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款冬姑姑 (23)
亭子走去,妙冠真人也趨步跟上。
七月流火,秋高氣爽,但今日的天氣卻變幻多端。上午還是晴空萬裏,下午卻烏雲密布,日光昏暗,樓音站在亭子裏,問道:“真人有何事?”
些許日子不見,妙冠真人的精神頭似乎已經下去許多,但卻有一些百歲老人該有的模樣了。他皺着眉頭,說道:“貧道近日也聽說了車師尉都國的事情。”
樓音原本是背對他的,聽他這麽說便轉過身來,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如今京都裏流言紛紛,貧道也去打聽了一番車師尉都國那武器的事情,着實厲害,只是聽着,卻覺得似曾相識……”
樓音一下子來了興趣,“繼續說。”
妙冠真人點頭,“貧道也找齊大人打聽說,但是齊大人倒是沒有什麽意願與貧道多說此時,只是草草描述了一下車師尉都國武器的威力,聽說能遠程爆炸,瞬間炸死數百将士。貧道不才,這些年來只一心煉丹,但十年前曾因火候把握不當,發生過一件慘案。”
說道這裏,許是想到了十年前的慘案,妙冠真人的嘴角都垂了下去,“那時貧道檢查了煉丹房後便将守爐子的差事交給了徒兒,獨自去山裏采藥。就在貧道走後不就,整個煉丹房突然爆炸,浩貞教建築幾乎毀于一旦,而貧道的徒兒也死傷數百,這在當時對浩貞教着實是個不小的打擊,貧道那時幾乎走投無路。”
樓音似乎對此事隐隐約約有些影響,那時她還小,确實聽說過有這麽一回事。
“但這幾日貧道琢磨着,車師尉都國的武器威力,與那年煉丹房爆炸之相,着實有些相似。”他低着頭說着,完全沒有注意到樓音雙眼裏亮起的光芒,“同樣是爆炸,能炸毀建築,殺人于一瞬間,只是比起那年的事故,車師尉都國武器的力量似乎還小了一些。”
“真人……”樓音的心都快跳出喉嚨了,“真人的意思是,車師尉都國的武器,巧合之下,或許與煉丹所用之物是同本同源?”
妙冠真人搖頭,“貧道只是有此猜測,卻不敢斷定,畢竟沒有真真切切的見識過。”
樓音的聲音立刻拔高的兩度,“那真人可否還原出當年煉丹房的事故?”
“這……”妙冠真人的猶豫都擺在臉上了,“貧道後來也琢磨過當時出事的原因,知道大抵是爐火上的材料配比出了問題,後來更加仔細後便再也沒有出過事。若要還原此事,太過于危險,稍不注意便能殺人無數,貧道……”
“若真人能從當年的事故中提取出研制武器有利的方法,那……”樓音打斷了妙冠真人的話,說道,“朝廷将為真人建祠立碑,我大梁将獨尊浩貞教為國教。”
只兩個條件,就讓妙冠真人心動不已。為了這兩份榮譽,他甚至可以上刀山下火海,還有什麽可猶豫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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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道必竭盡全力!”
回到皇宮之時,天色已晚,樓音卻歇不下來,立刻着急群臣商議妙冠真人的想法,下面那些臣子雖對妙冠真人的想法持懷疑态度,但死馬當做活馬醫,總比毫無頭緒好。
兵部尚書倒是覺得此法有些想頭,立即表示願意全力支持妙冠真人,但同時也表示,如今大梁擁有的只是一個想法,能不能研制成功還是一說,即便成功了,要大批量制造出來送去支援前線也要耗費很長一段時間。
“畢竟在制造武器這一方面,大梁勢力遠不如周國。”兵部尚書說出了自己的擔憂,“若我大梁有周國的工藝,定能事半功倍。”
樓音自然也是知道這些的,可現在的情況是,即便周國有工藝,不是對車師尉都國也束手無策嗎?
