枝枝問道:“皇上這是怎麽了?”
枝枝左顧右盼好一會兒,才把他拉到一旁,示意他彎腰在他耳邊悄聲說道:“你還不知道吧,皇上她身上有蠱,這是蠱在反噬。”
“什麽?”席沉木木的,似乎沒理解枝枝的話,“蠱?”
枝枝瞥了他一眼,“沒聽過吧?我之前也沒聽說過,只有南境那種蠻夷之地才有的歪門邪道,真是可憐了咱們皇上。”
席沉突然想到了什麽,他問道:“那有的治嗎?”
枝枝自然是搖頭,“太醫院幾個太醫都焦頭爛額了,但是正經學醫的太醫們哪裏懂這些奇門怪術呢?”
席沉點着頭,又問道:“皇上怎麽會沾上了這種東西?”
枝枝不明說,指指裏面的樓音,“被周國那位牽連的。”
席沉臉上的表情一下變得猙獰,立刻就要沖進去看看樓音的情景,一推門,卻見裏面迎面走來了一個面熟的人。
“席大人快讓讓!”谷莠端着一盆滾燙的開水,裏面放着絲帕,是太醫剛剛用過的。
席沉臉上的猙獰之色一下子消失殆盡,他看着谷莠端着開水走得晃晃悠悠的,說道:“她怎麽到禦前來了?”
枝枝沒有看谷莠的背影,而是盯着席沉的眼睛,半晌,她才別開頭說道:“琦蘭就要放出宮去了,皇上準備将她提到禦前來。”
席沉只是哦了一聲,又恢複了那石佛般的模樣。
“你……”枝枝別過頭,看着角落裏的灰塵,說道,“你和她很熟?”
席沉已經往裏面走了,留下輕飄飄的幾句話,“不熟,不過是在摘月宮常年打照面而已。”
樓音在禦雄殿便痛暈了過去,醒來時見到幾個老太醫正盯着她一動不動額頭冒汗。
“皇上醒了?”容太醫松了一口氣,“皇上這是第一次痛暈了過去,是否感覺反噬越來越嚴重了?”
樓音根本沒有力氣說話,她點點頭,咬了咬蒼白的雙唇。
好些日子身體不曾有反應,若不是今天突然來這麽一遭,她幾乎都要忘了自己身體裏還有這麽個炸彈。同時牽扯出的,還有她對季翊越來越複雜的情感。
當她以為前世乃至今世的一切誤會都是他人刻意造成,意在使他們二人再無瓜葛,可身體上的反應又在提醒她,如今她所受的痛苦确實都是季翊刻意造成的。
那個瘋子……
樓音擡頭,問容太醫:“朕如今的情況究竟如何?”
容太醫擦擦額頭上的汗,說道:“臣不敢有所隐瞞,就皇上現在的身體狀況,實在不容樂觀!”
樓音閉眼暗罵一聲,面對這種情況,她确實束手無策,唯有把希望寄托在季翊身上。就目前來看,她身上的反噬越來越嚴重,代表着季翊也是同樣的狀況。不知他是根本就無意去解除此蠱還是他也找不到辦法,樓音不敢确認,但不能放棄一絲希望。
待她能下床之時,第一件事便是修書一封送往周國。
信是有席沉帶出去的,他回來時,在樓音面前支支吾吾了半天,樓音實在看不下去了,說道:“有話就說,這實在不像你的性子。”
席沉哦了一聲,這才緩緩開口:“臣從南境的荒野中逃出來時,曾被一家野戶收留,當時聽他們說起蠱這種東西,臣以為只是臆想不曾在意,後來卻親自眼見他們用音樂控制有毒的蟲子,甚至能控制山中野狼為他們狩獵。”
随着席沉的話語,所有人都漸漸安靜下來,等待他的下文。
“臣以為,太醫不懂蠱術,說不定可以從山野村夫那裏着手,畢竟蠱術起源南境,那些老人家或許從小就學過這些東西。”
樓音沉默了一會兒,許久後說道:“那邊派一隊人馬出去暗中訪問南境,若有人能解此蠱重金懸賞。”
待所有人都出去了,只餘款冬姑姑一人時,樓音卸下一身疲憊側躺在了榻上。
她閉眼半晌,卻毫無睡意。款冬姑姑伸手去給她按摩頭頂,并說道:“皇上有煩心事?”
