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江雲意抱着碗面坐在水果店後院的臺階上,面是老板娘用大鐵鍋煮的,搬了一早上水果,江雲意給自己盛了滿滿一大碗。
傅岩風在後院找到江雲意時,這人正坐在臺階上認真吃面,背對着門,只留個毛茸茸的後腦勺給人。
早上傅岩風看這人年紀不大掙錢決心不小,出于好心算是給他介紹了份工作,早上路過看他幹得認真,現在過來一問,卻見老板娘露出為難的表情說“聽說是你家小孩兒才收的”。
原來今天早上店裏剛好批發到貨,老板娘就讓江雲意搬水果,這人手腳倒是麻利,就是箱子裏的水果全有磕碰。
“孩子也不是故意的,人倒也勤快,就是看着細皮嫩ro的就怕他哪裏磕着碰着……”
傅岩風知道老板娘擔心的不是江雲意,而是自家水果磕着碰着。
天光被擋了一下,江雲意才意識到身後有人,從面碗裏擡起頭來,扭頭看了一眼。
“你怎麽來了?”江雲意看傅岩風手裏提了袋水果,好像知道了,“你來買水果。”
傅岩風也在他身邊臺階坐下,問他:“你跟老板娘說你是我誰?”
“我說你是我哥!”江雲意彎着嘴角,喜形于色,“老板娘還誇我手腳勤快,怎麽樣,沒給你丢臉吧。”
可能在江雲意看來,給口飯吃的都是哥,而老板娘大概以為這句“哥”多少沾點親戚成分。
傅岩風手裏提着的袋子莫名又沉了沉,裏頭裝的全是早上被江雲意磕碰過賣相不好的水果,他主動提買下來的時候,老板娘雖然也不好意思,但還是爽快給他報了個價。
傅岩風平日不少給這家店送貨,知道店裏忙時經常會招一些臨時工,才讓江雲意過來問問。
只是傅岩風都是跟老板打交道,今天老板不在,老板娘跟他說話就直白了些,他也知道規矩,這些水果買得不冤枉。
他問江雲意:“老板娘給你開多少工資?”
江雲意抿了一下唇,說:“一天十五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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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又把面碗舉起來補充:“但是包午餐。”
一碗面不值幾個錢,現在廠裏随便找分揀的活兒一天都有二三十,更別說是搬東西這種賣力氣的。
傅岩風盯着江雲意,看見他淩亂的額前碎發下,白皙的額頭上有一道髒兮兮的紅印,鼻尖和下巴都沾了灰,像家養的小狗流浪在外,可憐兮兮的模樣與這裏的一切格格不入。
于是傅岩風想起來問他:“以前沒幹過這些?”
“沒有。”這人很誠實地搖頭。
很快,傅岩風聽見這人問他,“自行車一輛多少錢?”
“幾十、一百兩百都有。”傅岩風回答他。
“你的煙多少錢?”
傅岩風抽的是五塊錢一包的金沙江,他盯着江雲意看了一會兒,說:“三塊。”
江雲意說:“好,等下班我給你買兩包。”
傅岩風告訴他:“一包就行了。”
江雲意堅持:“兩包。”
傅岩風說:“好。”
傅岩風在天黑前還了燃油三輪,騎着摩托按約定回到汽車站,看見江雲意站在水果店出來的路口遠遠朝他招手,身上那件白T恤成了件髒兮兮的灰色。
車騎到江雲意身邊停下,江雲意就挨過來了,一手抓着他的後視鏡,另一手揚着兩張紙幣,“走吧,買煙。”
車停在路上,車把手上還挂着中午那袋水果。
傅岩風接過江雲意遞過來的一張十塊,鑽進一家雜貨店,拿了兩包五塊錢的金沙江,給出去江雲意那張十塊,再買一個五毛錢的打火機和一條五毛錢的口香糖,另外給出一張五塊,找回四枚一塊錢硬幣。
江雲意在外面等,等傅岩風出來後,接過他找回來的四枚硬幣,收入褲兜,再問他:“你直接回家嗎?”
“回家。”傅岩風站路邊樹下把煙盒包裝拆了,敲出一根煙,“抽完這根送你回去。”
江雲意很不好意思地說:“其實你送我到村口就行了,剩的路我可以自己走。”
傅岩風低頭點煙,說:“行。”
男人眉骨立體,低頭時微皺的眉和挺拔的鼻梁一樣好看,于是江雲意多看了兩眼。
煙點起來後,男人擡頭問他:“老板娘說了讓你明天再來嗎?”
江雲意愣了一下,開始回憶,過了一會兒說,“老板娘晚飯前給我工資,好像沒交代其他的。”
“留你聯系方式了嗎?”
“沒有……”江雲意想了想,認真解釋,“我沒有手機,也不記得家裏座機號碼,沒辦法留。”
見男人看自己一眼就不說話了,江雲意開始不那麽堅定了,支支吾吾說:“這個不要老板娘說吧?我明天直接過來就好了。”
江雲意年紀小沒接觸過社會,不知道這種日結的活都是要等老板叫才能去的。
傅岩風沒說破,江雲意自己反應過來了,低垂着腦袋說:“不過明天我沒空,不一定能來了。”
汗濕的手心在褲子上蹭了蹭,小臂上比中午多了幾處淺淺的劃痕。
傅岩風吸完最後一口煙,把煙頭滅在一旁樹身上,拍了下江雲意後腦勺,“行了,上車。”
傅岩風不是多管閑事的人,但回去的路上還是問了:“你很缺錢?”
