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朝夕處

許鑰窒了一下,不知該如何接下去,只覺得這美麗又華貴的女子,此時看去竟是可憐的。

往後的日子,許鑰多數時間留在家裏照顧段紅瑛,如同以往照顧他病重的繼母一般,早起做好家裏事物,煮一碗粥,熬一碗藥,然後坐在光線明亮的地方看書,天氣好的下午,他還會在原來的街頭賣幾張沒多少人買的字畫。

時光緩緩流淌,初春過後的溫暖季節裏,百花才真正竟先綻放。許鑰的日子過得很是平淡,銀子也剩的很是可憐,當初段紅瑛扔下那錠恥辱的銀子,分量夠足,成色夠好,在辦完繼母喪事和近段日子買藥看病後,已經所剩無多。

段紅瑛的傷勢好了許多,能夠勉強坐在床上,自己吃飯喝水,許鑰想自己該去找些事情來做,這樣坐吃山空實在不是辦法。

像在茶樓當跑堂這種活,若不是當初實在沒辦法是不會去做,如今再也不願做這樣的事情。他原本是在李員外家教一雙子女讀書習字,薪水除了支撐日常用度後還有剩餘,自從繼母病重,他們怕他身上帶來的病氣和将死之人的死氣過給一雙子女,許鑰也很通情理地辭去這個份工作。

如今再找一份那樣的工作卻是很難了,許鑰拜托身邊的人幫他打聽打聽哪家需要讀書人的,大家聽了都拍胸脯保證一定會幫他留意,但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依然沒有任何消息。

許鑰這些天心情低落,倒不是總唉聲嘆氣,只是神情灰敗,段紅瑛一眼就知道他是怎麽了,但她依然淡淡的,什麽也不說,當做什麽也不知道。她習慣了被人伺候,這樣的伺候是如此的單薄而真心,她不知該露出什麽樣的表情,擁有什麽樣的心情,于是一如既往的冷漠,理所當然地享受他的照顧。

就在這時,許鑰從隔壁王大嬸那聽說李員外家新來的教書先生也是個年輕秀才,就在前幾天攜李家大小姐私奔了。

許鑰吃了一驚,想起去年在李家教書時,那小姐正是十五芳華,嬌羞美麗的女子,對父母恭恭敬敬,都沒見過她大聲說過話,怎麽會有勇氣跟一個外地男子私奔?

但這不是許鑰該擔憂的,他甚至還有一點隐隐的期待,即便他知道這點期待是多麽的可恥。

果然不過幾天,李員外親自上門拜訪。

“許先生,聽說你近來得空,鄙人特來邀請先生到鄙舍教授犬子。”年過中旬的李員外衣冠整齊,還是能看見不可掩飾的疲憊色,為了一雙兒女操心盡力。女兒跟人家走了,兒子要參加今年的鄉試,他不得不放低了身份來請許鑰。

許鑰本來對他趕自己走那回事有些氣憤,可見對方如此,他是如何也推脫不了,甚至連一點架子也端不起來:“李老爺親自上門拜訪,許鑰不甚榮幸,不敢推脫。”

“多謝許先生,先生才學人品皆讓人佩服,當年之事李某實在慚愧,先生大人大量,還肯回頭教授犬子,不甚感激。”

“哪裏哪裏。”

這種恭維的話卻讓許鑰不自在,他一直是生活在底層的人,即便有點傲骨,依然不習慣這世俗的恭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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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員外又道:“想必犬女的事先生也聽說了,當年若不是聽婆娘說什麽迷信病氣的,我是萬萬不會請先生離開,先生人品,整個萬封城都知道,那也就不會發生現在這種傷風敗俗之事了,我這真是自作自受啊。”

許鑰見他如此,又不知如何安慰,只道:“萬事皆有天定,如今這般,李老爺也不必太過傷心。”

“先生說得是,是我自己想不開,可我就這麽一個閨女,從小捧在手心疼着……”

許鑰見他還有要訴苦下去的趨勢,連忙道:“天色不早,李老爺留下來吃午飯?”

許家什麽狀況,李員外自是知道,哪裏敢留下吃飯,只得道:“不了不了,我家裏還有事,就不打擾先生了,不知先生何時到鄙舍教書?”