結束了此次議事後已經深夜了,款冬姑姑和枝枝帶着宮女們伺候着樓音更衣,樓音突然說道:“明日便是紀氏和尤氏處斬的日子了吧?”
因為将樓辛秘密關押在地牢裏,所以對外早已稱他伏誅,明日斬首的便是他的母妃紀氏,而另一宗案件的主犯尤铮與尤暇,也是在明日斬首。
款冬姑姑說是,“明日午時便一同斬首。”
樓音沉吟了一會兒,沒有說話,款冬姑姑便以為她只是提起此事,卻不想第二日巳時,樓音突然提出要前往刑場。
“皇上……”款冬姑姑不解,“皇上要去觀刑?”
樓音點頭,“手足一場,好歹去送一送他們。”
刑場上,沒有任何人知道了皇帝的到來。
樓音着便裝站在人群裏,周圍全是裝作百姓的侍衛。遠遠的,她甚至看不清行刑臺上三個人的人臉,只看得到他們蜷縮着的身軀輪廓。
就在半年前,這三個人還是大梁的貴妃、太子妃、少年将軍,而此刻卻穿着囚衣,即将以最不光彩的方式結束這一生。
枝枝盯緊了四周,不讓百姓不小心靠近樓音,她低聲嘀咕着:“皇上,行刑了就趕緊走吧,這裏人多口雜,被發現了就不好了。”
樓音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一動不動地注視着前方。
枝枝回頭,看見樓音的眼神,感覺到了莫名的酸楚。樓音的眼裏,沉靜地如同一汪死水,沒有手刃仇人的快感,也沒有失去親人的痛苦,好像就是看着幾個與自己無關的人走上黃泉路,不痛不癢。
遠處行刑臺上的主刑官說了些什麽,樓音聽不清楚,只看得三名劊子手擡着半人高的到走上了刑場,往三人身後一站,頓時殺氣四溢。
樓音看着他們往額頭上綁上了紅綢,看着他們舉起大刀,看着他們揮刀,這一瞬,樓音還是不由自主地閉了眼。
在閉眼的那一刻,樓音聽到人群中發出一陣驚呼,然後便聞到了一股血腥味,越來越濃,越來越重,久久緩不過來。
她睜開眼,入眼是一片猩紅色,三人的血液漸漸融合,往百姓站的這一方一點點蔓延,不一會兒,刑臺下面便已經血流成河。
胃裏一陣翻滾,樓音彎腰幹嘔了起來,枝枝立馬扶住她,低聲說道:“皇上,咱們快回去吧,您是不是暈血了?”
枝枝一面輕拍樓音的背,一面吩咐侍衛們開道,扶着樓音走了出去。
回到皇宮後,款冬姑姑第一個抱怨了起來,她不敢說樓音,只能盯着枝枝數落:“那種地方皇上怎麽去的?你也不知道勸一勸,再不濟也要離遠一點,怎麽就靠那麽近了呢?”
枝枝覺得委屈,低着頭不說話,款冬姑姑又自顧自地嘀咕了起來:“說來皇上以前也不暈血,如今倒是膽小了。”
她回頭看着臉上蒼白的樓音,說道:“皇上先喝一口熱茶,容太醫馬上就到。”
樓音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似的,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過了一會兒,說道:“姑姑,已經十月十五了,葵水……還沒來。”
款冬姑姑也反應了過來,臉色一白,說道:“上個月就沒有音信兒,該不會……”她頓時慌了神,“該不會那連心蠱又開始反噬了?”
