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無花樹
許鑰渾身一震,猛退了一步,從心開始,渾身涼透了,他懷疑自己臉色是不是很蒼白,那華貴的镯子太過明亮,刺痛了他的眼。
他慌忙搖頭:“不,我不能要。”
“為什麽,你為我花了不少錢,這個镯子應該夠了。”
“不,我不能要。”他依然搖頭,不知所措,他從沒想過要她報答,若是以身相許的話又另當別論……他這是在想什麽!
段紅瑛依然很疑惑,她将镯子放在桌上:“我把它給你,賣還是不賣随你。”轉身走了幾步,又道,“米缸裏沒米了。”
許鑰站在那裏無法動彈,随即苦笑,深深自嘲:他能給她什麽,連粗茶淡飯都不能保證。
那只金色的镯子在老舊的桌子上閃亮得耀眼,跟這桌子,簡陋的小屋,昏暗的光線如此的不搭調,就像她和他。
他握緊那只镯子,神色灰敗的,沉思了許久,忽然又擡頭,眼中依然是往日神彩。
米缸裏又有了米,許鑰買回的菜也有了葷菜。
段紅瑛問:“你将镯子賣了?”
許鑰答:“沒有。”頓了頓,還是解釋,“我在李府教書,有薪水。”
“嗯。”
她低下頭不再說什麽,那樣平靜的面容,在春日下低垂的雙眼依然很美,睫毛濃密漆黑,像一柄微微顫動的小扇子。
許鑰覺得奇怪,剛想問,又見她擡起頭來看着自己,她說:“你想看我的容貌嗎?”
他愣了一會,看着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再次重複:“想不想看我真實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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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鑰這才真正明白過來,又似懂非懂,他依然記得那時沖動說過那樣一句話,如今她又要……這是不是代表……
段紅瑛又繼續問:“不想看看我到底長什麽樣子?”
許鑰依然恍恍惚惚地,點頭:“想。”一直在猜測她面紗下的容顏,若真是醜得讓人不忍心看,他覺得他依然會娶她。
那時他們坐在桃樹下,那一樹桃花過了最繁盛的時節,花瓣成片成片被風吹落,她伸手揭下了蒙面的紗,擡眸望向他,雙眸似乎含了情意,淡淡的溫柔,還有潋滟的水光,映出一個最美的春天,滿樹桃花零落。
根本沒有醜得讓人不忍心看,相反,那是一張美麗的容顏,不,不僅僅是美麗,絕美傾城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那是世間根本不應存在的美,那張容貌,即便傾了整個天下也不足為過,她美得令繁華敗落成灰,那一樹桃花紛紛落下,失去了顏色。
許鑰完全被這樣的美貌驚呆了,滿眼只有這絕世的美麗,忘了眨眼,忘了合攏張開的嘴,甚至忘了呼吸,瞪大的雙眼完全是呆滞的,迷戀的神情,魂兒都給勾走了。
段紅瑛看着他如此呆滞模樣,比任何時候都覺得有趣,不自覺地嘴角就微微上翹了,露出一個好看的弧度,明亮的雙眼彎成了好看的月牙狀,黑亮的眸子,潋滟笑意。
于是許鑰更是驚呆了,圓瞪的雙眼瞪得更圓,仿佛看見女娲下凡,太陽墜落一般:“你你……你笑了?”
竟然還是個問句。
段紅瑛愣了一下,伸手摸摸臉頰和嘴角:“我笑了?”
同樣是個問句。
許鑰依然保持驚恐的呆滞,緩緩點頭:“你笑了,你感到高興了?”
段紅瑛道:“你剛剛很有趣。”她又恢複了原先的神情,平平的聲調,眼中無波無瀾。
許鑰卻高興道:“你真的笑了!天啦!你竟然真的笑了!”
