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缥缈峰頭雲散
寶元元年的夏天,仙源縣隔三差五地下雨,難得遇上晴天。在這樣潮濕的日子裏,不說仙源,便是整個兖州,花草林木都格外葳蕤,野生的菌子随處可見。
在蘇家的老縣令大壽那天,蘇星陌原本在娘家給祖父賀壽,突然夫家來了人,大聲嚷嚷着說她家裏出事了,讓她趕緊回去。蘇星陌萬般無奈,只好提前離席,走之前,她二妹妹叫住她,擔憂道:“那人既說出了大事,你一個人怎麽應付得過來?我跟你一起去,咱們把母親也叫上吧。”
等母女三人帶着家仆匆匆趕到蘇星陌夫家後,才發現那秀才已經涼透了,院子裏裏外外都是看熱鬧的人。秀才的父母似乎是受到了什麽驚吓,話都說不清完全無法理事。張琥娘當機立斷,一邊保護現場一邊遣人報官,好生勸走了無關的旁人,只留下秀才族裏同姓的幾個叔伯,一道主持大局。
蘇星陌看見丈夫的屍體,當即哭得死去活來。等縣裏的官人來時,她已經悲恸到站不起身了。蘇星河作為一個未出閣的小姐,在衆人面前表現得恪禮守儀,從不在外男面前露面,只一心照顧自己的大姐。一幹應酬往來,都由張琥娘出面料理。
官差檢查了現場,又驗了屍,走訪了周邊百姓,收集了大量口供。最終報到衙裏,知縣仔細瞧過後定了個誤食毒蕈結案。張琥娘出了一大筆銀子好生安置了神志不清的親家,又讓大女兒留下侍奉了幾個月,然後就将她帶回了娘家。
回去的路上,張琥娘在馬車裏摟着自己的女兒,冷笑道:“老天有眼,他終于遭了報應。”
“大丫,以後你就留在娘親身邊吧,咱們一家人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蘇星河也在旁邊撺掇:“是啊是啊,大姐以後就留在家裏吧!”
蘇星陌把臉埋在母親懷裏,輕輕地“嗯”了一聲。
解決完大姐的事,蘇星河便打算動身離開仙源。張琥娘知道了,苦勸她多留些日子,蘇星河只好解釋道:“我擔心表妹,想出去找她。”
在這樣的一個時代,一個走失的姑娘會遭遇什麽,可以輕易預見。張琥娘聽到這話,眼睛立馬就紅了,緩緩松開了攥住女兒的手。
正式離家的那天,老縣令帶着一家老小,送了一程又一程。蘇星河背着張琥娘收拾出來的大包行李,乖巧地聽着母親唠叨的囑咐,不停地點頭。最後分別時,蘇家的大人們都圍着盛無崖說話,蘇星河站在一邊,兩個雙胞胎一左一右地抱着她的大腿不松手。
蘇星陌走過來,湊到妹妹的耳邊低低開口:“二丫,你為我做的一切,大姐永遠記在心裏。”
“大姐?”蘇星河心中一顫:“你……你知道了嗎?”
“我只知道,二丫對我好。”蘇星陌溫柔道:“一路小心,記得好好孝敬你師父,莫讓她操心。”
“嗯嗯!”蘇星河用力點頭:“大姐也照顧好自己。多聽媽媽的話,別聽爹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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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蘇星陌嗔怪地點了一下妹妹的額頭。
這年十月,黨項李元昊正式稱帝,號大夏始文英武興法建禮仁孝皇帝,同時封兄弟李秋水為夏王。李元昊稱帝後,西夏與北宋的關系徹底破裂。康定元年,李元昊令夏王領兵攻宋,夏王以宋土乃掌門故國為由不從,挂印而去。于是李元昊親自領兵,從康定元年到慶歷二年,與宋軍先後經歷了三川口、好水川、麟府豐、定川寨四場大戰,殲滅了宋軍數萬西北精銳。之後,李元昊又擊敗了禦駕親征的遼興宗耶律宗真,奠定了西夏與宋、遼三分天下的格局。
因李秋水沒有助夏,盛無崖也就沒有襄宋。戰争發生的那幾年,盛無崖帶着蘇星河輾轉在三國邊境線上,救助了大量逃難的百姓。見多了流離失所的人,日漸長大的蘇星河曾在黃河邊嚎啕大哭,問這天下的戰事何日才能消弭。
盛無崖無法回答徒弟的問題,只是陪着她站在濤濤河水邊,嘆道:“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注1)。”
這片土地上的戰争來了又去,眼前的遼、夏只是個開始。再加上太平洋上往來不定的季風,底層百姓無年不災、無年不荒,日子艱難極了。
慶歷三年,蘇星河年滿二十歲,她沒有學到恩師的全部本事,也沒有找到自己的表妹。盛無崖見她已經可以自保,先是将無量山劍湖底的藏書都留給了她,然後帶她回了一趟缥缈峰。
跟過去相比,如今的缥缈峰非常熱鬧,靈鹫宮裏新增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女童。盛無崖回來時,正好看見大師兄正在給一個女嬰把尿,整個人都有些懵。
巫行雲趕忙把女嬰交給旁邊一個大一點的孩子,三兩步走到盛無崖面前,險些跌到。盛無崖伸出手扶住師兄,微笑道:“師兄,好久不見。”
青年男子久久地看着她,像是有些不敢置信。許久後,方才吐出一口濁氣,撩起衣擺俯身大拜:“恭迎掌門回山!”