“不……”樓音搖頭,這兩個月葵水沒來,但并沒有出現內髒劇痛的現象,不可能是連心蠱的反噬。
她突然想到兩個月前的那晚,整個人頓時從頭頂涼到了腳底。
☆、89|第 89 章
秋夜驟雨,梧桐樹上的雨水滴答滴答地砸在屋檐上,整個養心殿安靜地只能聽見雨水的聲音。
容太醫的手指搭在樓音手腕上,雙目微閉,久久不出聲。
仿佛每個人的心跳聲都快要趕上外面的雨聲了。
“皇上……”容太醫睜開眼,想着怎麽說明情況,“喜脈”兩個字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的,他們皇上都尚未嫁人何來“喜脈”一說,“皇上已經有兩個月的身孕了。”
果然,不出所料。早有預感的樓音懸上懸下的心忽然沉了下去,她低垂着眼簾不說話,眼裏的光忽明忽暗。反而是一旁的款冬姑姑沉不住氣了,“身孕?容太醫,這、這怎麽可能?”
容太醫心裏也納悶呢,但行醫多年,若是連喜脈都診錯,他項上人頭早就不保了,“請問皇上,是要開養胎的方子,還是……”
樓音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容太醫立即禁聲了,心裏卻是苦不堪言。皇帝未婚懷孕,誰都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他怎麽知道該開養胎藥還是堕胎藥啊?
“你先下去吧。”樓音懶懶地将雙腿放到榻上,側卧了下來。
容太醫看了款冬姑姑一眼,瞧她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也不敢多說話直接退了出去。
而款冬姑姑此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嘴裏念叨着“這可怎麽得了!”樓音卻像是個沒事人一樣,閉目養神,一幅閑适的樣子,仿佛孩子是在款冬姑姑肚子裏一般。
“皇上!”款冬姑姑蹲下來,雙手拍了一下樓音的腿,“您倒是想想招啊!”
樓音睜開眼,問道:“想什麽招?”
“這、這孩子怎麽辦?孩子的父親是誰?”
款冬姑姑問完,又說道:“孩子的父親是周皇吧?”
樓音點頭,款冬姑姑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那皇上打算怎麽處理這孩子?”
樓音坐了起來,斜靠在軟枕上,看着窗外的落葉,眼神有些缥缈,“這個孩子來得太突然了。”
“是呀!”款冬姑姑急得手心都出汗了,她看着樓音的表情,心突然就“咯噔”一下,“皇上,您該不會是……想留下這個孩子吧?”
樓音想了一會兒,說道:“你給朕想一個不要這個孩子的理由。”
這哪兒還用想啊,款冬姑姑張口就說道:“皇上您尚未真正出嫁,這孩子以後的名分怎麽說?拿什麽來堵住衆大臣的嘴?”
而樓音也是不假思索便回答:“孩子是在朕的肚子裏,還有什麽比這個名分更正當嗎?”
她将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輕輕撫摸,眼神溫柔了下來,“且朕,也需要皇嗣繼承皇位。”
孩子,是多陌生的兩個字啊。兩世為人的她都沒有想過孩子的事情,而當一切塵埃落定後,她突然有了一個孩子,第一反應與款冬姑姑一樣的着急,可當太醫親口确認了以後,她反而覺得這個孩子來得十分合适。
一個尚未婚嫁的女皇,還有什麽比皇嗣更能穩固她的皇位呢?
款冬姑姑聽了樓音的話,覺得也有道理,但如今的問題在于這個孩子名不正言不順的,用什麽來堵住悠悠衆口?
樓音倒是一貫的不在意這些,“男子為皇時,有多少皇嗣生下來都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而朕的孩子,只要是朕的血脈,又如何名不正言不順了?”
話雖是這麽說,款冬姑姑還是希望樓音能先擁有夫婿,再生兒育女,如今這算怎麽一回事?
“那皇上您打算将此事告訴周皇嗎?”
樓音搖頭,“再等等吧。”
容太醫還是開了養胎藥,他擦着額頭上的汗一邊親自熬藥一邊叫苦不疊,一不小心又知道了一件皇家秘聞,當真是如坐針氈啊!
