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一】

她面容娟秀,與她渴望殺人放火的內心形成巨大反差。我的夜話并沒有贏得她的芳心,兩個月後,她愛上了一個電腦駭客,從此沉迷于發送病毒郵件。

其實我對女人已沒了興趣,她搬走後,我倍感輕松,開始了我的酒吧生涯。我常在菲律賓人唱歌的酒吧,每次都待到困倦的極限。

一天幾乎睡着時,一個女人向我走來,詢問是否可以回家睡覺。我問:“哪個家?”她:“你的家。”被我拒絕。

她走後,我便睡着。醒來時,一個老頭坐在面前,一雙老眼充滿同情。他:“你剛才是和妻子分手,還是和女友分手?”我:“和小姐分手。”他:“不管你是和誰分手,都只有在我們那裏才能放松。”我以為是色情場所,他搖搖頭:“不是色情,是暴力。”他收了一千三百元的門票,将我帶離了乏味的上海。

初級拳手死亡率23%,中級拳手死亡率49%,高級拳手死亡率72%——兩個小時後,我在一個溫泉度假村,看到了這樣的比賽。

沒有任何護具,沒有任何規則,看客必須下注賭博。我選擇了一個穿黑色短褲的選手,押了兩千塊錢。七分鐘後,他被一腳踢斷了頸骨。

四十分鐘後,第二場比賽開始,我選擇了一個穿紅色短褲的選手,押了一千塊錢。莊家溫和地一笑,說:“這麽少?”我又押了一千,三分鐘後,紅短褲被摔裂了胯骨。

看臺上有許多嚎叫不停的少女,還有滿臉通紅的富豪。我則沮喪萬分——身為國術館館長,竟然看不準輸贏。我并沒有我想的那麽高明。

最後一場,我選了一個穿黃色短褲的選手,他堅持了十分鐘,當場斃命。我對自己完全失望,找到了帶我來的老頭,要求參賽。老頭善意地對我說:“打拳的都是十七八的小夥子,我看你三十多了吧?在我們這已經太老。”

我找到了度假村主管,說交七千塊錢,要求上臺打拳。主管嘿嘿一笑,說:“別裝了,我早看出你是個記者。”我一再申明我是個傳統武術愛好者,很想體驗現代搏擊。他說:“你真是練家子?那你打我一拳。”他挨了我一拳後,就一直在地上蹲着,但還是沒有答應我的請求。

從此我在度假村逗留下來,盼望能有一次登臺的機會。

主管長着一張鬣狗般的臉,喝醉後愛說自己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後代。他的祖先娶過世上最美的女人,但從他的相貌分析,他的家族早就衰敗,一千年來沒接觸過像樣的女人。

我常常請他喝酒,一天說:“老兄,你要不讓我登臺,就給我找點事幹。”他:“看來你真要磨下去了?好,我聘請你當特約監督。”我的工作是監督三十七個婦女。三十七個婦女一半來自東北,都是高中以上文化,代表了遠去的工業時代;另一半來自西北,都是小學以下文化,代表了遙遠的農業時代。她們愛和我聊天,講的都是當代人的性愛怪癖,她們說當代人沒什麽性能力,所以怪癖很多。

我的監督任務,就是嚴防她們逃跑,如果逃了就把她們抓回來。

但她們從不逃跑,我對此大惑不解,覺得英雄無用武之地。

我就住在主管隔壁。這座度假村是在一片老房的基礎上翻修的,據說一百年前是辛亥革命的一個據點,完全西洋風格。一天主管到我的房間視察,意外地發現了牆上有一個鐵鈎,立刻為歐洲工藝的精美所迷醉。

為了這個鐵鈎,他和我換了房間。在那裏,他總是盤着腿坐在床上,抿一口酒,臉色緋紅地瞟一眼鐵鈎。

主管保持獨身,而帶我來的老頭還有個女友。老頭的女友五十五歲,是度假村的清潔工,一股榨菜味道。他倆一到晚上便如狼似虎,白天臉色很差,所有人都認為他倆活不了多長時間。

我只能睡到淩晨兩點,因為在此時水管便會叮咚亂響。一定是有人敲的,但由于水管連通三十五個房間,實在難以察覺是誰敲的,這也是整個度假村的煩惱。

究竟是誰敲的?這是我生活的唯一懸念。我一廂情願地認為是十五號的房客,因為她有一雙長腿。我已發誓不近女色,但還是禁不住觀望她的身影,我暗自稱呼她為“長腿姑娘”,并為自己的文采而得意揚揚。