車後座那人回答:“缺輛自行車。”
車子騎到村口停下,江雲意要下車自己走,傅岩風沒說什麽,把他放下了。
第二天在車站附近沒再見到江雲意。
江雲意沒有車很不方便,小姑丈要在廠裏做活兒到晚上八九點,他沒錢沒車,一個人在城裏沒處去,讓小姑丈幫忙問了,人那廠裏現在不要沒經驗的學生。
鄉下地方幹的都是力氣活,一到暑假農村身強體壯的讀書人都出來做工了,江雲意沒什麽市場競争力。
找了兩天,最後在縣道邊上的一個小廠子找到個包裝水果的活兒,一車車的桃子和梨運進來,他跟一群叔叔阿姨坐在一起包裝水果然後裝箱,裝一箱三毛錢,有經驗手腳麻利點的一天能裝個一百來箱,江雲意的戰績在廠裏排倒數,包沒幾天水果手腕就酸得擡不起來,快半個月才攢夠一百塊錢。
騎着新自行車從外頭回家的這天,江雲意特別神氣,腦袋都是昂着的,一路按着車鈴叮叮當當,坐家門口的黃阿婆都多看他幾眼。
黃阿婆用沙啞的聲音說:“少爺買新車了。”
附近的人都知道他爸在城裏買房,看他從小在城裏長大,就總說他是城裏人,用聲調怪異的家鄉話喊他少爺的也不在少數。
但江雲意知道外人對他的偏見得有幾分來自劉賢珍那張嘴。
一開始只有劉賢珍罵他少爺,後來叫的人多了,帶得認識他的不認識他的都把“少爺”當成種小名來稱呼他。
他其實聽得懂家鄉話,但是為了少跟人溝通,就當作自己聽不懂。
黃阿婆是空巢老人,子女都去外地打工了,破舊的瓦房裏就住着阿婆一人。
“阿婆好。”江雲意從車上下來,車停路邊,從車籃子裏的黑袋子拿出一個桃子和一個梨,遞給黃阿婆。
黃阿婆用顫巍的雙手接了,嘴裏還念叨:“少爺賺大錢了。”
水果廠默認員工可以把廠裏有磕碰的水果帶回家,江雲意只拿過這麽一次回來,送出去兩個,自己吃了兩個,剩的被劉賢珍嫌棄賣相不好拿去喂豬了。
車子還給小姑後,江雲意原本打算在家休息兩天,結果聽劉賢珍念叨他有閑錢買車不如給聰聰買幾雙鞋這種話聽多了以後,一天都不想在家待,買完車第二天一早又出門溜達了。
其實村子裏江雲意能去的地方不多,家家戶戶基本都養雞養鴨,而且是放養,走在路上冷不丁就會有一只雞跳出來啄你腳邊的谷子,有時啄着啄着就啄到你腳上來了。
說來難為情,來了農村以後,江雲意不怕牛不怕狗,但實實在在害怕在路上跑跑跳跳的家禽。
還好劉賢珍養的雞鴨平日都關在雞棚裏,只是一出家門江雲意就得多留個心眼。
也因此江雲意不想在鄉下多待,要麽不出門要麽出了門就得跑遠點去鎮上。
重新找小姑借回自行車,這天江雲意照常騎車出門,出村的方向要經過一條陡坡,按往常他會下車扶着車走,今天他剛想下車,就見陡坡的盡頭,一只公雞抖着一身筆挺的雞毛與他直勾勾對視着。
腦子一抽,江雲意放棄了陡坡這條路,車頭方向一拐,走上另一條他之前從沒走過的路。
浦風村比想象中大,騎了不知多遠,江雲意後來估摸着當時騎了可能有兩公裏路,兩公裏在外頭不算什麽,但是農村的土路磕磕絆絆,總覺得長路漫漫,本想試試從這個方向出村,沒想到路越走越窄,他不得不停下,還沒來得及擰剎車,一只全身土黃土黃的狗突然從路邊跳出來,他沒防備車頭一甩連人帶車摔在那只土狗面前。
顧不上自己胳膊手心膝蓋全是擦傷,灰頭土臉趴在地上的那一刻,想到的只有他身邊這輛車頭已經變形的新車,想到自己早出晚歸半個月的活白幹,江雲意一下忘了從地上爬起來,就這麽趴着,眼淚不受控地湧出來。
這場事故的罪魁禍首在他身邊轉了兩圈,尾巴一翹就朝旁邊一座瓦房跑去。很快,土狗回來了,土狗的主人也跟着過來。
興許是前段時間被壓制的情緒全在這一刻跑了出來,江雲意哭得有些喘不上氣。
等被人從地上拎起來,擡頭看清那人的臉時,他才忽地把眼淚止住。
男人幫他把自行車扶起來,“這次不抓魚,改吃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