盛無崖哪敢受她師兄的大禮,在對方俯身時就趕緊去拉,誰料巫行雲執意要拜,她只好跟着一起跪坐到了地上。旁邊的一個奶娃娃見她好看,三兩下爬過來,一頭栽進了盛無崖懷裏撒歡。
盛無崖摟着奶娃娃哄了哄,又瞧見師兄衣擺上的尿漬,問:“這些孩子哪裏來的?”
“這幾年陸續從外面撿回來的。”巫行雲答道。
想起山下連綿不止的戰亂,盛無崖嘆了口氣:“師兄大善。”
“這是?”巫行雲掃了蘇星河一眼問。
“我收的徒弟,帶回來給師父他老人家磕頭的。”盛無崖把蘇星河拉過來,向師兄仔細介紹,然後對徒弟吩咐道:“快給你大師伯見禮。”
蘇星河聞言,乖乖地跪在地上磕頭,一口一個“師伯”叫得可甜。巫行雲受了禮,才發覺手頭沒有好東西送給師侄,便讓她們倆稍等,自己則跑回松園找見面禮去了。
盛無崖對徒弟眨了眨眼,低聲道:“你師伯給的肯定是極好的東西,一會兒不要客氣,放心收吧。”
“好嘞師父!”蘇星河也沖盛無崖眨眼睛:“徒弟一定不客氣。”
巫行雲送給師侄的見面禮,是一件刀槍不入的金絲軟甲,穿在身上薄薄的一層看不出來,卻能擋住撄寧的峰刃,是件極為難得的寶物。
蘇星河歡喜極了,一天十二個時辰都穿在身上,一刻也舍不得脫下來。盛無崖擔心她因為過于依賴外物而疏忽了武學,便告誡道:“星河,尋常人用撄寧固然破不了甲。但若碰上高手,即便你有軟甲護體,對方也能隔空擊碎你的腑髒。”
“弟子記住了!”蘇星河鄭重地點頭,當即就要把金絲軟甲脫下來。盛無崖拉住她,撓了撓頭:“為師只是讓你不要疏于練武,這軟甲就不要脫了……”
這一次,盛無崖在缥缈峰多住了幾個月。一來是靈鹫宮的奶娃娃太多,她師兄一個人有些忙不過來。二來也是想讓蘇星河多多熟悉這裏,在大師兄那裏刷夠好感度。這樣,即便以後她走了,小徒弟也有人庇護。
巫行雲不知道她的打算,見她這次比以往呆的都要久,便帶着期待問:“掌門,您這次是不是不走了?”
彼時,松園明月皎皎,青年男子端着酒杯,似乎整個人都有些醉了,眼睛裏帶着微微的水光。
盛無崖看着自己的大師兄,只是微笑,沒有回答。
巫行雲見她這樣,一瞬間就什麽都懂了。他将杯子裏的酒水一飲而盡,臉上泛起了絲絲縷縷的紅:“掌門這次離山,又要什麽時候回來?”
“我不知道。”盛無崖回答:“師兄,如果我能回來……如果——”
“你一定能回來。”巫行雲打斷了她的話:“掌門一定會平安歸來的……”
聽了這話,盛無崖當場就笑了起來,笑得非常開懷。巫行雲看着她的笑容,似乎被燙着了,微微移開了視線。
翌日,盛無崖頭痛欲裂。她扶着腦袋正要起身,忽覺脖子那裏似乎有什麽東西,低頭一看,好家夥!他大師兄正躺在她身側睡得正沉。
盛無崖腦子裏飛過一萬個屮艸芔茻,驚駭不已地從床上爬下來,拎着裙子蹑手蹑腳地往門口走。臨走前不放心地回頭一看,她師兄仍舊睡得香沉,只是胸口光着,到處都是指痕紅印。再看自己,雖然衣衫尚整,但鬓發淩亂,腰帶更是掉在床上,正被她師兄壓在身下。
以她大師兄的功力,盛無崖沒膽子也沒把握将腰帶取回,只好狼狽不堪地逃離了現場。她散着頭發飛奔到竹園,搖醒徒弟急急道:“星河,為師走了!你先在缥缈峰留幾年搭把手,等孩子們長大了再下山游歷!”
蘇星河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道:“啊?哦……師父要去哪裏啊?讓徒弟送送啊。”
“不送用,接着睡吧!”盛無崖把她塞進被窩,離開房間拔足狂奔,不到一刻鐘就跑下了山。
跑到敦薨浦畔,盛無崖這才敢稍稍停下腳步,站在湖邊喘粗氣。清澈的湖水倒映着她的影子,端的是長發如瀑,衫垂衣松。她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身體,沒發現類似于師兄身上的異常,這才松了口氣。心想若她果真與師兄發生了什麽,其它暫且不說,只說一旦有孕,接下來可怎麽辦?別說去美洲了,她是哪兒也去不成了。
消除了心底最大的隐憂,盛無崖放下心來,不知怎麽的,突然想起了師兄脖子上的一圈牙印。她老臉一紅,抓了抓一頭亂發:“喝酒果然誤事……盛無崖啊盛無崖,你從此可改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