樓音不做聲,好一會兒才說道:“姑姑,你說對一個人一定要愛憎分明嗎?”
她想到季翊,自己似乎應該是恨他的,恨他前世殺了自己,今世還要用極毒的蠱慢慢耗盡自己的性命。但自己好像又不該恨他,他從一個正常的人慢慢變得瘋狂好像都是因為自己,是自己當時看了周國丞相送來的東西便覺得自尊心大受挫,随即不詢問緣由就給季翊下了一個負心漢的标簽。
他瘋狂,他黑暗,但一切都是為了她。
樓音突然有一絲的錯覺,她的虛榮心與占有欲似乎迷戀着這種旁人為自己變得不像人的感覺。而這個人,偏偏還是自己曾經以為一輩子也得不到的人。
款冬姑姑不知道樓音心裏的活動,她以為樓音是在說尤将軍,“奴婢以為,愛恨是完全可以分開的。恨一個人就是恨,愛一個人就是愛。如果有一個人讓皇上愛恨兩難,那皇上便要好好考慮一旦沒了這個人,是不是會覺得心裏空了?”
款冬自小看着樓音長大,知道她除了父皇母後以外,最疼愛她的便是尤大将軍了。如今尤铮已經伏誅,若是尤将軍也被連誅,樓音心裏怕也是不好受。
而樓音卻想到了另外一頭去,她分不清如今的情勢下,就算沒有連心蠱牽扯着她與季翊,她是否真的願意看着季翊消逝在世間。
如果他死了,這世上自己連一個該恨的人都沒有了。
☆、85|第 85 章
半年後。
又是一年盛夏時,樓音從堆積如山的奏折中擡起頭,谷莠立刻遞上了一杯熱茶。
樓音輕輕地皺眉,“這樣熱的天氣,朕能喝得下一杯滾燙的茶?”
谷莠一張小臉頓時就吓得蒼白了,她普通一下跪倒,“奴婢知錯!奴婢知錯!奴婢這就去換冷茶!”
“……”
樓音不知道說什麽,反而被她這副樣子逗笑了,枝枝看不下去了,過來把谷莠領走,“你都來禦前伺候一個月了,之前姑姑教你的東西都忘幹淨了嗎?還冷茶,若是換皇上以前的性子,這個時候你已經在浣衣居了!”
谷莠鼻頭紅了,揉着眼睛不讓眼淚掉下來,低着頭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枝枝身後。
枝枝回頭看她那副樣子,恨恨地嘆氣道:“真不知道他喜歡你哪一點。”
“啊?”谷莠聽得迷迷糊糊的,以為枝枝有什麽時候吩咐她。枝枝沒好氣地回頭戳了一下她的額頭,“姑奶奶你下回要是再犯這種錯,你就還是回摘月宮掃地去吧。”
“唔……”谷莠捂着額頭點頭,“下次不會了。”
将堆積的奏折批閱完,樓音揉了揉肩膀,見到鴻胪寺笑盈盈地走來,不由得又揉了揉額頭。
“皇上,此次萬壽節,所有事宜已經準備好了,皇上過目後若無其他看法,臣這就要着手開始準備了。”
樓音聽到這些繁雜的事情便頭疼,“這些小事也要朕過問?你且看着辦,若是出了差錯朕只找你便是。”
鴻胪寺點頭稱是,樓音又說道:“這大半年來齊丞相已經幾位內閣輔臣都為輔佐朕殚精竭慮,趁此次萬壽節,朕打算好好賞賜幾位老臣,你與內務府一同去拟一些單子,從國庫裏挑一些極其貴重的珍品出來。”
鴻胪寺不假思索便說道:“如今國庫中的珍寶倒都不如皇上曾經居住的摘月宮的庫存,不如從摘月宮中挑選一些賞賜出來,既是這天下獨一無二的珍品,又能表現皇上的誠意,皇上以為如何?”
