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缥缈峰頭雲散
當元祐七年的暑熱開始減弱時,盛無崖想起喬峰和阿朱,掐指一算,火速地離開了棋坪山。她已經想不起喬峰誤殺阿朱的具體時間了,就連小鏡湖在哪裏也不知道。
如今的江湖上,人人都在談論丐幫幫主喬峰的身世之變,說這人果然是契丹的孽種,生了副狼一般的心肝,身世敗露後不知殺了多少英雄好漢。盛無崖想不起悲劇發生的青石板橋在哪裏,急得火燒火燎,生怕一切無可挽回。
走到京西南路後,她看着此地突然變多的丐幫弟子,突然福至心靈。喬峰誤殺阿朱,是因為被康敏忽悠了,這兩件事前後發生的時間很近,想來空間距離也不會太遠。康敏身為丐幫已故副幫主馬大元的遺孀,她的住處,總歸是很好打聽的。
想通此處關節,盛無崖打起精神,很快就得知馬大元的故居就在光州信陽。她趕到信陽後又開始打聽小鏡湖的所在,當地人滿臉困惑,都說不知道。直到她提起方竹林,才有一個老人拍了拍腦門:“方形的竹子啊,那我就知道了,老朽兒時還在那裏摸過魚呢!”
盛無崖趕緊拿出一片金葉子:“不知此去方竹林有多遠?要怎麽走?”
“指個路而已,哪用得着這個?”老人把她的金葉子往回推:“姑娘從這裏西去,約莫八裏後就能看到十六顆大柳樹,你在那兒北拐,走到一座青石板大橋前止步,過右邊的木板小橋,再走上個二十來裏就到方竹林了!”
“多謝老丈指路!”盛無崖深深一拜,趕緊往西邊趕去。此時夜色已深,新月斜挂,風雨欲來。
三更時分,一道閃電破空而來,照亮了黑漆漆的荒野。盛無崖心中焦急,輕功運到極處,竟足不點地地飛上了十來裏,如流星般在夜色中一閃而逝。
大雨傾盆而下,盛無崖在雨中緊趕慢趕,終于遠遠地看到了那座青石橋。橋上,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正抱着一個瘦小的身軀哀嚎,閃電時不時劈在石橋周邊的大樹上,男子恍然不覺,悲戚的哭聲像是草原上的孤狼。
“喬峰!”盛無崖提氣大喊:“讓開!”
中年喬峰猛然擡頭,他懷中奄奄一息的女子也因此露出了真容。盛無崖并攏雙指,隔着五十來尺的距離送出了一道北冥真氣,遙遙打入了女子的心口。喬峰豁然變色,夜雨中他看不清來人的樣貌,還以為是某個恨他入骨的江湖人,當即将阿朱往懷中一護,右手陡然一翻,打出了一招因悲痛至極而剛猛異常的降龍十八掌。
盛無崖正面接下來這開碑裂石的一掌,腳上的速度并沒有因此減緩半分。只一個眨眼間,她就奔到了喬峰面前,急道:“把阿朱給我!”
一道閃電落下,照亮了雨幕中的一切,借着電光,喬峰終于看清了來人,驚道:“是你!”
盛無崖接過阿朱,讓她盤坐在了地上,然後自己也坐下來,雙掌同出,将渾厚的北冥真氣源源不斷地輸了進去。喬峰那一掌,将阿朱打得五髒碎裂、肋骨盡斷,年輕的姑娘已經氣若游絲,渾身軟綿綿的坐不住。喬峰見狀,趕緊扶住了阿朱的身體,緊張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一開始,他的注意力全在阿朱身上。許久後,見阿朱始終懸着一口生氣未咽,這才分心多看了盛無崖一眼。這一看,才發現這位高人的周身似乎有一層看不見的隔膜,磅礴的大雨淋得他透心涼,卻沒有打濕對方的一片衣角。
喬峰愣了愣,兒時的記憶終于全部蘇醒,他想,對啊,這位女子怎麽會是一般人呢?且不說她身上無形的氣勁,就說這麽多年,對方的容貌沒有半點變化,這就不是尋常高手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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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此處,他心中升起了隐隐的希望,踟躇地問:“阿朱會沒事的,對麽?”
“我盡力而為。”盛無崖答道。
聽了這話,喬峰本已稍稍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他低下頭,看着面色慘白的阿朱,心中劇痛,淚水簌簌而落。他活了三十多年,縱橫江湖,豪氣幹雲,從不曾像現在這樣氣短,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怎麽也止不住。
盛無崖并沒有出聲安慰,而是微微側頭,看着石橋下的河面朗聲道:“水裏的魚兒還要躲到何時?”
喬峰一聽水中有異,還以為又是害他的惡人。若是平常,他早就一掌打過去了,可現在,他剛剛因為自己的疏忽而錯傷了阿朱,便不願重蹈覆轍,只是大喝了一聲:“何人鬼鬼祟祟?”
這一聲吼飽含內力,炸裂如雷,一個身着水靠的小姑娘慌慌張張地從河裏鑽出來,驚怒交加道:“好啊!你打死了我姊姊不算,還要吼死我是不是?”
“不錯!我是打傷了你姊姊,你合該為她報仇!”喬峰臉上的肌肉痙攣起來,看起來異常可怖:“來啊!殺了我!”
