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缥缈峰頭雲散
無量山劍湖谷底,茶花一如既往的爛漫,一個雙十年華的女子試探地推開蔓草葛藤後的岩石,見石後露出一個三尺來高的洞穴,不禁吃了一驚。女子長得極美,但衣衫淩亂、風鬟霧鬓,眉宇間更有一股經年不散的輕愁,如月下的白茶一般惹人憐愛。
洞中無光,但地面平整,女子在石洞內越走越深,右手突然碰到了一個寒意侵骨的門環。她敲了一會兒門,無人應答,便推開兩扇大門,繼續向內走去。石門後的世界依然無光,且寒意更深,她伸出雙手探路,無意間又推開了一扇門,陡然間天光大亮。
女子閉上眼睛适應了一會兒,這才緩緩睜開了眼睛。她四下環顧,發現所處之地是一個圓形的石室,石室左邊的牆壁上有一塊銅盆大小的水晶。水晶之外,魚蝦荇草搖曳,天光就是從這塊水晶裏透進來的。石室內還有幾張桌椅板凳,上面覆蓋着一層薄薄的霜,女子被冷意所激,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她在石室裏轉了一圈,見東首那裏似乎還有一道門,便走過去推了推,誰知竟推不動。她低下頭仔細探查,才發現門縫中凝有冰霜,将石門牢牢地封住了。
自跌落到這個茶花谷地,女子本以為自己性命難保,可誰知不僅保住了性命,還發現谷地別有洞天。她心中好奇得厲害,不願就此離去,便尋來工具,小心地鑿碎了門縫中的冰霜,順利推開了這道大門。
石門之後,是一條向更深處延伸下去的臺階,因兩側有水晶窗采光,能讓人不至于看不清路。女子見石階石壁上都有一層冰,便提起破破爛爛的裙子,一步一個臺階,小心翼翼地朝下方走去。石階的終點,又是一間石室,這間石室沒有門,裏面冰霜更厚,臨近水晶窗的地方甚至還有一大塊不規則的堅冰,寒氣攝人。
饒是這女子有內功護體,也禁不住被凍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搓了搓雙臂,緩步靠近堅冰,走得近了,發現冰塊裏影影綽綽的,似乎有什麽東西。她低下頭細細看去,見冰裏竟躺着一個烏雲堆疊女子,毫發清晰栩栩如生,一下子僵在了當場。
沉睡中的盛無崖覺察不到歲月的流逝,夢中的場景如白雲蒼狗,變幻不停。有的時候,她看見自己在兒時的故鄉摸泥鳅,稻花細細碎碎地落在水面,轉眼間就被鯉魚吞掉了。有時候,又看見自己在外求學,五六十個高中生擠在蒸籠般的教室裏,班主任帶頭沖鋒,剪斷電箱外面的鐵鎖給空調通上了電。夢中還有青春期揮之不去的饑餓感,總也吃不飽,可她看看自己的掰掰肉又不敢多吃。時隔多年,她仍記得一次晚自習後路過食堂,阿姨們擺出了一道時令小吃,是用青色的小麥粒和雞蛋火腿炒制而成的,香飄四裏。她和室友再也忍不住,一人買了一份,坐在學校的湖邊一起吃完了才回寝室。
夢的最後,是她師兄的樣子。
她看到師兄埋在自己的頸窩裏,安靜地沉睡着,長長的頭發像水一般傾洩在身後。窗外似乎還在下雪,天地無聲,柔和的雪光從窗戶紙裏透進來,照在對方頸間的齒痕上。盛無崖再也忍不住,把右手輕輕地放到了師兄的臉上。指尖冰涼,她師兄長睫微顫,緩緩睜開了眼睛,然後一動不動地看着她,眸中盛滿了春水。
“神仙姊姊……”她聽講自家溫柔的師兄這樣開口道。
盛無崖一個大喘氣,從夢中陡然驚醒,掙紮着從石床上爬起來,身上碎裂的寒冰簌簌而落。或許是醒得太突然,盛無崖頭痛欲裂,胸口氣息亂竄,一口鮮血竄到喉頭,又被她硬生生地咽下去了。
她調整好呼吸,好不容易緩解頭痛後,舉目四望,只見一個年輕的姑娘狼狽地跪在地上,身上到處都是冰渣。盛無崖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姑娘便驚喜道:“神仙姊姊,您醒啦!”
“你——”盛無崖盤膝坐在石床上,一邊調伏亂走的真氣一邊問:“你是何人,何故闖我洞府?”話是這麽說,但她心裏對這姑娘的身份十分篤定。
果然,那年輕女子理了理衣襟,鄭重其事地磕了個頭:“我叫段譽,大理人士。擅闖貴府,驚擾了神仙姊姊,萬請恕罪。”
“不必跪着,起來說話。”盛無崖注意到對方腰間的白色蟒鞭,又見她呼吸勻長,想來是習過武的,不禁有點納罕:“你在何處習的武?”
