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缥缈峰頭雲散
擂鼓山下的道路經過人為開鑿平整,寬闊得可以行車,越往上走,道路越險,只剩下一條可勉強供人攀行的小徑。盛無崖踏雪而行,小徑兩畔的森森竹葉經雪不凋,是這片白茫茫裏唯一的綠色。她足不點地,身法輕盈而迅捷,沒多久就穿過了竹海,進入了一個遍植青松的山谷。
盛無崖站在一株老松的枝丫上舉目四望,只見前方數裏外有一塊巴掌大的平地,地上立着一棵盤虬卧龍的油松,松下搭着一間頗有年頭的木屋,屋前有一個荊釵布裙的婦人,外表看起來約莫三十歲左右,正在掃雪。
只看了一眼,盛無崖就認出了婦人的身份。她腳尖一點,從老松上縱身而起,朝着木屋遙遙飛去,朗聲喚道:“星河!”
婦人被這一聲“星河”叫得如墜雲霧,恍恍然只覺得自己是不是沒睡醒還在做夢。她擡起頭朝着聲音來處望去,只見一個白衣人淩空而來,眉眼間帶着溫和的笑意,與記憶裏的恩師一模一樣。
“啪嗒”一聲,婦人手中的掃帚跌落在地。與此同時,盛無崖也躍到了徒弟面前,溫柔道:“好久不見啊。”
“師……師父?”
四十二歲的蘇星河整個人都傻掉了,呆呆地望着恩師發愣。她仔細地看了一會兒來人的眉眼五官,終于清醒過來,一下子跪在地上,像小孩子一般抱住了盛無崖的大腿:“師父,真的是您!”
“是我。”盛無崖把徒弟拉起來,拍了拍她肩上的雪花,又理了理對方鬓邊的亂發,欣慰道:“為師的小星河長大了……”
“師父還是跟以前一樣。”蘇星河眼睛一片通紅:“這麽多年,您去哪兒了?”
“說來話長……”盛無崖想起當年倉猝間離開缥缈峰的舊事,神色有些不自然:“我們坐下來慢慢說。”
蘇星河恭恭敬敬地把她師父請到窗邊的木椅上,手腳麻利地奉上了熱茶。盛無崖捧着茶杯,見紅亮的茶水居然是用赤羽鳳舌泡制的,終于生出了一種回到故鄉的實感。她拉住忙前忙後的徒弟,讓她不要多禮,然後坐在窗邊緩緩說起了自己遠渡重洋的經歷。蘇星河聽得如癡如醉,趕緊從櫃子裏取出文房四寶,一邊聽一遍記錄。
不知不覺間,天色就暗下來了。蘇星河恍然不覺,還是盛無崖點起油燈勸阻道:“不要寫了,對你眼睛不好,我們明日再說。”蘇星河從手繪的地圖裏回神,瞥了眼天色,懊惱道:“都這麽晚了……師父您歇着,徒弟這就去準備夕食。”說着就往竈間走去。
盛無崖跟上去,見乖徒弟果然下了兩人份的米,一邊挽袖子一邊勸阻道:“煮你一個人的就好了,為師這幾年除了清水茶湯,用不下其它東西。”
“啊?”乖徒弟皺起了好看的眉毛,顯得憂心忡忡:“師父可是身上有什麽不适?”
“這倒沒有。”盛無崖拿起柴火往竈裏送:“應當是北冥神功練到一定境界的緣故。”
“咱們逍遙派的內功這麽厲害嗎?”蘇星河睜大了眼睛,一邊把她師父拽離竈眼一邊啧啧稱奇:“師父您歇着,這些活兒讓徒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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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好吧。”盛無崖順着徒弟的手勁兒往後退了幾步:“那我坐在一旁和你說說話。”
暖色的燭光下,師徒倆一個在竈臺做飯,一個沒骨頭似的癱在一邊,聊着擂鼓山周邊的地勢水經。等乖徒弟用完夕食收好碗筷後,盛無崖這才神色凝重地開口問:“星河,為什麽山下的百姓都說你即聾又啞?”
