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款冬姑姑 (24)
提起筆,未做多餘的思考便寫了一封信。親自用蠟封好,在信封上寫上了“季翊親啓”四個字。
落筆後,心也沉了下來。
這個難題,就交給季翊去決斷吧。
☆、91|第 91 章
除夕當天,樓音窩在養心殿,哪兒也不去。連枝枝都笑她如同懶貓一般,樓音卻連話都懶得說,成日裏不是埋頭于奏折中,就是把自己關在禦雄殿裏。
即便是除夕,樓音也提不起興趣來。
皇宮宴請中央大臣,在所有人異樣的眼光中,樓音還是挺着個大肚子去了。幾年除夕家宴的氣氛格外的怪異,下面的人各個都假裝無意間瞄着樓音的肚子,但是卻沒人敢說什麽,聽說,懷孕的女人脾氣不太好。
樓音的席面上只有容太醫指定了的菜色,滴酒不沾,宴會就顯得更沒有意思了。
人們不敢公然對樓音指指點點,便只能将八卦的中心轉移到另外一個男人身上。
是的,南陽侯回京了。不,如今的他已經削去了爵位,只在軍中挂職,人們見着了便稱一聲秦大人。
秦晟端着酒杯,坐在宴席的最角落裏。即便低着頭,他也能感受到從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曾經那個只差最後一步禮節就成了他的妻子的女人,如今懷着別的男人的孩子,高高在上,甚至連目光都不曾放在他身上。
秦晟手中的酒杯在顫抖,輕微灑了一些出來也沒人發現。他的手上青筋暴起,絲竹管弦聲在他耳力變成了人們的竊竊私語,舞姬的笑顏在他眼裏變成了嘲笑。
仿佛全世界都在嘲笑他,每個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話。
這倒不是他空穴來風,自從上個月他回京,京都裏就不少流言蜚語了。當初他與樓音成婚,若不是出了秦語陽這事,兩人已經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了吧?可這才不到一年的時間,樓音肚子裏已經有了別人的孩子,若讓出兩人真的成婚了,指不定秦晟要戴多大一頂綠帽子。
畢竟,婚禮前一個月樓音還在夜裏召了季翊進宮不是麽。
而這些流言在季翊來到大梁京都的第一天起就沒有停止過,那時候秦晟還是堂堂南陽侯,是皇帝內定的驸馬,鮮衣怒馬,春風得意,聽到這些流言自然是挂不住面子的,只是他那是以為只要成婚了,樓音便會收心做一個賢妻良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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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在大梁,沒有任何人比得上他。
可是直到現在,他終于明白,樓音至始至終就沒有考慮過于他走到一起。樓音還是公主時,甚至都不願意與他親近,而坐上了龍椅的她,卻願意為季翊生兒育女。
秦晟想到這裏,嘴角的憤怒變成了一抹苦笑,他看了看面前的酒,是樓音喜歡的“夢歸處”,清香四溢卻性烈,十足像極了季翊。
秦晟抹着臉,端起酒壺一口飲盡。
再擡頭時,眼前的十個舞姬變成了二十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顫顫巍巍地朝着樓音走去,手裏還提着一壺酒,衣衫上一塊塊兒的酒漬,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個酒樓出來的醉漢。
