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缥缈峰頭雲散
離開少室山後,盛無崖朝着開封府的方向走去。因路上遇到濫殺百姓的惡人,她臨時改變了路線參與緝捕,等到徹底解決這事抵達東京時,已經是治平四年的年底了。
過了年,新登基的天子改元熙寧。盛無崖也是聽到這個年號才反應過來,如今的天子應該就是宋神宗吧。她就算對這些變來變去的年號再遲鈍,也記得歷史書上的“熙寧變法”。
熙寧變法,即王安石變法。想來她運氣不錯,遇到了一位銳意改革的君主。
正月,天子與民同樂,之後照例擺駕上清宮,與諸臣宴飲。盛無崖背着個大竹筐避開了天子守衛,旁若無人地走進了大殿,心想這可真是緣分啊,她上次拜訪這裏還是四十七年前的事。與上次不同是,此時禦座上的聖人不再是上了年紀的宋真宗,而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星眉劍目,英氣勃勃。
因她來得太安靜太自然,大殿上的君臣一開始都沒覺察到不對,還以為是梨園獻舞的樂伎。直到這位白衣女子放下肩頭的竹筐,掀開覆面的鬥笠,滿殿官員這才亂了行止,一邊大喊“護駕”一邊拱衛在天子周邊。
盛無崖也不想引起這麽大的動靜,實在是滿朝文武她誰也不認,萬一所托非人糟蹋了種子就大大不妙了。眼看天子在禁衛指揮的建議下就要離席,盛無崖急忙伸出爾康手,還沒來得及開口挽留,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先生疾行到她面前,顫巍巍道:“盛,盛姑娘?”
老先生的五官有些眼熟,但她一時想不起來,便問:“不知您是?”
“在下李柬之!”白發老頭俯身一拜,然後沖着天子大喊:“陛下!這是天禧五年曾在此面谏元孝皇帝的盛姑娘,并非刺客!”
原來是李迪的兒子,盛無崖心想。
随着李柬之的這一聲大吼,上清宮終于安靜下來,落針可聞。盛無崖忽略掉周圍或驚或奇的各色目光,對天子屈膝行了個禮,朗聲道:“遂城盛無崖,拜見官家。”
能當皇帝的不愧是見過大場面的,年輕的宋神宗不管心裏有多少揣測,但面上還算平靜,聞言重新落座,矜持地開口道:“不知姑娘來此,所謂何事?”
“來送陛下一份大禮。”盛無崖将竹筐裏的農書種子掏出來,一一擺到殿上:“東海之東,約三萬兩千裏外,有一福地曰美洲。此洲遼闊富饒,更有高産良種,能解天下之饑,能果萬民之腹。吾懸舟出海二十年,僥幸尋來美洲良種,逢此佳節,特來進獻。若有失禮之處,還望聖人海涵。”
盛無崖覺得自己無論是行為上還是語言上都非常有禮貌,可在周圍人看來,她簡直嚣張至極,無禮至極。此女面見天子不但不跪,還說什麽“海涵”,那是能海涵的事嗎?禦前失儀直接拖出去打板子啊!殺了也可以……只有李柬之根本不在意她的禮數,目不轉睛地看着殿上的種子,驚喜異常道:“這些就是盛姑娘所說的良種嗎?不知畝産幾何?”
在這個時代,北方以小麥為主食,南方則青睐稻米,湯餅和馓子是老百姓普遍愛吃的東西。而這兩樣谷物的産量,平均下來不過畝産一石,高産的地方也不過一點五石(注1)。兩宋的一石換成盛無崖熟悉的單位是九十八斤,因此,這個年代的糧食畝産量平均下來就是九十八到一百四十七斤。
此數據可能因年份的變化而略有浮動,但上下相差應不會太多。在盛無崖上輩子的記憶裏,普通人家種植的水稻都可以畝産千斤,而最先進的超級稻種可畝産兩千至三千斤,和現在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想起過往,她嘆了口氣,指着大殿上金黃色的種子說:“此乃玉米,畝産可達八百斤。”這個數據跟後世比,還算低的。畢竟沒有現代化肥的加持,不管盛無崖如何精心耕種,也達不到記憶裏的産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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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即便如此,這話也驚呆了上清宮的一幹君臣,年邁的李柬之雙目亮得驚人,反複确認:“真的?真的?”
“豈敢欺您。”盛無崖笑了笑,又指着土豆說:“此乃土豆,又名洋芋、馬鈴薯,畝産兩千斤左右。”
此言一出,上清宮像油鍋一般一下子就炸開了。天子“刷”得一聲從禦座上站起來,不顧太監勸阻,直接走到了盛無崖跟前。
“兩千斤,兩千斤!”李柬之眨了眨眼睛,熱淚滾滾而落:“高産至此,我大宋子民當不再挨餓了!”