蘇星河原本正在鋪床,聽到師父這麽問,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了,愧疚道:“都怪弟子技不如人,不得不在這裏裝聾作啞,實在有負恩師教導……”
“嗯?”聯系到上輩子看到的劇情,盛無崖心中隐隐有了猜測,便問:“是誰逼你的?”
“是……”蘇星河整張臉都紅了:“是表妹丁春秋!”
“她哪裏學的武功?”盛無崖納悶,心想自己不是沒收她嗎?
“表妹拜在了師叔門下。”蘇星河表情複雜:“當年弟子先是奉師命在缥缈峰帶了幾年孩子,然後下山游歷。後來聽說西夏攝政王的王妃蕭氏産子,想着那畢竟是師叔的長子,弟子作為師侄怎麽都得去恭賀一下,就往興慶府去了,誰曉得在興慶府遇上了……”
“等等——”盛無崖被巨大的信息量砸得有點懵,打斷了徒弟的話:“你是說,你師叔成婚了?兒子都有了?”
“是啊!”蘇星河點點頭:“師叔是在慶歷八年成的婚。”
盛無崖掐指一算,那是自己渡海東去後的第四年,這一年的李秋水四十一歲。得知單身多年的小師弟終于成婚,連孩子都有了,盛無崖欣慰之餘,長舒了一口氣:“他終于放下了。”
“放下什麽?”蘇星河歪着頭問。
“沒什麽。”盛無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你繼續說。”
當天晚上,師徒倆同塌而眠。蘇星河抱着恩師的胳膊将往事娓娓道來,聽得盛無崖一愣一愣的。
首先,她乖徒弟苦尋多年的表妹在外面另有造化,如願學到了“天下第一”的武功和殺人無形的毒術。還拜了師弟李秋水為師,兜兜轉轉地成了逍遙派的弟子。其次,李秋水在李元昊被殺後就統攝了整個西夏的國政,權勢煊赫至致,威震天下。再次,乖徒弟在這二十年裏還新收了八個徒弟,八個徒弟各有所長,對師父天天念叨的師祖非常神往。只是那八人後來都被蘇星河逐出了門牆,眼下并不在她身邊。
“為什麽要逐出門牆?”盛無崖問:“這也和丁春秋有關?”
蘇星河點點頭:“表妹天資聰穎,又一心鑽研武學。弟子入門雖早,卻沉迷旁務疏忽了武功,如今不是她的對手,連八個徒弟都護不住……”說到這裏,一把年紀的蘇星河羞憤得兩眼汪汪。
“這不是你的錯。”盛無崖一邊給乖徒弟拭淚一邊柔聲安慰:“再者,數理化這些科目也不是旁務。千年之後,我逍遙派的武功不見得能傳下去,但星河寫下的算經與樂譜卻必然會留名青史。”
“真,真的嗎?”
“為師什麽時候哄過你?”盛無崖笑了起來:“說吧,丁春秋為什麽與你過不去?”
“因,因為……”蘇星河不好意思地別開了臉:“我在西夏王宮做客時,不小心看見,看見……”
“看見什麽?”
“看見她與師叔做那種事情……”蘇星河閉上眼睛,把心一橫,艱難地說出了緣由:“師叔應該是被她藥倒了,看起來有些神智不清,可表妹卻清醒得很……我吓壞了,連夜離開了興慶府,可沒多久就被表妹追上了……”
蘇星河并沒有說出全部,比如師叔神志不清與表妹雲雨時,嘴裏喊的都是“師姐”這兩個字。她偷偷瞥了自家恩師一眼,見對方果然也是一副大受震撼的表情,便停了下來,沒有繼續講下去。
盛無崖滿腦子都是“好家夥好家夥”,消化了半晌,這才接着問:“然後呢?”