秦晟就這樣一步步走上去,大家都看見了卻不敢出聲,只專心致志地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
樓音眯了眯眼睛,看着他走向自己,他的發絲有些淩亂,嘴角的笑意味非明,走到一半突然将手裏的酒壺一丢,在所有人都以為他要說話的時候,他突然倒了下來,趴在地上,呼呼大睡。
樓音無奈,叫了人來,“禦前醉成這樣,成何體統?将他帶下去。”
秦晟便在衆目睽睽之下被人架了出去,樓音看着他的醉态,想到曾經的南陽侯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如今又是如何成日以酒為樂。
要毀滅一個男人,或許死亡不是最好的辦法,尤其是秦晟這樣有着雄心壯志的男人。
他曾經世家顯赫,那就讓他家族威望毀于一旦。他曾經有着淩雲壯志,那就讓他困在一方天裏永遠無法實現自己的報複。
這是樓音對秦晟的懲罰,對于前世他叛國的懲罰。
但是樓音至今也不明白前一世,秦晟為何做出那樣的事情。他有世家大族做支撐,即便繼位的是樓辛,他也不會受到任何影響,反而會因為樓辛看重世家力量而得到更多重視。
但他偏偏叛變了,當初季翊攻大大梁,是秦晟給了他大梁的排兵布陣之術,也是他親自給季翊打開了京都的城門。
明明他那麽恨季翊,恨季翊一次又一次掃了他的顏面。
而且秦晟不可能不知道季翊的政事主張,畢竟當初季翊還在周國時就開始鏟除世家在國家裏盤踞的巨大力量。
後來的秦晟怎麽樣了樓音不知道,但是她知道以季翊的性格,不會讓秦晟有好的前程。畢竟他能背叛大梁,就能背叛周國。
疑惑歸疑惑,樓音此生都無法得知答案,所以便不再多想。
家宴過後,樓音坐在寝宮裏,與枝枝還有款冬姑姑一同守歲。
款冬姑姑手巧,拿着剪刀剪紙,能剪出五花八門的圖案,枝枝跟着款冬姑姑學了幾年,到現在也只能剪一個最簡單的“福”字。
此時的皇宮又和平日裏一樣,安靜地好像一個人也沒有。但因為是除夕,這樣安靜倒讓人有些不習慣了。
樓音撐着腮說道:“枝枝,你有沒有覺得今年除夕特別冷清?”
枝枝忙着剪紙,看也沒看樓音,“每年不都是這樣麽?自從皇後娘娘過世,皇上不許嫔妃在宮裏開宴席,皇宮裏早就沒有真正的熱鬧過了。”
“嗯。”樓音點頭,“皇宮裏真沒意思。”
款冬姑姑聽出了樓音聲音裏的遺憾,心裏一驚,放下了剪刀,看着樓音鄭重地說道:“皇上,您該不會又想出宮轉轉吧?這可不行,您現在可是雙身子的人,不能出一點差錯!”
看着款冬姑姑一副正經的樣子,樓音突然笑了出來,“姑姑你緊張什麽,我又沒說要出去。人哪兒能一輩子那麽任性呀,以前有父皇護着,什麽都敢做。現在肩上責任重了,反而沒了膽子。”
枝枝剪出了一個福字,鋪開在桌上,笑着說道:“是呀,現在席沉也不在,去哪兒都不安全。”
說到席沉,枝枝的笑容又突然暗淡了下來,她嘆了一口氣,說道:“不知道席沉一個人在那邊過年,有沒有吃上紅棗雪蛤湯。”
款冬姑姑寬慰着枝枝,說道:“擔心什麽?席沉本事那麽大,在那邊肯定過得好,等他回來之事,就是咱們大梁的功臣了,不知道皇上會賞席沉什麽,該不會賞個大将軍做吧?”
樓音只是笑了笑,沒有接款冬姑姑的話。
昨日收到席沉的來信,說車師尉都國可能已經發覺了他們的不對勁,開始暗中調查他們了。
雖然只是簡單的幾句話,樓音卻感受到了席沉一行人在那邊是如何的如履薄冰,提心吊膽,稍不注意便會被車師尉都國發現他們的身份,随之而來的事情,樓音甚至都不敢想想。
恐怕這幾個月來他們一次安穩覺都沒有睡過吧。
但樓音卻無法下旨讓他們返回大梁,在沒有研制出武器的時期,她無法對派出去的親信心軟。
一想到席沉,樓音更是無法心安理得地在這裏享受着寧靜安詳。她站了起來,說道:“朕不守歲了,先去睡了。”
枝枝發現了樓音的心情變了,于是問道:“皇上怎麽了?”
