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缥缈峰頭雲散

午後的伊拉蘇火山總是被濃霧和細雨籠罩,只有在晨時登高,才能在山頂看到太平洋和加勒比海上的粼粼波光。這裏只分旱、雨兩季,沒有春夏秋冬。豐沛的熱量和降水讓這片土地上的林木花草格外茂盛,各式各樣的鳥類徜徉其中,尾羽絢爛。

火山下,盛無崖昔年挖坑埋自己的地方已經變成了一片湖泊,湖水平靜無波,清澈而溫暖。水面之上,睡蓮和紅萍争奪着有限的空間,槐葉萍和黃花菱的嫩葉宛如藝術品,在水上織出了好看的圖案。鳶尾和卡特萊蘭沿着湖岸開得正好,花色有寶藍紅紫、黃白青綠不等,宛如一條缤紛的地毯。

陽光斜斜地穿過密林,只在湖心留下一塊完整的光斑。餘下的光芒像是被打碎的鏡面,四分五裂地散落在睡蓮花心和菖蒲葉上,惹得游魚頻頻出水,啄食着光影中悠然的蜉蝣。湖面之下,是苦草和金魚藻組成的綠色叢林,它們像絲縧一樣搖曳在水中,溫柔地撫摸着大大小小的魚兒,成為各類生靈栖身的樂園。

盛無崖就是在這樣一個生機勃勃的水下世界裏醒過來的。剛從湖底的白沙裏爬出來時,她的記憶一片模糊,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女子身上的白衣早已腐朽,十五年未剪的長發已經遠遠超過了她的身高,狐尾藻遮住了她的身體,受驚的游魚四散而去。

她不覺得餓,也感受不到窒息,只是像初生的嬰孩那樣睜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這個五彩斑斓的世界。飛鳥從湖面掠過,搖亂一池光影,盛無崖朝頭頂的亮處游去,直到浮出水面。

她像動物一般警惕地觀察着周圍,數十年不變的臉一半浮于水面,一半浸在水中。直到确認四下無虞,這才一個翻身,往蓮葉上躺去。女子濕漉漉的頭發一半搭在鳳眼藍淡紫色的花朵上,另一半與水下的藻類糾纏,修長的雙腿有一搭沒一搭地拍打着湖水,驚起圈圈漣漪,如春花盛綻。

這一切的一切,都像極了後世的那副傳世名畫,《水中的奧菲利亞》。

三天後,水中的奧菲利亞終于清醒過來,吐出嘴裏的各類花瓣和水草,開始認真地思考:她要上哪裏去尋套衣服來穿?在找到衣服之前,要一直這樣裸奔嗎?還是說……盛無崖看看周邊綠葉植物,想象自己像原始人一樣薅葉子遮掩的畫面……畫面太美不敢想。

接下來的幾年,盛無崖陸續走遍了整個南、北美洲。這片大陸廣袤而富饒,文明亦是燦爛無比。她拜訪了無數城邦部落,用自己的醫術和當地人交換農作物的種子,陸續收集到了紅薯、土豆的莖塊,玉米、花生、向日葵的種子。除此之外,她還找到了各式品種的番茄辣椒,又花了半年時間獲取當地人的信任,入手了陸地棉。

因為東西越來越多,盛無崖買了兩頭角鹿幫忙馱運。經過馴化的角鹿即親人又不易受驚,跟着她行走在茫茫曠野裏又平又穩。偶爾,遇到角鹿不能翻越的大江險峰,盛無崖便會先把行李卸下來放在一邊,再用一塊麻布蒙住角鹿的眼睛,然後就大力出奇跡地扛着角鹿翻山過河。跟同時代的女性相比,盛無崖算得上高,但當她扛着肩寬一米五體長兩米的角鹿過河時,那畫面看起來仍舊怪得很,好似火柴人腦袋上頂了頭大黃牛。

她帶着兩頭角鹿一路向北,繞過西海岸的一系列山脈,取道後世北美洲南部的濱海平原,連續跨過雷德河、阿肯色河、堪薩斯河、普拉特河,爬上密蘇裏高原,再穿過河網大澤密布的北部平原,一路往美洲西北角的馬更些山脈走去。越過馬更些的諸多大山後,育空河的各個支流就頻繁地出現在盛無崖面前。她沿着河道趕路,終于在一個夏天走到了後世的蘇厄德半島,連接亞歐大陸與美洲大陸的白令海峽近在咫尺。

為了順利通過這道海峽,盛無崖花了一整個夏天準備角鹿們路上要吃的幹草、石蕊、豆子等物。至于她自己,本就不懼嚴寒,睡了長長的一覺後武功更是進入了一種她自己都說不明白的玄妙境界,更是不怎麽需要日常飲食了。因此,她得以節省出更多的空間打包兩頭角鹿的口糧。

這年十月,白令海峽開始封凍。盛無崖等冰層厚到一定程度後,就帶着角鹿們踏上了回家的路。冬季的白令海氣溫會低到零下三十五攝氏度,海上刮來的強風時不時就裹挾着暴風雪,吹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在這樣的強風和低溫下,盛無崖覺得自己若是沒有北冥真氣護體,肯定早就死得透透了。

角鹿本就耐凍,到了冬天更是會換上一身禦寒效果極好的白毛。可即便是它們,也無法在暴風雪肆虐的冰原上行走如常,盛無崖需要時時刻刻關注天氣,一有異常就得帶着兩個夥伴提前避險。