谷莠守在爐子邊上幫容太醫扇火,她右手酸了,便換到了左手,“容大人,皇上今日總是懶懶的,胃口也不好,還老是幹嘔,是不是病了呀?”
容太醫的手一抖,“春乏秋困,皇上有些不适是正常的,我這不就是在給皇上調理身子嗎?”
他說了這話,立馬又板起了臉,“以後可不能随意在外說這些,皇上的狀況可是你能随便議論的?”
谷莠立刻誠惶誠恐地點頭,端起容太醫熬好的養胎藥告辭。
一路邁着小步子走進了樓音的寝宮,輕手輕腳地将藥放下後便退了出去。樓音看着她低頭往外走,頭上挂着一片落葉都不知道。
款冬姑姑也在看谷莠頭上的落葉,忍不住笑了起來,一邊給樓音扇涼藥,一邊說道:“谷莠這丫頭總是迷迷糊糊的,皇上你為什麽把她提到禦前來?奴婢看她也就适合做灑掃的差事。”
樓音讓給她捶腿的宮女退了出去,這才說道:“谷莠家裏是什麽情況?”
凡是被提到禦前的宮女,款冬都是在內務府仔細翻看了家世的,可以說對禦前伺候的人都知根知底,“她呀,家是江南一個小鎮上的,父母務農,家裏還有個三十出頭還屢試不中的哥哥。”
樓音哦了一聲,卻被款冬姑姑聽了嘆氣,“皇上怎麽嘆氣了?”
“覺得可惜而已。”樓音接過款冬姑姑遞來的藥碗,漫不經心地用勺子攪動藥汁,“朕覺得席沉像是對她有意思,這才提到禦前來讓兩人能多見見面。但席沉又是個不主動的人,谷莠家世又這麽差,看來是沒戲了。”
席沉作為錦衣衛千戶,家世顯赫,前途不可限量,怎麽偏偏就看上了一個沒有來頭的宮女,讓樓音不免覺得可惜。
款冬姑姑也跟着嘆道:“是呀,席沉私底下給谷莠送些小玩意兒,奴婢都見過好幾次,倒沒有往那方面想,如今皇上這麽一說,好像還真是那麽一回事兒。”
她搖着頭,語氣也帶了些惆悵,“席沉的娘親與奴婢也有些交情,奴婢是知道他娘有多重家世。席沉也老大不小的了還沒定親,去年看的戶部郎中的嫡長女在京都也是出了名的賢惠,可他娘親也愣是沒看上。說來倒也正常,席沉是什麽出身,那可是江陵席氏,母親又是太原王氏長房嫡女,要看得上谷莠那才奇怪了。”
即便是宮女,也分三六九等。像款冬這樣的女官,若是年輕時選擇出宮嫁人,那可是大把大把的人排着隊求娶。但谷莠這樣的宮女,即便得皇帝青睐提到了禦前,但家世擺在那裏,根本不可能攀上席沉這樣的人,即便是做妾也是奢求。
兩人正在說着話,枝枝突然捧着一束花進來了,一看便是剛在禦花園采的綠菊,嬌豔鮮嫩,芳香四溢。
她一進來,款冬姑姑和樓音都默契地不再提席沉與谷莠的事情了。
枝枝把綠菊插在琉璃花樽裏,再拿一把小剪子修修剪剪,然後再擺到一旁的書桌上去,回頭笑盈盈地說道:“皇上,您幾天沒有出去了,每日不是在禦雄殿就是在養心殿看奏折。今日禦花園菊花都開了,您出去走一走吧。”
樓音一口飲下手裏有些涼的藥,伸展了一下有些麻的雙腿,“走吧。”
綠菊是新鮮花卉,禦花園今年剛栽上,恰逢首次開花,不少人都去禦花園看過稀奇了。而樓音因為身孕的原因,反而是最後來禦花園的人。
秋日裏的禦花園雖不如春夏那樣萬紫千紅,但泛黃的落葉鋪滿了石子路,繁茂的各個品種的菊花大放光彩,也是別有一番風味。
大梁的皇子都同母妃去了各自的封地,只剩幾個為及笄的公主還在宮裏。樓音坐在亭子裏都能聽見小公主們的歡聲笑語。
款冬姑姑在煮茶,枝枝剝着最新鮮的柑橘,樓音憑欄賞花,享受着難得地閑适。
遠處銀鈴般的笑聲越來越近,七公主紮着總角小辮晃晃悠悠地跑了過來,穿着粉色的小錦裙,頭上還帶着花環,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金童玉女一般。
她跑得慢,身後的奶娘不緊不慢地跟着,慢慢走近樓音的視線後規規矩矩地行禮,反而是七公主鬼靈精怪地轉着眼珠,彎着小短腿行禮後俏生生地看着樓音,問道:“皇姐,阿鸾好久沒有看到您了。”
阿鸾長高了不少,将頭上的花環摘下來捧到樓音面前,“送給皇姐!”
