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人心

慕容席早早地候在重華宮,來回踱着步子不知走了有多少次,不時擡頭看看門口,依然是空曠的的。

忽然有一太監急急忙忙跑來,邊跑邊喊:“陛下,到了!到了!皇後娘娘到了!”

“終于回來了!”慕容席一喜,就要往門外走,又想起什麽似的,倒回來端起桌上茶碗一口飲盡,依舊等在大殿中。

稍許,一抹白色身影被宮人們擁着進來,他立馬走上去,看她完好依舊,一把抱住:“紅瑛,你終于回來了,讓朕好生想念。”

段紅瑛沒有擁抱他也沒有推開,面無表情,任由他抱着,她從來都是如此,別人的情愛于她,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容,沒有人能靠她如此之近,因為這人是她的夫君,稍微特殊了那麽一點。

慕容席抱了她許久才放開,他已經習慣了她的冷漠,她一直都是如此,美麗冰冷的外表,沒有心的美人,至少他得到了她,她不會推開他。

“累了吧,歇下來吃點東西。”

“不了。”

“耀兒許久沒見你,你去看看他。”

他話才說完,身後的宮人很識趣地将一個兩歲大的娃娃抱了出來,慕容析将他抱在懷裏:“耀兒,來,叫一聲母後。”

“母後。”

那小小的孩子瞪着一雙大眼看着段紅瑛,陌生又好奇的神色,他們一點都不親厚。

她看了孩子一眼,将他推開,冷冷道:“傳所有禦醫到重華宮。”

慕容席忙問道:“傷還沒有好麽?哪裏不舒服?”

段紅瑛道:“沒有傷,也沒有不舒服,”轉而道,“要殺我的人查到了麽?”

“已經查到了。”慕容席握住她的手,語氣有些激動,“以後再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紅瑛,朕差點就要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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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紅瑛任他握着手,沒有看他一眼,也不回話,絕世的美貌,一雙冰冷冷的眼,萬物都到不了她的眼,她一直如此。

慕容席道:“你一路疲累,先讓人伺候沐浴更衣,我讓禦醫在外候着。”

“不了,我不累。”她依舊冷冷答道。

“那去換身衣服,這衣服不适合你。”這麽粗糙的衣料不應該穿在她身上,她應該是美麗尊貴的,全天下最美麗尊貴的女子。

但是她說:“不,這衣服很适合我。”

“太過粗糙了。”

“沒有,它很好。”

她依然堅持,慕容席知道說不動她,心裏覺得奇怪,這一個多月的失蹤,她遇到了什麽?

探子說她被一個文弱秀才所救,朝夕相處,并沒有逾越之處,慕容席有些擔心,随後又搖頭,他這是在擔心什麽,她是沒有心的人,不會哭,不會笑,怎麽會……

不多時,禦醫們整整齊齊在外恭候。

段紅瑛道:“都進來吧。”

禦醫們行了禮,畢恭畢敬,為首的老者問:“不知皇後娘娘貴體何處有恙?”

段紅瑛将手臂伸出,拉上袖子,露出一節修長手臂,白皙的皮膚上布滿密密麻麻的猙獰刀痕,在場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氣。

慕容席抱着她的手臂驚道:“怎麽會這樣!竟然傷成這個樣子!”

他的手在發抖,滿眼的憐愛,輕輕吻在她布滿傷痕的手臂上,毫不掩飾的心疼。

“治好這些傷疤。”她抽回手臂,淡淡道。

為首的禦醫上前來仔細看她的傷疤,那些入骨三分的刀痕,要治好實在不容易,他親手撫過那很不平整的肌膚,問:“只有這裏有,還是……”

“渾身都是。”

常年行醫的老者依然忍不住心驚,這樣的美貌,竟渾身布滿如此恐怖的傷痕,下手之人如此歹毒,他替她把了脈,靜靜退下。

剩下的禦醫一個一個上來看她的傷痕,仔仔細細把脈,然後退到旁殿的耳室相互讨論,慕容析憐愛地握着她的手,她依然端坐在華貴的鳳椅上,靜靜等待,滿殿金華色,空坐玉人影。

約摸半個時辰後禦醫們才出來,為首的老者面有為難色:“皇後娘娘的傷過于嚴重,刀傷入骨,又在剛受傷時只用尋常藥物醫治,如今想要去除,實在難。”

段紅瑛道:“我只要你們給我治好。”

“方法是有一個,但要忍受無比巨大的痛苦,娘娘可受得住?”

“我受得住,無論什麽方法。”

慕容席擔憂問道:“什麽方法?”

“換皮。”

他震了一下,大聲道:“不行!這個法子太殘酷,你們再想想其它方法。”

老禦醫道:“若是有其它法子微臣也不會說只有這個法子了。”

慕容席道:“紅瑛,這疤不治也行,無論你是什麽樣子,我都會愛你。”

段紅瑛冷冷道:“換皮就換皮,我受得住。”

“紅瑛?”