樓音擡起頭,看了鴻胪寺一眼,這一眼看得他心底一涼,垂着頭等樓音的下文。
“罷了,就依你的意思吧。”樓音繼續埋頭看奏折,“不過原來父皇賞賜的夜明珠不能送。”
“臣遵旨”
這便打發了鴻胪寺下去,樓音見天色已晚,便傳人上了晚膳。
太上皇搬到秋月山莊後甚少再進皇宮,而樓音政事繁忙,幾乎沒有時間去秋月山莊,如此一來,這大半年樓音全是獨自一人用膳。
她拿起筷子看着桌上精致的菜色,毫無食欲,勉強夾了幾筷子後只覺味同嚼蠟,她放下筷子,突然說道:“姑姑,朕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往往便是平日裏的一些細節最能讓人感到孤獨,樓音幾乎已經想不起上一次與親人一同用膳是什麽時候了。
款冬姑姑突然就覺得眼睛一酸,“皇上說的是什麽話?皇上怎麽可能是孤家寡人。奴婢早就勸皇上該看看咱們大梁的青年才俊了,奴婢聽說平津侯家的長子今年就弱冠了,剛好比皇上年長一歲,還未定親呢,平津侯也是世代王族,侯夫人又是江南書香門第,比當年的南陽侯、哦不,現在已經不是侯爺了,總之奴婢現在覺得平津侯家的嫡長子真是頂尖的好,皇上不如……”
“打住!”樓音一臉無奈,這女人一旦上了年紀,不過是外面的平頭百姓還是宮裏的禦前女官,最熱心的事都是做媒,“朕可是聽說平津侯嫡長子弱不禁風的,連弓箭都拉不開。”
“皇上嫁人與別人不同,有個人作伴就行了,若真嫁了個将軍,常年分居兩地,那跟一個人過還有區別嗎?”
樓音笑笑不再說話,趁着晚風習習,到禦花園裏走了一圈。
路上枝枝與款冬随行,主仆三人閑聊着,不知不覺便看見月亮悄悄爬上了枝頭。
“皇上,這一個月來,似乎是一次都沒有發作過了?”
樓音知道款冬姑姑說的是什麽,她點點頭,“那幾個南境的老獵戶還真有些本事,萬金賞賜不虧。”
但是她摸着自己的腹部,好像與季翊僅有的聯系也一點點消失了。
走着走着,她突然想到一人,自從入夏以來,她還從未去過那個地方。掉過頭往反方向走去,枝枝一下子明白了她要去哪裏,“皇上!那地方夏日裏悶熱難耐,皇上還是不去為好。”
但樓音似乎就沒聽見她的話,腳步不曾停下。
夏日裏的地牢,比寒冬更難熬。常年沒有陽光射入滋養了滿地的蟑螂老鼠,沒沒走過一處都要提心吊膽地,一不小心就會踩到地上的髒東西。
皇宮裏的地牢只關了一個人,樓音一步步走過去,入眼的是百樣的刑具,上面的血跡已經凝固,還有不少蒼蠅在飛來飛去。走到唯一有人的那一間獄房前,坐在地上的那人睜開一只眼,另外一只眼已經深深凹陷進去,裏面似乎缺失了什麽東西。
他的頭發雜亂無章,上面有黑色蟑螂爬過,四肢倒還健全,只是整個人看起來與行屍走肉無異。
“怎麽,皇上又來了?”樓辛的聲音早已沒了剛入獄時的憤慨,只剩平靜,“幾月不見皇上,還以為皇上忘了我這個哥哥呢。”
樓音嘆了一口氣,摸着欄杆上的鐵索不說話。
反而是樓辛沉不住氣,說道:“這些日子,我唯一想不明白的是,你為何這麽恨我?”
樓音冷笑道:“于你曾經加之在朕身上的痛苦,這些算得了什麽?”
樓辛猛然站了起來,無奈腳上的鐐铐使他無法靠近樓音,他扯着枷鎖,嘶吼道:“皇位你得了!父皇的寵愛你也一人得盡了!我又何曾真的贏過你!”