嚴格說來,我只見過她兩次,均為背影。她是度假村少有的獨身客人,從不觀看夜晚的擂臺賽,總是一個人關在屋中。在一個被水管響聲吵得不能入睡的夜晚,我敲響了她的房間。

她穿着淡黃色睡衣,小腹隆起。

我遺憾地說:“祝賀你。還有幾個月就生了?”她搖搖頭,說:“已經生完了。”她抿嘴一樂,向我講述了一個生理常識:女人生完小孩後,膨脹的子宮需要六個星期才能縮回原樣。

看着我将信将疑的表情,她示意我可以摸摸她的肚子。她的肚子富于彈性,我連聲稱謝,準備告辭,她的眼睛轉了轉,說:“有什麽好玩的嗎?說來聽聽。”走進她的房間,我莊重地坐下,表明我其實是國術館館長。她為一個武林高手的到來而驚慌失措,發出一陣大笑。我說我極具危險性,起碼經歷過四十個女人,她捂着肚子強忍着笑,示意我可以開門出去。

她關門的時候,說:“實在抱歉,我是剖腹産,傷口未好,現在還不能笑。你真是個流氓嗎?”我認真地點了點頭。她也顯得很認真,說:“那好吧。等我的肚子再小點,就試試你是個什麽人。”我回到房間後,水管沒有再響,十分後悔,由于她的小腹觸目驚心,我忘了記住她的容貌。應該很漂亮吧。

兩眼無神地迎來新的一天,我被告知近一個星期擂臺傷殘了十一人,今天已湊不齊拳手。我自告奮勇地要求登臺,而主管好心地告誡我說:“我是拿你當朋友,才不讓你上臺的。”于是我還是在擂臺下溜達。今天,從外地運來了兩個中級拳手,度假村一般是出場費三千的低級選手,中級選手出場費是五萬。我謙虛地詢問他倆如何練功夫,一個說:“每天踢鐵栅欄五千下。”另一個說:“每天撞牆一萬次。”然後他倆對壘,雙雙玩完。收屍的時候,主管對我說:“怎麽樣,我夠哥們吧。”我已經三十二歲多,我的武功已到了極限,只好承認主管是我的朋友。喝了兩聽啤酒後,我再次敲響了長腿姑娘的房門。她睡眼蒙眬地打開房門,我說:“我只想記住你的容貌。”她打了哈欠,說:“記住了吧?”然後關上了門,給我留下一個欠佳的印象。

度假村有從俄羅斯引進的草種,兩尺多高,在夜風中猶如一片蘆葦,常有野貓野狗出沒。

坐在這片俄羅斯草坪上,我仰望着月亮,身邊有人“嗷嗷”叫了兩聲。我脖梗子汗毛豎起,扭頭見是主管。

主管擡着一箱瓶啤從草叢裏鑽出,說:“朋友,看樣子你對現實産生了不滿。”他說他在十五歲時就患上了失眠症,已經二十五年對現實不滿。

我們兩人坐着,仰望月亮,月光下的度假村寧靜祥和。一只野貓在前方優雅地走過,主管對我說:“其實這裏是最好的地方。”他對我講起了外面的世界,度假村外充滿危險,有着各種各樣的惡俗人物。

在度假村,只要簡單的流血就可以使人得到滿足,而外面的世界卻需要更多。

他一定有着傷心往事,或是凄美愛情。但他超乎我的想象,他說他是個天生的智者,沒有經過什麽就已看穿一切。也許他真是李世民的後代,他祖先的經歷已足夠悲慘。

我默默無語,他好心地問我:“相反你應該有一段傷心往事,不然不會要打擂臺自殺。”我誠懇地告訴他:“你想歪了,我真是一代國術館館長。”他深刻地看了我一眼,說:“生活中還有美好的事物,比如天上的月亮。為了月亮,你要活下去。”我問:“除了月亮還有什麽?”他思考了半晌,說:“很遺憾,沒有了。”我倆都承認人類在太陽升起後就變得惡劣。此時在遠處響起了男女的呻吟聲,我倆都知道是拉客老頭和女清潔工。主管告訴我,其實倆人都到了歲數,他倆的呻吟是一個假象,目的是給世界保存一點希望。