樓音沒有說話,轉身往寝殿走去,款冬姑姑趨步跟上,說道:“皇上懷着身孕呢,确實不宜晚睡。說到這個……”
款冬姑姑猶豫着問了出來,“周皇那邊給了回信了嗎?”
樓音的腳步頓了一下,随即搖搖頭,掀開簾子走進了寝殿。
轉眼已經正月裏了,下了幾場大雪,瑞雪兆豐年,百姓家家戶戶都喜笑顏開。縮減用度的皇宮也在年間發了不少銀子,宮女們幹起活來都有了力氣。
總之,在這國家朝不保夕的檔口,人們也能找到一些讓自己高興起來的事情。
但款冬姑姑卻發現樓音有些不對勁,整日裏雖不至于唉聲嘆氣,但說話總是走神,或者根本就沒有心思說話。
她雖說自己沒有心事,但眉眼裏掩飾不了的情緒是騙不到人的。款冬姑姑看得出來,她現在正處于失落期中。
“皇上……”猶豫了好幾天,款冬姑姑終于開口問道,“您是不是因為,周皇到現在尚未有回信而心情不佳?”
樓音送往周國的信是用專人飼養的信鴿送去了,準頭好,絕不會出差錯,按理說早就該到了,就算了周皇的回信是派人騎馬送來的,這些日子也該到了。
可是現在卻杳無音信。
“會不會是周皇沒收到?”
樓音搖頭,如今丞相勢力已經被架空,季翊成了周國真正的主人,不可能沒有收到信。
她嘆了一口氣,不再看着窗外,“也罷,他既然沒有回音,那朕便獨自一人撐起……”她低頭看着自己的肚子,緩緩說道,“孩子即便沒有父親,它也是我大梁的儲君。”
款冬姑姑點頭,“不過看着皇上的肚子,一點不像才五個多月的樣子,該不會……是雙生子吧?”
樓音看着自己的肚子沉默了一下,“朕這幾日做夢,總夢見小孩子,而且每次都是一男一女,該不是龍鳳胎吧?”
“哎喲!那準沒錯!”款冬姑姑開心地就快要跳了起來,“龍鳳呈祥,這樣的吉兆可是多年難得一遇,大梁一定會平安度過此次危機的!”
樓音終于笑了,點點頭,靠在了軟枕上。
正月十五,又該是皇宮裏宴請群臣的時候。但危機當前,樓音要求一切從簡,只宴請了內閣老臣以及中央一些元老。
宴席簡單,結束得也早。樓音早早就困了,喝了安胎藥便躺到了床上看書。
一頁一頁地翻着,卻沒有心思仔細
這時,急促地敲門聲突然響起,款冬姑姑去開了門,看見香兒喘着氣說道:“皇上,宮外有人求見。”
樓梯突然就坐了起來,睡意瞬間全無。
出現在大梁皇宮外,沒有表明身份就能讓禦林軍通傳的,只有季翊一人。原因無他,樓音傳他入宮的次數多了,宮門外的禦林軍便熟了臉。
別的來路不明的人在宮外求見皇帝可能直接被禦林軍打了出去,但只有季翊,禦林軍願意為他跑這一趟。
☆、92|番外二
自大梁開國以來,京都秦氏,和州王氏,青州崔氏,豫州劉氏四大世家勢力日益壯大,盤踞于當地可一手遮天,對政治的影響力幾乎與宗室并肩。
有人說,娶公主不若娶世家女。而四大世家也多是相互聯姻,多年來勢力利益盤根錯節,到建光年間,屬京都秦氏為世家之首,另外三個根基不在京都的世家到底難以望其項背。
而如今京都秦氏最風光的便是南陽侯府一族。南陽侯秦樹光,周國公尤兆,一個戍守大梁北疆,一個戍守大梁南境,戰功赫赫,受盡敬仰。
唯一不足的便是南陽侯只有一子一女,但正因如此,上門說親的人快把南陽侯府的門檻給踏破了。說親不嫌早,自南陽侯獨子秦晟十二歲起,各家的主母們便明裏暗裏來南陽侯府走動着了。
只是不管是崔氏長房嫡女,還是王氏二房那剛得封縣主的長女,都入不了南陽侯的眼,一直不曾松口。饒是別人說破了嘴皮,南陽侯秦樹光也只管眯着眼睛笑,讓人猜不透他是什麽意思。
直到三年後,皇帝在家宴上喝了兩杯酒,賜了一個銀鎏銀簪花暖硯盒給年僅十五歲的秦晟。
人們這一下就明白了當初南陽侯為何婉拒了每一個上門說親的人,因為人家早就和皇帝說好了!