樓音接過花環,蹲下來摸了一把阿鸾的頭,“阿鸾怎麽不去和其他皇姐玩,來這裏做什麽?”
阿鸾瞪着清澈的大眼睛看着樓音,“阿鸾喜歡和二哥哥玩,可是阿鸾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二哥哥了。”
樓音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說話,下一刻就被阿鸾拉住了雙手,“皇姐,您把二哥哥放出來好不好?”
自和妃“溺水身亡”後,樓音便禁止了二皇子樓玄踏出鹹福宮一步。
她臉上笑容不減,拉着阿鸾的手問道:“阿鸾很喜歡二哥哥?”
阿鸾點頭。
“阿鸾為什麽喜歡二哥哥?”
阿鸾望天,漆黑的眼珠子轉了一圈,說道:“二哥哥最聰明了,捉迷藏總是能找到阿鸾。”
樓音的笑容慢慢褪去,她站了起來,說道:“阿鸾,是二哥哥讓你來求朕的,是嗎?”
阿鸾稚嫩的臉龐頓時就憋紅了,但樓音不再看她,而是看向她身後的奶娘,“朕曾下旨,任何人不得私自與二皇子有來往。七公主為何會與二皇子說上話,朕是要去問問淑太妃,還是問問你這個奶娘?”
前一秒還溫和如春風,下一秒又變成了閻羅王一般的皇帝,奶娘腿一軟,立刻就跪了下來,“奴婢知錯了!是鹹福宮的宮人說二皇子想見七公主了,正好七公主也十分想念二皇子,奴婢才帶着七公主去鹹福宮角門悄悄與二皇子說了一會兒話,奴婢知錯了!皇上恕罪!奴婢知錯了!”
樓音沒再聽她的解釋,沖枝枝使了一個眼色,立刻就有人上來帶走了奶娘。
“枝枝,你把七公主送回去,囑咐淑太妃一定要好生看管着七公主,莫要見了不該見的人,聽了不該聽的話,否則,皇陵還缺守陵的宮妃。”
說完,便帶着其他宮人走出來了禦花園。
坐上了軟轎,樓音閉着眼養神。款冬姑姑跟着轎子走着,說道:“皇上對二皇子的打算是什麽?在鹹福宮也關了大半年了,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成日在這四方天裏關着,也是可憐。”
款冬姑姑的語氣裏無不透露着自己的恻隐之心,樓音卻絲毫不為所動,“過了年便讓他去守皇陵,此生不得踏出皇陵一步。”
“這……”款冬姑姑還想再說兩句,卻終究沒有說出口。她倒是一直覺得,犯錯的是和妃,但樓音加之與二皇子身上的懲罰太重了一些。若真是去了皇陵,那等于這一生都費了。
款冬姑姑心裏五味陳雜,卻不敢多舌。這時,樓音突然俯下身幹嘔了起來。
“停下!快停下!”款冬姑姑連忙讓太監們放下轎子,擡手去輕拍樓音的背。看着她一陣又一陣地幹嘔,似乎要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一半,款冬姑姑不禁感嘆,樓音害喜的程度和她母妃簡直一模一樣!
