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缥缈峰頭雲散
太湖曼陀山莊的花廳內,王家豢養的練家子們一擁而上,将花廳裏的人團了個水潑不進。王夫人站在最外面,咬牙切齒地下令:“速速把那賤人給我拿下!”
衆人得令,紛紛出手。盛無崖嘆了口氣,踩着淩波微步一邊避讓一邊高喊:“我與夫人素昧平生,何故一見面就刀劍相向呢?”
“明知故問!”王夫人惱怒地看着她,一副恨不得扒了她的皮的樣子。
盛無崖還是不願欺負師弟家的小輩,在花廳內與衆人周旋了好半天。之後,見王夫人仍不松口,非要手下綁了她,這才越廳而出,從一衆仆婦的手裏将王夫人拎了起來。
她拎着李青蘿飛到山莊佛塔的最高處,點了穴道把她放在了一角飛檐上。佛塔有九層之高,大風從湖上刮來,吹得人頭暈目眩。盛無崖半蹲下來與李青蘿平視,好聲好氣道:“你不要怕,我只問你幾句話就走。”
王夫人的家仆們趕到佛塔之下,一時投鼠忌器不敢妄動。王夫人氣急了,連罵了好幾聲“廢物”。
“你為什麽一見面就罵我?”盛無崖問出了第一個問題。
“罵你怎麽了?”王夫人恨恨道:“要不是技不如人,我非剁了你做花肥不可!”
“……”盛無崖揉了揉太陽穴:“好吧,下一個問題……”
“夫人慈親可是兖州仙源縣上字諱春、下字諱秋的丁氏?她眼下身在何處?”
聽到這話,李青蘿面色大變,厲聲道:“你還想害我母親?你就是殺了我,也絕不會從我這裏問出一字半句!”
看着對方憤恨異常的臉,盛無崖覺得自己确實問不出什麽來了,便解開王夫人的穴道,把她從佛塔上拎了下去。之後,她不放心地又在山莊裏轉了一圈,還是沒有發現半點丁春秋的蹤跡,只好按下這事,離開姑蘇往荊湖南路趕去。
時隔多年再回故地,盛無崖并沒有用輕功直接上山,而是沿着東邊的那條小徑步行,慢悠悠地往山上走。六月,榴花似火、槐影正深,山裏風輕霧薄、流莺聲新。與過去相比,這條窄道上的機關陷阱變得更加複雜了,盛無崖一邊走一邊品評,心想徒子徒孫們果然都大有長進,沒有白白荒廢歲月。
窄道盡頭,是一塊盛無崖昔年開荒時親手掏出來的大石頭,上面刻着“稷菽宮”三個字。這塊石頭顯然被人好生打理過,周邊不似過去那樣荒草叢生,而是花影疊疊,芳華有秩。此時恰逢正午,日頭走到了最高處,矮牆上的各色薔薇開出了大片大片的花毯,在強烈的陽光下燦爛得仿佛要灼傷人的眼睛。盛無崖站在日光裏也不覺得熱,光潔無暇的皮膚和身上的白衣融為一體,整個人都在隐隐生光。
與過去相比,稷菽宮如今的規模已經很大了,房舍延綿不絕,頗為恢弘。也許是天氣太熱的緣故,她一路走來也沒碰到什麽人,只有各類繁盛的花草,在盛夏的蟬鳴裏勃發着無窮無盡的生機。盛無崖沿着記憶裏的路線朝自己曾經居住過的石屋走去,發現這條小徑兩畔種滿了垂絲海棠。海棠盡頭,多出來了一個小院,她的石屋就在院中,屋前有她喜歡的秋蘭白芷、小池錦鯉,屋後是一片幽深的竹海。
小院的石牆并不高,上面爬滿了薜荔與女蘿。一個中年美婦人拿着剪刀修剪着這些香草的枯枝敗葉,完全沒有注意到旁人的到來。盛無崖停下腳步,隔牆喚了聲“清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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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婦人正是函谷八友中排名第七的石清露。她聽見這聲呼喚驀然擡頭,看清來人後神情一滞,連剪刀都掉在了地上,可随即,那種呆滞就被巨大的喜悅取代了。石清露奔出院子,高高地喚了聲“師祖”。
“不要多禮。”盛無崖托住徒孫的身子,不讓她下跪,欣慰道:“清露也長大了。”
聽了這話,石清露不自覺紅了臉,羞澀道:“師祖風采一如往昔。”
“星河可在?”盛無崖又問。
石清露一邊把師祖往院裏引一邊回答:“在的在的,師父還在地裏。您稍待片刻,清露這就去喚她回來。”
石屋裏非常敞亮,過堂風從窗外的竹林裏徐徐而來,帶走了夏日的所有燥熱。盛無崖在廊下席地而坐,逗了會兒小池塘裏的錦鯉,沒多久,就看到蘇星河和函谷八友疾奔而來。
當然,函谷八友如今是不全的,一半都在山下游歷,連虛竹母子都不在。盛無崖一一問過徒子徒孫的近況與武功,開口道:“虛竹去哪裏了?”