“我明天就去。”

“好,那李某先回去準備準備。”

“李老爺慢走。”

段紅瑛在屋內将對話聽得一清二楚,許鑰一進來,她就道:“書呆子,爛好人。”

許鑰道:“他也夠可憐的,發生那樣的事。”

“他可憐還是你可憐。”

許鑰正色道:“我一點都不可憐。”他真正覺得可憐的是這躺在床上滿身是傷,不會哭也不會笑的女子。

段紅瑛道:“他恭維你那麽多話,又做出可憐樣,以後有你吃虧的地方。”

許鑰不再說話,她說對了,他總在人情世故上吃虧,只因為心太善良太柔軟,無法拒絕別人的請求。

第二天他就去了李府,那裏離家不算遠也不算近,走路約摸要三盞茶的功夫,上午下午都要教書,中午還得回來給段紅瑛做飯。

段紅瑛說對了,只因為他的心軟和同情,李員外給他的薪水同以前一樣,他知道那攜帶李家小姐私奔的教書先生拿的薪水要比他多,而他又不好意思在這個節骨眼上提出,只得默默吃虧。

春日氣溫漸暖,他每次回來後都有薄薄的汗,段紅瑛看見了依然不在意,她享受所有人的照顧,理所當然,而許鑰也願意照顧她,心甘情願。

只是這樣算得上是無微不至的照顧依然是粗茶淡飯,不算好的湯藥和膏藥,還有粗糙的衣物和棉被,段紅瑛在最初眉頭皺了皺之後,便安心地養傷。

半個月後,她的傷好了大半,能從床上起來做一些簡單的事情。

許鑰第一次見她起來時,他剛從外面回來,正午的日頭将窄小的屋子照得明亮,他推開門,看見平時躺着的女子正坐在床上不知沉思什麽,聽見聲響,她擡頭看他,迎着陽光,一雙眼如暗夜最明亮的星辰,即便是平靜的,依然美得令萬物失色。

許鑰卻覺得自己對不起她,這曾經華貴優雅的女子,如今栖身于他這破舊灰暗的小屋,她穿着繼母生前留下的衣物,藍灰色的粗糙布料,不知洗了多少遍,整個屋子都是暗淡的,只有她那張臉明亮得讓他睜不開眼,即便她依然不肯摘下面紗。

許鑰愣了片刻,随即道:“我去做飯。”

段紅瑛起身,站在小小的院子口看他忙碌,淘米,摘菜,洗菜,生火,煮飯,炒菜,一個男子全攬了所有事物,不過多久,飯菜上了桌,依然是尋常的粗茶淡飯,她第一次覺得有點意思。

但許鑰一直低着頭不敢看她,那種愧疚感像塊大石頭一般壓在心上,他明明救了她的性命,每日照顧她,她給的銀子都花光了,他還倒貼錢出去,可依然覺得愧疚。

兩個人默默吃飯,氣氛有點怪,段紅瑛破天荒地在飯桌上主動說話:“你為何總低頭?”

“啊,我……我想事情。”

他們本來就不是話多的人,段紅瑛稍微打量了他一眼,繼續低頭吃飯。

許鑰匆匆吃完,逃一般地走了。

正午的陽光金燦燦的耀眼,許鑰在街上胡亂走着,過了水果鋪,香煙鋪,玩具店,胭脂鋪,布料行,走來走去,他的腳步始終在衣料行門口走來走去,從裏面出來的無論閨中少女還是已婚婦人,都是衣着光鮮,都是那麽平凡的容貌。

許鑰在門口徘徊許久,終于還是進去了,他看了滿目的衣裳,不同的色澤,款式,布料,他覺得沒有哪一件能配得上那雙眼。

店裏的夥計道:“客官,男人的衣物在另一邊。”

他支支吾吾道:“不是買男人的衣服,是……”

夥計立馬就會意了:“是買給你娘子吧,那你就來對了地方,我們這裏的衣服最受夫人小姐們的喜歡了,公子真是體貼人,一看就知道是會疼娘子的人,你娘子一定很幸福……”

許鑰聽着夥計的絮絮叨叨沒有說話,臉有些熱熱的,他看着那些形形□□的衣物不知如何挑選,這是他第一次為一個女子買東西。

幾乎整個店都看了一遍,他看中一件白色的衣裙,上面繡精致的蘭花,很是素雅,他覺得很配她,那雙眼太過美麗,沒有什麽色彩能勝過那麽一雙眼,唯有白色會襯托出她的美麗。

但是,夥計說這件衣服要三兩銀子。

即便許鑰早有心裏準備,心裏還是咯噔了一下,摸着衣服的手放了下來,讪讪道:“今日沒帶夠銀兩,我下次再來買。”

夥計道:“這衣服只有一件,我們店裏每日都來許多客人,可不能保證不被別的客人買走,客官若是真想要,那便要盡快。”

他心裏有些慌亂,用誠懇的語氣道:“你先給我留兩日,我……會盡快來買的。”

“好的,我只答應給你留兩日。”

許鑰不記得自己如何走出那家店鋪,似乎是慌亂的,外面明晃晃的日頭照得他眼睛生疼,心裏很是荒涼,他知道他給不起,貧困讓他不能擁有的東西太多了。

那幾天,段紅瑛明顯覺得許鑰很不一樣,他先前坦然看着她的那點傲骨不知從什麽時候不見了,即便他對她依然照顧入微,她也依然覺得不對勁,第一次如此明顯感覺一個人的變化。

直到在兩天後她才隐約知道許鑰不對勁的原因,而許鑰也在那一天情緒從未有過的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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