我沒料到他倆如此偉大,感動得流下晶瑩的淚水。主管親切地拍拍我的肩膀,說:“我在胡說八道,這對狗男女狗一樣地快活。”我問主管為何不找個女人,他說人只有在睡着後才有個人樣,他實在不願再被女人玷污。

說完他就醉倒了,并謝絕了我将他搬回房間。他在草叢的旋渦中,純潔得猶如嬰兒。也許清晨他會凍死,我向他鞠了一躬,轉身向房舍走去。我知道,我将第三次敲響長腿姑娘的房門。

她打開房門時,我的眼力在她的臉上渙散。我說:“是你每天晚上敲水管吧!”她嘆了口氣,說:“我早知道,我總有一天會被抓到。”想不到猜中了。我審問了她兩個小時,她仍然沒有交代清楚她的動機。天快亮時,她說:“其實我只是出于無聊。”我對這個答案感到滿意,然後就醉倒在地板之上。

【二】

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中午。她長發遮面,抱腿坐在我身邊,細聲細語地叫了聲:“貓咪。”我迅速起身,在我嚴厲目光的逼視下,她交代了她全部的罪行。

她昨晚在我的臉上畫上了六根胡須,在鏡子前,我看到了一張貓臉。她用的是碳素筆,一時很難洗掉。她已多次道歉,并許諾以後要好好待我。我滿臉生疼,散發着肥皂味,又一次記起我國術館館長的身份。

我應該将她擊斃,但我低沉地說:“你有一米八吧?”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女人顯高,其實我只有一米七二。”我“噢”了一聲,過了一會說:“那也夠高的。”她舒展兩腿,得意地顯示身長,也凸顯出了圓圓的小腹。我問:“你的孩子呢?”她:“在暖箱裏。”我:“死嬰?”她:“早産。”我又了解到一個醫學常識——早産兒都要在暖箱裏保護。她說由于孩子一直不在身邊,她至今沒有做母親的感覺。她的上半身酸楚無比,每一個痛點都是奶滴。這些奶滴不能凝固,需要有人不斷地揉搓。她孤身一人,晚上忍受不住時就亂敲水管。

她勸我不要問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也遠在天邊。我向她保證我的雙手喪失了觸覺,她便躺在床上,袒露胸膛,一會兒,我的五指間流出了稀薄的白色。從此,只要水管一響,我就會奔赴她的房間。

不知過去多久,她的小腹回縮。那晚我去找她時,注意到這個變化。她的胸膛潮濕後,兩手掐住了我的脖子,說:“想不想活命?”我保住了我的性命,而她鮮血淋漓。

她跑到衛生間,坐在馬桶上。她的長腿令她坐姿優美。我驚喜地說:“想不到你還是處女!”她臉色一變,聲音凄楚:“你毀了我。”一時興奮,我倆都搞錯了,那是她生育的殘血。

我倆在度假村避人耳目,每晚我都要越過長長的屋脊才到達她的窗口。有時會被坐在俄羅斯草叢中的主管看到,他總是舉起酒瓶向我致意。我在白天試探他,他說只要一看到我上房的身影,他就知道自己已經喝醉。

長腿姑娘也會來找我,她總是拿着一個垃圾袋走出門,繞過垃圾站,一溜小跑地鑽進我的房間。我說她純粹是在掩耳盜鈴,她就捂着嘴笑個不停。

她對我毫無觸覺的雙手表示遺憾,管我的撫摸叫作“純潔的問候”。我兩臂內側的肌肉夾着她,她皮膚的溫度令我感慨萬千。

一晚,我們相擁着入睡,度假村中響起了槍聲。度假村的溫泉中漂着一具男屍,血跡已被流水稀釋。主管垂頭站在岸邊,見我來了,說:“美好的事物總令人徒生傷感。每年我們這都有自殺的貪官。”拉客老頭從水中打撈出了一把手槍,主管接過,不屑地說:“這種槍叫‘曲尺’,是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日本警察的裝備。看來這是個小貪官,用這種槍自殺,真是沒有品位。”他帶我去看他的收藏,打開一個壁櫥,裏面挂滿了仿真手槍,的确顯得先進。他拿起一把德國派斯99槍型,裝上一顆黃豆,“叭”的一聲,打碎了一個玻璃杯,得意地說:“雖然都是玩具,但要是抵住人的眼球或耳朵眼,還是能一下把人打死。你信不信?”我只能點頭稱是。他掏出醜陋的曲尺,念叨着“這算個什麽”,但還是情不自禁地擺弄了很久。晚上,他邀請我到俄羅斯草叢喝酒,當一只野貓橫過馬路時,他掏出了曲尺。