夭壽了!她記憶裏最厭惡武功為此不惜離家出走的段氏公子居然學武了,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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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母親學的。”段譽拘謹地站起來答道:“我母親出身擺夷族,我跟她學了家傳的鞭法。”
“為什麽不跟你父親學武呢?”盛無崖問,畢竟大理段氏的一陽指可比擺夷族的白蟒鞭厲害多了。不過,這還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你喜歡練武?”
段譽先是點點頭,說了句“喜歡”,随即像是想起了什麽,眉宇間經年不散的輕愁瞬間回歸,嘆道:“我是女兒身,不能學父親的功夫。”
“這……”
盛無崖嘆了口氣,又問:“那你又為何離家出走呢?”
“您怎麽知道我是離家出走的?”段譽吃驚道。不過,她的驚訝只維持了很短的一瞬,畢竟眼前的人是神仙,神仙姊姊自然是什麽都知道的。至于離家出走的原因……段譽再次嘆氣:“我父親和伯伯要把我遠嫁到吐蕃去,我不願意,就偷偷跑出來了……”
段譽遠嫁的對象,是吐蕃的宗贊王子。她沒見過對方,只聽說是一個滿臉虬髯的壯漢,性情暴虐。
調理好自身的內息後,盛無崖從石床上下來,一邊往外走一邊問了下如今的年月。這一問,才知道如今已是哲宗年間的元祐七年,她又睡過去了整整十七年。
走到石室外,盛無崖看着滿谷茶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覺得肺裏火燒火燎的刺痛緩解了很多。她轉過身,看着五步之外恭敬有禮的段譽,笑道:“你既然來到這裏,便是與我有緣。既然你父親不願教你武功,我來教你。”
“啊?”段譽傻了,站在原地半天沒動。
“你願意學嗎?”盛無崖又問了一遍。
“當然願意!”回過神的段譽往地上一跪,咚咚地磕起了頭。
盛無崖打着拍子,等對方磕足九個頭後,便把她從地上扶起來,溫和道:“以後你就是我徒弟了。”
說話時的神色口吻,與逍遙子當年一模一樣。
“為師道號無崖子,乃逍遙派掌門。”盛無崖帶着新鮮出爐的徒弟漫步在茶花中,嗓音清脆悅耳:“要教你的東西有兩門,一門是輕身功夫,曰淩波微步;一門乃內修門徑,曰北冥神功。”
聽到這裏,段譽愣了愣,猶豫道:“難道您不是九天玄女娘娘?”
“你為何會覺得我是九天玄女?”
“旁人可能确實不會這麽聯想……”段譽解釋道:“可我爹爹手裏,有一幅吳領軍的畫像。”
現如今的天下,無論是西夏大理,還是遼宋回鹘,到處都流傳着九天玄女的傳說。雖然大宋的官家不準百姓為玄女立祠,但與此有關的詩歌散文、話本繪畫卻到處都是。據說,只有極少數一波人才見過玄女娘娘的真容,而市面上的《玄女授谷圖》大多只寥寥幾筆,沒畫出那位神女半分姿容。
但在大理皇室,卻藏了一副吳領軍的真跡。段譽雖然沒有在江湖上行走過,卻聽過不少這位吳領軍的故事。這位愛畫成癡的江湖人不僅武功高強,于丹青上的造詣更是前無古人,尤其擅長繪制人像。
“吳領軍的人物繪像,端的是筆墨天成,惟妙惟肖。”段譽毫不吝惜彩虹屁連連誇道:“他畫的玄女圖,萬金難求。昔日大宋的明孝皇帝還是親筆寫了封聖旨,才請動他老人家入宮作畫呢。弟子還聽說,連西夏的攝政王都求過他的畫,不過人家不是下旨的,而是親自登門拜訪的。”
思及李秋水的秉性,盛無崖覺得他應該幹不出親自登門求畫的事。最多不過是找到吳領軍,用矜傲的祈使句讓他師侄孫獻上兩副。李秋水作為吳領軍的師叔祖,想來她徒孫不僅不會拒絕,還會給他多多畫上好幾幅。
想到這裏,盛無崖拍了拍段譽的肩膀:“為師得給你介紹一下我派師承。”
“弟子洗耳恭聽!”
“首先,吳領軍是你的師侄。”盛無崖一本正經道:“其次,下次見了西夏攝政王你得喊他一聲‘師叔’。”
“再次,你還有一位師伯,他遠在天山缥缈峰。”
聽到這裏,段譽一臉懵逼。
盛無崖前後也就教了段譽一天時間,然後,也不管對方學沒學會,把她從另一條安全的通道趕出谷了。段譽依依不舍,不願離去。盛無崖彈了她一個腦瓜崩,無奈道:“應該還有人等着你去救吧?”
“!”段譽這才恍然一驚:“那,那徒弟先走了。待弟子救完人,馬上回來孝敬師父!”
“不必回來。”盛無崖搖了搖頭:“去吧。”
待小徒弟走遠後,盛無崖按住隐隐作痛的胸口,回到石室接着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