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缥缈峰頭雲散
離開天山後,盛無崖去了一趟京東路的濮州。濮州鄧侯鄉,如今最有名望的大族姓李,據說是五代時為了躲避戰亂從幽州遷來的。盛無崖來此,是為了和李家那位以太子太傅致仕的老宰相李迪見上一面。
只是當她在李府大門說明來意後,看門的小厮深感莫名其妙,根本不願意為她通報。盛無崖見狀,只好解下撄寧,又多塞了幾片金葉子,對小厮說道:“勞煩你将此劍拿給老太傅看看,他或許會見我的。”
看在金葉子的份兒上,小厮抱着這柄異常華麗的劍拐進了大門。當然,他也不能真的直接将劍呈到老太爺面前,李家的老太爺豈是人人都能見的?他只是先将這事兒報給了管事,管事見那把劍非同尋常,這才慎重地在主人面前提了兩句。
李家如今掌事的人叫李柬之,是老太爺的兒子,自幼受教于寇準。李柬之現年四十七歲,對為官之人而言,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他平常多在外州任職,這兩年見父親的身體愈發不好,便禀明了聖人,回鄉盡孝。
李柬之聽了管事的禀報,一時間有些難以置信:“你說,她叫什麽?”
“那位客人自稱盛無崖。”管事抱着長劍重複。
“快,快請!” 李柬之唰的一下站起身,一面遣人去通知父親,一面整理衣冠,匆匆往大門趕去。
天禧五年,李柬之二十五歲,才被官家賜進士出身不久,得了個館閣校勘的職位。那時,朝堂上丁謂專權,他父親在三年前被罷相貶到郓州,險些丢掉性命。
那幾年,李柬之過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直到上清宮夜宴上,有人一劍刺死了丁謂的新寵,還直視着天子咄咄逼人道:“丁謂,佞臣也,天子安敢用耶?”
往事歷歷在目,宛如昨日,可仔細算來,那已經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
李柬之親自托着寶劍去大門口迎接,盛無崖見老太傅的兒子都出來了,頗感意外。為表善意,她摘掉了頭上的帷笠露出真容,整個李府大門瞬間為之一靜。李柬之更是恍惚地看着盛無崖,喃喃道:“這麽多年,您竟一點沒變……”
“您見過我?”盛無崖看向那個衣衫樸素的中年男人。
那人做了個“請”的姿勢,恭敬道:“曾在上清宮有過一面之緣。”盛無崖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但實際上,她對此人毫無印象。畢竟,那年上清宮裏的人可太多了。
李府西花廳,七十二歲的李迪被家人扶着,顫顫巍巍地往裏走。盛無崖見狀,趕緊起身行禮:“遂城盛無崖,拜見李相公。”(注1)
“你……”老太傅眯着眼睛仔細看了看,臉上露出了跟他兒子一模一樣的震驚和茫然:“是你?”
上清宮之變,李迪并沒有親眼目睹。他那會兒在郓州九死一生,事後通過兒子的書信和同僚的筆記,這才知曉了事情的全貌。老太傅向前跨了兩步,帶着懷疑又打量了盛無崖一會兒,才終于确信眼前的一切不是假的:“可嘆柬之還以丹青揚名,信裏竟沒有畫出姑娘風采的十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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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過譽了。”盛無崖客氣道。
“不知姑娘找老夫所為何事?”李迪揮退身邊的仆從,在兒子的幫助下坐到一把雕花木椅上問。
“無崖來此,是為了感謝您為李家村枉死之人樹碑立傳的恩德。”盛無崖行了一個大禮,誠懇地解釋。
天禧五年上清宮之變後,聖人果然開始懷疑丁謂,下令徹查威虜軍于李家村殺良冒功一事。在盛無崖上輩子的時間線裏,原本應在仁宗年間才會被重新起用的李迪得以提前回朝,專門負責此事。他不僅徹查了遂城李家村一案,還将過去三十年間所有的軍功封賞都查了一遍,揪出了大量國蠹民賊。
真宗末年的朝廷因此動蕩不安,丁謂被一貶再貶,根本沒有等到位列三公顯赫無比的那一天。李迪還改革了原有的軍功封賞制度,盡可能地從系統上堵住殺良冒功的漏洞,又請求朝廷撥款重新修繕了李家村的公墓,并樹碑立傳,用以警戒後人。
這就是盛無崖去美洲前專門跑一趟濮州的原因,她打心眼裏感謝這位老丞相。
“姑娘與其感謝老夫,不如謝您自己啊。”老太傅咳嗽了一陣,接着說道:“聖人當年不信我們,卻因姑娘的那句話有了動搖。”
究其原因,還是真宗忌憚身邊的這些大臣,對誰都不肯深信。但盛無崖不一樣,她只在上清宮出現了一次,又來去自如,在百姓眼裏,她就是上天用來警示君王的異象。
就連丁謂本人,在外人看來也是極其迷信神仙鬼怪的。他自稱是靈虛山丁令威的後裔,在自家園林裏大興土木,建有仙游亭、仙游洞,又喜歡通過雀鳴、燈蕊等物占蔔吉兇,被很多人稱為“鶴相”。
“但他并不信那一套。”想起舊事,李迪感慨萬千:“那些都是他用來愚弄先帝的。”
丁謂在這方面最有名的事跡,就是把小孩子手裏玩的烏龜獻給皇帝硬說是祥瑞,偏偏皇帝還信了,由此載入史冊。李迪每每提起這事,都氣得胡子倒豎。沒有人能料到,這個用擅用神仙鬼怪愚弄天子的人,最終也栽在了這一點上。
見老太傅不停地咳嗽,盛無崖收住話題,提議道:“無崖略通歧黃之術,若老相公(注1)不棄,可否讓我看看您的脈象?”