貓被打得飛起,稀爛地摔在地上。他很久才緩過神來,兩眼發光地說:“你有仇人嗎?我可以為你報仇。”我的冤仇要推到我出生之前,我的仇人早已老死。我謝絕了他的好意,再次提出要打擂臺。他收起手槍,正色地說:“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必須保護你的生命。”為了喚起我生存的信念,他向我說出了心底的秘密。在離度假村三公裏外,是一座大湖,湖邊有一所幽靜的學府,裏面全是熱情的女大學生。他每年都會去那裏談一次戀愛,為了保持感情的純潔,他都努力地壓抑自己,一旦碰上了女生的手指,他就結束這一段感情。

必須承認,他是個怪人。但湖邊女校引起了我的興趣,當淩晨兩點的水管聲響起,我已坐在了校園門口。女生宿舍在黑暗中是一片竊竊私語聲,青春期的女孩愛說夢話,這是女校特有的景觀。

我曾在大學做過保安,知道學生們為了半夜上廁所,都不鎖房門。我走進一間女生宿舍,立刻感受到青春的氣息。度假村中的俄羅斯草叢也是這種氣息,難怪主管留戀那裏。我也曾經和她們一樣年輕,但我的青春沒有贏得一個女孩,便轉瞬間過去。

黯然神傷時,一個女生走下床來,伸直兩臂踢門出去。她穿着睡裙,一直走到湖邊,在一條長椅坐下。我惴惴不安地跟着她,也坐了下來。湖水聲有催眠作用,過了很久,她開口說話:“你到我們宿舍來幹嗎?”我大驚失色:“原來你不是夢游!”她不是學生,我誤入了教師宿舍。她顯示手中的噴劑藥瓶,說只要一按,我的眼睛就要永久失明。我說出了我遺憾的青春,希望得到她的諒解。

她收起藥瓶,說:“別這麽講,咱們這代人都很遺憾。”在大湖的東側,居住着她的父母。那是一所古舊宅院,是她家的祖産。第二天我醒來,她的父母站在床頭,對我發出啧啧贊嘆。他們說他們女兒在頭頂有一個四厘米高的紅色瘤子,致使青春蹉跎,但她積極上進,日後很可能成為校長。兩位老人脆弱善良,我只能表示對這件婚事感到滿意。

我吃完早飯後,她戴着一頂太陽帽出現在我面前,給我剝了個橘子,說:“你就這麽答應了?”我點點頭,看得出她心情很好,說:“我今天真想生個孩子。”她剛剛結束處女生涯,智慧還沒有得到開發。

我在她家待了一個星期,她暈頭漲腦的話便漸漸減少。做愛時,她一絲不挂,卻始終嚴實地戴着太陽帽,這一怪異的造型令她格外性感。一天我對她說:“能不能把帽子摘掉,讓我多了解你一點。”她騎在我身上,摘掉了帽子,閉着眼睛說:“不喜歡了?”我說:“喜歡。”但她還是很快戴上帽子,伏在我胸口說:“你是什麽人,也讓我多了解你一點。”我說我是國術館館長,她生氣地說:“你能不能講點真話。”我只好說起了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年輕時英俊潇灑,屬于一個帥哥集體。

他們集體愛戀着一個瘦弱的女孩,随時會為她獻出生命,她被稱為“社長”。但他們沒有機會顯示自己的勇敢,這個集體被很快解散,各奔東西時,小夥子們許諾彼此的兒女長大後要結成夫妻,以紀念父輩的壯志未酬。

這些幼稚的話語,我父親一直牢記在心,囑咐我生來就有個媳婦,我的岳父綽號“疤楞”。他是一個南方小夥,許多年來生死未蔔。

她從我身上爬下來,輕聲問:“社長叫什麽?”我說出了一個名字。

她穿戴整齊地出門而去,過一會帶進了她的父母。他的父親掀開上衣,胸口有一條五厘米的刀疤。她伏在我的肩頭,泣不成聲地說:“我就是你命中注定的妻子。”必須離開這裏,我的父親災難重重,他的過去令人生厭,他給了我血肉,但我不能延續他的生命。淩晨一點時,她沉沉睡着,由于多年禁欲,她的鼻翼仍少女般嬌嫩。沒有親她,我跳出了窗外。