蘇星河如今看起來雖然是四十多歲的樣子,可一頭烏發卻早就白了。聽到恩師的疑惑,她眨了眨紅彤彤的眼睛答道:“清露這幾年培育出了一種更高産的玉米,師弟自告奮勇下山推廣去了。”
“那葉二娘呢?”
“她呀!”蘇星河無奈地嘆了口氣:“嘴上說着要讓兒子獨自下山歷練,結果師弟前腳剛走,她後腳就偷偷跟上了。”
“原來如此。”盛無崖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又問:“新的玉米在哪裏,帶我去看看。”
“師祖請往這邊走。”石清露趕緊站出來引路。
這一天,盛無崖走遍了棋坪山的每一個角落,好好地誇獎了一番徒子徒孫們的經營。衆人又是喜悅又是惶恐,哪裏也不去,什麽也不幹,一整天都圍在她身邊。當天晚上,盛無崖見山上的各類辣椒長得正好,便挽起袖子炒制了牛油火鍋底料,将徒子徒孫們喚到自己的院子裏用飯。蘇星河很愧疚,自責道:“弟子汗顏,竟還勞動恩師下廚……該讓我等孝敬師父才是。”
盛無崖捧着一盞熱茶坐在廊下,溫和地安撫:“你也知道為師如今已吃不下什麽了,就剩這麽點愛好,你不要客氣,快些動筷吧。”
在盛無崖的勸說下,蘇星河終于和徒弟們動起了碗筷。火鍋分了兩個口味,一個是菌菇清湯,一個是牛油紅湯。蘸水除了日常的油鹽醬醋,還有藤椒、白糖、芝麻、蒜茸等物,配置和後世基本一樣。
石清露吃不了紅湯,酷愛芝麻醬。範百齡、馮阿三以及李傀儡都是狂熱的辣椒愛好者,一邊嘶哈嘶哈一邊往碗裏使勁兒加小米辣。蘇星河口味居中,即不過分嗜辣,也不是一點辣椒都不沾。說到辣椒,盛無崖從美洲帶回來的朝天椒和二荊條在她離開的日子裏入了土,留下了一群二代、三代角鹿在棋坪山耀武揚威,日子過得十分滋潤。
這頓火鍋一直持續到了半夜,盛無崖含笑坐在廊下,一邊看着逍遙派的後繼者們滿頭冒汗一邊與他們拉家常,心情十分愉悅。吃到後面,馮阿三等人都開始飯昏,矜持如石清露,也紅着臉打起了飽嗝兒。至于蘇星河,她在恩師面前一向沒什麽形狀,不僅熏了一身蒜臭,還要就着這味兒與恩師同寝。
盛無崖敲了一下徒弟的額頭,嫌棄道:“快去洗漱,洗香香了再來。”
“好!”一向在弟子面前嚴肅持重的蘇星河火速跑去沐浴了。
一個月後,棋坪山來了位不速之客。蘇星河神色忐忑地前來禀報時,盛無崖正在院子裏喂魚,聽了徒弟的話,她因為過于詫異,忍不住再次确認了一遍:“當真是丁春秋?”
