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桃夭灼

那一日中午,他推開院子門時便覺得有些不對勁,院中唯一一棵桃樹開了滿樹粉色的花,微風吹來,花瓣飄飄零零落了滿院,院子裏的東西似乎都被人動過,有的還泛着水光,顯得淩亂。

心裏忽然就慌亂了起來,他急急忙忙推開門,看到那人好好地坐在桌邊擡眼看他,一雙眼是平靜的,似乎又有些不一樣的東西。

“回來了。”她第一次問候他,對,這應該算是問候。

“啊……嗯……”許鑰懸在半空的心還在咚咚跳着,竟然是如此緊張,怕她忽然就消失了,被那些官兵抓去。

段紅瑛并沒在意他的神色,她莫名有些緊張,但神色與以往無異:“我做了午飯。”

許鑰愣怔了片刻才理解她的話,目光放到了桌上的兩個盤子和兩碗粥,一盤青菜有些焦黑,豆腐全都碎了,但也不算太糟糕。

“你做的?”許鑰的腦袋還處于震驚狀态,覺得眼前一切都很不真實,好似做夢般,楞楞地問出三個字。

“是我做的。”她的聲音依舊平平的,目光看向兩盤菜,“第一次,不知可不可以吃。”

“第一次?”想來也是,她先前是那般尊貴,不管到哪兒都有人伺候,怎會自己做飯。

段紅瑛道:“是。”

“那……吃飯。”

他有些局促地坐下,發現段紅瑛一直看着她,美麗的眼中露出疑惑:“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啊……”許鑰這才意識到自己手中的包裹,心又猛跳了一下,将東西遞過去,“給你的。”

他不敢說太多話,怕聲音會忍不住發抖,呼吸有些不上來,他覺得很不對勁,不明白為何會這麽緊張,對,就是緊張。

“給我的?”段紅瑛的聲音依舊平靜,表情似乎有些驚訝,接過包裹,拿出一件雪白衣裳,眼神竟是疑惑的,“你買的?”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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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下了。”

“嗯。”

她依然是平平的語調,并沒有驚喜,許鑰有些失望,又覺得心裏一塊石頭落地,有一絲絲甜蜜,她收下了,即便沒有一聲謝謝,似乎那是獻給她的貢品,她收得理所當然。

其實他還想問她喜不喜歡,但看着一張冷清的面容,實在說不出口,只能沉默着。

一頓飯并沒有誰再說話,許鑰一口一口吃着,心不知飛哪去了,并沒好好品位她第一次做出的味道。

段紅瑛也沉默地吃,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無人知道她在想什麽,那樣美麗的一雙眼,灰暗的粗布衣裳并不能掩蓋她的美麗,只能将她映襯得更美。

那一頓飯,誰也沒有吃出鹹得過分的豆腐和沒有煮熟的青菜。

下午在李府教書時,許鑰一直心不在焉,李家小公子問他怎麽了,他才回過神來說沒什麽,臉卻莫名地燒了起來,腦袋依然有些迷迷糊糊。

于是李家小公子就更加莫名了:“先生,你到底怎麽了?是不是病了?”

他的臉依然有些燒:“真……真沒什麽?”

“許先生這不是生病了,而是要娶媳婦兒了。”剛走到門口的李員外接了話茬兒,滿臉笑意地進來。

許鑰心下一驚,有種心事被看破的窘态,低頭躬身:“李老爺。”

李員外道:“許先生今日必有大事要做,不如就放你一天假,明日再來上課。”

許鑰忙道:“不了,不了,許鑰沒什麽大事要做。”

“哈哈哈,小夥子都是這樣,那你可要專心教學了。”

“是,是。”

李員外又摸着兒子的頭道:“昕兒也要好好用功,将來考個狀元,将皇帝的女兒娶回家當媳婦兒。”

李家小公子道:“爹,考狀元就考狀元,為何還要娶皇帝的女兒?”

“這你就不懂了,娶了皇帝的女兒,你就是驸馬了,咱也算是皇親國戚,威風得很啊。”

“我看隔壁的蓮花就不錯。”

“臭小子,沒出息。”

……

許鑰回到家中時,春日的夕陽撒了一地,簡陋的院子沒有往日那般蕭瑟,那一樹開得正豔的桃花在金色的陽光中豔麗得耀眼,飄飄零零的花瓣落在地上,飄在空中,美景如斯,夕陽清風。

他進了屋子,看見段紅瑛坐在桌邊等他,她換了衣服,潔白的衣裳勾勒出玲珑的曲線,依然帶着面紗,看不清整張容顏,可就是一雙眼,已經美得讓人移不開眼。那一刻,許鑰竟産生一種奇怪的想法,他想,即便她面紗下的臉醜得讓人不敢看,他也不會嫌棄她。可剛一這麽想,他又被自己吓住了,連忙轉移視線。

這一次吃飯,許鑰終于認真吃出了味道,有焦味的胡蘿蔔,半成熟的白菜,沒有熬開的粥,而且菜都偏鹹了,他依然默默吃着。

段紅瑛也終于吃出了味道,放下碗,道:“我做的不好,你別吃了。”

許鑰道:“沒關系,還能吃。”

“我還是不會做飯。”語氣有些失落。

然後許鑰破天荒地說了一句:“下次我教你。”說出後立馬後悔了。

段紅瑛淡淡應着:“好。”

之後便是沉默地吃飯,氣氛依然怪異,她忽然道:“你送的衣服,很合身。”