在翻越院牆時,看見弟弟蹲在牆根。他仍是十歲模樣,手指舉到口前,說:“噓——哥,是我。你應該回去,你屬于這裏。”我騎在牆頭,說:“我在這裏做什麽?”他:“生小孩。你倆都是的火種,剩得不多了。”我搖搖頭,當我跳下的時候,地上已沒有了弟弟。

我用了一個小時走回度假村,正是水管聲響起的淩晨兩點。在屋脊上行走時,草叢裏的主管驚喜地大叫:“你回來了!”我:“噓——這是你酒後的幻象。”

【三】

她有着修長雙腿,她的眼睛時而淺棕色時而黑不見底,在我的擁抱下,會奶水流溢——她就是我的長腿姑娘。倒挂在她的窗外,見她蹲在地上,手中拿着發卡,正在興致勃勃地敲着水管。

我低喝一聲:“老毛病又犯了?”如同一只輕盈的蝴蝶,我落在她的身旁,自我感覺很像采花大盜。她竟有些羞澀,收起發卡,背過身,說了聲:“你跑哪去了?”我:“闖到父輩的迷魂陣裏去了。”她從床底下拽出了塊黑乎乎的東西,一臉喜色,說:“我們有孩子了。”我一個星期不在,她收養了一只野狗。

她已給它洗刷多遍,抱在懷裏滿懷憧憬。它耷拉着耳朵,鼻頭扁扁。我立刻拒絕要這樣的孩子,但在她的強迫下,最終還是答應下來。于是,我在我三十二歲的時候,和別人的妻子生活在一起,并成了一條狗的父親。

即便是虛拟的婚姻生活,也足以令人消沉。組成了一家人後,我和她常抱着狗沒完沒了地看電視。一天,電視裏說原始人類女性用人奶哺育小狼,于是狼變成狗。她乳房鼓脹,躍躍欲試,問我:“狼喝人奶變成了狗,狗喝人奶會變成什麽?”我:“你最好打消這個念頭,你的狗一定會變成個怪物。”她想她的小孩了。

一天電視裏播放,由于暖箱供氧過量,許多早産兒都會失明。很奇怪,她毫無反應。經過詢問,她告訴我,她的嬰兒遠在美國。

她的孩子是個男孩,我問她為何沒去,她說是簽證問題。她的丈夫比我小幾歲,從照片上看,眼神靈活,非常聰明。每當看到他,我便會思索人生的意義。我已經三十二歲,愈發地明白,我的存活是多麽僥幸。我所能做的,就是沉迷于女性的肉體。

她的脖頸發絲黃嫩,端坐的臀部猶如明朝花瓶的底部,飽滿穩定。她的鎖骨形狀婉約,有着玉器的音質。她的肉體是我能承受的唯一重量。但抱着她,我仍然絕望,一種孤島上的絕望。

登上孤島,依舊無法擺脫大海汪洋。孤島是大海的一個玩笑,暫時的生機是殘忍的圈套。

她脫掉了她的衣服,野狗好奇地盯着她的乳房。躺在床上後,她瞟了眼目瞪口呆的野狗,對我說:“咱倆算是有孩子的人了,今天能不能度過一個純潔的夜晚?”我點點頭,将狗放在我倆中間,說:“現在該做的,就是哄它睡覺。”她唱了五首催眠曲,野狗仍沒睡着。它躺在兩個赤裸的人類中間,一會看看我,一會看看她,它也知道自己的處境有多麽尴尬。我說:“別強求它了。”一把将野狗抱起,打開窗戶,扔了出去。我走回床,碰觸到她高熱度的身體。

沉沉入眠後,窗外響起一聲凄厲的狗叫。打開窗戶,見野狗倒挂在排水管上,我将它摘下來,連親兩口,抱回床上。她瞟了一眼,嘀咕了一句:“可憐的孩子。”轉頭睡去。

我卻意外地遭遇到偉大的父愛,感情澎湃地對野狗說:“從此你就是沒有母親的孩子了,放心,爸爸一定會将你撫養長大。”野狗兩眼水汪汪地點點頭,我豪情萬丈地睡去。

第二天晚上,它又被扔出了窗外。

也許我将在這裏活上一百年。一百年後,也許是疾病也許是戰争,總有一個原因使人口減少。地球上滿是腐爛的屍體,土地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滋養,長出許多參天大樹,令幾代人類苦惱的環保問題,終于得到解決。