“正是表妹。”蘇星河點頭:“沒有您的吩咐,她不敢登山,這會兒正在山下靜候。”
“那你帶她上來吧。”盛無崖把手裏剩下的餌料都撒在了魚池裏,然後坐到廊下納悶。丁春秋多年杳無音訊,如今突然現身,也不知是為了什麽。
一刻鐘後,蘇星河領着一個同樣白發蒼蒼的婦人走到院外。那人頭發雖白,但面容五官卻比蘇星河年輕多了,擔得上一句鶴發童顏。蘇星河在恩師的示意下将婦人領進院子,然後站到了一邊。
“丁春秋拜見掌門!”婦人俯身大拜。
“你且起來說話。”
“弟子不敢!”丁春秋把額頭低低地貼在地上,聲音有些惶恐:“弟子自知大錯已成,不敢奢求掌門原諒。只是青蘿畢竟也是師父的骨血,求掌門大人大量,放過她吧!”
盛無崖聽得滿臉問號:“我沒對你女兒怎麽樣吧?”
“您不是——”丁春秋下意識地反駁,又急急閉上了嘴。
“我怎麽了?”
“沒什麽……”丁春秋連連搖頭:“是弟子想岔了。”
“丁春秋!”盛無崖聲音一肅,陡然嚴厲起來:“我尋你多年,全為你當初加害星河之故!你既然拜在秋水師弟門下,當知同門相殘,乃是大忌!這是你自己的過錯,與你女兒何關?”
丁春秋被這聲厲喝震得臉色一白,半天說出話。
“你說,這其中是不是還有我不知道的隐情?今日不一五一十道來,你就別想下山!”
“我……”丁春秋白着一張臉,“我”不出個所以然。
“星河,你先下去。”盛無崖看了徒弟一眼。等蘇星河的身影徹底不見後,她冷冷地觑着丁春秋,開口道:“現在可以說了吧?”
“是。”丁春秋慘然一拜:“都是弟子的錯,是弟子勾引了師父搶走了他……”
“不是——”盛無崖腦袋更大了:“你們師徒倆兩情相悅也就罷了,這跟星河有什麽關系?”
“啊?”丁春秋頓了頓,臉色變得古怪起來:“掌門不怪我跟師父嗎?”
盛無崖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陽穴:“這有什麽好怪的?難不成我是天王老子,管天管地還得管人拉屎放屁?”
丁春秋被這位逍遙派傳說中的掌門驚到了,滿腦子都是“拉屎放屁”幾個字。盛無崖見她又開始發呆,便讓她回神好好說話。丁春秋抖了抖,一個勁兒地承認自己心胸狹窄誤入歧途,對不起表姐雲雲,至于其它的,卻是一個字也不肯多說了。
盛無崖又問了她這些年的經歷,見她除了想加害蘇星河那件舊賬外,也沒在外面做什麽歹事,便叫來徒弟,讓丁春秋當面給她道歉。丁春秋對盛無崖的吩咐無有不應,別說道歉,就算讓她給蘇星河提鞋都願意。
當年自丁春秋走失後,蘇星河就一直十分挂念這個表妹,再加上兩人如今的年紀也都大了,親人陸續去世,因此,在丁春秋痛陳己非道完歉後,蘇星河當場就原諒了她。盛無崖不放心,再次對丁春秋陳述了一遍門規,警告道:“若讓我知道你在外面舉止失德,就算你師父親自求來,我也不會輕饒了你。”
“我哪敢啊。”丁春秋委屈巴巴道:“再說,師父他也不會為我求情的……”
這個讓盛無崖一直不放心的師侄嘆了口氣,神色寂寥,無限悵惘。
盛無崖強行打斷她的神傷,嚴肅道:“春丫……你覺不覺得你把李青蘿教得有點歪?”
一聽這話,丁春秋心虛不已,麻溜地在地上磕頭道:“弟子知錯了,求掌門不要和青蘿計較……”
“我跟她計較什麽?”盛無崖挑眉:“我打算跟你計較計較。”
“請掌門責罰,弟子心悅誠服,絕無怨怼……”丁春秋把頭埋得更低了。
“這可是你說的啊……” 盛無崖咧開嘴,笑得有點讓人毛骨悚然:“本座要罰你在稷菽宮挑半年大糞!”
“是!”丁春秋再次大拜:“謝掌門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