年輕的天子小心翼翼地從地上捧起一塊紅色的根莖,親自問道:“那這個呢?畝産幾何?”
盛無崖看了一眼,答道:“此乃紅薯,吾試種時,畝産兩千五百斤左右。”上清宮随着她的話語再次聲沸盈天,禦前的大太監連說了好幾個“肅靜”都無法讓衆人平靜下來。
接下來,盛無崖又一一給這位天子介紹了花生、向日葵、番茄、辣椒等物,并将凝聚了自己所有種田心血的《稷菽農書》奉上。少年天子親手接過農書,喚了聲“介甫”,一個年近五十的黑臉男人應聲而出。天子将農書轉交到黑臉人手上,幹脆果斷地對着盛無崖深深一拜,無比鄭重道:“玄女大德,顼無以為報。願領天下萬民立祠,日日為您焚香祝禱。”
天子下拜,諸臣更是齊齊跪在了地上。盛無崖眼疾手快地托住了天子,心想對方把自己跟玄女扯在一起,是出于什麽政治考量進一步鞏固皇權的“神授”性麽?想到此處,她便沒有否認趙顼的“玄女”之言,只叮囑道:“不可立祠,不必焚香,不得令百姓傷財。”
給高産物種找好去處後,盛無崖并沒有立即返回棋坪山,而是一邊游歷一邊打聽丁春秋的下落。她本以為,以故事裏丁春秋張揚的秉性應當很好找,豈料這個世界既沒有星宿海也沒有一幹聚在星宿老仙座下吹彩虹屁的手下,讓她無從下手。
西夏那邊,她只偷偷去了一回,給李秋水的長子悄悄留下了一堆禮物。缥缈峰那邊,她壓根沒臉踏足,時至今日,盛無崖都還能清晰地想起,那年師兄鬓發淩亂渾身青紫的畫面。
這年的下半年,從七月開始,東京又是地震又是大雨又是月食,吓得有宋君臣連夜改了《明天歷》。八月,京師再次地震,且綿延不絕,一直持續到了年底。除了京師外,莫州、瀛州等地也接連地震,以致房舍倒塌、堤壩崩潰,災民流離失所、死傷難計。盛無崖因救濟災民在這些州府呆了好幾年,直到熙寧四年重建工作陸續收尾才離去。
熙寧四年的春天,逍遙派如今的掌門再次路過少室山時碰到了個人販子。那人販子長得虎背熊腰,偷了別人的孩子不會抱也不會哄,正步履匆匆地往山上趕去。盛無崖三兩下奪回了孩子,人販子雖然用黑布遮住了半張臉,可僅剩的一雙眼裏也因此布滿了驚駭,急速逃走。
因那位母親失了孩子正哭得慘烈,盛無崖便沒去追,而是折身回返,第一時間将嬰孩交給了對方。婦人抱着孩子跪在地上,感激涕零:“妾身葉二娘,謝姑娘大恩!”
“葉二娘?”盛無崖本來都要走了,聽到這話不禁重複了一遍。
“正是,葉二娘正是妾身閨名。”婦人肯定道。
這下,盛無崖算是知道那人販子的身份了。那人一次不成,回頭定會再來,她看看婦人懷裏哭得滿臉通紅的孩子,勸道:“你一個人帶着孩子既不安全也太辛苦,不如盡快回到孩子父親的身邊?那樣就安全多了……”
“不成,不成的!”葉二娘把腦袋搖得跟陀螺似的,漲紅了臉:“妾身一個人也能帶好他的,多謝恩人挂念。”
盛無崖當然明白葉二娘為什麽不願意去找孩子的父親,聯想到故事裏這人二話不說就自殺的牛脾氣,也不好多勸,便提議道:“那你跟我走吧,我看那人販子遲早還會再來,你留在這裏不安全。”
就這樣,這對母子跟着她回了稷菽宮。葉二娘感激異常,請恩人給自己的兒子起名,盛無崖思忖了片刻,說道:“他跟你姓葉,名字就叫虛竹如何?”
婦人聽到“虛竹”兩字,似是想到了什麽,臉色莫名一紅,喃喃道:“多謝姑娘賜名……”
接下來的幾年,盛無崖呆在棋坪山哪也沒去,一邊繼續育種一邊教導徒子徒孫。小虛竹二歲後就拜在了她門下,成了康廣陵等人的小師叔。薛慕華把自己的家從柳宗鎮搬到了荊湖南路,導致稷菽宮的房舍險些不夠用。
熙寧八年,盛無崖再次覺察到內功有異,簡單地交代了兩句徒子徒孫後,她連夜下山趕到了大理無量山劍湖畔。劍湖下一切如昨,石洞裏除了灰塵更厚些也沒什麽其它變化。她掃淨內外灰塵,又摘了些茶花放在床頭,然後就在石床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