要說別人是怎麽知道的,只因那個銀鎏銀簪花暖硯盒原本是一對,還有一個金的在景隆公主樓音那兒。
果然不出人意外的,皇帝和南陽侯漸漸在家宴上談起了兒女之事,這便坐實了人們的猜想,隐隐将秦晟當做未來的準驸馬人選了。
雖說與公主比起來,世家更願意相互通婚。可南陽侯的獨子不一樣,人家要娶的可是皇帝與皇後的獨女景隆公主,日後南陽侯府的前程更是不可限量了。
南陽侯長子的婚事算是定下來了,但南陽侯府卻不曾清淨過一天,因為還有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兒呢。
原本上門給南陽侯府嫡女秦語陽說親的人就多,如今眼看着南陽侯府長子要做驸馬了,就更多的人打着秦語陽的主意了。
可惜,對這個小女兒,南陽侯一樣不松口。
這些整個京都的人又不得不猜測一番,是不是秦語陽又被皇帝欽定要許給哪位皇子了?
想來二皇子不足六歲,其他小皇子尚在襁褓,那麽只有太子還沒有正妃了……難道南陽侯府出了一位驸馬還要出一位太子妃?
這一下南陽侯府可越發神乎了,在人們的傳言中俨然已經有了壓倒宗室的架勢了。
不過當事人秦晟卻深知父親不願将妹妹許配出去的原因,他看着自己腳下的被扒了皮的貓,血淋淋地躺着,染紅了一大片青磚,心裏一陣寒顫。
那原本是一只西域進攻的貓,通身雪白,有一雙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原本是要賞給景隆公主的,只是公主實在不喜歡養貓這才賞給了南陽侯府。
秦晟第一眼見到這只貓就喜歡得不得了,十五歲的少年難得心底一軟,将它抱在懷裏看了好一會兒,這才送到妹妹房裏,交給了妹妹的奶娘,打算給妹妹一個驚喜。
可惜驚喜沒有,卻等來了一個驚吓。
秦晟不忍地別開頭,徑直走向閨房裏的秦語陽。她剛換了一身桂子綠齊胸瑞錦襦裙,兩個侍女哆嗦着用棉布給她絞幹頭發。
染着貓血的鵝黃色錦裙被換下來扔到了一邊,散發着一股子腥味兒。
秦語陽看見秦晟來了,便讓侍女退下,執起一把扇水墨團扇,笑顏如花,“哥哥來了?”
秦晟心裏又氣又涼,渾身都在發抖,他不知道為什麽秦語陽還能笑盈盈地跟他說話,“你瘋了不成?這可是禦賜的貓!”
秦語陽只輕飄飄地看了一眼外面的貓,用團扇半遮着臉,只露出一雙眼睛,說道:“正因為是禦賜的,更髒。”
只要不是南陽侯府的人,誰會相信外面那只白骨可見的貓是死于眼前這個貴氣天然,笑顏嬌憨的世家嫡女手裏?
秦晟雙手握着拳,瞪紅了雙眼,“秦語陽,在你眼裏還有什麽是幹淨的?”
秦語陽擡了擡眼,一雙美目凝視着秦晟,“哥哥你呀。在妹妹心裏,哥哥如山間清泉一般幹淨,妹妹也不會允許別人玷污了你。”
她擡起手,輕輕抱住了秦晟的手臂,“哥哥真的要娶公主?”