那時的我已有一百三十二歲,在二十一世紀得到了周全的醫療和優良的飲食。新型人類的胚胎在試管中培育,當他們成長起來,我們将受到歧視。

這種情況在四十六萬年前曾發生過一次,當人類誕生後,猿類便自卑地死去。我們創造了五千年的燦爛文明,然後将走上猿的道路。

在死亡來臨之前,我不會有精力回憶每一件往事,能記起的也許只有:一百年前,我練過武術——每當如此一想,我便會跳到床上,與她搏鬥一番,總是很快就疲勞不堪。

和我一樣,她也愛想一百年以後的事情。一百年的光陰,也無力改變她的容貌,她在新型人種中存活下來,全是因為長得漂亮——她的想象力十分有限,只能把事情往好處想想。

就這麽活下去了!

【四】

度假村上空總是飄着西藏的雲彩,大簇大簇的,顯得宇宙無比深遠。我立下“活下去”的誓言,度假村便迎來了少有的陰天。主管望了望扁平的灰色天空,沉痛地對我說“暗拳之王”就要到來,從此度假村将繁榮富強。

暗拳之王叫鄒抗日,出場費高達七十八萬。他生長在陝北農村,從小的理想是當個演員,十八歲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所有老師都認為他會成為明星。之所以走上打暗拳的道路,悲劇的根源在他的爺爺。

這老人家是抗日戰争時的游擊隊員,擅長制造土槍。老人家不想讓手藝失傳,早早地就傳給了孫子。鄒抗日剛上學便暗戀上一個同班女生,同班女生很快和一個高班男生談上戀愛。于是鄒抗日連夜造了把土槍。

他殺人未遂,被學校開除。他的演員夢就此擱淺,認識到自己最适合當個游擊隊員。他沒找到游擊隊,卻發現了私家擂臺,從此打上了暗拳。

主管對我說:“每一個能自己造出把槍的人,都值得尊重。”鄒抗日到來後,票價升了六倍,而賭注會在百萬以上。

他有着陝北人特有的鼻梁,延續着眉弓的高度貫通下來。打暗拳沒有規則限制,拳手們一上場便亂踢亂踹,相互擊碎鼻梁。他是暗拳之王,因為他保住了他高高的鼻梁。

如同一只犀牛,他挺着他的鼻梁。每日的清晨四點,是他的練功時間。他對着度假村的一棵千年松樹踢踢打打,不久後整樹的松針一片枯黃。他打死了一棵樹的壯舉,在三十七個小姐中引起轟動,雖然由于觀衆增多,她們每晚的業務有着難以想象的壓力,但還是一致表示,可以對他無償服務。

聽說他拒絕了。他念念不忘的是南京大屠殺,以中國人受到的淩辱來激勵自己。我們都漸漸明白他是個瘋子,但國恨家仇的情緒令他不可戰勝。

他有着野獸般的體臭,腳踝粗大,橫踹力驚人,連續出擊時猶如一把砍刀。他踢斷過無數小腿骨,觀衆席爆發出“殺死他”的吼聲時,他會給斷腿者補上一腳,猶如小孩揪掉布娃娃的腦袋。

在強光的照射下,他的鼻子閃閃發光,令我再一次記起我的身份是國術館館長。

一日清晨,我從長腿姑娘身旁站起,将野狗從排水管上摘下,跳到窗外。枯黃的松樹下,鄒抗日後背的肌肉蛇一樣扭動。我倆必将有一場決鬥,這是肉體決定的,我和他都擁有一個強悍的雄性肉體,所以我倆只能有一個存活。

突然,他轉過臉來,叫了一聲:“小狗!”