吐了好一會兒,出來幾口苦膽水什麽也沒吐出來,樓音坐回了軟轎上,喘了幾口氣,說道:“回養心殿吧。”
樓音吐得渾身無力,雙手摸着腹部,突然說道:“二皇子,讓他去南境與,收入舅舅麾下吧。”
想了想,又說道:“不拒是小卒還是別的,無召不得回京。”
款冬姑姑笑了笑,“能收入尤将軍麾下,皇上仁慈!”
樓音別過頭,心裏亦紛雜無章。若說她的性子,和妃做了那樣的事情,她是不會放過和妃的兒子的。明明已經做了決定,卻突然在一陣天翻地覆的幹嘔後心軟了。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而本來強勢的女子,在孕育了新生命後,心裏也會生出一陣柔軟。
樓音摸着自己的小腹,突然覺得前方又有了一條路等着自己去摸索。
一路慢悠悠的,也總算到了養心殿。款冬姑姑一進去便說道:“皇上,眼見着您月份也越來越大了,孕吐也一次比一次厲害。入冬了倒還可以遮一遮肚子,可這孕吐怎麽辦?若是在早朝之時突然吐了,又如何解釋?”
樓音似乎根本就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朕何須解釋?”
款冬姑姑撇嘴,又說道:“那皇上打算怎麽交代孩子的事情,周國那邊知道了此事嗎?”
樓音搖頭,眼神暗了一些,“他不知道。”
“那皇上打算什麽時候告訴周皇?”
樓音望着窗外,說道:“再等等吧。”
當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款冬姑姑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說道:“皇上究竟在等什麽?”
“等他成為周國真正的皇帝。”
☆、90|第 90 章
秋去冬來,大雪再一次包裹了整個京都,一片銀裝素裹下,皇宮裏張燈結彩,人人都準備着迎接元年的春節。
濃厚的喜慶氛圍中,也有開心不起來的。
款冬姑姑給樓音按摩了有些浮腫的小腿,眉頭都蹙到了一起,“這年一過開春了,肚子越來越大,可就瞞不住了。”
樓音翻了個身,将手裏的書信放在桌上,“朕可從來沒打算瞞誰。”
款冬姑姑無言以對,瞥了一眼桌上的書信,“這、這是席沉的信?”
樓音點頭,“席沉以及他的手下混入了車師尉都國大營中,如今正在全力打探情況。妙冠真人那邊也有進展,昨晚又爆炸了一次,但卻是在控制之中,想來不久後,妙冠真人便能拿出配方了。”
“一轉眼,席沉又去了這麽久了。”款冬姑姑看着書信,連連稱贊,“真是苦了席沉了。”
再一擡頭,發現樓音已經露出了困态,于是蹲下将書信丢進火盆裏燒得一幹二淨,這才退了出去。
樓音躺在榻上,看着火盆中漸漸熄滅的火苗,緩緩閉上了眼。但翻來覆去,卻是怎麽也睡不着。明明白天日理萬機,夜裏卻始終難以入眠。
收到了席沉的書信,欣喜之餘,也想到自八月生辰之後,又一次失去了季翊的消息。幾個月來,不知周國的局勢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然第二日一早天不亮,樓音還是自然地醒了過來。
款冬姑姑和枝枝在給她梳洗的時候提到,最近害喜越來越厲害了,應當好好休息,安心養胎,可樓音政務繁忙,連充足的睡眠都不能抱着,肚子裏的孩子不知道受不受得了。
樓音沒有說話,将頭上的冠冕扶了扶。
款冬姑姑拿了一件鶴氅來給樓音披上,系好帶子後順便看了一眼她隐藏在厚衣服下的肚子,還是隐隐約約看得出來凸出的小腹,“這才五個月,肚子就這樣大,皇上肚子裏說不定是兩個小皇子呢。”
樓音低頭摸了一下肚子,“萬一是公主呢?”