原本還在氣頭上的秦晟一下紅了臉,他咳了咳,說道:“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
但秦語陽卻冷笑一聲,說道:“她自小跋扈成性,眼裏只有金銀珠寶,如此俗氣又肮髒的人怎麽配得上……”
“啪!”
秦語陽話未說完,從天而降的一巴掌便将她打得暈頭轉向。
看着妹妹的臉頰迅速腫了起來,秦晟也有些于心不忍,他看着突然出現的父親,說道:“爹,妹妹她只是……”
“混賬!”南陽侯也不聽秦晟的求情,大聲喝道,“公主乃金枝玉葉,你如此不知好歹,出言不遜,莫非是不要命了?”
南陽侯看着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女兒,氣得滿臉通紅,“來人!好好看管着小姐,不得本侯的命令,誰也不能出入瑤光閣!”
得,又被禁足了。
秦晟垂着頭随南陽侯走了出去,這些年來自己妹妹被禁足已經見怪不怪了。若是別人家看到南陽侯平日裏對這個嬌美的女孩又打又罵的,指不定要怪他心狠。但只有南陽侯府自家人知道,當年誰不是對這個千金小姐又愛又寵的?只是這些年來,侯爺夫妻倆為秦語陽這怪氣的性子也是操碎了心。
除了打罵和禁足,別無他法。
秦晟派人清理了貓的屍體,又親自盯着下人将它埋了,這才騎着馬出了侯府。
今日是放燈節,齊丞相家的侄子齊钰難得休沐,來找他去淮河邊上放燈。秦晟對放燈沒什麽興趣,但出去散散心總歸是好的。
“钰哥,你在錦衣衛裏見多識廣,你有沒有見過一種人,平時很正常,但私底下卻乖張可怕,像是兩個人似的?”
秦晟為了秦語音的事情一直悶悶不樂,不得不請教一下小小年紀就進了錦衣衛的齊钰。
齊钰卻吊兒郎當慣了,嘴裏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說道:“爺有什麽沒見過的?咱們錦衣衛哪一個不是在朝廷像個石佛似的,回了家就抱着丫鬟又親又啃?”
秦晟嘆了一口氣,知道沒法再跟齊钰交流了,于是甩了一鞭子奔向淮河。
齊钰一不留神就被扔下了,連忙吐了嘴裏的狗尾巴草,駕馬跟上去。
兩人把馬系在樹邊,一人戴了個面具在淮河邊上閑逛。
淮河平日裏人不多,也只有在放燈節這一天才熱鬧。齊钰一邊四處瞧着,一邊說道:“怎麽沒帶你妹妹出來?不出來放個燈,怎麽求一段好姻緣?”
秦晟心裏愈發煩悶了,他別開頭,故作輕松地說道:“她病了,不宜見風。”
突然,秦晟的手被齊钰一把抓着就往一旁拖,直到躲到了一顆大榕樹下齊钰才松開了手。
秦晟沒好氣地說道:“你拉我做什麽!”
齊钰挂着壞笑看他,說道:“瞧瞧,你小子今天撞大運了,在這遇見你的未婚妻了。”
秦晟一下子目瞪口呆,看着齊钰不知所措,齊钰擡手往他腦袋上就是一巴掌,“呆子!看我做甚,看公主呀!”
順着齊钰的手看過去,人群中一個穿着曳地望仙裙的女子正拿着一盞花燈,墊腳張望着河畔,尋找最合适放燈的地方。
秦晟手心一熱,在腰間的玉佩上蹭了蹭,“你、你怎麽知道那就是公主?”
“嘿!你這小子!”齊钰又給了秦晟腦袋一巴掌,“你沒見過公主,爺還沒見過?你再瞧瞧公主身邊那些穿着粗布衣裳的百姓,全是咱錦衣衛的兄弟。還有公主身後那一男一女,一個是公主的貼身侍女枝枝,一個是錦衣衛千戶席大人,爺還能看錯不成?”