以後發生的事是,我談了很多養狗的樂趣,他聽得一臉癡迷。他說他在人間倍感孤獨,是一個被遺棄的游擊隊員,他有着報效祖國的淩雲壯志,但屢屢受挫。于是他決定愛一個生物,先開始他選擇了女人,後來他選擇了狗。

我頭腦一熱,說:“喜歡就拿走吧。”他緊緊地抱住了野狗,渾身的肌肉一陣痙攣。

當我兩手空空地回到長腿姑娘處,才意識到我送掉了我們的孩子。她醒來後,聽到這一噩耗,立刻沖出屋去。五分鐘後,她竟然抱着野狗回來了,我驚訝地問:“你是怎麽做到的?他可是個野蠻的人。”她說不出個所以然,我趕到松樹下,鄒抗日的回答是,這是一個倒黴的早晨,他遇上了一個很兇的女人。

随着鄒抗日的到來,度假村在漸漸改變,在俄羅斯草叢的晚上,我和主管經常可以看見一些面部腐爛的男子。他們的臉在白天完好無損,夜晚來臨便稀爛一團。我問館長:“他們是吸血鬼吧?”主管答道:“不,他們侵吞了國有資産。”這些民營企業家比較豪邁,鄒抗日的身價很快漲到一百萬,湊成了整數。但這個數目還是很低的,一個企業家說,在緬甸、泰國,鄒抗日起碼能值五百萬。他們評價拳手愛用“醒目”一詞,這也是他們贊美小姐的詞彙。

他們來度假村不找小姐,都自帶“醒目”的少女。這些女孩看打擂時非常投入,會發出高潮般的呻吟。

鄒抗日過于“醒目”,他必将死于他的身價。一個拳手的安全身價不能超過五萬元,在這個範圍裏,沒有高手,一旦超越這一底線,便不知道會遇上什麽怪物。

一個平庸拳手在平庸的圈子裏,可以存活多年,五萬五萬地發家致富,留下腦震蕩的後遺症,預測壽命可以達到六十歲左右。而一個有天賦的拳手,則很少活過三十五歲,因為他進入了一個強者的世界。鄒抗日必死——人們給他押注,就是希望他為他們贏錢,或是死在擂臺上。

一切在迅速地改變,擂臺賽開始播放震耳欲聾的英國搖滾,四角安裝上了液晶屏幕,放映緬甸、泰國血肉橫飛的拳賽錄像。觀衆席的座位加寬,變成了電影院裏的情侶座,後來情侶座再次加寬,幾乎就是一張大床。

我有一次坐在大床上觀看比賽,泣不成聲,倍感中華武術的堕落。我是一代國術館館長,有責任制止這一情況——我再次找到了生活的意義。

我和主管嚴肅地讨論這一問題,他套用香港影星黃秋生的獲獎宣言作為答複:“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我存在的時代。”他說社會是一個巨大的電腦程序,會更新升級,當你企圖有所改變,它便已經升級。它永遠走在所有人前面,我們所能做的就是順其自然。一個固執的人相當于電腦病毒,遲早會被清除。

主管說自己是一個毫無自主性的程序環節,在度假村,他受控于莊家。由一個組織提供場地操縱擂臺賽,被稱為“活莊”。度假村以前是活莊,當賭注暴漲到無法想象的程度後,主辦方和場地方是同一夥人,便有打假拳的嫌疑,為了取信于賭徒,度假村只收場地費,将主辦權讓給了別人。

那是本省一個有信譽的富豪,他負責支付拳手的出場費和獎金,管理着巨大的賭注,被稱為“定莊”。

主管講,定莊在這個省份一手遮天,他的汽車上有一個喇叭,每當遇到堵車,他就拿着喇叭喊道:“前邊的車,給我統統開到人行道上去!”定莊雖然稍顯粗野,但他是個少有的公平人,明辨是非,只要張嘴就會說得人心服口服。

主管回憶上次見到定莊的情景。一晚他在自己房間,臉色緋紅地瞟着歐洲鐵鈎喝酒,那個鈎子凝聚了歐洲文明的優美,主管初戀般愛着它。一個黑影突然出現在窗外,拿着喇叭說:“拔下鈎子,給我!”主管:“為什麽?”黑影:“因為,我是定莊。”對此,主管仍然覺得公道,說:“巧取豪奪,本就是他們這種人幹的事情。”定莊已經很久沒來度假村了,有人判斷他被仇家殺死,有人推測他進了監獄。但他的定莊業務還在有條不紊地進行,所有賭金都得到公平的分配。

他已得到了永生,因為他的事業在延續。而我,活着便等于死了,我始終沒機會做一點國術館館長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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