說完,樓音突然愣住了。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竟然不知不覺在期待肚子裏的孩子出生了?甚至,每次一想到它,強勢的自己也會不自覺地溫柔下來。
款冬姑姑掩嘴笑了笑,攙扶着樓音走出去,“皇上,奴婢去禦膳房給您熬湯,您下朝回來了喝上一碗,熱乎了身子,不管是小皇子還是小公主,都能養得白白胖胖的。”
樓音回頭,看見漆黑的天裏,款冬站在燈火下笑着讓她回來喝湯,心裏一暖,點了點頭。
可以轉身,她自己卻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能維持多久。畢竟,車師尉都國越來越強大,兩國交戰在所難免。樓音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大梁會因為區區車師尉都國變成驚弓之鳥,每一次得知西邊的動向都坐立不安。
此時禦雄殿裏的大臣們各個愁眉苦臉,大梁戰将尤将軍早已帶領尤家軍前往西邊禦敵,可強悍的尤家軍在車師尉都國的武器面前也節節敗退,如今只能靠中央不停調兵支援西邊才能面前抵抗住車師尉都國的攻勢。
可沒有人比下面這些老臣們更清楚大梁現在的情況,若不能釜底抽薪,一舉擊敗車師尉都國,大梁早晚會淪陷。
好在妙冠真人的成果讓所有人松了一口氣。
具有同樣殺傷力的火藥,大梁現在已經能拿出初步的配方了,再鑽研一段時間,研制出于車師尉都國一樣的甚至更強的武器并非遙不可及。
為此,妙冠真人再一次成為了禦前最受器重的人。但這與他上一次的炙手可熱不同,若研制武器成功,他可真就能流芳百世了。
唯有兵部尚書此時的眉頭難以舒展,在一衆大臣為妙冠真人的成果高興之時,他喪着臉站了出來。
“皇上,如今真人研制出來的火藥只能原地爆炸,無法做到像車師尉都國的火藥那樣遠程爆炸。根據前方送回來的草圖,要制作出真正能上戰場的武器,除了火藥,還要有精良的炮身和炮架。而我朝如今的工藝尚制作不出來,除了車師尉都國,便只有善于制造的周國能造出來。”
一下子,衆人又沉默了,都看着樓音期待她給出一個法子。
樓音低頭想了想,正要開口,胃裏突然一陣翻滾,瞬間就嘔了起來,侍立在一旁的人立馬将樓音重重圍住,待她緩過來後,面對下面帶着探尋的目光,說道:“此事再議,朕……嘔……”
話還沒說完又吐了起來,此時早朝是無法再進行的了,衆臣紛紛退了出去,而樓音也被攙扶上了軟轎回了養心殿。
容太醫早已在養心殿候着了,又是施診又是用藥才讓樓音緩了過來。容太醫擦了一把額頭的汗,說道:“皇上,您每日如此操勞,實在不易養胎呀!”
樓音躺在榻上,身上蓋了厚重的皮毛,幾乎難以動彈,她點點頭,“朕會看着辦。”
容太醫嘆氣,每次都是看着辦看着辦,卻從來沒有真正閑下來過。日理萬機還勞心勞力,即便是太上皇在位時也不過如此了,可太上皇當時還正當壯年,如今這位可是個孕婦啊!
容太醫退了出去,款冬姑姑端了一碗熱乎乎的乳鴿湯來,樓音卻是毫無胃口,她坐了起來,揉着自己的肩膀說道:“車師尉都國虎視眈眈,朕怎麽可能安下心來養胎?”