兩頭角鹿因此很喜歡她,尤其是兩鹿一人一塊兒縮在雪洞裏躲避暴風雪時。盛無崖外放的護體真氣平和而溫暖,隔絕了鬼哭狼嚎的風聲,讓角鹿格外平靜。

如此一路跋涉,三個夥伴成功在楚科奇半島登陸,之後相繼越過科雷馬山、切爾斯基山,總算走到了後世的外興安嶺下。過了外興安嶺,接下來的路盛無崖就比較熟悉了。此時,外興安嶺以南的疆域由室韋人把控,此族與契丹同出一源。除了室韋外,東北的平原和山脈裏還并立着海西女真、烏隈于厥部、鐵骊、女真完顏部、蒲盧毛朵部等大大小小的族群與政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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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無崖想着自己既沒有過所也沒有戶籍,便一路避着人在野外跋涉,終于在第二年的春天趕到了荊湖南路的棋坪山。因帶回來的各類種子數量有限,她打算先在棋坪山育幾年種,然後再将良種往外擴散。

棋坪山上土壤肥沃又與世隔絕,是個能讓人安心育種的好地方。兩頭角鹿跟着她一路吃了大苦,抵達棋坪山後盛無崖就不再讓它們勞累了,什麽砍樹挖石開荒犁田耕地,所有的活兒她都自己上。

因為需要工具,盛無崖在開荒前下了趟山,下山後跟城裏跟人一聊,才曉得如今已是宋英宗繼位的治平元年,距她當初渡海東去已經過去了整整二十年。她愣了愣,跑到州府治所裏去翻資料,發現自己走後的第三年,李迪去世了,享年七十七歲。又一年,西夏的開國皇帝李元昊被親子弑殺,不得善終。在她離開後的第八年,“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範仲淹在去往颍州的途中病逝。在她離開後的第十八年,被後人當做“奎星轉世”的包孝肅包拯病逝,享年六十四歲。

已經六十二歲的盛無崖認為自己和他們是同一個時代的人。而她同時代的那些人們,正在一個又一個地隕落。

盛無崖在州府買好各類趁手的工具後,就回棋坪山繼續種田了。平整土地時,她挖出來不少石頭,全部堆在了棋坪山最東邊那條可以下山的險道前。後來,盛無崖得空挑了塊最大的石頭用撄寧削平了,認認真真地刻上了“稷菽宮”三個字。

稷,五谷之一;菽,泛指豆類,是角鹿們愛吃的食物。她打算用這兩個字給她還沒來得及蓋的房子命名。至于“宮”嘛,完全是為了和“靈鹫宮”的風格保持一致。

土豆種之前用草木灰拌一拌,既可以增肥又可以防病;紅薯可以種得比土豆晚些,種之前需要深耕土地并加足基肥;玉米的種子播種前要浸泡催芽,開花後若是碰上大風和雨天就不能指望它們自攻自受,還得人工授粉……這些知識有的是盛無崖在美洲向當地人請教的,有的是她自己摸索出來的。她打算在育種的這幾年裏進一步細化整理造書成冊,以便将來外傳。

育種的第一年,盛無崖還抽空給自己和角鹿壘了幾間避雨的石屋,極大地提高了兩畜一人的生活水平。之後又挖了好多地窖,打算用來儲存收獲的糧食。這年秋天,她的辛苦耕耘迎來了一個還算不錯的收成。盛無崖挑出飽滿漂亮的留種,剩下的歪瓜裂棗全都進了角鹿的肚子。

入冬後,地裏就沒什麽活兒了,突然閑下來的盛無崖有些呆不住,遂起了下山游歷的心思。下山前,她做了個簡單的自動喂食機,把兩頭角鹿拉來一本正經地叮囑道:“我出門一趟,會盡早回來的。你們倆先吃這裏的,不夠了自己去山裏找啊。”

兩只角鹿瞪着又大又圓的眼睛,“嗷嗚”了一聲。盛無崖拍了拍兩個跟她走過千山萬水的大家夥,安慰道:“我會給你們帶好吃的豆子回來的。”說罷,就揮揮手離開了棋坪山。

離開棋坪山後,她漫無目的地一路北行,不知不覺間走到了河南府擂鼓山下。臘月間,山下的百姓忙着過年,盛無崖因觀雪多呆了兩日,發現此處百姓過年的習俗與別處不同,多了一道上山孝敬“聰辯姥姥”的流程。

“聰辯姥姥?”她心中有了不好的聯想,便多問了幾句:“那是什麽人?”

“那可是位大好人啊!”年輕的小夥子這麽說道:“姥姥給村裏人看病,還教村裏的娃娃讀書,最好不過了!”

“是啊是啊!”旁邊的一個老太太接腔道:“我兒媳婦兒難産,還是她老人家接生的呢,母子平安!”

“就是老天不長眼,這麽好的姥姥,不會說話也聽不見別人說話……”年輕人唉聲嘆氣:“我過年得多給城隍老爺上兩炷香才行,讓他好好保佑姥姥!”

“不知山裏的路怎麽走?”盛無崖按住心頭的不安,再次詢問:“我也想去拜一拜這位姥姥……”

年輕人給她指了路,一邊揮手一邊喊:“你對姥姥客氣點啊,不要冒犯了她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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