段紅瑛沒有看他:“明天就開始,将所有的傷痕都治好。”

老禦醫道:“這個法子需要許多珍貴藥材和前期準備,怕是要娘娘多等些時日。”

“要多久?”

“約半個月。”

“盡量快些。”

“是。”

用換皮的方法治愈傷痕,之所以會無比痛苦,是因為要用特殊的方法一點點磨去原來的傷疤,再用特殊藥材讓身體長出新的肌膚,新長出的肌膚會有如新生,如同換了一張皮。

這麽殘酷痛苦的方法,段紅瑛眉也不皺一下就答應了,她不在乎自己,不在乎自己的痛苦,對自己依然殘忍,卻如此愛護自己的美麗,慕容席開始疑惑,因為以前的她連這傾城的美貌都從不放在心上。

半年後,秋風起,紅楓如醉,北雁南飛。

重華宮,珠鳳殿。

一鼎香爐,輕煙袅袅,龍涎香味幽幽散發,珠簾翠翹,龍鳳金椅,端莊華貴的殿堂。

兩廂對坐,隔着一方矮桌,桌上兩杯上好清茶,無人先喝,沉默已經不止一時。

段紅瑛一直這般冷淡,她說:“我必須要走。”

慕容席道:“紅瑛,我愛你,這個天下,還有什麽是我不能給你的。”

“你不能給我的還有許多,我不能再留在這裏。”

“你要去哪裏?”

“到我該去的地方。”

慕容席想了想,忽然笑道:“紅瑛,以前你不會這般執着着離開我,即便你心中從沒有任何人。我第一次見你如此堅持。”

段紅瑛看着他,美麗的眸子深黑,濃密睫毛微微卷翹,映襯出一雙絕美的眼和冷漠的神情。

慕容析很平靜道:“是否找到了你一只要尋找的東西?”

“是。”

“那個救你的秀才?”

“是他。”

慕容析依然很平靜,即便他知道一個擁有天下的帝王敗給了一無所有的秀才:“為什麽是他?”

段紅瑛道:“他讓我笑了。”

“你笑了?”慕容析這才開始驚訝,語句末端竟然在微微發抖。

那絕美的容顏沒有任何表情,一雙深黑眸子無波無瀾:“是,他曾讓我笑過。”

“這就是你一直在尋找的?”

“或許是,或許不是,但我必須要離開這裏到他身邊去。”

慕容析輕輕道:“不,我不信,我不信……”他已經不信這個他深愛的美麗女子竟然會笑,他當初用了許許多多的方法,甚至做好了為她傾城傾國的打算,可她依然沒有對他展露笑顏,她說別費力氣了,我天生就是不會笑也不會哭的。

他信了,并且深信不疑,因為這些年來從來沒人見過她笑,她沒有心,沒有歡樂沒有悲痛,沒有人能走進她的心,包括她自己。

“我那麽愛你,你還是要走?”他輕輕問道,即便知道是徒勞。

她說:“我沒有愛過你,愛是什麽,對我來說什麽都不是,我不懂,所以我要走。”

他忽然擡頭,似乎看見希望般:“你也不愛他?”

“不愛。”

“那為何要到他身邊,他愛你嗎?有我這麽愛你嗎?我願意将整個天下都送給你。”

她說:“我不要你的天下,我只是想到他身邊去,僅此而已。”

“若是我殺了他?”

“我會毫不猶豫殺了你,毀了你的江山,包括你的兒子。”她也說得很輕,不帶任何感情的。

慕容席道:“紅瑛,我不會讓你走的,不管用什麽方法,你都只能留在我身邊。”

“那你還是殺了我,即便你不殺我,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殺了自己,你知道我會這麽做。”

他知道她會這麽做,毫不猶豫地殺了她自己,一個心中什麽都沒有的人,就像空中的一縷風,無人能留住她,她是來去自如的妖,帶走他所有的愛意,然後毫不猶豫地抛棄。

他頹然道:“我就知道是這樣。”嘆了口長長的氣,“你走吧,這是我欠你的。”

“這是你欠我的。”她起身,再不多看他一眼,朝門口走去。

白色的衣裙,并不精致的布料,再廉價不過,她卻抛卻皇宮裏價值上千的絲綢绫羅珍珠裘皮,只穿那一件回宮時就在身上的衣裙。

她的步伐并不急促,慢慢地離去,姿态優雅高貴,依然是睥睨整個天下的冷漠。

腳下豔紅地毯延伸到遙遠的朱紅殿門外,宮燈華貴,就連透漏的光也是暖暖的金貴模樣;珠羅玉秀,輕紗飄搖,卻空虛得如同所有世間的繁華假像;兩側宮女依次矮身朝她行禮,低眸恭順的模樣,每一個動作都美麗而标準。寂寞像蔓延開來的風,彌漫在整個宮殿。