“我被表妹追上後,她當場就要對我下殺手。弟子雖然打不過她,但有師伯給的金絲軟甲護體,總能保住性命。我們僵持住後,表妹就要我發誓一輩子裝聾作啞不出擂鼓山一步,否則就殺了我的八個徒弟。”
“這實在沒有道理。”盛無崖撓了撓頭:“看見了就看見了,丁春秋至于如此嗎?你們可是親姊妹。”
我們固然是親姊妹,但我更是您的弟子。
蘇星河心裏這麽想,但嘴上并沒有說出來,只是不好意思地抱緊了恩師的胳膊,嘆息道:“表妹可能面子薄吧。”
這一夜,盛無崖就在乖徒兒科普的一肚子八卦裏睡着了。
第二日,山下來了許多百姓,一部分是來給“姥姥”送年禮的,另一部分是來看病抓藥的。盛無崖戴上鬥笠一道幫忙問診,陸陸續續忙到了除夕夜。過完年後,盛無崖打算在開春前領着徒弟回棋坪山,蘇星河因有人撐腰不怕丁春秋了,便想着把自己的八個徒弟一塊兒帶上。
據蘇星河說,她那八個弟子被逐出門牆後自稱函谷八友,散落在江湖各處居無定所。唯一一個有固定住處的,是老五薛慕華,就住在離擂鼓山不遠的柳宗鎮北三十餘裏的深山中。師徒倆一路不停地趕到柳宗鎮,才得知薛慕華并不在家,蘇星河給薛宅的管家留了信,之後也不尋其他徒弟了,直接跟着盛無崖往荊湖南路趕去。
治平二年的驚蟄前,兩人順利返回了棋坪山。棋坪山一切如昨,盛無崖給徒弟簡單地介紹了一下周邊環境,莞爾一笑:“星河,接下來你都得跟着為師在山上種地了。”
“弟子求之不得。”蘇星河歡喜道。
當天傍晚,兩頭外出的角鹿悠然歸巢。蘇星河從沒見過這樣的生靈,趕緊取來自己背回來的豆子撒在角鹿的食槽裏刷好感。
盛無崖走過來,和徒弟倚在圍欄上一道看角鹿嚼食,一邊看還一邊介紹:“它們倆就是我從大洋彼岸帶回來的幫手,大的那頭叫朝天椒,小的叫二荊條。”
“好名字!”蘇星河狗腿地拍了拍手。
立夏後,棋坪山上來了八只風塵仆仆的鹌鹑,一個比一個乖。無怪乎盛無崖在心裏這麽吐槽,實在是這些人又萌又慫的樣子和鹌鹑太像了。八人明明對她好奇得不得了,可每當盛無崖心有所感地回看過去,他們又像是被烙鐵燙着了一般移開目光。
說起這八只鹌鹑的名號,分別是琴颠康廣陵、棋魔範百齡、書呆茍讀、畫狂吳領軍、神醫薛慕華、巧匠馮阿三、花癡石清露、戲迷李傀儡。與蘇星河一樣,這八人的武功都說不上一流,但在琴棋書畫、醫匠花戲上的造詣卻頗為不俗。
八人得知自己可以重回逍遙派後,一個個高興得熱淚盈眶,不顧蘇星河勸阻,隆重地搞了一場新的拜師禮。盛無崖作為逍遙派如今的掌門、蘇星河的授業恩師、函谷八友的師祖,自然成了整個拜師禮的中心。
随着人員的擴增,棋坪山也一日更比一日熱鬧。師徒十人主業種地,将各類良種的種植面積擴大了好幾倍。副業則是習武彈琴蓋房養花畫畫,函谷八友每天都會互相交流學習心得,進境一日千裏。
覺察到自己的武功又精進了好幾層後,薛慕華無不感慨地對大師兄說道:“師祖當真深不可測,只随便指點了幾句,就解開了師弟我苦思數年的難題。”
“可不是。”一旁的吳領軍插嘴道:“前幾日我見師祖教師父習畫,竟又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技法,妙絕奇絕!”
“自從來到棋坪山後,小弟我過得好快活啊!” 戲迷李傀儡也加入了話題:“上一次這麽快活,還是在函谷關跟着師父她老人家學藝時!”
康廣陵撫了撫手中的琴弦,嘆道:“各位師弟說的是,我等有幸拜入師門,實是三生有幸。”
石清露抱着一大束鮮花路過,聞言也贊同地點點頭。随後,她将鮮花分成兩份插好,分別送到了師父和師祖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