忽然,遠處的女子突然向這邊看了過來,齊钰一哆嗦,立馬縮回了大樹後。
而秦晟,卻出了神。
燦如春華,皎如秋月,說的就是眼前這個女子吧?
看着她緩緩走來,回身舉步,恰似柳搖花笑潤初妍,秦晟更是走不動了。
一旁地齊钰一着急,拎着他的領子就把他抓到了樹後,“呆子還站着!這位公主脾氣可不太好!”
而秦晟似乎是沒聽見齊钰的話,又把腦袋伸出去看。齊钰這下真急了,拖着秦晟就往回走。
“別看了別看了!以後成婚了你可有的看了!”
見秦晟還不回神,齊钰停下來說道:“也不知道你小子是有福氣還是沒福氣,這景隆公主美則美矣,脾氣也太差了點,上次她當衆鞭笞禮部侍郎的兒子那件事你聽說過吧?”
秦晟點點頭,又搖搖頭,怔怔地看着齊钰。
“唉,完了完了。”齊钰無奈地轉身,負着手做小老頭樣走開,“又瘋了一個。”
在那個燈火輝煌的夜晚,沒人知道秦晟心裏的暗潮湧動。連齊钰也以為他對景隆公主不傷心,直到三年後那個質子的出現。
彼時的秦晟雖然痛失雙親,但已經襲了爵位,挑起了南陽侯府的大梁。
齊钰從宮裏出來直奔南陽侯府,連門都沒有過,直接從牆上翻了進去。
“你聽說了那事兒吧?”
三年過去,經歷了重大變故的秦晟已經沉穩了許多,而齊钰還是一副纨绔的樣子。
秦晟正在寫策論,頭也不擡地說道:“公主又跑去找那個周國來的了,聽說人家不見,她就讓人砸開了質子府的大門!”
秦晟的手一頓,字寫歪了一個,這篇策論又不能用了。他将紙揉成一團,扔到一邊,說道:“聽說了。”
齊钰見秦晟淡淡地模樣,簡直不敢相信,“你就不生氣?”
秦晟又開始寫新的策論,說道:“我有什麽好氣的?他只是一個質子,在周國沒有地位,在大梁更是得夾着尾巴做人,我何必與他置氣?”
齊钰覺得自己真是自讨沒趣,搖着腦袋走了。
結果第二天,他又翻牆而來,神情比之前更着急,“秦晟!秦晟!不好了!”
秦晟正在湖邊喂魚,聽見了齊钰的聲音也沒有回頭,漫不經心地說道:“又怎麽了?”
齊钰把周圍的下人都趕走了,這才說道:“今早本該千戶席大人回錦衣衛向指揮使大人述職,他卻沒來,直到下午才來述職!”
“哦,與我何幹?”
齊钰重重地嘆了一聲氣,說道:“你知道這代表什麽嗎?這代表公主昨晚在質子府過夜了!你小子頭頂都一片綠還喂魚!”
秦晟的手一抖,魚食全撒了下去。
秦晟的人生,可真謂是大起大落。
年僅十六便襲了爵位,成了大梁最年輕的萬戶侯。
四年後,爵位被削不說,還被戴上了大梁最大的一頂綠帽子。曾經的未婚妻每天頂着個大肚子在禦雄殿上朝,而他卻只能默默忍受別人異樣的目光。
連齊钰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他從宮裏出來,徑直去了秦晟的府上。
秦晟已經從昔日的南陽侯府搬出來,住了一個不及侯府十分之一大的宅子,連下人都沒幾個。
齊钰提着酒,悶悶不樂地走到了秦晟房裏。
“這些日子可真他娘的難過。”齊钰不等秦晟坐下,就自個兒喝了一大杯,“朝廷上對聯治的反對聲不斷,皇上心情不好,搞得我們這些當差的每日大氣都不敢喘。”
秦晟不說話,抱着酒壺就開喝。
“哎!叫你用酒杯!”齊钰搶不下來秦晟手裏的酒壺,只得拿起酒罐子開喝,“你倒清閑,現在落魄了,也沒人來煩你,倒是有時間跟我好好喝幾杯了。”
秦晟還是不說話,只管喝酒,齊钰倒也習慣了,他吃着花生,說道:“要小爺我說啊,來一個反對聯治的人,上前頂撞皇上一番,按皇上那脾氣,立馬賞一百大棍,殺雞給猴看,看誰還敢反對聯治,皇上不就了了一樁心事,能和周皇雙宿雙飛了,你說是吧?”