這裏是重華宮,珠鳳殿,她們的皇後要離去。

年輕的帝王懶懶坐在茶案邊,蕭瑟的身子攏在一片昏暗中,看不清他的眉眼,只有一個側面的剪影。他一直望着無情遠去的人,神情那麽悲傷,右手端着的茶,始終沒有喝下。

愛恨渺渺虛空盡,前世今生無處尋。

秋日繁華凋零,天高風清,依稀幾分蕭瑟離人愁。

許鑰坐在窗前,那書中幾字端端正正地寫着,卻再也沒有翻動過,“相見争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幾個字猛然入了眼,心下便再平靜不來。

明明知道她走了,那麽雲泥之別的身份,他不該妄想,可心中依然憋得難受,相思有苦。

忍不住又拿出一只金色镯子來看,繁複的雕花似乎被磨得平整一些,鑲嵌的紅寶石依然璀璨奪目,在秋日的陽光中流溢豔麗的光彩,灼灼其華。

那镯子對着陽光,他看着朦胧的輪廓,華美的光彩,時光仿佛倒流,那還是桃花盛開的春季,一雙眼美麗得傾了他的心,讓他總會說出一堆奇奇怪怪的話,說了之後又後悔,而她的眼總是平平靜靜的,看着他,如同無物。

可即便那樣,他依然覺得那是他最美的一段時日,因為有她在,天天會做幾盤簡單的菜,安靜地坐在桌旁等他回來,如同等待丈夫的妻子,而他是那麽的幸福。

那镯子看着看着就逐漸眼花了,他看見明媚的院子裏那人長身獨立,穿着他為她買的白色衣裙,白紗覆面,靜靜站在那裏看他。

許鑰知道自己是眼花了,低下頭收回镯子,繼續看書。

可那身影還沒有消失,依然站着,靜靜看他。

他心裏一抖,猛然間狂跳,呼吸都不順暢,瞪大了眼睛看她,隔着一扇小小的木窗,幾縷夕陽,秋風漠漠。

才确定自己不是真的在做夢,書本掉落在地,他的手在發抖,然後轉身跑到門外,她還在那裏,長身玉立,靜靜看着他。

“你……怎麽來了?”他的嗓子很幹渴,心依然在猛烈地跳,手心都出汗了,聲音有些發抖,可還在努力保持鎮定。

她說:“許鑰,我回來了。”

“你……”他的心更猛烈地跳了一下,只因為她說她回來了,是回來了,不是來了。

他的嘴張了幾次又重新閉上,他不知該說什麽,也無法說出什麽,只聽到自己的心在狂亂地跳,緊緊盯着她,那雙絕美的眼,熟悉的人。

段紅瑛摘下自己的面紗,她說:“我從出生起就沒有哭過,也沒有笑過,他們都說我沒有心,我的血是冷的。我從小就一直覺得自己欠缺了什麽,我一直在尋找那個東西,我不知那是什麽,在哪裏,要怎樣才能找到,可我一直在找。”

許鑰激動的心情稍微平複下來,秋陽落葉中,靜靜聽她說話,她身後是打開的院門,門外一片火紅楓葉,如癡如醉地豔麗着。

“你是第一個讓我笑的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就是我要找的那個東西。”

“他們都說我沒有心,後來我想,是不是我要找的就是自己的心,能讓我覺得悲傷時就會流淚的心,讓我歡樂然後會笑的心。”

段紅瑛靜了靜,似乎也有一絲激動,但她的聲音依然是平靜的:“有一句詩叫‘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許鑰,你是否願意當我的那顆心。”

話音落下,周圍一片寂靜,兩廂對望,彼此望進了對方的眼,秋楓醉紅,夕陽明暖。

許鑰的喉頭有酸澀的東西不斷翻滾,胸膛脹得很痛,心跳一下一下非常清晰,他平複了很久,才從喉嚨裏發出幾個沙啞的音:“我願意。”

他慢慢走上去,終于伸出手放在她面前,再次重複:“我願意,成為你的心。”

白玉般纖細的手伸出來握住他的,暖暖的溫度,寬厚的手掌,讓人覺得心安。

段紅瑛擡起那雙美麗到令繁華失色的眼,容顏瑰麗,絕美傾城,好看的嘴角再次微微上翹,形成一個世間最美的弧度。

那在春日裏花開灼灼的桃樹正在飄落枯黃的葉,可她身後的紅楓璀璨到了極點,豔麗的紅如同醉了的秋。夕陽斜下,暖暖金光籠罩一對雙手相握的人,那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一同隐沒在紅楓,暖陽,秋華中。

作者有話要說: 閑來無事,很久以前寫的一篇短文,算是江湖文的練手作吧,發出來獻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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