樓音不說話,只覺得這一切都索然無味了。這幾個月每每被連心蠱反噬之時,她總是分不清自己是活着還是死了,有時候恍然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前世。可轉醒後,覺得一切都很空。她覺得每一次去折磨樓辛,好像根本得不到快感,更沒有複仇的感覺。
時間久了,便也想通了。到底是兩世為人,前世的仇恨再熟悉,也只如同夢一場。或許是因為舒坦日子過久了,手刃仇人了,心裏的傷疤便慢慢消退了。
她轉身離去,對身後樓辛的嘶吼充耳不聞,直到走出了地牢,她才長舒一口氣,對席沉說道:“賜死吧。”
席沉不作他問,點點頭。
樓音想了想,說道:“慈寧宮那位,也一同去了吧。這些日子她日日垂簾聽政,想必也受夠了。”
八月十五月兒明,那一天恰巧也是樓音的生辰。往年皇帝也會為她大辦宴席,但終究比不得如今萬壽節的排場。
而這也是第一年,她的父皇不出席她的壽宴。
“上皇的身體……”款冬姑姑欲言又止,“皇上一定要有心理準備。”
樓音沒說話,她父皇的身體狀況以及從太醫那裏了解得很清楚了。她眼神淡淡的,看着眼前的奏折若有所思。
“對了,這是內務府送來的單子。”款冬姑姑指着桌上一摞紙張說道,“今日內務府總管來時,皇上正在午睡,就留了一份單子在這裏。萬壽節馬上就到了,與大梁有結交的各國都派使臣送了賀禮來,這是內務府為各國使臣安排的住所,請皇上過目。”
“這種小事就不要每次都拿來煩朕了。”樓音不耐煩地說道,眼神卻突然定格在了那紙張上。
“周國?”她又仔細看了看,名單之中确實有周國使臣。
沒想到半年來季翊杳無音信,周國卻依然派了使臣前來送禮。
款冬姑姑接話說道:“周國皇帝也是有心了……”
樓音笑了笑,款冬姑姑只是禦前女官,尚不知道周國的國情。如今周國的皇帝雖是季翊,但整個朝政卻是由周國丞相把持着。周國上下幾乎人人皆知他們的新皇不過是一個傀儡皇帝而已。
“各國使者何時到?”
款冬姑姑翻開一旁的折子,浏覽了一遍說道:“路上沒有意外的話,所有使臣都是八月十四到。”
樓音哦一聲,突然感覺腹部一陣隐痛。心裏立馬浮現出一股不好的感覺,她捂着腹部,目光所及之處全是冰鎮的果子冷飲,不知為什麽,看見那些冰塊兒感覺腹部更疼了。
“皇上,怎麽了?”款冬姑姑扶起她,“莫不是又反噬了?快!快傳太醫!”
她一面扶着樓音站起來,一面叫人進來,一低頭,卻看見樓音裙子上一處血跡,“皇上……您莫非是葵水來了?”
樓音一聽,也低下頭去看,起先還有些愣,但确定了是葵水以後反倒是露出了笑顏,“停了半年的葵水也來了,看來是真的好了。”
款冬姑姑拍着胸口念了好幾句阿彌陀佛,樓音也心情大好,連連吩咐賞了好些東西給席沉尋來的那戶南境獵戶。
“還是要容太醫來瞧一瞧。”款冬姑姑嘴角禁不住的笑,“皇上受了這麽些日子的苦,總算苦盡甘來了!”
聞訊匆匆趕來的容太醫連官帽都沒整理好,連連詢問了樓音許多細致的身體狀況,又把了好一會兒的脈,總算是下了定論:“皇上脈象平穩,看來确實是大好了!此乃吉象,此乃吉象啊!”
☆、86|第 86 章
八月十四晚,從京都主幹街道至皇宮內,處處都挂上了五顏六色的彩畫與布匹,整個京都被裝飾的絢麗多彩,只等天一亮,大梁新元年将迎來新君的第一個萬壽節,到時候全城歌舞升平,普天同慶,大赦天下,還能看到幾百名小孩子組成的慶典隊伍,穿紅戴綠,色彩斑斓,各個珠圓玉潤,戴玉冠,裹巾頭,舞劍器,執錦仗,捧着寶盤,跨着雕箭,場面十分熱鬧壯觀,大梁的子民已經好幾年沒有舉行過這樣的慶典了。
而皇宮內的樓音,正在最後一次試穿明日萬壽節要穿的冕服。宮女們跪在地上給她整理裙邊,內務府主管在一旁仔仔細細地盯着,不讓任何人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一點差錯。
“各國使臣都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