許鑰心裏又是一喜,嘴角不自覺就彎了起來:“你喜歡就好。”看了她一眼,又低頭吃飯。

“很好看。”她又說。

“嗯。”

“料子也很好。”

有些不對勁,許鑰停下筷子仔細看她,依然是無波無瀾的一雙眼,他看不透她到底在想什麽,只得道:“你喜歡就很好。”

“白色也很好。”

許鑰徹底迷糊了,他不知該怎麽接下去,憋了許久才試探着答道:“你穿上很美。”

然後段紅瑛便不再說話了,若無其事地吃飯,一雙眼眸美麗又平靜,似乎萬物都入不了她的眼中。

許鑰好不容易平靜的心又開始翻滾起來,翻滾着甜蜜的浪花,她看似冷冷淡淡的,竟然用這種方法想得到他的贊美,這是他第一次發現她如此可愛的一面。

想着,嘴角彎起的弧度更大了,飯菜都快送到鼻子裏去。

段紅瑛莫名地看他:“你在笑?”

許鑰這才省悟過來,臉有些燒,但昏暗的光線中也不擔心被她看見,他點頭:“嗯。”

“很高興嗎?”

他又點頭:“是。”

“為什麽高興?”她問得很輕。

許鑰卻心裏一沉,再高興不起來,怎麽就忘了,她是不會笑也不會哭的,人高興的時候嘴角會不由自主地向上彎起,那她是從未高興過,不會體會人世的樂趣。

他将頭埋低了一些:“想到一些有趣的事,所以笑了。”

“什麽有趣的事?”

“你很可愛。”脫口就說了出來,說出來立馬就後悔了,許鑰有種想抽自己的沖動。

果然氣氛沉默了,段紅瑛很是奇怪得看着他,看了許久,然後默默吃飯。

許鑰再也笑不起來,他果真說錯了話,讓她不高興了,如此唐突的話,竟然就那麽脫口而出……

第二天許鑰回來得稍微早了些,段紅瑛洗好了菜等他,她一直是安靜的,沒有什麽表情的面容,面紗上面,一雙美麗的眼從來無波無瀾,如同什麽也沒發生過。

她在等許鑰回來教她做飯。

但許鑰猶豫了,她的傷還未痊愈,而且,即便不問也知道她是多麽的尊貴,怎麽可能讓她與油煙作伴,為他燒火做飯?那種愧疚感又湧了上來,再次無法面對她。

許鑰道:“你別做飯了,以後我做給你吃。”

段紅瑛道:“你嫌棄我做的不好吃?”

“不是!只是不想讓你辛苦。”

“那就教我。”

她的話說出來,總有一種令人不容抗拒的力量,是長期的尊貴和命令別人才形成的氣質,所以許鑰不能違抗。

他帶着一點點的喜悅和一點點的愧疚還有更多莫名其妙的情緒教她如何熬粥,如何炒菜,如何生火,如何做一個尋常女子會做的事情。

段紅瑛很認真地學習,如同學習一套劍術,許鑰在她眼中看見了認真,即便那是淡淡的,讓他認為是錯覺。

那一頓飯,他吃到了他們一起做出來的味道,淡了一點,卻很是好吃。

段紅瑛的學習能力很強,她很快就學會了如何做飯,僅此而已,她只會做飯,許鑰每次回到家裏都能穿過那一樹繁盛的桃花,看見屋裏一身白衣的蒙面女子在桌邊等他回來吃飯,即便每日都是這樣,他依然在每次看見她時,心裏忍不住地歡喜。

他知道這代表着什麽,他并不是不懂世事的小孩。

那種沖動堵在喉嚨很是難受,卻一直無法開口,每次看見她平靜的眼,那麽美麗,她每一個動作都如此優雅,即便是在幫他燒火做飯,在給他掃地,他知道他們的差距。

從第一眼起,他很清楚他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可還是在有一次看見她擡起胳膊,露出衆橫交錯密密麻麻的可怖傷疤時,他就不知腦中哪裏出了錯,神經質地開了口:“你這一身的傷疤……”

她說:“不要緊,我不介意。”

他快速說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閉上眼,心一橫,腦子一沖動,“若是沒有人娶你,我娶你!我不介意的!”

周圍很安靜,他以為他吓到她了,可睜開眼,看見的依然是她無波無瀾的眼,面紗雪白,裙裳雪白,那美麗的眼靜靜看着他,映出滿院飄零的桃花和一張驚慌失措的臉。

他知道自己又做錯了,而且錯得很沖動很離譜,但他也知道,段紅瑛不會在意,真的,沒有什麽能放在她眼裏,她不會哭,不會笑,她沒有心。

他有些信了。

那一段沖動後,日子又恢複了以前的平靜,他每日去李府教課,回來時看見她在桌邊等自己吃飯,院子裏盛開的桃花從未有過的茂盛,裝點了一個簡陋的院子,微風輕搖,落花漫天。

這樣美麗的日子讓許鑰忘了許多本該放在心上的事,比如銀子越來越少,而李家的薪水還沒發;再比如當鋪裏當了的那塊玉是從他爺爺那代傳下來的,一定要湊齊銀子将它贖回來;再比如,段紅瑛到底對他了解多少……

直到有一天,段紅瑛伸出一節布滿刀痕的細長手臂,從上面褪下一只純金雕鳳紋鑲嵌大紅寶石的手镯給他,她說:“你在我身上花了不少錢,這個不知值多少,你将它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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