秦晟點點頭,“是。”
齊钰突然打了自己的嘴,說道:“你別在意啊,我不是故意提這一茬的。”
秦晟說無礙。
兩人喝到半夜,齊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說道:“小爺我先走了,你明早別忘了上朝。”
說完,便打了一個酒嗝兒,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
只是齊钰沒想到,今晚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秦晟。
第二日中午,齊钰醒來時,發現齊府格外冷清,他伸了個懶腰,叫了丫鬟進來服飾洗漱,然後步履輕快地往書房走去。
沒想到齊丞相也在書房裏,看樣子臉色甚是沉重。
“爺爺,你這是怎麽了?”
齊丞相知道他才起床,不過此事也沒空跟他發脾氣,“今日朝裏出事了。”
齊钰瞪了瞪眼睛,“出了什麽事?”
“秦晟死了。”
秦晟死了,死于皇上的劍下。
主張聯治與反對聯治的人正在唇槍舌戰,而秦晟卻醉醺醺地站出來頂撞皇上,激怒了皇上,當場便取了他的性命。
齊丞相說得平淡,齊钰心裏卻如擂鼓一般,恨不得給一巴掌,如果他昨晚不說那樣的話,是不是秦晟今早就不會送命?
齊钰苦笑了起來,誰也不知道昨晚燈下飲酒,秦晟的心裏究竟有怎樣一場海嘯,而他卻只是喝着酒,不發一言。
齊丞相看着自己孫子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眼角還濕潤了,說道:“爺爺知道你和秦晟一同長大,你去見他最後一面吧。皇上那裏不必擔心,若是皇上怪罪,爺爺幫你擔着。”
齊钰站了起來,抱着一罐子酒走到了秦府門口。
可悲的是,秦晟死在皇上手裏,所以沒有任何人敢來吊唁。挂着喪幡的秦府門可羅雀,連個守門的人都沒有。
想了半天,齊钰還是邁不出腿走進去。他怕自己看見秦晟的屍體會失控,會讓齊丞相在皇上面前難做。
他退了兩步,将酒倒在秦府門口。
愛是成全。
可是秦晟,你用了一輩子來成全樓音,誰來成全你?
☆、93|第 93 章
“傳他進來。”
樓音扶着腰,緩緩走到梳妝桌前,對着銅鏡獨自出神。
“可是……”香兒有些不明所以,“那是個來路不明的人,萬一是亂臣賊子想混進皇宮,皇上就這麽輕易傳他進來嗎?”
枝枝斜瞄了香兒一眼,說道:“若真是來路不明的人,禦林軍會進來通傳嗎?”