他歡喜的樣子足足像自己皇榜中了狀元般,笑得都合不攏嘴,段紅瑛看他滑稽的模樣,竟真覺得內心高興,嘴角不自覺地就微微向上翹起。
許鑰看着那更是美麗,風華絕代的笑顏,不由自主地撫上了她的面頰:“你真的笑了,紅瑛,你會笑。”
碰觸絲滑光潔的面容,他才意識到不對,忙抽回手,有些讪讪地笑:“我真高興。”
段紅瑛也道:“是,我也很高興。”
之後便是沉默,兩人都不知該說什麽,氣氛又陷入尴尬,唯有清風徐來,滿樹桃花飄飄落落,裝點了枯燥的土地和無聲的寂寞,傾城絕代。
之後的幾日,兩人都有點尴尬,許鑰的尴尬是必然的,段紅瑛卻是一直面無表情,可莫名的也能覺到尴尬的氣氛,兩人盡量保持往日的神情,朝夕度日。
那一樹桃花終于落完時,一陣陌生的敲門聲響起,依然是夕陽的黃昏,暖黃的光灑滿蒼穹大地,無望無際,許鑰看見門外站着的人時,他知道這個夢該醒了。
左邊的男子渾身盔甲,濃眉飛揚入鬓,滿臉煞氣,應該是個将軍;右邊那位紅袍金冠,面如傅粉,是個中年略微發福的男人,他們身後是密密麻麻望不到底的士兵和随侍,恭恭敬敬的面容,卻又籠罩着濃濃殺氣。
“你們……有何貴幹?”許鑰已經知道他們是來做什麽的,但他依然想保護她,用他單薄的力量。
紅衣男子用尖尖的聲音緩緩道:“聽說你救治了一個渾身是傷的蒙面女子,我們是來恭迎主子回去的。”
“主子?”許鑰的一顆心在冰寒中劇烈顫抖,事情似乎不是他想的那樣。
旁邊将軍模樣的男子單身跪地,高聲道:“末将楚連天恭請皇後娘娘回宮!”
他身後衆人包括那紅衣男人紛紛跪地,齊聲道:“恭請皇後娘娘回宮!”
那麽多人跪在他面前,許鑰驚得說不出話,他退後一步,猛地回頭,看見段紅瑛站在他面前,雪白的衣裙,雪白的面紗,那一雙眼依然平靜而無一絲波瀾,明明是看着他的,眼中卻什麽也沒有。
許鑰看着她,似乎從來不曾見過這個人,然後又猛地回頭看那跪了一地的衆人,他一步步倒退,驚恐地看着這一切,臉色蒼白的,腳步踉跄,萬物無聲。
段紅瑛依然淡淡看他,雙眸漆黑,一如他第一次見她的神情,陌生而冷漠。他看着這一切,無法發出任何聲音,他只是一步步倒退,想遠離這個荒謬的噩夢,他的背撞上了身後的桃樹,他扶着樹幹,依然驚恐地看着這一切,如同末日的審判。
那樹桃花早已落完了,嫩綠的樹葉發出油亮的光彩,幾聲鳥鳴在歡快啼叫,襯得整個世界安靜極了,許鑰希望自己是在做夢,一個可怕的噩夢。
“恭請皇後娘娘回宮!”
“恭請皇後娘娘回宮!”
“恭請皇後娘娘回宮!”
……
那一聲聲的恭請好似從地獄傳來的吶喊,許鑰的腦袋轟隆隆的,被那聲音震得渾身發痛,他想逃離這裏,可他連邁開腳步的力氣都沒有。
段紅瑛不再看他,她緩緩走向門口,走向迎接她的一衆士兵和随從,她的步态優雅,神情高貴,她本就是可以睥睨這個天下的人,她是尊貴的皇後。
跪在門口的人整齊地站起,各向一邊分開一條筆直的道路,盡頭是華貴美麗的馬車,車下整齊地站了兩排身着宮服的女子,低眉順目,姿态恭謙。
叫楚連天的将軍做出請的姿勢,聲音洪亮,中氣十足:“皇後娘娘請。”
踏出的步伐停了下來,段紅瑛回頭,看身後倚在桃樹幹上的男子,目光絕望地看着她。
“我走了。”那樣冰冷的聲音,短短三個字,這是她對他說的最後三個字。
許鑰依然沒有動彈,目送那白色的身影被人群包圍,人群也漸漸離去,消失在他的視野,他的眼已經模糊了,什麽都看不清,依然維持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
風吹樹搖,鳥鳴幽幽,伊人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