小姑娘被她吓到,大叫了一聲,轉身飛奔而去。
喬峰見阿紫走了,注意力又回到了阿朱身上。他又是忐忑,又是悔恨,又是心痛,又是茫然,仿佛置身油鍋,受到了無盡煎熬。他将阿朱的頭顱輕輕地放在自己的肩上,喃喃低語,一聲又一聲地輕喚着對方的名字。
不知不覺間,風歇雨去,東方漸白。盛無崖給阿朱渡了一夜的真氣,直到此刻方才收功,從地上站了起來。
“她,她……”喬峰希冀地看着盛無崖:“阿朱沒事了嗎?”
“只能說堪堪保住了性命,若要下地行走一切如常,只怕還要養上幾年。”盛無崖答道:“你且抱她起來,此處不是将養的地方。”
“是,是。”喬峰小心地抱起阿朱,提議道:“她爹爹媽媽都在小鏡湖,我們去那裏如何?”
可等到他們趕到小鏡湖時,那裏早已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了。盛無崖找了間廂房,讓喬峰把阿朱放到床上,然後吩咐他去燒火熱水,自己則留在房中給阿朱接續斷骨。喬峰很快将燒好的熱水端到了房中,盛無崖又讓他去尋些女子衣物,好給阿朱換上。
不久後,喬峰抱着一堆女子衣衫跑到房中,神情又悲又喜。盛無崖沒空理他,讓他去外面等候。等她給阿朱接完斷骨換好衣服後,盛無崖走出廂房活動脖子,見喬峰跟泥塑的神像似的一動不動,呆呆傻傻地站在院裏,手裏攥着一張條幅。
“你這是怎麽了?”盛無崖問。
“我搞錯仇人了……”眼下的喬峰對她極為信任,毫不猶豫地把手裏的條幅遞給了她。盛無崖展開一看,見條幅上寫了一首花間豔詞,末首的落款是:書少年游付竹妹補壁。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歲月也。大理段二醉後狂塗。(注1)
“字跡不一樣,完全不一樣……”喬峰驚痛失聲:“帶頭大哥不是阿朱的爹爹,根本不是!”
盛無崖嘆了口氣:“蕭峰,三槐公夫婦可好?你可有讓他們遠離少室山隐姓埋名?”
“有的!”喬峰點點頭,接着悚然一驚:“前輩!您是不是知道什麽?您是不是早就知道?帶頭大哥是誰?那大惡人是誰?”
“你還記得我當初跟你說過的話嗎?”盛無崖不答反問。
喬峰怔了怔,答道:“是了,您早就說過,我會海誓空許、山盟難成,衆叛親離、不得善終……”
“如今看來,我卻是說錯了。”盛無崖低聲安慰:“阿朱不會死的,你帶她去長白山,那裏有上好的人參鹿茸、虎骨熊膽(注2)。你每日為阿朱推輸內力保養髒腑,再配合着那些靈藥內服外敷,小姑娘必能痊愈。”
“好!事不宜遲,我這就帶着阿朱上路!”
盛無崖拉住他,無奈道:“阿朱現在的狀況怎受得了颠簸?且在這裏将養數日罷。”
“是,是……”喬峰趕緊認錯:“是在下莽撞了。”
“還有一事我要問你。”盛無崖嚴肅起來:“若有朝一日……”
這樣的開頭,像極了喬峰七歲那年看到的場景。眼前的白衣女子也似這樣,仿佛一眼看透了他的前半生,目露憂色道:“若有朝一日,你遇到千難萬難的事情,你會輕擲性命,一死以謝天下嗎?”
喬峰愣了愣,随即神情凝重,認真地思考起來。過了一會兒,他擡起頭,鄭重地承諾道:“若是我蕭峰一人,生死危難,混不放在心上。但現在有了小阿朱,我要照料陪伴她一輩子,蕭峰的性命,那就貴重得很了(注3)。”
“好,好。”盛無崖連說了兩個好字:“你的命運就在前方,去吧,不要怕。”
在阿朱的傷情穩定後,盛無崖沒有多呆,當天就離開了小鏡湖。之後,她依舊漫游江湖,行走在田間地頭,幫人看病抓藥。
兩年後的一個春天,裏裏外外都變成了農民的盛無崖久違地泛起了食欲。她想起了上輩子在鄉下采過的桑葚,又想起了春天嚼過的紅杜鵑,這兩者都是酸酸甜甜的,令人齒頰生津。
食欲複發的時候,盛無崖人在秦嶺。二月,整個秦嶺到處都是羊肚菌,用來炖雞極為鮮美。當羊肚菌的季節結束後,從大理到川蜀又随處可見野生的木耳和香蕈。盛無崖喜歡将它們采來和辣椒炒在一起下飯,又或者和腌制入味的五花肉、玉米穿成一串,上火炙烤後當零食。
就這樣,她遠離人煙漫游在深山中采藥撿菌,不知不覺就走出了雲貴川的十萬大山。等她走到中原時,江湖人潮湧動,到處都在呼朋引伴,說是要北去遼境,解救南院大王蕭峰脫困。
這些人有丐幫弟子,也有武林世家俊才,更有佛寺高僧。聽這些人的言談,盛無崖才知道第一波集結的中原高手早就出發了,這些人還算是慢的。
“喬峰真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原是我們誤會了他!” 盛無崖聽見那些江湖人這樣嚷嚷道:“為了阻止遼主南下,他身陷囹圄,我等不能不管!”