她放下手裏的東西,拉着香兒一同往外走去,“我替你去通傳吧。”
茫茫大雪給皇宮蓋了一層雪白的棉被,枝枝穿着紅色的鬥篷,手裏提着一盞燈,身後跟着兩個嬌俏的小宮女,在白皚皚的路上留下一串腳印。
雪天路滑,枝枝走得慢,待她到了宮門口時,禦林軍将大門打開,忽然就灌進來一陣猛風,枝枝差點站不住,夾雜着雪花的風讓她一時半會兒睜不開眼,用手抹了一把眼睛,這才發現宮門外站了兩人兩馬。
駿馬迎風而立,兩人如雪中松竹,在一片白茫茫中格外顯眼。
季翊穿着月牙白的袍子,裹着石青灰的鶴氅,一頭黑發以白玉冠高高束起,站在風力,眼神透亮而犀利。
枝枝遠遠地看着,雖看不清他的臉,卻能感受到他渾身散發出的氣場,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氣場。枝枝突然覺得,這才是季翊該有的樣子。以前在大梁為質子的時候,人們總是誇他溫潤如玉,可見過他私底下樣子的枝枝總覺得他不該是那樣的,但究竟該是怎樣的她也說不上來。
這一刻,突然明白了。他天生不該屈與人下,他的眼神裏不該有隐忍與克制,就該是現在這樣,明明只是站在雪地裏,卻有傲視天下的眼神。
這樣的人才配得上她的皇帝。
“季……周皇這是?”枝枝看着他頭發上的雪,以及衣衫上的樹枝枯葉,很明顯就是連夜趕路而來,奇怪的是眼下雖青黑一片,眼裏卻沒有一絲疲憊。
季翊牽着馬,說道:“來與大梁皇帝商議要事。”
枝枝看了一眼季翊的周身,除了郁差,再沒跟上別人,“就兩個人,兩匹馬?”
季翊依然面不改色,“人帶得多了反而是拖累。”
枝枝屈膝福身,說道:“那請周皇跟奴婢來。”
皇宮的大門再次打開,枝枝手裏提的燈滅了,索性便丢了開。後面跟着一個光芒萬丈的人還需要什麽燈呢。
枝枝走在最前方,季翊身後跟着郁差,兩個小宮女低眉順目地走在最後。一路上引來了不少宮人的側目,仿佛一夜之間又回到了兩年前,那時枝枝也常常帶着兩個宮女去迎接季翊入宮。
只不過那時季翊是質子,樓音是公主。而現在季翊是皇帝,樓音也是皇帝。
流言總是少不了的,當樓音像天下公布她肚子裏的孩子父親是季翊時,宮人們倒不是特別驚訝,只是如今看着已經身為皇帝的季翊突然又這麽正大光明,毫不掩飾地往大梁皇宮裏走來,确實吃了一驚。
很明顯,季翊是得了她們皇上的傳令才進來的。皇上……還真是一個不顧世人評價的女子。
這條通往養心殿的路,季翊是第一次走。他默不作聲地跟着,走了許久,才見枝枝停了下來,轉身向他一福身,“奴婢先進去通傳。”
說完,枝枝便打開了養心殿的大門,往樓音的寝宮走去。
與外面的天寒地凍不同,樓音的寝宮裏溫暖如春。枝枝抖落身上的雪,在火爐前搓了一下雙手,然後才走近了內殿,看見樓音正坐在梳妝桌前一筆一劃地描眉。
樓音很美,枝枝非常清楚,但是已經很久沒有看見樓音親自動手畫眉了,以往都是交給宮女來做。
“皇上,他來了。”枝枝說道。
樓音的手輕微顫動了一下,眉毛一下子就畫出去了些,她拿絲絹沾水擦掉了多餘的地方,然後戴上一只雲鬓花顏金步搖,說道:“讓他進來。”
樓音坐在梳妝桌前,感覺有些胸悶,她将身上穿的狐毛襖子脫了下來,只餘鵝黃色的羅裙。然後她聽見了門開了聲音,輕微的腳步聲一步步接近,最後定格在了身後。
樓音沒有回頭,手裏把玩着一支白玉小簪,說道:“你怎麽來了?”
沒有得到身後人的回話,樓音倒是不奇怪,他總是這樣,“周國大局還未穩當,你就這樣丢下朝政跑來大梁,不怕你的師父又奪了你的大權嗎?”
“他死了。”
樓音猛然回頭,吃驚地說道:“死了?你殺了他?”
季翊沒有回話,目光定格到了樓音的肚子上,他眼裏初為皇者的犀利之氣瞬間消失殆盡,只剩下春日般的溫柔,在這嚴寒裏融化了積雪。
他一步步走上前,步伐有些遲疑,神色裏有着好奇與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