說的也是,款冬姑姑每日看着樓音為車師尉都國的事情操碎了心,卻幫不上忙,心裏也着急,“妙冠真人不是有了成果了嗎?”
樓音長呼了一口氣,說道:“但武器的制作工藝大梁沒有,只有周國有。”
款冬姑姑點頭,想了一會兒又說道:“可周國現在也沒有□□的配方呀。”
“對,所以如果大梁能與周國聯盟,便能共同抵制車師尉都國。”
樓音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陷入了沉思。如今戰時迫在眉睫,與周國聯盟她是勢在必行,但如今周國真正掌權的是丞相而非季翊,她摸不清那丞相是個怎樣的人,不知過程中會遇到怎樣的困難。
第二日早朝,樓音立刻便說了自己的想法。
大臣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好一陣後才表态。有贊同的,有反對的,各執一詞,相争不下,樓音看着這場面,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看來要說服反對的那一撥人,任重而道遠啊。
接下來的日子,無非就是贊同的一方與反對的一方每日在早朝上唇槍舌戰,樓音扶額,冷眼瞧着他們争論。
但沒想到的是,大梁朝廷上的争論還沒出個結果,周國那邊卻又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周皇一朝翻身,從丞相手裏奪回了軍權,并架空了丞相的勢力。
這個消息,讓樓音的心放了下來,卻依然沒能阻止朝臣們的舌戰。看着下面的人個個誰也不讓誰,每個人的理由都能寫滿一卷軸後,樓音終于看不下去了,她突然站了起來,将下面正在吵架的朝臣們的目光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樓音往前走了兩步,頭頂冠冕上的珠簾輕微晃動。她脫下鶴氅,将自己隆起的肚子露了出來,然後摸着肚子說道:“朕肚子裏的孩子是周皇的,各位愛卿覺得這聯盟是成還是不成?”
整個禦雄殿有一刻的空氣凝滞,下面紛雜的吵鬧聲瞬間消失了,轉而是一張張驚呆的面孔看着樓音,靜谧地可怕。
樓音挺挺腰,走了。
回到養心殿時,樓音喝了足足一大碗養胎藥,塞了一嘴的蜜餞,一點點嚼爛驅散了嘴裏的藥味兒,她拍拍胸脯,還沒歇夠,齊丞相等內閣大臣便已經追到養心殿來了。
樓音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傳了他們進來。
幾位老臣走進養心殿,差點連行禮都忘了,大膽地直視着樓音的肚子,恨不得能看穿進去瞧一瞧是不是有個孩子。
樓音挺着肚子,問道:“看夠了嗎?”
幾個老臣如夢初醒,紛紛下行禮。
樓音踱了兩步,說道:“你們若是來彈劾朕的身孕,那你們現在可以出去了。戰事緊急,朕現在只思考政事,其他的事情,即便你們說朕是昏君,朕也不會被你們牽着鼻子走。”
幾位老臣面面相觑,掂量着樓音這話裏的分量,思來想去,還是決定不要觸這個眉頭了,于是避開了身孕的事,說道:“那皇上對于聯盟一事如何決斷?”
樓音挑眉,說道:“修書一封,詢問一下周皇的意思。如今他們有工藝,我們有配方。單槍匹馬誰也搞不定車師尉都國,就看他們有沒有這個意思了。”
齊丞相立馬說道:“那臣為皇上起草。”
樓音點頭,這種事情交給齊丞相時最合适不過的了。打發走了幾位內閣老臣,樓音坐在榻上發了一會兒呆,低頭看着自己的肚子,心裏突然沒了底。
如今的情勢,前路與她來說還真是一片迷霧啊。難道真的要自己的孩子出生就沒了父親嗎?可如今她與季翊紛紛大權在握,她不會放棄皇位嫁人,也不願季翊做出讓她承受不了的犧牲,所以……
樓音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迷茫,面對前方的路不知如何是好,也是第一次想将重擔完全放在他人身上。
她走到書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