李柬之親眼目睹過盛無崖的本事,聞言自然一喜。李迪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在這方面看得很開,但既然這位姑娘都這麽說了,也就沒有拒絕對方的好意。
盛無崖給李迪號了脈,還如先前一樣,只開了個簡單的養氣方子,剩下的全靠北冥真氣梳理。老太傅盤腿坐在軟塌上,一股溫和的暖流從他後心慢慢地流向頭頂足底,四肢暖洋洋的說不出惬意。沒過多久,他就覺得自己的呼吸暢快了很多,腦袋也沒那麽暈了。
因李迪畢竟比不上張琥娘年輕,盛無崖便在李府多呆了些時日,直到老太傅的身體徹底轉好。李府的人因此對她越發畢恭畢敬,就連李柬之本人,也時常懷疑,眼前的姑娘怕不是真仙吧。但因他父親極其厭惡鬼神之說,李柬之也不敢說起這個揣測,只能深埋心底。
調理好老太傅的身體後,盛無崖不辭而別,沿着海岸線前往兩浙路的明州。此時的明州,和泉州、廣州并稱為有宋三大港,造船業非常發達。盛無崖出重金定制了一艘帆船,跟着當地的老漁民仔細學了架船、補帆、以及各種繩結的打法,為遠航做準備。
慶歷四年六月初,盛無崖揚帆起航。接下來的兩個月,是太平洋海況最好的時候。不過,海況好也并不意味着她會一帆風順,這個時節,海上盛行東南季風,導致盛無崖得經常側風或頂風前進。每到這個時候,老漁民教她的知識就派上了用場。經過大量練習,她已經能快速地根據風向調整帆弧面的角度,保證帆船順利前進了。
盛無崖帶夠了足夠的清水和食物,沿着日本暖流和北太平洋暖流一路東去。運氣好的話,她想着自己還可以在夏威夷群島或其它的太平洋島嶼上歇口氣,最後于北緯三十五度至四十二度的北美西海岸登錄。
在盛無崖離開宋土的第二年,參知政事範仲淹遭讒離職,歐陽修上書為他分辨了兩句,一塊被貶。她心心念念的《醉翁亭記》、《岳陽樓記》就誕生在兩人左遷的日子裏,但那個時候,盛無崖已經在遙遠的伊拉蘇火山下陷入了沉眠。
事實上,盛無崖橫渡太平洋的旅程并沒有她預料的那麽順利。首先,她并沒有碰到那些可以補充淡水的小島;其次,她的帆船還在一場離奇的風暴裏被拍成了碎片。盛無崖抱着個桅杆一路漂流,最後漂到了後世下加利福尼亞半島的聖盧卡斯角。
她在大海裏漂昏了頭,一開始并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在海岸上發了好久的呆,這才憑借着星象和周圍的地勢推測出了自己的所在。怎麽說呢,盛無崖慶幸地想,虧得她上輩子為了高考拼命學了地理。
她在聖盧卡斯角休整了好多天,之後打起精神,沿着西馬德雷山脈一路向南,越過科利馬峰,穿過後世的墨西哥城,再從特萬特佩克地峽繞過索克努斯克山,最終來到了尼加拉瓜湖畔。
在湖畔時,她突然感到一陣心悸,內功上的瓶頸隐隐有了松動的跡象。這種松動并不全是好事,處理不好,走火入魔當場散功也是有的。
盛無崖在湖邊停了幾天,靜下心來感知那種松動,誰料卻再也捕捉不到了。直到走到伊拉蘇火山下,她無意間看見了一只吸飽了花蜜,癱在睡蓮瓣上飯暈的蜂鳥,這才再次抓住那個靈感。
明媚的日光下,風塵仆仆的白衣女子看着蜂鳥和睡蓮微笑,之後連出三掌,在腳下劈出了一個深坑。她抱着撄寧跳下去,土都來不及合,奔騰亂竄的真氣就激得她嘔出了一口鮮血。
盛無崖抹去嘴邊的血跡,把自己匆匆埋進土裏,就此陷入了黑暗。
在她沉睡的十五年裏,大洋的另一岸,蘇星河尋找多年的那位表妹站在大理境內的一座茶山上,對眼前那個異常俊美的男人說:“她在我們家住了好久,發生了好多趣事,你想聽嗎?”
男人原本不耐欲走,聽見女子這樣說,便停下了腳步。
“她還抱過我。”美麗的女子在無盡的茶花中靠近那人,将臉靠上了對方的左肩:“當時,我就這樣躺在她的懷裏……”女子呵氣如蘭,主動拉起男人垂在身側的右手,放在了自己的纖腰上:“她的手就放在這裏。”
男人依舊無動于衷。
如鮮花般美麗的女子嘆了口氣,臉上浮起了露水一般的清愁:“你不抱抱我嗎?就像她當年抱我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